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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適子言,物競天擇,適者生存。其實人也一樣。那些做工的,不是因為懶就是因為笨,而那些有錢的,必然是勤快又聰明的。這是天下的道理,是不可更改的,人如果悖道而行,非要真正的平等,那必然是行不通的。」

  他話音剛落,旁邊有人冷笑道:「你爺爺當年只是個篾匠。那時候貴賤有別,君子六藝精通,你爺爺卻連個字都不認得。」

  「按你這麼說,物競天擇,適者生存。那當初你爺爺就活該做一輩子篾匠,憑什麼要起來造貴族的反?」

  那人漲紅了臉,罵道:「不要牽扯家人祖先!」

  罵他那人起身道:「我不但罵你,還要打你!你不配談利天下!」

  擁躉不談道義多做實事的一些人紛紛起身道:「你算什麼東西,由你來說配不配?」

  雙方一言不合,倒也真的是文質彬彬,野蠻體魄,眼看就要毆鬥在一起。

  本已經準備離開的衛鞅看到這些人一言不合就毆鬥,心想這倒是真有點自己年輕時候天下的樣子。那時市井間一言不合就毆鬥殺人逃亡,倒也尋常見。

  然而這些人最終還是沒有打起來,那個篾匠的孫子或許是氣勢上敗了下來,或許是見到人多不敢動手,終於訥訥道:「那你說,這天下難以平等的根源是什麼?」

  穿短褐草鞋那年輕人沉默一陣,終於道:「私有制。私有制是天下人不平等的起源。」

  「你們也知道,當年索盧參病逝前寫給適子的那封信,適子後來將其公開,說是真理越辯越明。那麼,既然貴族的權力不能世襲,為什麼財富積累的機器、土地卻可以世襲呢?」

  「你說人與人之間生來有聰穎和體能的差距,這我相信,可是……一個擁有數千織工的大作坊主在聰穎和體能上的差距,難道比不過人和那些富貴之家養的狗的差距嗎?」

  「犬彘食人食而不知儉,難道你會認為人與人的差距,會大到人與狗的差距嗎?」

  他的話於此時過於激進,一時間有將近半數的夥伴紛紛道:「你太左了!你這是要消滅個人掙得的、自己勞動得來的財產,要消滅構成個人的一切自由、活動和獨立的基礎的財產。」

  「在人人平等的基礎上,財富源於勞作,所有人的財富也不是天上大風颳來的,而是個人掙得的、自己勞動得來的!」

  「主觀利己,客觀利他。我努力得來財富,即便沒有利天下之心,可我們的父親開著作坊,養活了成百上千的僱工,製造了成千上萬的衣衫棉布鐵器,這難道有什麼錯嗎?」

  那穿著草鞋短褐的人冷笑道:「好一個勞動得來的、自己掙得的、自己賺來的財產!」

  「你們說的是大作坊主、大商人出現以前的那種個體工匠、自耕小農的財產嗎?那種財產用不著我們去消滅,時代的發展已經把它消滅了,而且每天都在消滅它。」

  「要不你以為那些前去作坊做工的人,是哪裡來的?那些土地兼併動輒數萬畝的大土地主,又是怎麼得到那麼多土地的?」

  「難道不是因為機器和煤鐵蒸汽的使用,使得那些小工匠無法爭得過機器作坊而至破產無業嗎?難道不是因為個人的小片土地無法抵禦自然與市場的災害嗎?」

  「怎麼能說是我們要消滅他們?明明是他們正在被自己所擁躉的私有制所消滅,和我們有什麼關係呢?」

  「不用我們去消滅,總有一天,天下多數人將一無所有。沒有土地,沒有機器,沒有資產。」

  兩方的人,還在爭辯,眼看就要打起來。

  就在這時,遠處傳來一陣馬蹄聲。

  馬背上的騎手手持銅鈴,一邊奔跑一邊搖晃,騎手的頭上飄著白色的喪布,渾身縞素。

  這樣的銅鈴聲在泗上已經二十年沒有響起,上一次響起的時候,還是最後一戰前總動員的時候,而且那一次傳令的騎手穿著玄黑色的衣衫,絕不會穿著肅白的喪服。

  正在爭辯的兩方年輕人都站了起來,望向遠處。

  遠遠的,傳來了騎手沙啞的喊聲。

  「適子昨日病逝於彭城!」

  「適子昨日病逝於彭城!」

  一直在聽那些年輕人爭辯的衛鞅愣住了。

  好半天,他面向東南方向,喃喃道:「我們的時代……過去了。」

  他和適不是同輩的人,適成名的時候,他才剛剛出生不久。

  可他卻始終覺得,自己和適是同一個時代的人。

  他們的時代,衛鞅覺得,那是大爭之世、天下歸於誰的時代。風起雲湧,各顯其能,而目的似乎都是為了天下歸一結束這亂世。

  有勝者,便有敗者。

  勝者稱天子,敗者走西域,似乎,就是這樣的。

  他看了看遠處那些剛才還在爭辯、此時已經悲慟無言的年輕人,想著他們剛才爭辯的話題,喃喃地重複道:「我們的時代……過去了。」

  大爭之世,諸侯爭雄的時代過去了。

  天下已經歸一。

  可就如剛才那些年輕人所說的,舊的矛盾消失了,新的矛盾產生了,五十年的變革和後二十年稍顯酷烈的手段,使得九州諸夏已經沒有貴族復國的可能。

  天下歸一,已是定局,再無反覆的可能。

  可天下歸一,就是歷史的終結嗎?

  天地恆變,星辰變幻,一生一世,無非塵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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