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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知覺間,淚水模糊了眼。

  這便是他的夢中之景,是連開天闢地的神明也奢求無果的神跡。

  ——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光陰就像樹輪,雖隨歲數增長,卻首尾相銜,是一次又一次的輪迴。春夏秋冬循環往復,花開了又謝,門前槐樹幾度蔭濃。山間之景未變,人間之景也未變,但易情感覺自己變了。

  是變得寂寞了麼?以前他不怕天不怕地,能忍受開膛破肚之苦、生飲沸漿之痛,如今卻怕起了黑夜與黎明。

  他怕黑夜,是因夜晚教他發覺自己寂寥一人。他怕黎明,是因自己又將迎來新一日的孤獨。山中蟲聲喓喓,它們尚且有伴和鳴。天書即將結筆,在清寂里不為人知地死去,這便是一位稱職的神靈。

  然而易情依舊奢望著,儘管他已不知自己在奢望著何事。他像是在等待著一簇火星將自己點燃的一段朽木,在苦苦等待著一個不會到來的神跡。

  春過後便是夏,槐樹蕭蕭,亭亭如蓋。看到槐樹,他便會不可抑止地想到天壇山最初的模樣兒,他靠在樹下瞌睡,小泥巴在一旁揮汗練劍。清風拂來,灑落兩人滿身的槐花。回憶裡帶著槐花的清香,還有陽光的暖煦。每日清晨,他在山階上掃落花葉,心裡懷著恐懼,仿佛自己掃淨了一段過往。

  於是他也開始害怕夏天。

  一個清晨,他兀然醒來,天邊飄起細雨,朦朦朧朧,如淡墨山水畫。他如往常一般淨面,坐到桌前,翻開天書,卻發覺其中的墨痕不再流淌,字跡消失,化為一片空白。

  他看不到他為無為觀的眾人寫下的那些美好的字句了。他們所居住的天書世界似是遭了破壞,不復存在。

  驚恐像海潮一般襲上心頭。易情放下天書,猛地推開門頁。天地仍在,青山秀水仍存,但卻像是有甚麼已悄然改變。

  踏出草房,階上花葉凌亂,似曾有人踏足。看到這景象,他的頭腦忽一片空白。天書世界不會自行消滅,除非有人將其終結。

  他也不可與書中人相見,除非有人修成了道果,親手毀去那美夢,來到了他身邊。

  青石階忽而變得很漫長,茸茸細雨織出遠山的形貌,落在草葉上,發出鍾呂似的清音。他踏上石階,每一步都比登天磴時更為沉重。他自嘲地想,怎麼會呢?他為無為觀的大伙兒寫出了最好的天書世界,他們怎麼甘心放棄和美圓滿,來到註定要飽受磨難的他的世界?

  然而遠處的聲音卻不是幻覺。他聽見皮棉紙傘撐開的聲音,女子正輕聲呵斥在水窪里滾鬧的鳥雀和白兔;聽見白髯老頭兒往丹鼎里灌陽脈水的聲音,稀里嘩啦;聽見怠懶弟子被濺出的丹水躺著,慵懈地叫罵。天壇山上再度充滿了生氣,猶如往昔。

  於是他踏上青石階,就像他曾千百度做過的那樣。他迎著細雨,便如他離去的那日一般歸來。他看到了生機勃勃的無為觀眾人,他們跨越了天書的桎梏,正站於他面前。不需多言,他也知他們為了來到此處,在各自的世界裡掙扎求索,結成道果,究竟歷經了多少千難萬險。而他們能找到他,興許也是託了地府錄事白冥不夭的關照。

  那曾只在夢裡得見的人兒們正含笑著喚他的名字。微言道人捋須笑道:「笨徒兒,老夫不過離家半晌,你怎就如喪考妣?」

  三足烏和玉兔跳進他懷裡,嘰喳叫喚,迷陣子打著呵欠,一副睏倦不堪的樣子。左不正牽著三兒的手,扛刀笑道:「看來咱們來得確不是時候,瞧他那失驚打怪的模樣兒,嘴裡能塞進兩個雞子。」

  天穿道長嘆氣:「若他成器,咱們還用費盡心思來照看這呆笨弟子麼?」

  眾人七嘴八舌,如一鍋沸粥。他看著這闊別已久的景色,竟覺無比懷念。那些舊日的回憶早已烙印在腦海,成為他骨血的一部分。最後他看到了石階的盡頭,那個人影踩著枯枝碎石,立在蒼翠松林中,腰挎銀鎏金劍,烏髮如墨,面似白雪,一襲道袍艷紅如血,像一朵霞雲落在人間。

  「師兄。」

  易情聽見那人在喚他。簡簡單單的幾字,卻在他心頭驚起狂瀾,那人的金眸熠熠生輝,其中潛藏著曾將自己點燃的光與火,如今卻只溫煦如暖陽。

  「你們怎會在這裡?」喉頭突然哽咽,視線倏地朦朧,易情問道。

  「因為鑄成了神跡。」那人微笑道,「師兄,你將神跡賜予世間,我們將神跡付與你。」

  「是甚麼神跡?」易情笑道,卻已涕泗橫流。

  紅衣少年道,目光柔和:「與你生生世世,暮暮朝朝,永不分離。」

  突然間,似有重負從肩上卸下。在這一刻,虛渺的景色忽而變得真切,仿佛雨霽天晴。在這一刻,神明的一生忽有了意義。

  於是易情走向了他,一如當年。他們的緣線不是自此開始,也不會由此而終。落雨的青林中,兩個身影交疊相擁,像懷抱著漫長的光陰歲月。

  無人知曉曾有神明山居於此,執筆寫下了整個世界;也無人知曉那神明終償所願,美夢得圓。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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