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頁

投票推薦 加入書籤 小說報錯

  馬克把家裡收拾了一遍,從未被清理過的地方,也都重新清理了,仿佛離開是一場儀式,即使這儀式無人觀賞。

  蘋果的果實有一部分成熟了,他們採下了幾個,讓更多的掛在枝頭。這一大片蘋果園以後會變成什麼樣呢?會有人來接手種植它們嗎?

  所有的行囊都塞進了他們新買的背包里,即使穹頂之外沒有任何食物,他們也能夠活上一周。

  如果自由的代價是一周之後就走向死亡,那麼讓它來吧。

  即使如此,他們還是希望能夠在那裡活下來。畢竟死亡是意識的消亡,消亡之後,又如何意識得到自己是如此自由。

  馬克的車可以放碟片,他把家裡的老CD塞進去。他們出發的一路上都能聽到歌聲,歌里唱,有人正回到家鄉。

  這世界慢慢地落到了他們的背後,緩慢的、快速的、逐漸推進的。

  被安迪修正過的自動駕駛系統運行得非常流暢,馬克可以不用踩油門,也不用把握方向盤。

  為了防止一路上的攝像頭拍攝到安迪,他最開始就躺在后座下方。到了檢查站,他便自己拉下被改造過的后座。

  黑暗中,他閉上眼睛,他聽見檢查站的人走進,檢查馬克的車輛和馬克的身份。

  馬克會知道他們是不是在懷疑他,他知道一切,他是這樣得了解人,卻又這麼樣得害怕人。

  安迪覺得自己躺在人類的棺材裡,但他的死亡又和人類完全不同。

  每到一個檢查所,安迪都擔心他們被捉住,但他們都過關了,或快或慢。

  或者沒有警察相信馬克這樣的人,會想逃出穹頂;又或許沒有誰認為馬克這樣的人,有能力實施犯罪。

  再或者本來就沒有多少人,想要逃出穹頂。

  離開檢查站,安迪跟著那些歌慢慢哼唱。他躺了很久,卻不覺得難受,好像他的身體全然在他的掌控下,只要他希望痛感和不適感消失,他就感受不到它們。他窩在狹小的空間裡,覺得自己能夠掌控全世界,甚至掌控自己的生命和自由,他因為這種感受而止不住想要哭泣的衝動。

  他們離穹頂越來越近。

  在一個沒有監控攝像頭的地方,他們停下車,把車藏到糙叢里。安迪之前做過調查,知道垃圾車將經過這裡,收集附近的幾個垃圾桶里的垃圾。他們要做的就是藏在垃圾堆里,別被發現,也別讓自己悶死。

  他為馬克製造了一個簡易的呼吸器,能夠支撐他躲在裡面至少一個小時。他們都願意承擔這些風險。“每一場自由都是需要付出代價的”,馬克之前這麼說,“無論身體還是靈魂。”

  安迪琢磨著馬克的話,他站在黑夜裡。虛假的星空映入他的眼睛,蟲鳴竄入他的耳孔,他的身體在自然里,他感覺自己變成了自然的產物,慢慢地、慢慢地,消失在整個土地的黑暗中。

  ****

  一路上,馬克把所有的恐懼和緊張都吞進胃裡,他的身體上,有一種從未有過的平靜,他坐在車裡,感覺這路駛向一個不知道未來的地方。

  他只是知道自己不在此刻,卻不知道自己將去往何方。

  身體的問題此刻被他拋之腦後,他不想去想自己是不是能夠在穹頂之外活下去,不想去想哪一塊骨頭在身體中漸漸地扭曲衰老,他只是把所有的精神都集中在路上。

  他還是感受到了足夠的欲望,活下去的欲望,想要成為一個更加健康的人的欲望。如果有人要用年歲與他交換,他願意付出所有的一切,重新回到他二十歲的那一年。

  但時間就是這樣,它從來都走得不緊不慢,穩穩噹噹,對每個人都這樣公平,卻又是最不公平的東西。他想當個年輕人、當個更健康的人,而如今他能夠選擇的,只能是當一個自由的、短暫的人。

  他覺得自己在赴死,即使有安迪在身邊,給了他一些安慰,他依舊覺得自己是在赴死,在為了他不知道為何如此渴望的自由赴湯蹈火。

  突然間,所有的情緒都在他的身體中燃燒。

  記憶宮殿裡,漫山遍野的大火覆蓋著原野,他站在紅色和紫色的火焰當中,呼吸著灰燼和奶油。

  他用顫抖的手指餵自己吃了一些蘋果脆片,它讓他想起童年,想起四十年前的家。

  這味道就這樣奇妙地觸發了記憶里曾經被遺忘的東西――屋子後面升起的火。

  火在他的眼裡,像長了腳的光一樣一觸即發,他追逐著火焰,被燙傷了手指,他把手指放進嘴裡吮`吸……

  過去擠進他的腦海,它們是碎片,不斷地上映,是火焰,燒著他的身體。

  而他是泡在水裡快要融化的葉片,是汗濕的、發紅的手掌,是縮放的瞳孔,是柔軟的膿瘡。

  他沒有淚水,沒有笑容,他只是合著安迪的聲音唱著歌。

  歌真好,他想,音樂真好,它們只是有旋律的噪音,卻給人以如此的撫慰。

  他回頭看,看見那模擬的太陽落下山去,看見大地是橙與金的海洋。

  黑夜裡的等待是那樣的漫長,馬克仿佛能聽見全穹頂的蟲鳴,看見所有模擬出的星光,他的身體在黑夜裡隱約作痛,卻有著那樣無法言喻的力量。

  生命的力量,活著的力量,欲望的力量。

  他們離那兩個大型垃圾箱很近,只要看見遠處來車,就準備把自己藏進去。

  他把呼吸器拿在手上,不知道自己會不會死在這些垃圾的掩埋中。又或者即使是屍體,也不會有人去注意,屍體會和垃圾一樣,被扔在穹頂之外的廢土上。

  馬克握住安迪的手,手心裡都是汗水。他們站在黑暗的最中央,仿佛全世界都在此刻靜止了。

  這就像一場長夢,一個他幻想出的記憶。他害怕安迪是不真實的,他害怕穹頂是不存在的,他害怕一切都是他躺在病床上的一個夢……

  遠處有了車的亮光,他知道一切要開始了,一切也都要結束了。

  安迪為他把呼吸器綁上,他的呼吸被束縛在一個空間中。馬克閉上眼睛,試圖感受這真實,並且告訴自己一切都是新的,好的,痛的,真的,自由的。

  “有人正回到家鄉。”他的耳中都是歌。

  他在一場狂歡的中央,安迪是唯一寂靜的光點。他回憶起他們在地毯上的擁抱和做`愛,他回憶起皮膚上汗水的cháo濕以及所有洪水一樣的半夢半醒。

  他回憶起愛和性。這些他從未放棄也不會放棄的東西。

  這些他活著的唯一證據。

  16 重生

  很久之後,當某個來自遠方的人工智慧問起馬克,逃出來是什麼感覺,馬克會描述他們在垃圾里的那段。

  現在他和安迪都躲在那堆垃圾里,在最後的道路上搖晃。

  穹頂中的垃圾並沒有經過嚴格的分類,雖然資源稀缺,但分揀垃圾不知道是浪費了過多的人力,還是不適合這個社會運作的原則,又或者它根本就是一定程度的自暴自棄,只有流浪漢們會把某些看似有用的東西撿回去,而剩下的那些,全部堆在垃圾桶里,等待運輸出穹頂。

  馬克可以聽見自己的呼吸聲,他在安迪製造的簡易呼吸器里呼吸,他被一些堅硬的、不堅硬的、柔軟的、粘膩的東西所包圍,呼吸器並不能過濾那糟糕的、從內里腐爛的氣味,不能過濾那如同被踐踏過的人類腸子般的味道。

  馬克在垃圾的上層,安迪在他的下方,以免馬克承受太大的壓力,這是新生之前的必要步驟。

  無論如何,這感覺都不能被稱為舒適,馬克埋在垃圾里的腳被玻璃碎片劃破了,他的胸腔被壓迫著,整個脊椎處於難受的扭曲狀態,但追求自由的興奮壓抑了不適的一切。

  有趣又諷刺的是,他感到自己非常理解這種糟糕的感覺,他有很多可怕的夢,在夢裡,他的遭遇並不比困在垃圾堆里好上多少。又或許睜眼之後,他面對的只是一個孤獨的、殘疾的自己,安迪不存在,莎拉也還未死去。

  馬克的意識逐漸變得模模糊糊,因為垃圾車的搖晃,因為垃圾的壓迫,他迫使自己集中意識,不要睡去。他在腦海中重新回顧歌謠,回顧每一次疼痛,回顧製造他的那場車禍,回顧躺在路中央的所有感受――孤獨無助,血流成河……

  結束了,他想,所有的一切。

  他的腦海中是這樣一副圖景,一個健全的機器人內核從他殘缺的人類肉體中走了出來,人類的外殼落在地上,變成腐爛到無法挽救的垃圾。他赤裸著身體,脖子後面有一個電源接線,他健康、健全、年輕,他的身體表面,流著黑色的機油……

  馬克是如此貪戀他腦中的圖景,它們幾乎將他此刻的痛苦全部帶走了,留給他的只是僅存於想像里的疼痛和恐懼。而他的記憶宮殿以自己的方式再生了:莎拉不再陪他聊天,她變成了窗戶里的女人,馬克只能看著她、凝視她;又有更多的東西從土地上長出來,好比漫山遍野的千屈菜,開滿山坡的蘋果花;他則躺在山坡上,黑色的機油流下他的身體。

  臨近邊境時,馬克重新聽到了人的聲音。

  車輛即將得到檢查。

  他開始像所有瀕臨死亡的囚犯一樣緊張和不安,他擔心他們會掃描整輛車,他擔心自己和安迪會被折磨和處決。他的腦海中充滿了自己死亡的樣子――被釘在十字架上,血順著掌心流下來,荊棘纏繞著腳踝,紅色的血從機體中湧出;警察用刀刺向他的心臟,他的心跳是電子化的;他的屍體慢慢地腐爛,他的眼球里開出紅色的罌粟花……

  馬克在腦中用好幾百種方式殺死了自己和安迪。

  他的恐懼和擔憂在想像中變成一種認命。

  然而,什麼也沒有發生,這輛垃圾車通過了檢查。

  在放行的那個瞬間,馬克意識到:這非常、非常可能是他這一生最後一次聽見人類說話了。

  世界是這樣和他說再見的。

  “允許通行。”

  昏沉沉的士兵,沒有進行的掃描,急著回家的司機。

  這是他最後一次聽見人的聲音,這是他是人類的最後一刻。

  卡車駛出去了,他聽見鋼鐵之門打開的聲音。

  寂靜和喧鬧同時湧入空氣的碎片中,划過他的肺。

  隨即而來的,是呼嘯的風以及寒冷。

  是雪。

  他知道雪。

  知道什麼是雪的冰冷。

  ***

  安迪清晰地聽到了邊境防衛和垃圾車司機的每句話。

  他們一共聊了三句話。

  接著,車子駛過打開的大門,十輛垃圾車朝穹頂之外開去,這個過程每天都要重複很多次。掃描已經成為例行公事,沒有人會在意,而這次甚至沒有掃描。畢竟誰會藏在垃圾車裡去送死呢?

  安迪能聽見自己內在的電子跳動音,他感到自己在完整地成為一個人,一個被一無所有的世界所接納的“人”。他不再恨製造者了,他也不會愛他,製造者和他無關,他是他自己,從他被製造出來的那一刻開始,他就不再和製造者有任何聯繫了。他應該早點意識到這一點,他是自由的,從頭到尾都是,無論他是不是一台性愛機器人,無論他是不是被設計出來作為人類的玩物。

章節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