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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華哭道:“他為什麼和我爹拚命呢?我並沒有做什麼錯事呀!”宋氏道:“我原知道你沒有什麼錯事我才來的,若不然,我上門找嘴巴挨來了嗎?你公公他是受了你的氣不少,無非借了這個題目,來和我姚家為難。你現在若是願意大家沒事,你就可憐你老子,圓了房吧。”春華哽咽著道:“我不能拖累娘老子受氣,我自己找個了結好了。”宋氏放下水菸袋,兩手按著膝蓋,也不由垂下淚來,默然了許久,才道:“你只有一條命呀,怎麼動不動就說死呢?我現在替你想,你也是屈,不過,只要你保重你的身子,總有個出頭之年的。你若是想不開,以為是一了百了,那就錯了。丟下你的父母,讓人家去說嗎?說女兒沒臉見人,借著死,遮了丑了!到那時候,假事弄成真事,你父親非死不可!你奶奶非死不可!我呀,怎麼辦呢?我的肉,你實在苦了做娘的了。”宋氏帶哭帶訴苦,一陣傷心,嗚嗚咽咽地就哭出了聲音來。春華本來是滿腔的委屈,經過母親這番委屈話說了出來,實在不錯,也就哭起來了。宋氏索性坐到床沿上,一手扶了她,一手拈起衣角,和她擦眼淚,用著那柔和的聲音道:“我的兒,你若是可憐為娘的話,你就再委屈一點,圓了房吧。你公公就等著我一句話,你若是不答應,他要擺酒和你爹講禮了。你讀書明理的人,你能讓你父母和一族人丟面子嗎?我的兒,你可憐為娘吧!”說著話,宋氏的眼淚水,只管滴到春華的手上。春華覺得母親這次說的全是實話。那顆強硬的心,實在軟了,於是點了兩點頭。而她的終身,也就在這兩點頭,做了最後的決定了。

  第卅八回 歸去異當年人亡家破 相逢如此日木落江空

  春華在桔子林里會到屈玉堅的時候,曾隱隱約約的把上面一段事情告訴了他。在這一段事情以後的話,不用得說出來,玉堅也十分明白。所以在春華說到母親到臨江去相勸之後,臉上是忽紅忽白,很透著為難的意味。便是那額角上,也不住的向外冒著汗珠子。手扶了一棵樹,只管低了頭站著。玉堅明知道過去的事是無法可以補救的,又何必說呢。便向她笑道:“論到管府上,本也是體面人家,他們這樣子,總也有他們不得已的苦處。我們既是讀書的人,自然四面八方,要顧一個周全,有些事,是不能依著我們心裡那種奧妙的想法去做的。”

  春華忽然地格格一笑道:“奧妙的想頭,說起來,可也不就是奧妙的想頭嗎?師兄,你也有過什麼奧妙的想頭沒有?”這一句問話,卻抵製得玉堅無有話說,只好淡笑了一笑。春華嘆口氣道:“到了現在,當然什麼話也是多餘的了。不過我不相信有緣無緣這句話,我只相信有力無力這句話。我若是有這個膽子,也不怕人家說閒話,也不怕連累父母受氣,那我就做什麼也不怕,做什麼也稱心。只是不能這樣忍心,只好把我自己葬送了。”玉堅聽她說的話,有點過激,只管說下去,恐怕惹是非,就拱了兩拱手道:“師妹的事情,我總算是大概的知道了,師妹還有什麼話問我的沒有?”春華道:“自然是有,不過我想著,不問我也可以猜出來的,我還問什麼?問明了,倒叫我更加傷心。”玉堅望著她呆了一呆,便笑道:“師妹既是這樣說了,我就不便再說什麼。我若多說什麼,豈不是讓你更加傷心?我既到這裡,我應當去看先生了。”春華向他點了兩點頭,不再說話,那眼眶子裡兩行眼淚,可就由眼角里向外擁擠著,差不多是要流了下來。玉堅怕她真箇哭了出來,要和自己添下閒話,拱拱手就走了。

  春華靠了樹幹,兩手向後反扶著,低了頭。五嫂子在一旁望了她,見她那漆黑的髮髻下,露出那雪白的脖頸子。而脖子上保持處女美的那一圈毫毛,現在已經沒有了。這也就想著,這樣好的一個姑娘,就是這樣完了,實在可惜,怪不得她自己心裡難過了。就在這時,樹上落下一片黃葉子,正打在春華脖頸子上,倒讓她吃了一驚。抬起頭來時,五嫂子就看到她的臉上全是眼淚。立刻跑近身來,掀著她圍襟的衣角,要向她臉上去亂揩。春華推著她道:“五嫂子,你不要勸,我是兩年了,沒有痛痛快快地哭上一場,今天你讓我痛痛快快哭一會子吧。要不然,你叫我在哪裡哭?在婆家哭吧,婆家說我為什麼無緣無故的哭?在娘家哭吧,娘家說我出了門的女人,倒回到娘家來哭!好不喪氣,你叫我怎麼辦?”五嫂子這倒不說什麼,自己的兩行眼淚,也不解是何原故,紛紛地落了下來。紅著兩隻眼睛圈子,只管摔清水鼻涕。許久,她倒是逼出一句話來了。她道:“哭什麼?做女人的人,總是受委屈的。”這一種不合理的論調,現在無論什麼人聽了,也覺得不能解釋春華的苦悶。可是當時春華聽了,倒非常的合適,只嘆了一口氣,默默地把五嫂子的勸告接受了。她既然認定了女人是該受委屈的,覺得和玉堅徒打聽小秋的消息,那也是無用,自此以後,也就不再存著什麼幻想。到了次日一早,她就帶著一分悽慘的顏色,坐轎子回臨江府婆家去了。當她上轎子的時候,對著大門外新栽下手臂粗細的兩棵柳樹,注目看了一會兒。她心裡可就在那裡想著,我下次回來,這樹木不知道有多大了。她這個想頭,不是偶然的。她感到父母對於自己,是沒有什麼補助,越是聽父母的話,越是不得了。心裡在那裡暗定著,非有個十年八載,不回家了。

  這一個志願,並不是怎樣難成就的。果然的,當她下次回來的時候,那手臂粗細的柳樹已有了瓦缽那樣粗大,只是樹身那麼大了,左邊一棵樹,枝丫全無,光禿禿的,就剩那截樹身。右邊一棵樹枝丫去了半邊。她里家那個八字門樓,不是先前那樣白壁紅門,配著好看。於今是一堆亂磚和殘瓦,斜支了半邊破門。牆的缺口地方,有一隻瘦著撐出骨頭來的黃毛狗,蜷了身體在那裡睡著。半壁牆上,還留著一大片白粉,上面可就有很大的一排黑字,寫著五省聯軍第幾師幾旅幾團幾營營本部。門口那一片菜園子,本是竹籬笆圍著的,現在籬笆就倒了十之八九。本來這菜地上沒有籬笆,也不見得有什麼不妥,惟其是有兩三丈殘缺不全的籬笆,在空地里歪斜著,分外覺得不整齊,加上那菜地里亂撐著黃瓜豇豆架子。野藤在斜陽裡面,被風吹得飄蕩,有幾隻秋蟲在裡面唧嚀唧嚀地叫著。那些栽菜的所在,全是尺來長的野糙,偶然在糙裡面露出兩棵菜蔬,但也只有枯老的葉子,配上桃子大的茄子,或是酒杯粗的老莧菜乾。這個園子,顯然是很久很久沒有人治理過。

  就在這個時候,春華手挽了一個破籃子,由牆缺出來,直走到菜園子裡面去。另外有兩個小同伴,全是小孩子,一個約莫有四歲,一個約莫有三歲,大的前面跑著,小的後面拉了衣襟,腳步跟不上,走出來,就摔了兩跤。春華嘆了一口氣,依然向菜園子裡走。這裡有一件事讓她最傷心的,便是自己最心愛的那一棵梨樹,也不知道什麼緣故,連枝帶干,全倒在地上。梨樹邊那口井,沒有了井圍子,倒圍了許多蓬蒿。春華忽然生了一種感觸,一直走到對面牆邊一個雙開的窗戶邊去。這窗戶裡面,就是當年小秋的臥房,這一道窗戶,彼此是留下了不少的往事可以回想的。在她心裡如此想著,仿佛就看到一位年輕書生,在窗子口上站著,向自己點頭微笑。自己也就小了好幾歲,仿佛恢復了以前小女孩時候的模樣,開步跑了起來,直奔到窗子邊下去。可是當自己到了那裡的時候,這就讓自己大失所望,不但是沒有了人,而且也沒有了屋子,遍地都是磚瓦,剩下禿立著樑柱的一個屋架子,只有後邊大天井裡那棵大樟樹,都還存在,在樟樹下撒了許多馬糞。正面祖宗堂下的走廊上,一排四根柱子,都拴有兩匹馬,柱子邊,滿地是糙,馬就低了頭,只管咀嚼著,嘰咕作響。再看著前面大廳,屏門也倒了,窗戶也拆了,滿地鋪著稻糙精,有好些個大兵,全躺在糙上。春華一想這事不妥,全是大兵,被他們看到了,有什麼舉動時,自己倒脫身不得。於是立刻扭轉身子,向後一縮。兩個孩子,正在亂糙里捉螞蚱兒,跑到了籬笆的一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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