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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華哪裡還去答覆他的話,將頭只管扭了轉去。他又道:“姻緣都是前生定,人是勉強不過來的。至於你說我肚子裡沒有文墨,我現在已經在念書了。癆病呢,已經好了。你嫌我頭上沒有頭髮,我爹已經托人到省里去買外國藥水,專治這個病。”春華雖不能迴轉頭來,卻是由鼻子裡輕輕哼出一聲來。他又道:“你自己去慢慢地想吧,我家裡人對你事事將就,也無非圖你一個回心轉意。你真是不肯回心轉意,那有什麼法子呢?不過你已經進了管家的門,我一天不死,你一天也不能到別家去吧!就算我死了,我想你也未必走得了。你想,府上是什麼人家,哪能夠讓相公的姑娘,去嫁兩家人家。這就是今年上年的事吧?你們村子裡一位老太婆,守了六十年的寡,樹立貞節牌坊,轟動了幾縣,連新淦縣老爺,都到你們府上去賀喜,好不風光。人家都說,你姚府上的門風最好,專出三從四德的女人。你既是族長的姑娘,又讀書達禮,更不用說,你不顧令尊大人的面子,還要顧全姚家人的面子呢。我雖少讀兩句書,有了這樣大的歲數,天理人情,我總是知道的,你看我說的怎麼樣?”

  春華真想不到他會說出這麼一篇大道理來。雖然不願意看他的臉,也不願聽他說的話,可是他所說的,個個字都是實情。只有將身子再向後退著兩步,退到竹叢後面去。她的他,也就看出她雖不駁回這一篇話,可也不肯把這篇話當一回事。他就嘆了一口氣道:“兩家人家的面子,我也沒有法子,若不是這樣,我也不勉強了,這勉強得有什麼意思呢!”說畢,又昂著頭嘆了一口氣,他就走了。

  春華隔了竹子,眼望他走去,這倒不要走開這裡了,索性坐在窗子外面,滴水檐前的階石上,兩手撐著大腿,向上託了自己的下巴,只管向個個相疊的竹葉出神。忽然一陣心酸,兩行眼淚,便牽線一般的流了出來。這個地方因為在她的套房後面,平常是沒有人到的,只要她不哭出聲來,還哪裡有人知道。春華哭了一陣子,便默然地想一陣子,想到除了逃走,再望在娘婆二家找個出頭之日,那是不行的。而且這逃走的事,第一次沒有逃走得了,倒落在火坑裡。第二次再要逃走,恐怕是不行了。就算逃走得了,這人海茫茫,又向哪裡去呢?這倒真只有合了那討厭人的話,認命在管家守著。這樣想時,心裡立刻難受,又垂下淚來。這樣子淒涼了很久。還是聽到套房裡面有了響動,才趕著站起,向裡面看來,正是春分東張西望,有些找人的樣子。她忽然呦了一聲道:“姐姐,你怎麼眼睛腫了呢!又哭起來了吧?”春華倒不否認,淡淡地嘆了一口氣。

  春分就由窗子裡爬著跳了過來,扯住她的衣服,只管問,為了什麼事?春華只是搖了搖頭道:“也沒有什麼了不得的事,眼睛吹進灰了。”她說完了這麼一個簡單的理由,低頭走進房去,便倒在床上睡了。春分看著不解,就偷著去告訴了父母。管氏夫婦明知道兒子回了家,這是一個最大的原因,夫妻對望著,嘆了一口悶氣。這雖是一口悶氣,卻和春華加重了一場壓力。

  在這日晚上,春華不曾出來吃晚飯,卻聽到前面屋子裡公公的聲音很大,似乎在和人爭吵。於是悄悄地摸出房來,閃在堂屋後壁,且聽前面說些什麼。先聽到桌子撲通拍了一下響,接著公公叫道:“你不用攔阻了我,就是這樣辦。我把新淦縣的大紳士請幾位,把臨江城裡的大紳士也請幾位。到了那個時候,我就原原本本地把這段婚姻說了出來。只要各位紳士說得出我管某人一個不字,我披紅掛彩,鳴鑼放炮,把姚廷棟的大小姐送了回去。如其不然,我叫他姚廷棟不要在新淦縣做人!”

  春華聽了這話不由得心中亂跳,冷汗由毫毛孔里,齊湧出來,兩隻腳隨著也有些抖顫。於是手扶了壁子,由壁fèng里悄悄地向裡面張望。只見公公素日盤帳的橫桌上,擺了許多紅紙請帖,公公手捧水菸袋架了腿向那紅紙帖只管出神。婆婆坐在一邊,態度默然,似乎也在為這事為難。過了一會兒,她就勸著公公道:“那樣一來,我們也沒有什麼面子,我看這女孩子,現在也馴服得多了,再過兩三個月,我想她或者也就好了。”公公又道:“我決不能為了一個兒媳婦,不讓我的兒子回家。姚廷棟也是拿尺去量別人大門的,能教他的姑娘,做出這事來嗎?”婆婆又道:“聽說姚廷棟,為了這姑娘的事,弄了一個心口痛的毛病,一生氣就發。你若是和他這樣大幹,他若有個三長二短,豈不是你害了人家?女孩子脾氣雖然不好,我們兩家親戚,總還算相處得來。能忍耐著,我們總應當忍耐下去,千萬不應當抓破了面子。”婆婆這樣說著,公公卻只管抽菸,並沒有答覆,接著又嘆了一口氣,似乎已經為她的言語所動了。春華覺得這難關很不容易衝破。兩隻腿抖顫著,只管沉了下去。過了一會子,這就聽到公公又嘆了一口氣道:“好吧,我再忍耐一兩個月吧。過了年以後,我就不能再這樣的含糊了。”

  春華暗中叫了兩聲佛,連走帶爬,回到了自己屋子裡,躺在床上靜靜地想著,幸是婆婆說幾句良心話,把這帖子按捺下了。如其不然,這一場大是非,一定會把父親氣死,到了那個時候,自己還是在婆家呢,還是回娘家呢?在婆家一定瞧我不起,回娘家呢,說我的壞名聲,鬧得無人不知,也不見得收容我。我自己算不了什麼,覺得父親同祖母,都是十分仁慈的。假如娘婆二家真為了自己的事來請客講理,父親不氣死也要去半條命。祖母這大年紀,恐怕也活不成。這事牽涉得太大了,只有忍耐著吧,她心裡又加進了一層忍耐的念頭,在枕上想了大半夜沒睡。次早醒來,留心著自己的眼睛,趕快就在鏡子裡照了一照,這又讓她加上了一層為難。兩隻眼睛,外面全腫得像胡桃一般,眼珠呢,卻是通紅的。當著公婆全在生氣,若再讓他們知道自己是哭成這個樣子的,那是讓他們氣上加氣了。因之手上拿了一條手絹,將兩隻眼睛捂著,只坐在屋角里暗處。等春分來了,便道:“妹妹,你不要動我的手巾了。我害了眼病,你昨天說我哭了,我沒作聲,現在可以相信,我並不是哭,我是眼睛痛。”說著拉了春分到亮處站著,放下捂住眼睛的手道:“你看。”春分呀了一聲,就扶著春華的肩膀,伸頭要仔細的看。

  春華連忙將她推開道:“可不是鬧著玩的,害眼是可以過人的。”春分道:“我去對娘說……”下面的話不曾說出來,人已走遠了。春華見她這樣,心裡倒是比較安慰一些,依然縮到屋角里去。果然,過了一會兒,婆婆自己也來看她的病了。見她兩隻眼睛通紅,這也就相信她是害了眼。當天泡了一些jú花茶給她喝,並不強她出來。可是這反而給了春華一種便利,知道管家人都相信自己害眼了,落得一哭。在當晚上,枕上想著,不跳出這火坑,這一輩子真委屈死了。要跳出這火坑吧,不但父親面子難看,姚家一族人,面子都難看。自己決不能再回家的了。想到了半夜,卻聽到遠處廟裡,打著半夜鍾,當的一聲,又當的一聲。忽然心裡一動,想著,便是無可奈何,到廟裡去當尼姑去,也比這受委屈強得多吧。有了,我第一步就去謀出家,先把這條身子弄得我自己能做主再說。記得鼓兒詞上,有陳妙常趕船的這一個故事。假是我做了陳妙常,我就可以自由自主去追李小秋。她想了幾個月的計劃,最後就讓這鐘聲,告訴了她一條出路,卻是去當了尼姑,再來嫁人。她覺得這個辦法,是獨得之秘,倒安心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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