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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有多久不曾這麼靜過了?久地連自己也忘記了。這幾年來,她可有片刻是像今日一樣?

  自玉督之戰起,先是白巍戰敗,自刎西州,皇上跟著就心力交瘁,重疾纏身,朝中一面進行改革自新,肅清樓氏一黨,另一邊端王卻不安於室……她在這殿外熬過了多少歲月?

  這樁樁件件,哪一件不讓人揪心人肺,左右為難?

  她低下頭,留意到自己的手,溫滑細膩,白如玉脂,還如雙十年華的少女一般,一點都看不出歲月留下的痕跡。可心裡清楚,自己已經是老了,就算容顏依舊,心,卻已經老了。

  五年之中,她在這個殿中,看著鄭鋶一日日地虛弱,一刻刻地衰老,只覺得這樣的日子如此漫長,無邊無際……就這樣把心給熬老了。

  想著不由心酸,她無聲地輕嘆,轉過身,瞥到鄭鋶明黃色的衣袖露在被外,伸出手,溫柔地掖進錦被中。就在她神思恍惚間,被中的手倏地一把抓住她的腕,心“卜通”的一聲巨響,倒把她自己嚇了一跳。

  “歸晚?”鄭鋶轉過身,沉沉地喚了一聲,吐氣濃濁,像是夢語。

  她方才還精神不濟,思緒不齊,聽得這一聲叫喚,心下陣陣發涼,人倒清醒過來,面色陣紅陣白,眼前錦被明晃晃的黃,亮地直扎眼。她抽回手,這一下用力極大。

  鄭鋶驚醒,睜開眼:“嗯?”

  皇后悚然,這才意識到自己做了什麼,忙道:“臣妾失禮。”

  鄭鋶又喚:“是皇后?”皇后應聲。

  “你一直在這侯著?”鄭鋶精神似乎好些了,“你也累了,去歇著吧,朕給你的旨意好好收著。”

  皇后微怔,只是道:“皇上,臣妾還是在這裡陪著您吧。”

  鄭鋶沒料到她會這樣說,抬頭仔細地看了一眼,恍恍惚惚的。胸口漸漸淤塞,氣息不平,他連呼吸都感到困難,不知哪裡來的力氣,煩躁地甩了甩手:“退下,退下……朕不要人候著。”

  鄭鋶自病後,脾氣一向不善,皇后無奈退出帳外,伏地一跪:“臣妾告退。”帳內悄無人聲,她慢慢起身,拿起擱在一旁的聖旨,手指微微顫抖,收進袖中。收拾好心情,轉身離開。一路踩著琉璃光彩傾灑的青磚地,走出空空蕩蕩的內殿。

  “禾楚……”

  聽到這聲低喚,她身軀一震,腳下立停。慌張地回過頭,不可置信地瞪著羅帳,風輕輕吹拂,湖水似地漣漪晃擺,金光粼粼。

  像她剛進宮做信王妃的時候,他就曾站在帳外,半挽著簾,眉眼間盈著笑,笑地溫柔,一聲聲喚她:“禾楚,禾楚……”

  可這一聲喚,她等了足足有十年了。

  “皇上?”她開口,聲音抖地厲害,語不成調。

  “朕知道,你和他們瞞著朕,不讓朕知道……”帳里模模糊糊,聲音淡地只成一線。

  皇后顫著身,唇畔微張,眼中晃過五彩,頭脹欲裂,心中只是念道:他知道,他都知道,他都知道……

  “朕不怪你,你是為朕好,可朕就想知道,她……她到底……”一陣急喘擾亂了他的話語,皇后靜靜地聽著,半個身子軟了下來,跪在冰冷的地上,大殿上只有她一道纖弱的身影,淒清難言。

  “罷,罷了……你退下吧,朕不想知道了,”帳內人喘著道,呼吸已用盡了他所有力氣,嗓子沙啞,耗了半晌,他才艱難地擠出一句:

  “這些年,辛苦你了。”

  皇后哪裡還忍地住,淚水決了堤似地流,她掩起面,支起身子,跌跌撞撞地急步離開內殿。

  殿外陽光明媚,端的是春光如練,暖氣融融。院中宮人都被遣走了,她看著落落空無的院子,嚎聲慟哭。

  一生一世的淚水,仿佛都在這一刻用完了。

  飛入尋常百姓家(最後篇)

  這一哭足有個把時辰,待她醒過神,天顯暮色,已是傍晚時分。眼中的淚流盡了,心裡頭這才空出方寸地方。思考今日御乾殿中情形,心如明鏡,揣測出些端倪。手伸進袖中,緊緊攥緊那張輕如薄絹的紙,緩緩走出殿院子。

  走出長門,一眾太監宮女早已等候多時,見得人影,黑壓壓跪倒一片。皇后倦極,擺手道:“回宮。”

  各人都回過一口氣來,幾個宮女上前,看清皇后的模樣,都是一驚,不敢多言,小心翼翼地伺候著皇后。其餘人各司其職,留守在御乾殿外。皇后身軟無力,由宮女攙扶,走出幾步,又回過頭來,殿前的朱漆填金門暗沉沉的,不復往日絢麗色澤,像是蒙上了紫黑色的煙霧,陰冷冷的,這暮色如漆,勾起她心中寒意,心中如cháo翻滾,卻又是說不出個所以然。

  回到鳳儀宮,早已掌了燈,偌大的院中散落了明珠似的光亮點點。摒退了左右,皇后一個人獨坐在殿內,看著那燭火明暗間交錯地晃動,映在宮牆上銀燦生輝,靜默地想著心事。

  宮女卻在這時跑了進來,皇后心頭煩躁,冷聲道:“不是讓你們都退下了嗎。”宮女伏地一跪,硬著頭皮稟告:“德總管在殿前求見多時了。”

  皇后眸光迴轉,瞧著殿前宮燈投she的影,道:“讓他進來。”宮女應聲而退,不到片刻,身著緋色宦服的德宇慢步走了進來,也不抬眼,恭恭敬敬地跪拜行禮。

  “德公公有事嗎?”這幾年來,唯一能在鄭鋶身邊說得上話的宮人就是他,故而皇后對他總存著幾分客氣。

  “娘娘,羽林軍曹統領接了娘娘的旨,在宮外等候了半日了。”德宇道。

  皇后折起秀眉,這才想起以防不測下的旨意,道:“讓他退了吧。”德宇聽到旨意並未動,靜立殿前。皇后見他毫無反應,不由大怒,目光冷凝地she去:“本宮的旨意你沒聽到嗎?”

  “雜家認為皇后應該讓羽林統領於宮外隨時候命才是上策。”德宇介於中性的嗓音既不尖銳,也不低沉,清脆如玉鳴,不疾不慢的說來,讓人安心。

  皇后震怒,本欲發作,等德宇說完,細細一想,的確有幾分道理,將怒氣按下,皇后問道:“如何是上策?”

  德宇抬起頭,膚白明潤,眉目端正,低聲道:“端王目前就在曲州,距京城不過兩日路程,皇后當得趁此刻把京城的兵權抓在手中,端王才不至於妄動……”

  皇后驀然一驚,脫口道:“皇上,皇上仍在……你……”

  德宇烏黑的眸子對上皇后略顯驚慌的眼,肅然道:“難道太醫沒有對娘娘說過,皇上這些日子已經起不了身,偏今日精神好起來,只怕是……”他把後半句吞回腹中,細細打量皇后,見她似有所慮,倒沒有震怒的跡象,接著又道,“皇后需未雨綢繆,防範於未然才是上策。把京城的守兵控制住,才不虞某些狼子野心,即使做更壞的打算,在京城中與他們僵持住了,手中也多了些爭鬥的籌碼,更重要的是,爭取到時間向各地求助。”

  皇后不語,上上下下把德宇看了個透,不由疑惑,他從不是她跟前的人,也不曾得她好處,為何處處幫襯她?這話里話外,都是為她做打算……

  “這五年來,皇上病重,脾氣暴躁,本宮有事要報,常常是公公給予方便,也多番在皇上代為美言,今日公公又趕到這裡為本宮籌謀,公公所為,實在讓本宮費解。”

  德宇淡淡一笑,皇后直盯著他看,微微一低頭,耳邊的珍珠點點晃動,燈光下隱泛起銀色光芒,半邊臉龐的輪廓,酷似記憶中的一個人,也是那樣笑著低頭,便帶過一道淡銀色光芒。德宇微微閃神,因不知想起了何事何物,而有些怔忡,口中不覺答道:“受人所託。”

  皇后挑起眉:“誰?”

  殿內空幽幽的,迴蕩著她這聲“誰”,德宇佇立不語,皇后目光刀似地在他身上轉著。心裡不停地思索,春夜的風猶是帶著陡峭的寒意,呼呼地吹進殿中,晃地宮燈亂晃,攪亂了一殿的明暗。萬千的念頭和線索在腦中轉過,皇后心頭越加混亂,只覺地少了些什麼,驀然,電光火石的一道亮光划過腦海。

  “是她!”她低呼。

  這一團亂麻終是被她理清了,死死盯著殿下垂立的德宇,她的心仿佛被一把利剪卡擦剪了道口子,許許多多的東西一件件地往下落,落地多了,心頭就清楚了,同時也輕了,輕地不勝一羽。

  “原來是你,原來是你,只我一人,哪裡能在皇上面前把消息給瞞下,原來是你暗中幫我,”皇后苦笑,“難怪皇上不知,也對,這宮中也只有你能……”

  德宇見她目光忽而飄離,忽而凝重,一雙剪剪秋瞳里映了不知多少東西,盛的東西太多了,讓人沉重,不敢逼視,喚道:“皇后娘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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