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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而,張錦容也大差不差。二十年前從晏都,也就是現在的燕州逃出來之時,一路顛簸輾轉,所幸遇到了柳明哲。柳明哲帶著他躲避戰亂,四處顛沛流離,等到天下安定,上遼建立伊始,他們才在江南定下居所。

  他早就不是什麼大理寺卿了,如今淪為平庸,成為了最普通的說書人。

  「《晏都殘夢》都講了二十年了,怎麼每次講到結尾還是會哭?」柳明哲低頭問道。

  張錦容嘆了口氣,他指著自己的心口,看向遠處的茫茫雨幕。

  「沒有經歷任何劫難的人都會認為釋懷一件事情很容易。」他抓過柳明哲的手,攤開他的掌心,在他掌心一撇一捺地寫下「釋懷」兩個字。

  柳明哲不解,他微蹙起眉頭,摩挲著下頷。

  「『釋懷』二字如此難寫,難得眾生都被情愛所困。」他頓了頓,張錦容嘆了口氣,他攤開手,有些無奈,「但困住我的不是情愛,而是『眾生』。」

  柳明哲看著眼前逐漸淅淅瀝瀝的小雨,他牽過自己的白馬,先讓張錦容跨上鞍馬,自己隨後踏著腳蹬,蹬上了鞍馬。兩人一騎,穿過行州的瀟瀟煙雨,一路輾轉北上,行過幾日,便到了燕州城內。

  曾經那不可一世的盛世繁華皆都被時間和戰火粉飾太平。曾經那眾人不敢踏進的都城此刻已經遊人如織,揮汗成雨。他們摩肩擦踵,望著遠處的青山,瞧著近處的波瀾,各個嬉笑交談著。

  「都會過去的。」柳明哲牽著白馬進入燕州城時,他對坐在白馬上的張錦容溫柔地說了這麼一句話。

  再次來到燕州的舊宮闕。

  曾幾何時,這裡是遊人禁地。又是曾幾何時,這裡住滿了滿朝文武。行過一扇又一扇窗,張錦容總是會聽到前朝文人墨客在窗前詩酒論茶,也總是會聽到前朝君臣相丞在窗前兵書論劍,他們會把朝中的一切攪動到風雨周旋的地步。

  府衙的牌匾上隱隱約約能看到一個「韓」字,而這座府衙對面的那個衙門內,種著一棵長青樹。對面的衙門上能隱隱約約看到一個「東」字。

  生平碑座落在刻有「韓」字的府衙內。底座上擺著一些貢品,像橘子、蘋果這等尤物,生平碑下還有磕頭跪拜的人。

  柳明哲和張錦容踏過門檻,像往年一樣,他們會逆時針繞著生平碑走一圈,抬起手掌撫摸每一個名字,尤其是讓他們熟悉的名字更甚。

  「張錦容,我們不是神。」柳明哲用指尖勾勒著「陳應闌」和「傅旻」兩個名字後,他頓住腳步,抬眸看向身後的那個人。

  而張錦容此時此刻正好抬頭,再度對上了柳明哲的目光。

  燕州的陽光正好,光線一縷一縷地照在了柳明哲的臉上。張錦容凝視著比自己高一點的人臉龐上的一道道明顯可見的皺紋時,好像覺得很多事情哪怕一輩子釋懷不了也無妨,至少當世間諸相把慘烈的事情忘卻之後,可還有人記得,還有人證明過這些都曾存在。

  所謂的釋懷,不過是去另一個風景里,找尋一個替代而已。

  良久之後,柳明哲笑了。

  他唇角上揚,而後道:「我們都會老的。我們會老死,埋進土裡,到時候只剩下白骨。最終白骨會化為土地之上的一片片草木,功德厚的,或許會成為一座青山。」他頓了頓,繼續道,「這個時代結束,又是什麼時代,我們怎會知道呢?我們不過生逢亂世的一介草民罷了。」

  走出生平碑,來到對面衙門,看到一個人傴僂著身軀,正在長青樹下清掃著落葉。

  柳明哲對那個人擺擺手:「蕭玉京!」

  蕭玉京回過頭,時隔二十多年未見,蕭玉京的樣貌終於配得上她的年齡了。

  她拿起掃帚朝著他們走來。

  「每至清明將來,我總會為我哥清掃樹下的落葉。」蕭玉京抿了抿唇角,道,「若是我哥還在的話,應當......至少我不會孤身一人。」

  三個人坐在長青樹下,良久無言。

  這個衙門沒有對面座落著生平碑的府衙如此人氣頗高,這麼對比來看,這裡很少有人來往。哪怕有人來,也只是看一看這院子裡栽著的樹,而後也便轉身離開。

  蕭玉京捻過一片青蔥的樹葉,將它蓋在額頭上,道:「很久以前,我曾在清河的街道上偶然遇到韓子安。與其說偶然,不如說韓子安就是來找我的。那個時候,韓軻年歲不大,至少比我小。我跟他說『人難定勝天』,無數事情證實了我曾說的這一點。」

  她只記得那個時候韓軻一直看著自己,那雙眼眸灼熱又熾烈,像是霧氣中行來的船帆,走出迷霧,船槳盪出一圈圈漣漪和波紋。蕭玉京只覺得那個眼眸格外清澈,就像是春來綠樹的葉。

  「鏤底生塵,春風可掃。」五十多年前的聲音和現在的聲音終究融為一體。

  說罷,恰好有一陣春風迎面吹來,腳下的綠葉被春風捲起又落下,動作清澈,力道溫柔。陽光不是灼燒又熾烈,倒是多了幾分春風化雨般的柔軟。

  世間擁有蘭因絮果,而種下什麼因,又是得到什麼果,是難以想像的。無論是陳應闌、陳自寒、韓軻等人,又或是一代又一代的無名人士——世間眾生不過是這飄渺世間的一隻只螻蟻,渺小如微塵。這些人如流星落下,又有人前仆後繼;這些人群星閃耀,又有人為之賣命。

  有人破開天下勢,有人幸得土裡存。

  這時候,柳明哲、張錦容、蕭玉京才明白——

  時也、命也、運也並不是自己所能支配的。時局之動盪,鐵馬之兵戈,黎民之安康,這些那些,是上天的安排,因為有些山,總要有人去翻,因為有些水,總要有人去淌。

  歷史的波濤仍在滾滾前進,一波江水在手心捧起,會浮現無數英靈的剪影。他們功名萬千江山,命如薄紙黃蟬,埋沒於黃泉之下。風起兮,捲起盛世繁華又或是亂世紛亂,眾生皆入局中,誰是瓮中之鱉,而那漁翁得利的又是誰?

  沒有人再會知曉。

  孰是孰非,皆成青史。

  日薄西山,他們同蕭玉京告了別。柳明哲再度帶著張錦容跨上白馬,朝著那輪暮色盡頭奔進。

  喧鬧的街道離他們越來越遠。

  繁華退卻,只餘下眼前的青山緞黛和腳下的綠茵草場。

  橘色的日暮沾染天際,有時會迎面刮來一陣陣微涼的晚風,沁人心脾。

  「柳明哲!」張錦容回過頭,他看向坐在自己身後拉著韁繩的柳明哲,而後他又轉過頭,指著那輪日暮,指著遠處層層疊疊的青山。

  他再次喊道:「看——」

  柳明哲抬眼望去,他終於領悟到張錦容究竟讓他看什麼了。

  接著,柳明哲一揮馬鞭,馬匹速度飛快,踏平草場,奔馳明月——

  是層層疊疊的青山,是濃燦耀眼的夕陽,是偏安一隅的桃源,是共赴天涯的肆意,是合卷之後終得圓滿的《晏都殘夢》,也是諸相安定後的海晏河清。

  亦是求之不得的千山。

  尾聲·海晏河清(完)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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