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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跟在他的身後,穿過陳設著丹陛大樂與中和韶樂樂隊的太極門,穿過旌旗、傘蓋等等鹵簿儀仗的長隊,來到定乾宮,先帝的靈位前,行三跪九叩大禮,稟告新皇即將登極的消息。

  這本是例行的禮儀,他跪下之後卻久久都未曾起身。

  眼看吉時將至,一旁的司禮太監神情略略的焦急,卻並不敢開口催促,只得不住的對著身後隨行的他求助般的使眼色。

  他看著他身著白色孝服的背影,不知道此刻,他心底究竟在想些什麼。

  是後悔?

  是愧疚?

  又或者,只是那亘古沉鬱的一句--

  來生骨肉親,莫入王侯家。

  他心底一痛,正欲開口說些什麼,卻見前方那個素服的身影緩緩站了起來,回身,表情平靜,甚至帶了些漠然,眸中依稀可見明滅之間終於暗靜了的光影,不辨悲喜。

  在司禮太監明顯鬆了一口氣的宣禮聲中,他跟在他身後,沿著原路返回,看著他在一眾宮女太監的服侍下,脫下白色喪服,換上了明黃色繡龍紋的禮服。

  拂袖步入大殿,珠簾散動,那一抹亮眼的明黃居在高位,華貴而冷漠。

  籠罩在先帝喪禮氣息中的登極大典,氣氛肅穆,中和韶樂和丹陛大樂雖陳設但並不演奏。

  文武百官在黎明的微光中,在沉默而寒冷的空氣中,齊齊跪地,行三跪九叩大禮,“吾皇萬歲”的聲音,響徹雲霄。

  他的唇邊一直泛著淡淡的笑意,帶點倦意帶點寂寞,視線越過長長的儀仗和跪地的眾人,去看天地盡處,某個未知的角落,清冷一片。

  “傳旨--”

  他緩緩開口。

  這是他即位之後的第一個旨意,以天子的姿態,就在這登極大典之上,那樣的不合時宜卻又不容置疑。

  太極殿廣場上跪拜的群臣齊齊仰望,而他的聲音聽來極淡--

  “慕容氏女清,賢良淑德,明理曉義,貞靜持躬,應正母儀於萬國,茲以冊寶立為皇后。”

  番外 桑慕卿1

  “……昨兒個領侍衛內大臣黃恭和禮部尚書張明玄在擷綺院裡一直留到卯時才走,席間喝酒的時候就隱約透露出想要推舉殿下代替聖上到泰山祭天的意思,我便央蝶飛和微眠散席後多下點功夫,今晨聽她們說,似乎是真的呢。”

  縴手仔細的將瑪瑙葡萄皮剝淨,然後親自餵入懷中人懶懶勾著的薄唇當中,她輕言細語。

  他懶洋洋的靠在她懷中,卻偏偏有著說不出的優雅貴氣,品著玉手送來的葡萄,可有可無的笑了下,並沒有說話。

  “殿下不擔心嗎,即便是皇上聖體違和,也該由太子前行泰山才是,此番推舉,明為抬高,背地裡會不會有問題呢?”

  “沒有問題也就沒有樂趣了,不是嗎?”依舊是慵懶的,不甚在意的嗓音。

  她忽而就有了些微微的惱,在惱些什麼自己也不知道,隨手就將手中剩下的半串葡萄扔回玉碟:“殿下似乎還很期待?”

  他笑了起來:“怎麼會,我就要離開上京了,十天半月都不能見你一面,只會是失落才對。”

  “殿下何不帶慕卿同行呢?”她明眸一漾,玩笑之下掩藏著隱約的期待,皓腕勾住他的頸項,巧笑嫣然。

  他一笑起身:“沿途辛苦,本王怎麼捨得慕卿經受風霜,況且,只有在忘憂館中的你,嬌花解語,讓人忘憂,才是最美的。”

  她看著他挺拔優雅的背影,終是沒有忍住的幽幽一嘆:“殿下從泰山回來,就該與慕容家小姐大婚了吧?”

  他轉身似笑非笑的斜睨她:“那又怎麼樣,桑慕卿永遠獨一無二。”

  就是這樣,只需要一句話,連承諾都不算,卻偏偏讓她沉淪得心甘情願,也才有了,繼續維持誓言的力量。

  他一直都是她的劫,無法也不願意避開的劫。

  “慕卿啊,三殿下走了?”鴇母推門進來,帶了一絲小心的陪笑問道。

  她點了點頭。

  那鴇母的神色越發的小心為難起來:“那,你看,這方才劉大人和黎大人等了多時了,說是想要看看你的舞姿,我雖然讓蝶飛、微眠和朝顏她們幾個陪著了,但劉大人他們畢竟都是慕了你的名才來的,也只是想要看你跳一支舞,這畢竟是朝中一品大員,雖說有三殿下在,但咱們也不好連這點面子都不給是不是?你也不能成日只陪著那個江湖郎中的是不是?”

  她起身:“我明白的,柳姨,慕卿換身衣服便下去,不會讓你難做的。”

  那鴇母忽而握著她的手長長一嘆,流下些許不知道是真心還是假意的淚水:“慕卿,難為你到了現在還肯念著舊情為我著想。”

  她淡淡的笑了下:“慕卿能有今日,全虧了柳姨,若非當年你在柳家村收留了我,又一路帶我上京,我一個十二歲的小姑娘,只怕早就餓死街頭了。”

  鴇母退了出去,漓心一身青衣進來替她梳妝更衣。

  她的心忽而就尖銳的疼了一下,唇邊卻偏偏勾出一個燦爛的笑:“方才三殿下在我房裡的時候,你是不是就一直在門外偷聽,然後隨時準備搖鈴?”

  漓心表情不變,依舊自顧自的替她綰髮上妝,漠然開口:“只要桑姑娘謹守對公子的承諾,漓心也樂得省心,姑娘和我都可以好過些。”

  慕卿忽然就將手中的梳妝奩狠狠擲在地上,冷笑道:“桑姑娘?你在叫誰呢?我可不是……”

  她的話沒有說完,漓心已經自懷中取出了一個精製的玉鈴,輕輕搖了起來。

  鈴聲牽動了她腹中的蠱蟲,疼痛霎時蔓延四肢百骸。

  漓心並沒有搖太久,就像以往的每一次一樣,她只是想要警告她。

  她疼得跌坐在地上,額上冷汗涔涔,只能聽得漓心的聲音繼續平淡傳來:“這樣的話桑姑娘以後還是不要說了罷,姑娘也不必用這種眼神看我,若非擔心姑娘會不守諾言,漓心比你更加不願意留在這礙你的眼,而現在看來,公子的擔心並不是沒有道理的。”

  她忽然間頹然閉眼,如同被抽走了全身力氣一般,一動也不能動彈。

  漓心上前將她攙扶起來,在她如雲的發間簪上一朵盛開的牡丹:“桑姑娘覺得委屈嗎?可是在漓心看來,每個人都必須為自己的選擇負責。”

  她無力的笑了一笑:“你是在告訴我,一個身份換回一條命,原是我揀了個大便宜,是不是?”

  漓心一面取過面紗替她戴上,一面輕道:“我只是想要告訴姑娘,這是你自己的選擇,從你點頭要公子出手救你的那一刻起,你就該謹守承諾,如果姑娘一定要問漓心的看法,漓心覺得,一個身份換回姑娘的一條性命,至少是公平的,如果姑娘知道公子每動用一次‘畫鬢如霜’對他的身體損傷有多大,那麼你此刻也就不會露出這種自怨自艾的神情了。”

  她的眼前,恍惚間,仿佛又出現了那一片郁密的海棠花林,和那一抹淡墨青衫。

  那男子,有著這世間最清絕的面容,周身的冷寂氣息不染半分凡塵骯髒,他逆光站著,頎長的身影被鍍上了一道微微的亮,眼中,卻是亘古不變的寂寞。

  你想要活下去嗎?他問。

  那一刻,她以為自己遇到了天神。

  伸手極緩極緩的撫上自己眼底的那顆朱紅色淚痣,她深深吸氣,終於能夠哀涼而平靜的笑起來:“你放心,蘇先生對我的恩情,我這一輩子都不會忘記,我沒有辦法回報他什麼,那麼至少,我答應過他的事情,一定會做到。”

  提裙款步下樓,面紗遮住了如花的笑靨之下,容顏的淒傷。

  翻袖,折腰,一個個優美的動作連貫舞來,那些驚艷的目光和叫好的聲音統統離她那麼遙遠,她仿佛又回到了很多很多年前,將軍府中那個金碧輝煌寬敞明亮的殿堂,四周是一眾姐妹和官宦家命婦小姐隱含嫉妒的稱讚聲--

  “慕容夫人,你家二小姐的舞姿可真是出眾啊,人又出落得標緻,再過幾年,沒準能指婚給皇子呢!”

  “清兒姐姐,這段霓裳羽衣舞你教我好不好?”

  ……

  直到如今,她還能記得母親握著她手心的溫暖,和那欣慰含笑的柔和聲音--

  “清兒的舞跳得可真好,等你再大些,母親便請人來教你跳照影舞,好不好……”

  番外 桑慕卿2

  不願君王詔,只盼慕卿顧。

  這是世間男子對她的痴迷神往。

  綠意華蓋花滿路,十里紅妝迎慕卿。

  這是南朝第一舞姬,專屬的榮華。

  然而,再怎樣的風光,她終究只是桑慕卿。

  慕卿,慕清,卻永遠也不可能成為“清”,原本的自己。

  她還記得,當年的柳姨,拿著一個白面饅頭遞到自己髒兮兮的小手當中,問她叫什麼名字的時候,她說了這兩個字。

  其實並沒有深想的,到了後來連自己也不明白,當年,只有十二歲的自己,怎麼就能衝口說出這兩個字,一語成讖。

  那你姓什麼?父母呢?可以摘下面紗讓我看看嗎?柳姨問。

  她只是搖頭,死死護住已經又髒又皺的面紗。

  柳姨細細看了她面紗下的眉目身形半晌,然後開口,孩子,你願意跟著我嗎,不會再挨凍受餓,也不會再有人欺負你,我會給你吃最好的,用最好的,你今後就跟著我姓柳,好不好?

  我要給你什麼嗎?她問。

  十二歲的女孩子,已經明白,在這個世間上,不會有人平白去對另外一個人好,凡事,都是有代價的。

  柳姨的笑里隱含讚賞,我會教你跳舞,你只要跳給旁人看就行了。

  我會跳舞。

  十二歲的她點頭,忽而就想到了醒來時窗外那一望無際的深綠,想到了那一抹淡墨青衫,想到了牌匾上飛揚有力的三個字--桑籬軒。

  她看著柳姨,輕聲開口,我姓桑。

  多年之後,她回想起來,如果當日,她知道柳姨口中的跳舞所指為何,還會不會點頭答應。

  答案,連她自己也不知道。

  不是不悲哀的,可是她告訴自己,若非如此,若非南朝第一舞姬芳名遠揚,她又怎麼可能認識他,更遑論留在他身邊。

  這樣一想,心底的傷痛自憐仿佛才能慢慢平緩,她才能讓自己覺得好過一些。

  直到,直到那一道婚旨頒布天下。

  她一直以為是灩兒的,卻從來不知,嫁給他的,竟然是慕容家的二小姐,慕容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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