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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吃過飯,天蒙蒙亮了。我走出餐館,發現做小買賣的人已經出現在各個街角了。有人吆喝餡餅,也有人吆喝瓜果糖茶,還有人在賣熱氣騰騰的包子。我進售票處買了一張票,然後來到長途車前。司機正鑽在車下用炭火烤車,跟車的女孩子因為穿著單薄而凍得哆哆嗦嗦的。我是第一個上車的人。玻璃窗上蒙著厚厚的霜花,我用指甲輕輕刮著霜花,不覺刮透出一個嬰兒的輪廓。晨曦就透過晶瑩的劃痕朝我湧來,那嬰兒呈現出金黃色,毛茸茸的,分外可愛。立時我想起蘆葦,眼睛便濕了。

  我到達魚塔鎮的時間是九點半左右。我是長途車上最早下來的乘客。汽車像甩一個棄兒似的將我丟在遠離鎮子的路口,就加大馬力朝楚天壩去了。我像落了群的孤單的羊一樣東張西望地朝魚塔鎮走去。天色寡白寡白的,太陽呈現著貧血的憔悴姿態,不遠處的魚塔鎮在原野上像塊補丁似的貼在那。我沒有碰見任何行人和牲畜。當我走進鎮子,也沒有看見炊煙升起,只有老羊倌的家散發出煙火氣息。那頭牛仍然在廁所旁垂頭站著,它的身上沾滿霜雪。我一直朝那片靜悄悄的原野走去,我太想在此時見到那個神秘的牧羊人了。

  冬日的天空因為與大地蒼茫的色調相近而沒有太大的反差,所以天與地之間分野不明,天也就顯得低了許多,這使得原野相對獲得了一種視野上的開闊。我一眼便望見了原野上那縷炫目的黑色,他被周圍翻湧的白色包圍著。那便是羊群中的牧羊人了。

  我一直朝他走去,朝羊群走去。我的到來使羊群一陣騷動,它們發出咩咩咩的叫聲。

  牧羊人消瘦了許多,他的神情似乎更為陰鬱。他甩了一下鞭子,羊群便撒了歡似的朝前方奔跑。

  “你一個人來的?”他沙啞地問。

  我點點頭。

  “你們兩個人生氣了?”他又問。

  我搖搖頭。

  “你在騙我。”牧羊人的神色有些緊張,“你們一定是生了氣了,這我能看出來。你們為了什麼生氣?”

  我只能如實說了:“為了孩子。”

  他倒噎了一口氣,睜大眼睛,焦急地等待下文。

  “孩子睡醒後餓了,保姆為他沏奶,只是遲了一些,他便拍保姆的臉,並且把奶瓶打翻在地。”我盯著牧羊人的眼睛說,“我打了他。”

  “你打了他?”牧羊人輕聲說,“你打了他……”跟著他又問,“你打了他哪裡?”

  “屁股。”我說,“我知道不能打小孩子的腦袋。”

  “這就對。”牧羊人艱澀地笑了,“不能打腦袋。”

  “孩子他爸爸因為我打孩子跟我吵了起來。”我攤開雙手,“他從來沒和我吵過架,他太溺愛孩子了,昨晚我們吵得很兇。”

  “小孩子不能太慣著了。”牧羊人看了一眼說,“不能不承認棍棒出孝子,可也不能從這么小就體罰他。”

  “我想從小時就注意對他教育。”我說。

  “你們都沒有錯。”半晌,他才說出一句總結式的話,然後問我,“你是偷偷溜出來的?”

  “是的。”我說,“我一大早就出來了,我坐的去楚天壩的長途汽車。”

  “你男人一會准來接你。”他說。

  “不會的。”我說,“他根本不知道我來這。”

  “他會猜到的。”牧羊人咧嘴笑笑。

  我和他在原野上散著步,他的目光追尋著前方的羊群,而我的目光則放在腳下的白雪上。我問他上個禮拜為什麼沒有來?他嘆口氣說:“我家姑娘病了,病得不輕,我不能來。”

  “她得的什麼病?”我問。

  “她不吃東西,連水都不想喝。”牧羊人忽然蹲下身子,扔下羊鞭子,用雙手抱住腦袋。“大夫說她得了厭食症,她瘦得不成人樣,恐怕活不長了!”他抽泣起來。

  “她幾歲了?”

  “剛過六歲。”他嗚咽著說,“她生日小,其實還不到六整歲。”

  “她怎麼會得了厭食症?”我想起了得這種病早逝的美國鄉村女歌手卡倫·卡彭特。

  “她想事……”他號陶一聲道,“她想——”

  “這么小的孩子就有心事?”我有些不信地說,“這怎麼可能?”

  “她想……”他只能悲傷地吐出這兩個字。

  “厭食症不是不可以治的。”我說,“帶她進城看過了嗎?”

  “該看的都看了,就是不行,她就是不吃東西,連水也不想喝。大夫只能給她推葡萄糖維持著。”他忽然分開雙手,淚眼婆娑地看著我,說,“她老是想……”

  我不知該如何安慰他。我說可以想辦法為他引薦一位城裡的醫生,我還可以到他家去看看那個孩子,問她究竟想要什麼,儘量滿足她。

  “誰也滿足不了她,”他又重複說,“她想——”

  “她不至於想要天上的月亮吧?”

  “她想——”他只能喃喃說出這兩個字。

  他的悲傷使我覺得天氣分外寒冷。羊群已經脫離了我們的視野。一股風吹過來,我打了個哆嗦。他哭過後倒顯得平靜多了,他呆呆地看著前方,說:“你看——你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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