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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鐘磬之聲在遠方響起,曲調熟悉,是大殿上的樂聲。天子走在我面前,腳步停住。

  他回望,宮牆太高,只有一片被切作長矩形的天空。

  “便是如此了麼?”他低低問。

  我默然。

  我知道他心中所想,離開了此處,從前他背負的一切便是過往。

  “陛下恨我麼?”片刻,我問。

  他訝然看我。

  我輕聲道:“如今之事,恐非陛下心愿。”

  他注視著我,露出一抹苦笑。

  他拉過我的手,聲音緩緩,平靜而淡泊:“為何要恨,若死去,便什麼心愿都不會有了。”停了停,又道“還有,此後,夫人不可再像從前一般喚我。”

  我怔了怔,片刻,明白過來。

  他說“我”,稱我為“夫人”。

  我看著他的眼睛,少頃,亦露出笑意:“是,夫君。”

  ☆、番外魏郯(上)

  “潯陽大飢,潯陽太守劉殊急報,請朝廷撥糧賑濟。”匡政殿上,大司農朱憫稟道,說罷,將文書交與侍中。

  皇帝坐在御座上,接過那文書。

  “潯陽。”他看過之後,沉吟道,“我記得今春水患,潯陽最重。”

  “正是。”朱憫道,“今春水患,潯陽三十萬頃顆粒無收,以致饑荒,若賑災不及,將有民怨。”

  皇帝不語,卻拿起另外一份奏章。

  “揚州亦饑荒,御史彈劾揚州太守公羊劌罔顧民生,大興土木。”說罷,他讓侍中將奏章拿給朱憫,道,“卿以為如何?”

  朱憫接過奏章,看了看,明白過來。

  公羊劌,在皇帝登基前一年去了揚州做刺史,三年之中,政績斐然。皇帝遂命其為揚州太守,治理一方。此番饑荒,並非潯陽一處,其害蔓延江東大半,揚州亦不例外。御史彈劾公羊劌的事,朱憫也聽說過,不過他留了個心眼,讓人去打探揚州民人因災流徙之數,奇怪的是,與其他州郡比起來,竟是少之又少。

  朱憫心思通透,即刻道:“臣聽聞,所謂大興土木,乃是揚州太守鼓勵州中富室興修屋舍,又以朝廷賑濟及私家募集之資造橋開渠,每日服力者數萬,民人以工受食,是以揚州安然。”

  皇帝頷首,道:“正是,朕以為此策得法。江東水道,失修多年,運河不暢,水旱不調。朕欲仿揚州之法,在江東募集百姓,疏浚河道,興修水利,可為百惠之舉。只是不知如今倉廩如何?”

  朱憫思索片刻,道:“前年及去年,各地倉廩豐實,徵調錢糧不足慮。只是長安城牆、宮室還在營建,亦耗資甚巨,若在加上江東如此大興人力,只怕國庫難捱。”

  “長安且停工。”皇帝道,“待江東事畢,再繼續營建。”

  朱憫心中安定下來,向皇帝一禮:“敬諾。”

  皇帝又與眾臣將諸多關節分派妥當,命尚書擬詔。

  才散了,皇帝正要起身,宗正卻來了。

  宗正是皇帝族中的長輩,皇帝對他也多有禮讓。不過朝政之事,宗正甚少參與,皇帝見得他,知道今日當有不尋常之事。

  “近日聞知伯父身體抱恙,朕正欲往府中慰問。”命內侍賜席之後,皇帝微笑道,“不想伯父親自臨門,未知身體痊癒否?”

  “陛下恩德,臣已無恙。”宗正在席上一揖,道,“今日前來,乃是有要事稟報。”

  “哦?”皇帝問,“何事?”

  宗正卻不語,目視堂上。

  皇帝會意,將左右摒退。

  “陛下。”宗正微笑,道,“自古以來,為人君者,儲嗣乃是首要。如今陛下登基已有五年,天下安定,正是充盈後宮之時。臣聞皇后近來有意將宮中年長宮人放出,陛下不若在新納宮人之時兼以選妃,以順天和。”

  皇帝看著宗正,笑意不改。

  “此事,是宗正之意?”他問。

  宗正忙道:“並非臣一人之意。前番臣臥病在家,曾與來訪朝臣談論,皆以為可行。陛下正當年富力強,而後宮唯皇后一人,為子嗣計,還請陛下廣納後宮。”

  皇帝倚在憑几上,緩緩道,“朕已有二子一女,子嗣足矣。”

  宗正道:“陛下此言差矣。前朝高皇帝有子十四人,其後三百年,宗室繁盛。皇嗣關乎國運,望陛下三思。”

  “高皇帝身故之後,四子相爭,國祚幾乎不保;往近了說,靈皇帝亦是多子,亂世之源亦是嗣子爭位。”皇帝神色不改,“國運興衰,乃在施政。宗正之意,朕已知曉,此事不必再議。”

  這話說出來雖語氣溫和,卻不容拒絕。

  宗正還想再勸,可看著皇帝臉色,終是不敢再多言語。他只得寒暄幾句,悻悻離去。

  殿上終於安靜下來,左右無人,皇帝望著殿外,輕輕嘆了口氣。

  “出來吧。”他說。

  無人答應。

  “阿謐,要父親逮你?”他拿起茶盞抿一口。

  窸窣的聲音響起,未幾,御座後面的屏風邊上探出一個小腦袋。當那雙清亮的眼睛與皇帝的目光相對,女童粉嫩的臉上滿是討好之色:“父親……”

  皇帝一臉無奈,放下茶盞,朝她伸出一隻手。

  女童登時露出笑容,朝他奔過去,皇帝抱了個滿懷。

  “在殿上偷聽了多久?”皇帝摸摸女兒汗濕的頭髮,“去玩了?苑中?”

  阿謐卻不答,抬頭望著他:“父親,什麼叫廣納後宮?”

  皇帝哂然。

  “你說呢?”他不答,溫聲道,“不是學到禮記了麼?”

  阿謐想了想,道:“就是像仲茂叔父那樣,給表兄找了好幾位庶母?”

  皇帝心中覺得好笑,面上卻忍住,看著她:“算是,阿謐覺得好麼?”

  阿謐撅起嘴,斬釘截鐵:“不好!阿謐就要一個母親!”

  皇帝忍俊不禁。

  “今日苑中有什麼?”他岔開話題,“你表兄他們不曾入宮,誰同你玩耍?”

  “圉中送來了好些獸物!”說到苑中,阿謐臉上的不快立刻煙消雲散,興奮地說,“有鹿,有鶴,還有那種小鴨子!”

  “鴨子?”皇帝失笑,“那是鴛鴦。你何時看到的?”

  “一早就看到了!”阿謐說,“我用過早膳之後,聽說……”話沒說完,她突然打住,望著皇帝仍笑眯眯的臉,一下說不出來。

  “用過早膳之後?”皇帝不緊不慢,“你不是要去聽女史授課?”

  “我去了!”阿謐連忙道,“女史昨日給的課業,我都背出來了,女史才放我去了苑中!”

  那雙眼睛望著皇帝,睜得大大的,倒真的像是受了莫大冤枉。

  皇帝不為所動,道:“女史讓你背什麼?”

  阿謐想了想:“禮記。”

  “哦?”皇帝饒有興味,“背給父親聽聽。”

  阿謐一愣,似乎有些躊躇,片刻,她想了想,還是張口背了起來:“所謂致知在格物者,言欲致吾之知,在其物而窮其理也。嗯……蓋心之靈莫不有知,而天下……嗯……而天下之物莫不有理,唯於理有未……”

  皇帝看著她微微皺起的眉頭,那搜腸刮肚的模樣,此曾相識。

  心中長嘆,這個女兒,雖然人人說長得跟他比較像,可秉性卻是七分隨了她母親。比如,不愛讀書。

  他想起當年,她母親第一次在自己面前讀書的時候,兩隻眼睛盯著書冊上的生字,也是這般糾結之色。而自己那時如何呢?皇帝回憶著,他覺得自己應該也像個傻瓜一樣,盯著他的美人目不轉睛。那般心情,似乎現在仍有餘味。

  皇帝不禁自嘲。

  他望向殿外,日光融融,天空在屋檐下露著湛藍的顏色。

  有有十五年了吧?

  他常常想,如果那個午後,他沒有去市中,將來會如何?

  那時,沒有人叫他“陛下”。

  他不過是長安城一個騎都尉的兒子,剛剛隨著父親來到長安,也還未取字。

  他的母親身體孱弱,來到長安之後,不久就去世了,只給他留下了一個年幼的親弟弟。

  魏郯的母親生前愛瓷,帶到他也懂瓷。

  他還記得,那日他湊巧走過東市,當自己看到路邊那小販懷中的梅瓶時,眼睛一亮。

  而當他去問價的時候,眼睛不住瞟著的,卻是小販的臉。

  那是一張生得十分漂亮的臉。細膩白皙的皮膚,陽光下,兩頰透著淡淡的粉色。

  從洛陽到長安,魏郯見過不少長得漂亮的少年,不過眼前這個,是個女子改扮的。她似乎並不知曉自己已經被人識破,猶自學著男子的腔調,像在為自己出來混市井壯膽。

  此事之後,魏郯有時看到瓷瓶,心裡還會時而想起那個小販的樣子,覺得好笑。長安比洛陽大得多,魏郯要做的事也多得多。

  比如,天子下詔,在世家子弟中選拔少年羽林郎,魏郯躍躍欲試。

  比如,魏郯的祖父給他定下了一個出身優越的女子做未婚妻,叫徐蘋……

  而那次市井裡的偶遇,猶如瀚海中的沙粒,很快被他拋在了腦後。

  魏郯的母親和祖父相繼去世,他守喪不得婚娶。而祖父定下的婚事,只得擱置一旁。

  魏郯並不著急,因為他覺得立業才能成家,自己還需闖蕩一番。

  天子對少年羽林十分重視,不僅與禁中羽林同等俸祿,還有意從中拔擢人才。雖然遴選範圍是世家紈絝,但有志的子弟也是不少。

  魏郯出身將門,一路比試,倒是順利。最後一關,他的對手是個長著面容白皙的青年,卻長著濃密的鬍子。魏郯看他面目頗為秀致,知道此人出身京中紈絝,開始時並不放在眼裡。不料幾個回合下來,這人竟是身法了得,好幾招,魏郯險些接不住,忙打起十二分精神。最後,那人到底力勁不如魏郯,被打倒在地上,

  場外的人哄然叫好,魏郯與那青年一個站著一個躺著,一邊喘氣一邊互相瞪眼。對視了好一會,那人抹一把臉上的汗,慢慢站起來。

  “你叫魏郯?”

  魏郯昂首睨他:“正是。”

  那人看著他,忽而一笑。陽光下,齒如編貝,眉宇和雙眸泛動熠熠神采。

  “後日可有空閒?”他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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