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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長恭只覺得自己眼角一涼,喃喃道:“我只要他活著,只要他活著……”

  小鐵放開了她的手,抹了抹眼淚,“這次找到他,就再也不要放手……”

  夜,還是那麼黑。雪,倒是越下越大了。

  磔磔急行的馬車在雪地上拐了一個方向,朝著另一條路匆匆而去了。大約行了兩炷香的時間,在一間簡樸的民居前停了下來。

  長恭迫不及待地跳下馬車,就在她看到佇立在門外的那個身影時,說不清的多種感覺湧上了心頭,那種久違的血液湧上腦門的感覺,那種渾身無處不感受到劇烈心跳的感覺,那種眼眸想要凝視想要將他的面容深深刻進記憶力卻又始終不敢直視的感覺……千言萬語,竟不知從何說起。

  夜風冰涼,吹散她的頭髮,她感覺到風吹過發梢的清寂,感覺到風划過面頰的絲絲疼痛。

  那人緩緩轉過身來,布滿傷疤的臉上和平常一樣平靜,目光如同星辰,仿佛她的到來並沒擾亂他的心,他就像海水淹沒了自己的哀傷,靜靜地站在飄飛的細雪中無言無語,好似在水畔看到的一株白楊。

  深藍色的衣衫,沉穩大方卻透出凝重。

  深黑色的眼睛,平靜溫潤卻泛著篤定。

  她的眼睛有些模糊起來,逆光望過去,只覺得那黑色的星眸格外刺眼,被灼燒的刺痛由眼睛一直傳入心裡,化作一團棉絮,堵住心口,呼吸也因此變得沉重起來。她一步一步地走向了他,用從未有過的堅定,顫抖的聲音喊出了那個一直縈繞心間的名字,“恆伽……”

  他側過了臉,淡淡道:“我想你是認錯人了。”

  “恆伽,你想瞞我到什麼時候?小鐵把一切都告訴我了!”她上前一步,“我什麼也不在乎,我什麼也不管,我只要活著的你,我只要你!”

  他垂下了眼眸,神情並沒什麼變化,“我說過了,你認錯人了。”說著,他就往房間走去。

  “不許走!”她神色激動地擋在了他的面前,“你忘了你說過的話嗎?男人的愛,不是為了所愛的人犧牲自己的生命,而是要和所愛的人一起活下去。恆伽。為什麼要逃避?你要和我一起活下去才對啊!”

  他終於有細微的動容,但還是推開了她,“我不是你說的恆伽。”

  長恭的目光無意一瞥,正好看到了他脖頸上的一根紅線,心裡一動,用最快的速度拉住了他的衣襟一扯,一樣東西被扯了出來。正是那塊質地細膩、潔白無瑕的雙蠄雞心玉佩……

  “恆伽,你還要繼續說謊嗎……”她緊緊攥住那塊玉佩,就好像一鬆手,這塊玉佩連同那個人都會像雪花融化消失……

  “長恭……”他的眼中隱隱有淚光在閃動,“這個樣子的我,不應該再和你在一起……”

  聽到他終於喊出了自己的名字,她忍了許久的淚水終於落了下來,“我要你和我在一起,和我們的孩子在一起,再也不要分開……也沒有人能把我們分開……”

  他全身一震,“你說什麼?我們的孩子?”

  “那是你的孩子,恆伽,是你和我的孩子!你想讓我們的孩子從小就沒有爹嗎?我不會讓你走的,絕不會讓你走……”她伸手捧住了他的臉,無比輕柔地摸著他臉上的傷疤,“這裡的每一條疤痕,都是為我留下的……都是為了我……不要忘了你我的約定,你的一切都屬於我,恆伽……”

  他沒有說話,只是拼命壓抑著內心的激動,輕輕握住他的手。

  她靜靜地感受著他手心的溫度。他的手滄桑而又溫暖,帶給她的卻是心靈的平靜。

  北風其涼,雨雪其醺。惠而好我,攜手同行。

  他握住他的手,仿佛握住了一世的幸福,再也不願放開……

  在他們身後,雪依然靜靜地飄落。

  白色的雪花四處漫舞著,漸漸瀰漫了整個世界。

  只是這冷淡里,也透著醺然的溫暖……

  尾聲踏雪流年

  5年後

  在一個細雪飄飛的日子,長恭靜靜地坐在迴廊上,淡淡的陽光靜穆得猶如空無,偶爾有細雪落在臉上,涼涼的讓人心傷,帶著一種空無的寂寞。

  她忽讓想起許多舊事,那些曾經愛她的、她愛的、她恨的,還有那麼多忘也忘不掉的人,數也數不清的恩怨,那些快樂而憂傷的往事,在這樣一幽靜的清晨,便如不遠處的一掛細瀑,慢慢漫溢卻又不可抑制地流出。

  這種隱姓埋名、銷聲匿跡的生活,簡單得有些蒼白,然而對她來說,卻是最安心的休憩。千瘡百孔的心情慢慢平復下來,雖然有時候還是忍不住會心痛,但也已經不那麼強烈了。

  如果今後的人生可以這麼平淡、這麼安寧地過下去……對她來說,已經很幸福了。

  去年,宇文邕終於滅了齊國,至此齊國五十州、一百六十二郡、三百三十萬戶人皆歸於周。半年以後,為斬糙除根,他以高緯謀反為藉口,將高家宗族上百口包括三十多名王爺全部賜死,只有高緯兩個分別患白痴病和有殘疾的堂弟僥倖活了下來,被遷於西蜀偏僻之地任其自生自滅。

  不知為什麼,當她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並沒有自己所想像的那樣悲憤。也許,這並不是一件意外的事情吧。不過他果然遵守了自己當日的諾言,將斛律光追封為崇國公。他還下詔將齊國的宮殿一併拆毀,拆卸下來的瓦木諸物,由百姓自取。所得山園之田,各還其主。

  今年剛下了第一場雪,這裡就收到了宇文邕準備率軍攻打突厥的消息。

  雖然她和恆伽如今身處漠北,但一直和突厥人保持著距離,即使對方是阿景也一樣。只是為了小鐵,她才關心這場戰事,畢竟,身為突厥可汗的正妃,小鐵肩上的責任要重得多。

  “長恭,怎麼不進屋去?在這裡容易感染風寒。”一個熟悉的聲音在她身後響起。

  她微微一笑,轉過頭去,“哪有那麼容易感染風寒,我看恆伽你倒是要多穿些呢,一大早也不知跑哪裡去了。”

  “從小到大你都是那麼不聽話,我看安兒就是生性像你才那樣喜歡惹是生非。”他促挾地彎了彎唇。

  “誰惹是生非了……”她不服氣地瞪了他一眼,“那我看赫連從小就那麼狡猾,就是因為有個狐狸爹!”

  他輕輕笑了起來,手中皮毛披風,一層層一線線在光亮下泛著水滑色的光暈。

  “先披上吧。”

  他低沉的聲音是溫和的,他黑色的眸子是溫柔的。

  他的笑容如厚實的皮毛溫暖柔和,帶有無法抗拒的魔力。

  還沒等她反應過來,一件柔軟的披風已經覆上了她的肩頭。

  “還有,你不必擔心小鐵他們了。”他壓低了聲音,猶豫了一下道,“剛剛收到消息,宇文邕在征途中染上了重病,已經於昨夜駕崩了……”

  她的眼底輕輕一顫,繼而又一臉平靜地點了點頭。恍然間,仿佛有許多凌亂的片段在腦中浮現,那些是記憶嗎……像是破碎的瓷片摻雜了不屬於它的東西,拼不起來,又因碎得過於徹底而無法辨認。

  她將身子往恆伽的懷裡靠了靠,裹緊了披風,慢慢閉上眼睛。

  一切似乎都結束了,就好像風暴之後的異常平靜,所有的事情似乎都回到了原來的軌跡。中間的驚濤駭浪、輾轉周折,無結無果,似乎都隨冬季風向海洋深處消散殆盡,如同一場夢境。

  逝去的一切,不會再重來,正因為如此,過去才會顯得更加珍貴……她的生命中很多個瞬間,都有他的陪伴。

  屬於他的每一個瞬間,就是她的一切……

  鄴城初春,麗日流金,古槐陰影映進王府正堂的長窗內,清風徐來,竹簾翩動,素屏生輝。天氣溫暖晴好,長恭再次睜開眼的時候,驚訝地發現自己正躺在臥榻上,幾乎可以感覺陽光的暈彩在睫毛上跳舞,懶意一直蘇到骨子裡。

  這是……怎麼回事?

  這裡的一切擺設,怎麼會如此熟悉?

  就在她萬般困惑的時候,忽然聽到了一個溫柔的女子聲音,“長恭,你怎麼還不換衣服?今天可是你十八歲生日哦,從今天起。你就能恢復女孩子的身份了。”

  她驀地從床榻上跳了起來,瞪大眼睛看著款款走進來的女子,結結巴巴地喊了一聲,“娘!”

  她揉了揉自己的眼睛,難以置信地又問了一句,“娘,你怎麼會在這裡?”

  “這孩子,是不是昨夜興奮得一夜沒睡,今天怎麼語無倫次的?”一個男子的聲音也從門外傳了進來。

  長恭更是震驚,又結結巴巴地喊了聲,“爹……”

  “翠容,你快些幫她打扮一下,大家都等著呢。”高澄的聲音裡帶著笑意,“大家都迫不及待想看長恭女裝的樣子呢。再不出來的話,我看孝琬就要衝進來了。”

  “知道了,子惠,你先去招呼那些賓客吧,我們很快就能出來了。”

  長恭不知所措地看著娘替自己換上衣服,細心地替自己裝扮,眼中不由得一陣酸澀,不管這到底是怎麼回事,至少,至少……爹和娘都好好地站在這裡……

  “娘……娘……”她轉身抱住了那個溫暖的身體,一股淡淡的香味環繞住她,她重重地吸了幾下,那是娘的味道……

  “傻孩子,你這是怎麼了?又不是出嫁,”翠容溫柔地替她梳著長發,“等你出嫁的時候,再哭也來得及。”

  捲起湘簾的房間,自外透入春日的明朗與驕炙。移動著的光點找到了少女烏黑髮髻上新髻的一朵牡丹,似乎是午後新折的,花瓣上還有澆酒的露水。隨著她輕輕一晃,露水滾落,在地面上濺出無數晶亮碎屑。

  “長恭,看看,換了女裝的你有多美,”翠容拿起了一面銅鏡,放在了她的面前,笑著打趣道,“我看啊,我女兒這一露面,將來求親的人可要踏破門檻了。”

  長恭恍恍惚惚地看向鏡子,只見裡面映照出了一個絕色的美人,玉鬢花簇,翠雀金蟬;羅衣何飄飄,輕裾隨風還;虹裳霞帔步搖冠,鈿瓔累累佩珊珊;秋剪瞳人波欲活,春添眉嫵月初分。

  這……真的是自己嗎?

  “好了,我們也該出去了,你爹和幾位哥哥都等得不耐煩了。”翠容拉起了她,緩步走出了房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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