第71頁

投票推薦 加入書籤 小說報錯

  一九六八年四月三日,爸爸去世了。

  在洞穴里的日子

  一九七○年,我第一次從插隊的江西農村回到上海探親。

  這時候,我聽到了毛主席發出的偉大號召:深挖洞,廣積糧。

  和現在完全不一樣,那會兒,是看不見地面上的變化的,沒有人造新樓房,沒有打樁機的嘈雜聲,也沒有建築工人。一到夜晚,城裡靜得像在農村。可是,走到哪裡又都會看見,人們推著自己製造出來的土磚,一車一車往居委會裡送。住在高樓里的人家,把泥土抬了上去,用里弄里借來的木頭做的制磚器皿在做著土磚頭。全城的人都發動起來了,默默地沒有代價地幹著。一個城市,像一個廉價的兵工廠,大量地生產著磚頭。老百姓更像一群訓練有素的耗子,成群地簇擁在一起忙碌著,一會兒湧向這一處,一會兒又慌慌張張地跑向另一處。居民樓前,到處都是磚,每一家每一個人,一星期要做六百塊磚。

  做了磚,是為了挖防空洞,說是蘇修帝國主義打來的時候,大家可以有個躲藏的地方。但是,這變成一種自作多情的行為,蘇聯人幾乎把我們忘記了,沒有打來。可惜,毛主席也沒有發出其他的號召說是要建設地面上的東西。挖了太多的洞,又沒有什麼用處。在後來的日子裡,就是花很多的時間、勞力和錢去填洞。地面上的人,住得越來越簡陋,但是人們沒有抱怨。只有那些比較深,也比較複雜的洞,填起來比較困難,就讓我母親這樣的人住進去了。這樣,他們就更容易被看管了。

  遇上下雨的時候,大水“嘩嘩”地往洞裡流,那裡就像是一個蓄水池,媽媽盤著腿坐在床上寫交代,一旦下床幹什麼,她就必須在大水裡面走著。那兒沒有窗戶,沒有日照,等到水乾的時候,差不多該是夏天快過去的日子了。

  媽媽在鬼子監獄裡得的關節炎又復發了,她瘸著腿,獨自一人關在防空洞裡。在一片空虛中,只有屋裡的水是可怕的現實,冰涼冰涼。她不記得還有什麼爭吵,還有什麼災難,只記得有一次,她涉水走去取牙缸刷牙的時候摔倒了。渾身濕透,她原想脫下衣服擦身子,重新換上一件乾衣服,但是她發現門洞上的小眼兒上,有一隻眼睛在轉動,不好意思脫掉衣服,因為看守是個男的。於是,她穿著一身又濕又髒的衣服坐在那裡,直到用自己人體的溫度把它焐干為止。

  小蘭從“五四”農場回家休假。媽媽得到造反派的允許,送回來很多東西讓我們拆洗。一會兒是件棉襖,一會兒又是一條夾褲,不然就會是外套。我把它們扔在床底下,根本不去管它。可是,母親一次一次讓造反派告訴我們,快拆洗了縫好送去,因為防空洞太冷了,她急著要穿。

  誰都會說我是個混蛋,我想我確實是一個比較糟糕的人。火不打一處來,窮講究什麼呀,還要讓我們拆洗,將就穿穿不就行了嗎?我當作什麼都不知道,造反派親自上門來了,他們是害怕母親真的倒下來,於是把我狠狠地訓斥了一頓,逼著我趕快洗好了送去。我從床底下把髒衣服又翻了出來,當我拆開它們的時候,我渾身都在冒冷汗,在衣領的夾縫裡貼著一塊白色的膠布,媽媽在上面用很細的鋼筆寫著:高峰逼我交代,打得很厲害。告訴我,他們到底掌握了什麼材料。

  餘下的是母親排列了十二件事情,都是關係到爸爸媽媽的朋友,她編上了號碼,要我們儘快告訴她,哪些是他們真正掌握的材料,哪些還只是在那裡訛詐她。這時拆開其他幾件衣服的時候,都發現了同樣的小膏藥。我害怕起來,多怕母親被他們打死啊。我開始在不斷為媽媽洗衣服,希望能趕快把它們縫好,儘快把它們送去。小蘭說:“來不及了,等這些衣服幹了,縫好。媽媽那裡又要出事了。”她急急忙忙跑去買了一瓶驅蚊藥水,在瓶子上用鉛筆大大方方地寫了六個號碼,這是當時我們認為造反派掌握到的事情。這六個號碼,看上去就像是隨意留在那裡的電話號碼。衣服還都扔在家裡的時候,我們又匆匆忙忙把東西往隔離室送。我把那瓶驅蚊藥水交給了高峰,他雖然人很壞,但實在是一個比較笨的人。老天還是善意的,讓他什麼都沒有看見,讓我們混過去了。回來以後,大家都鬆了一口氣。一切都做得很成功。

  事後,母親跟我說,恐怖啊。在那陰森森的房間裡,逼著你說假話,逼著你去陷害別人,在蛛絲馬跡中製造罪行。可是她怎麼也想不起來,想起來的能不說就儘量不說。怎麼能再去害別人,我們一家已經被害慘了。於是,高峰就在那裡不斷給媽媽製造黑材料,不斷往她的檔案里塞東西。最後,在酷暑里,在大操場下,讓她站在毛主席的像下“請罪”。就那樣,深深地彎下腰,在烈日下暴曬。一直到她昏倒在地上。

  高峰的形象,我記得。堅硬又冷漠的目光,從來不會猶豫。當我們陷入沉默的時候,他不停地為我們洗腦子,讓我們跟母親,跟家庭劃清界限。他或許真誠地相信,他是在履行一個共產黨員的職責。他幾乎能把毛主席的語錄,全部都背誦下來。他會想出很多很多的罪狀,加在其他一些善良的人身上。他一直像在捍衛著一個利益,一個在大聲呼喊中的利益。在黑夜裡,他不妥協,只要看見防空洞裡,被他送進去關押的人越來越多,他就有一種成就感。原來我總是相信,他們不一定是壞人,可能就是一個頭腦簡單的左派。漸漸地,漸漸地聽說,他把鄉下的黃臉婆扔掉了,在譯製片廠里找了一個上海女人重新結了婚。

章節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