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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口中談的不是這些。他摸摸這隻"虎頭",拍拍那片"荷葉",在自語地納悶大自然怎麼會把形態、動態、筆觸藏進這些木訥之物。需要心誠眼明手高的人把它們一點點發掘出來,那些讓他複製四十件、五十件的歐洲、美國的商人難道不明白大自然是上天的藝術?一顆沙子都不會複製另一顆,連兩條完全相同對稱的眉毛都找不到,鼻孔,乳房都不會一模一樣地配對……他只能在複製品上做手腳,把五十隻虎、四十個裸女做得基本一模一樣。現在他手中還有訂單,有的木雕要重複兩百次。應該培養一批覆制木雕的徒弟。培養了,做出的東西給退貨了。連工匠都不能複製?可不。

  她無語。

  "你怎麼找著我這兒的?"老史這會才想到他一開始就該問的話。

  曉鷗懶得告訴他。她這才感覺到找他找得很累,因為人沒上路,心早就開始跋涉,哪兒都找了。緩過來再告訴他。或許用不著告訴他了。老史從來都說不出創造一件雕刻的過程,因為過程不算數,她在找他之前,心裡有多少份繁複矛盾的過程?只有結果算數。結果在他面前:她來了。

  "春節前那次碰到你,你比現在胖一點。"曉鷗說。

  "除了你們女人誰這麼計較胖瘦?"他總是裝著不愛美。

  "不是個個女人都計較你的胖瘦。"

  "我知道。"他趕緊堵住她,生怕她提小小,生怕她讓他想起小小。

  "哎,這些作品賣給我吧。"

  老史臉上神情一陣變動。曉鷗見過翻臉的史奇瀾,但她吃不准他這會翻什麼臉。神情變動停止了。到底沒翻臉。

  "為什麼?"他對她這種什麼都敢買,什麼都買得起的氣概是反感的,他那反感的笑藏都藏不住。

  "不為什麼。就因為我喜歡。"

  "那你把我買了得了。"

  "你賣嗎?"

  "開價你可別生氣啊。"

  曉鷗後悔自己刺痛了他的自尊。闊女人常常買自己不懂的東西,何況她現在已經不是闊女人,裝裝而已。

  梅曉鷗投入了不賭的老史的懷抱。不賭的老史真好,氣味都不一樣了,雖然不是潔淨的氣息,但聞上去單純。木頭跟他一樣,散發著單純的氣息。老史垂下頭,親吻著她的頭髮,吻得很輕,新生的樹葉撩過一樣。這一棵多情的樹。

  晚餐是在街口一家當地菜館吃的。吃的時候和吃過之後曉鷗都沒注意吃了什麼。但她知道,她和老史的日子就這麼開始過了。

  第十五章

  史奇瀾的作品海運到媽閣時,是兒子的高考時間。曉鷗這才意識到兒子比其他考生都小一歲。為了讓她自己多些時間陪賭客,她把兒子早一年送進了小學。這樣想著,她在考場大門外出起汗來。兒子從小就要對付比他年長的人,對付出許多額外的心眼子。一個人長那麼多心眼,怎麼能快樂?現在他又多了些心眼來對付史奇瀾。這一兩年裡,他能感覺到老史是要來媽閣了。因為老史到來之前的一個禮拜,母親的骨頭先就輕了。這個骨頭輕的母親嗓音比自然的要高半度,對保姆的耐心要少幾分,兒子便是她好心情的最大受益者,他晚上跟人在網上聊多久都被容許。他對四十一二還會戀愛的母親感到不可思議,四十二歲,那是好老好老的人;更何況好老好老的女人。他在準備高考時,母親陪他熬夜,陪他吃夜宵,但兒子知道這份屬於年輕人的旺盛精力來頭不妙。在他第三場考試出來,母親給他看了一張海報:"史奇瀾木雕展"。

  "老史叔叔這次要火啦!"母親告訴他。

  兒子把海報拿起,目光在每幅照片上停留的秒數足夠表示禮貌和尊敬。兒子從來不是不懂禮貌的孩子。他的禮貌是沒有溫度的,有時曉鷗心裡渴望他沒禮貌一些。

  "怎麼樣?"

  "挺好的。"

  "真的?"

  兒子停頓一會,眼睛看著擋風玻璃前面的馬路:"你不是問我考試嗎?我覺得挺好的。"

  這個多心眼的男孩。他的心眼和禮貌夠一個國家外交部使用。他在責備母親沒有在他走出考場劈頭就問:"考得怎麼樣?累壞了吧?"當然他的母親知道這天考的是兒子的長項:英文。兒子在美國託兒所里跟英文一塊成長,到媽閣也交了不少美國玩伴,因此英文成了他成長的一部分。這是為什麼曉鷗沒問他"考得怎樣"的原因。但兒子非常外交辭令地責懲了她。

  一還一報:曉鷗曾經怎樣責懲過中年戀愛的母親?

  她開著車去碼頭貨運處。老史在海關門外等她。兒子問母親這是要把他開到哪裡去。開到碼頭貨運站的海關去呀,老史叔叔的木雕運到了。兒子不說話了。曾經曉鷗對待戀愛中的母親也是這樣,突然沒了話。不說話比什麼都讓長輩窩囊。比什麼都讓長輩心虛,不知所措。母親的所有作為兒子都接受了:沒有意見,允許同居,母親也是人嘛。但一到他這種突然無話的時候,你就會意識到他意見有多大,把非婚同居看得多麼齷齪。這麼大歲數了,還同居?圖什麼?你們同居都做些什麼?也做同居的青年男女做的那些?曉鷗在兒子一次次沉默中聽出他這些詰問。

  老史慢慢沿著海邊的馬路逆行。曉鷗按了一下喇叭,他停下來。兒子不止一次問曉鷗,難道老史叔叔不是個輸光的賭徒?他現在不賭了。輸光了當然沒得賭了。別這麼說!媽媽是這樣說爸爸的。老史叔叔跟盧晉桐不一樣。兒子每次也都是以不說話告終的。

  曉鷗停了車,輕快地推開車門向老史走去。兒子被留在車座上,看著母親厚重起來的背影。讓他去認為母親屁顛屁顛吧。她回頭對兒子大聲招呼一句,一會就回來。讓兒子看看這對老不正經如何兩情相悅吧。她問老史,東西是否都運到了,老史說是的,等她填表過關呢。在鹿寨鎮曉鷗脫口而出要買下老史所有傑作,老史最後是全部饋贈給她了。不過有個條件,曉鷗在欣然接受老史的饋贈之前賣了個關子:必須由她償還越南賭場的全部債務。她背著兒子把那套出租給人的舊公寓賣了,又賣了全部債券,把一千萬還給了越南賭場。雖然老史在國內還有大筆未償還債務,但他在國外不再需要躲債,因此也就不再有被越南前游擊隊員現任黑幫追殺的危險。

  辦完海關手續,回到車裡,兒子斜躺在副駕駛座椅靠背上睡著了。曉鷗對坐進后座的老史豎起食指,撮起嘴唇。提醒他不要吵醒兒子,也提醒他不要說任何親密話,因為兒子很可能不是真睡。是為了避免跟他倆說話,同時給他倆行方便。

  到了家之後,曉鷗發現老季從錢莊發了條簡訊來。段的利息到帳。段凱文從曉鷗這裡貸的二百萬沒見回來,"太項目"也不聽提及,每月倒是按時把二百萬的利息如數匯來,如此曉鷗也不說什麼了。賭客她都批發給老貓和阿樂了,間或抽一兩成水,段的利息支撐起了曉鷗的小康之家的柴米油鹽。大陸和海外多少吃高利貸利息的人不都這樣子經營?原來做普通百姓沒什麼不好受。她知道史奇瀾是不該陪她做普通百姓的。他跟她說過,他有種可怕的能量,必須揮發出去,不被創造力揮發,就被摧毀力揮發。賭博是一種自我摧毀。曉鷗為他張羅展覽,就是為他那種可怕的能量找揮發的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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