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頁

投票推薦 加入書籤 小說報錯



      


  中國的天空

  “所以活在中國就有這樣可愛;髒與亂與憂傷之中,到處會發現珍貴的東西,使人高興一上午,一天,一生一世。聽說德國的馬路光可鑑人,寬敞,筆直,齊齊整整,一路種著參天大樹,然而我疑心那種路走多了要發瘋的。還有加拿大,那在多數人的印象里總是毫無興味的,模糊荒漠的國土,但是我姑姑說那裡比什麼地方都好,氣候偏於涼,天是藍的,糙碧綠,到處是紅頂的黃白洋房,乾淨得像水洗過的,個個都附有花園。如果可以選擇的話,她願意一輩子住在那裡。要是我就捨不得中國——還沒離開家已經想家了。”

  這段文字摘自《詩與胡說》一文,寫於一九四四年八月,距離她別家去國十年。與前文的論詩評人似乎有些文不對題,卻清楚表達了她一貫的想法:捨不得中國,捨不得上海。結果卻是不得不離開。

  仿佛又回到一九五五年的秋天。克利夫蘭總統號上。愛玲對著滔滔白浪,黯然地笑。愛玲再回頭,看一眼香港,它畢竟是屬於中國,帶著母體的芳香。再伸手撫摸一下陽光,它畢竟是中國的太陽,那陽光照在手臂上也有一張小嘴一吮一唆的快感和痛感,那樣有人情味。她知道,明天的陽光就是在遙遠的太平洋上了。上海那懶洋洋煦團團的午後散陽,再不會靜靜地照在愛丁頓公寓的陽台上,即使照了,也沒有人再拉開窗簾去感受了。

  那個遙遠的異鄉,一個陌生的國度。她為什麼會去呢?也許她想在那裡尋找在上海失去的夢想。去國總是悲壯的。這是怎樣的傷感啊?

  《紅樓夢》里寫寶玉在薄命司里看見《金陵十二釵正冊》。看見探春的一頁上畫著兩人放風箏,一片大海,一隻大船,船中有一女子掩面泣涕之狀。探春的判詞是:“才自精明志自高,生於末世運偏消。清明涕送江邊望,千里東風一夢遙。”寶玉那時總在似懂非懂之間,不能解悟。

  若是,他的眼光再長久一點,能看到後來愛玲的樣子,他會不會了解其中的深意呢?

  別故國,別故土,別故人,從此家國兩不全。海天遼闊,卻無一處是家,人是苦海孤舟,風中落葉,何依何靠?也許頃刻間就風吹浪打,屍骨不全,何憐何惜?

  命運有時候驚人地相似,躲不開,逃不掉,還是糾纏。寫著寫著,連我亦失落在命運的無常中,黯然神傷。誰逃的開命運的擺布?

  喧囂的紐約,熱鬧的洛杉磯,無法釋懷一個寂寞女人的心。只有上海,一個絕頂繁盛,卻又絕頂寂寞的城市才是她真正的家園。愛玲的蒼涼不是荒野的蒼涼,而是開到荼縻花事了的蒼涼。真正的寂寞不是在鄉村僻野,而是在喧囂的市井中。如同寒冷給人溫暖一樣,喧囂常常能令人寂寞。

  據說,她晚年在美國隱居,鄰居都不知道這個瘦瘦的東方老太太是中國一流的作家。真是無可奈何。希望不懂漢語的人懂得愛玲的文字,真是太難了。

  愛玲的英文好,從小就好,英文書沒有讀不懂的。但畢竟中國的文字才能淋漓地展現她作品的精髓。沒有了漢語深重厚密,掘而無盡的語境,她的文字就像蝴蝶折翅,美則美矣,靈魂卻在一點點地流失殆盡。

  在生命深處,看著《對照記》里那些古老的舊照片,愛玲像是欣賞著古老歲月的流逝,感到溫柔與惆悵。在溫柔與惆悵的回憶里、在異國他鄉淺吟低徊著那句“補了又補,連了又連,補丁的雲彩的人民”,“我真快樂,我是在中國的太陽底下,……即使憂愁沉澱下去,也是中國的泥沙,總之,到底是中國。”

  中國的天空,“暮色漸漸濃了,新月微微的升在天空。”

  盛大的帷幕拉開了,卻發現一個空落的舞台,沒有一個觀眾。才是真正的寂寞。紐約、台北、香港都沒有這樣的背景,她的才華和思緒找不到落點。

  那個時代過去了,那個地方已經沒有了。

  執子之手

  一九五六年二月十三日,愛玲申請到麥克道威爾文藝營寫作。與賴雅相遇。此時賴雅六十五歲,愛玲三十六歲。

  三月底,倆人互訪對方工作室。四月一日,他們並肩坐在大廳中共享復活節正餐。五月初,彼此覺得很投趣。

  五月十四日,賴雅告別營地,愛玲向他傾吐了自己的感情。六月三十日,愛玲申請的期限滿,搬進了紐約一位營友家。

  七月五日,賴雅收到張愛玲的一封信,說她已懷上了他的孩子。賴雅回信向愛玲求婚。

  八月十四日,愛玲和賴雅舉行了婚禮。開始了一生中的最後一段感情生活。

  時間、事件,單調而枯燥。全然沒有第一次婚姻那樣的浪漫和激情。

  以愛玲的清高矜持,如何如此之快墮入情網呢?許多人都有這樣的疑惑。

  “他是粗線條的人,愛交朋友,不像我,但是我們很接近,一句話還沒有說完,已經覺得多餘。”這是愛玲對賴雅的評價,十分少有。

  雖然“懂得”,卻難生“慈悲”,言語中多少有些無奈。於是,就有這樣的猜度:賴雅是愛玲面臨生活窘迫的一次選擇。他的關懷和熱情感染了愛玲,他的聰明和善良讓愛玲心動。

  選擇胡蘭成也許有俗命的意味,賴雅的出現卻是如此偶然。此時此刻,她需要一個丈夫,卻不是一個中國人。理由或許與她最要好的朋友是炎櫻,而不是蘇青一樣。

  這樣的選擇究竟是幸,還是不幸?如同她的第一婚姻一樣,難以評說。

  賴雅對愛玲真是好,瑣事不用她經心,照顧得周全。他給了她所需要的安全感,是在胡蘭成那裡失落了的。胡蘭成是人世盪子,隨風飄蕩,自己亦不曉得根在哪裡,如何肯給人安全呢?他能給她歡欣喜悅,讓她欲仙欲死,就是不能給她“歲月靜好,現世安穩”。

  與第一次曼妙時光,短促亮麗的結合相比,愛玲與賴雅之間,更像是婚姻,平實堅定,一步一步在紅塵中捱。她與他之間不能說完全沒有感情,只是激情退居次位。畢竟與胡蘭成曾經有過的那段鮮艷明亮的青蔥歲月已過了十一年,任再好的柳色皓雪,也敗成了碧雲天黃葉地了。

  這樣的婚姻,雖然平實,卻是沉重的。我第一次看到賴雅留下如此之多的日記,震驚且又感慨。那些記錄著他和愛玲生活的細節,至今留存在美國馬里蘭州圖書館裡,數量巨大,如同他們的生活一樣凝重。

  賴雅是好人,亦算得才子。曾為好萊塢請去過編劇。編劇是舞文弄墨中最痛苦的工作,搜腸刮肚地想故事,格式卻單調,永遠逃不脫對白場景。天長日久靈感枯竭,才情又為名利所滯,竟是漸漸落於下乘。他能夠給予愛玲的安全感總是有限的。

  他們結婚前,愛玲已經懷孕。賴雅雖然向她求婚,卻又堅持讓她打掉孩子。愛玲必定是矛盾痛苦的,但又能如何呢?兩個居無定所,收入微薄的人,生了孩子,依靠什麼生活呢?不僅對賴雅是個難題,對於初來美國,希望依靠寫作重新開始的愛玲,更是一個艱難的選擇。

  我充滿了悲哀,想到中國一句俗語:“貧賤夫妻百事哀”。這哀痛真是直見性命,毫不留情。

  以後的生活亦是這樣的艱難坎坷。她的書在美國的銷路遠不如在故國,所以經常折回台灣和香港賺取生活費。她為了寫劇本累得眼底出血,這般淒涼的事,愛玲亦做得響噹噹,因為心無卑賤,自然人無卑賤。

  她在年老時,賴雅數次中風,都得愛玲的悉心照料才康復,很難想像這個在上海連自己都不會照顧的女子,是怎樣學著慢慢去照顧別人。女子亦是會長成女人的,她當自己是他的妻了。

  如果沒有愛玲,那個善良熱情的老頭可能永遠無法進入中國人的視野。偌大一個美國,整個西方世界裡,有如此之多熱情的老人,卻與遙遠的東方無關,與中國無涉。他改變了愛玲,影響了中國。他卻至死也不知。

  紅玫瑰與白玫瑰

  一日看書,有人將愛玲與胡蘭成比做“舊時的才子佳人”。乍看,很有些不破不立的味道。又說這倆人的種種情愛,大抵不過一個是春心萌動的少女,一個是風流成性的情場盪子。相愛,不過是一對自戀的人,“龍華會上巧得見,金風玉露一相逢”的結果。

  看下去,心底終是怏怏不樂。覺得這樣的評論,比我們這些遊走在故紙堆里撥拉垃圾、拾人牙慧的還要無聊。不論寫愛玲的人有幾許,她的事被說爛了幾遭,我想愛玲是能原諒我們的。她本就不是愛計較的女子。我們這些人也可自我原諒,因為從心底或是愛她,或是惜她,或是敬她,或是懂她。至少不會為了表顯自己的與眾不同而排遣愛玲。論人,先必意誠,而後才能兩兩相望,彼此心照。

  我想,那人也許不知愛玲是多麼情意深重的人。對胡蘭成如是,對賴雅更是如是。

  “振保的生命里有兩個女人,他說一個是他的白玫瑰,一個是他的紅玫瑰。一個是聖潔的妻,一個是熱烈的情婦——普通人向來是這樣把節烈兩個字分開來講的。

  “也許每一個男子全都有過這樣的兩個女人,至少兩個。娶了紅玫瑰,久而久之,紅的變了牆上的一抹蚊子血,白的還是‘床前明月光’;娶了白玫瑰,白的便是衣服上的一粒飯粘子,紅的卻是心口上的一顆硃砂痣。”

  她在《紅玫瑰和白玫瑰》里如是說。後來我卻發現,締造這段名言的主——愛玲亦是這樣的姻緣。與振保不同,她一生中的兩個男人都是她用自己心血澆灌的,俯仰無愧的壯麗。

  清酒一盞,月色昏沉。你我素手纖纖,且把那隻紅玫瑰來賞。你看他,嬌艷欲滴,如花解語。“對人如對花,雖日日相見,亦竟是新相知。”這是他的話,一如既往讓人驚艷,如他本身艷如紅玫瑰,情場上縱橫,寂寞得不見對手。

  這個人,從相逢的那一刻起,註定成了她心口的硃砂痣。誰叫她戀他儒雅端然,誰叫她戀他博學敏思,誰叫她戀他趣而多聞,戀他“君子如響”。

  她愛上他是一種激情的噴發,無可逃避。暗沉晦澀,少女時代的情感累積如洪,他的到來令閘門打開,情感之流一瀉千里。

  他是上海艷陽,溫暖愛玲的心底暗傷,照得她如生如死。她在上海的街道,弄堂里,翩然起舞,變成了一個天真快樂的女子。真是愛了,無論長久,至少給她帶了快樂。愛情的豐盛,有些人一輩子也無法體驗,他們只是暮暮地愛,暮暮地凋謝。而她畢竟因他盛放過。

  所以愛玲不怨不恨。她知道他是自己獨一無二的紅玫瑰。




章節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