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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是這樣的,”於江江堅定地看著段沉,一字一頓地說:“我能感覺到,她非常愛你,這幾十年的艱難,她只要放棄你,好日子就能唾手可得,可她從來沒有。沒有一個母親會放棄自己的孩子,骨肉相連,絕不僅僅是一個詞語而已。”

  段沉想,人生總會有幾個決定,是大腦短路瘋狂至極的。

  比如這次,他竟聽從了於江江,騙段曼雲,他在段家村遇到山體滑坡,生死未卜。

  那一天多的時間,對段沉來說,竟是他二十幾年來,最漫長的一次等待。

  他內心裡明知一切都是不對的,卻還是忍不住期待,期待段曼雲會在第一時間趕來。

  那是一個自小寂寞的孩子,最最叛逆的期待。他期待著段曼雲對他的在乎,真正像個母親一樣外露的關切,炙熱的話語,和終身不移的守護。

  那是一份一生一世牽絆,從生下來就持續著的牽絆。

  說實話,段曼雲究竟會不會來和什麼時候來,段沉心裡一點底都沒有。他甚至害怕著段曼雲會不會根本就不來。

  而段曼雲來速之快,甚至段沉都還沒有來得及想清楚以上的問題。

  段曼雲支付了昂貴到天價的救援費用,坐著專業的直升機到了段家村。

  那裡一切平靜,山勢磅礴,人情依舊。

  她到的時候,段沉剛剛醒來,呆頭呆腦地跟著眾人感到了村口。那裡大片空地上,停著一架對村民來說只在電視上見過的直升機。眾人看稀奇一樣圍住了那架直升機。而段曼雲,則站在人群之外,難以置信地與剛剛趕來的完好無損的段沉對視。

  一貫視外貌如命的段曼雲頭髮隨意披散在肩頭,這是段沉幾十年不曾見過的段曼雲,她是慌亂到什麼地步,才會讓人見到如此狼狽的她?

  段沉突然無比後悔這個決定。他想上前去抱住他反抗了幾十年,這個稱為“媽媽”的人。那是第一次,段沉覺得“媽媽”兩個字充滿了實感,充滿了深厚的感情。

  他剛走了一步,段曼雲突然大呵一聲:“你別過來。”

  段沉一怔,定在原地,半晌他才意識到,段曼雲的視線透過他,落在他身後那個人身上。

  那句“別過來”也是對那個人說的。

  段曼雲臉白如紙,唇色發白,她眉頭皺得那樣緊,整個人像魚竿上勾到魚的魚線,緊繃得甚至有些鋒利。

  “你讓我太失望了。”

  這是段曼雲昏倒之前說的最後一句話。

  之後人仰馬翻,那麼混亂的場面,眾人只記著手忙腳亂地送段曼雲去醫院。

  誰也沒來得及回味,那句話究竟是對誰說的?段沉還是徐決?

  段曼雲已經四十有五,人生六七十年,她已經過去三分之二。

  這一生她感到最痛的事有三,一是徐決全盤否認與她的關係;一是生段沉;一是唯一認疼惜她的外婆去世。

  她以為,這一生再不會經歷比這三件事更痛的事,卻不想,人生的苦難永遠沒有盡頭。

  當她接到電話,得知段沉遇到山體滑坡,生死不明的時候,她整個人徹底崩潰。

  從北都上飛機到盛東的時候,一貫冷靜的她竟然忍不住數次落淚。腦海里一幕幕全是段沉咿呀學語的樣子。

  段沉小時候真是聰明,十一個月就會說話,晃著晃著到她腿邊,抱著她的腿牙牙喊著:“媽媽……媽媽……”

  她這一輩子放棄了很多事,因為帶著段沉,她放棄了數個愛她的人,也放棄了數次結婚的機會。

  這個世界上不會有人真心對待段沉,除了她。

  她害怕任何人傷害段沉一絲一毫,卻不想,她的偏執傷他最深。

  她甚至來不及和他說一次“愛他”,也來不及告訴他,她已經同意了他和於江江結婚。她該怎麼才能讓段沉知道,她只是和這個世界上每一個母親一樣,愛著自己的兒子?第一次,在商場上叱吒風雲的段曼雲感到那樣的無助……

  怎麼會來不及?她怎麼都沒有辦法相信。

  坐在直升機上,那是她第一次從完全不同的角度看著她長大的地方,她無法相信,這片山水會以這樣的方式將她的兒子埋葬。

  下飛機之前,什麼樣的可能都被段曼雲想了個遍,卻萬萬沒想到,從頭到尾都是個請君入甕的局,而她,還傻乎乎地上鉤。

  看到徐決的那一刻,段曼雲感覺到前所未有的憤怒。積攢了近三十年的怨氣像一塊大石,緊緊壓著她的胸口,她死死咬著嘴唇,怎麼都對付不過那口憋著的氣,最後雙眼一黑,不省人事。

  等她再次醒來,她已經在澗水縣條件最好的高幹病房,但縣城的醫院怎麼還是比不起北都,高幹病房也沒多大,除了病床柜子,也就夠放兩三張椅子了。

  病房裡一股消毒水味刺得段曼雲皺了皺眉,她睜開眼,病房裡只剩於江江,見她醒了,滿臉愧疚的於江江趕緊給她找來枕頭,把她扶了起來。

  “段沉和醫生談話去了。”她咬了咬下唇,躊躇了許久,愧疚地說:“對不起,我不知道你是真的生病了。”

  “嗯。”段曼雲喝了點水,四處看了看。病房裡除了於江江真的沒有別人了。心裡隱隱有些失落。可她也不知道自己在失落什麼。

  於江江看她四處看,似乎在找人,立刻說:“那個人不在這裡。”他怕你看到他又暈過去,一直在走廊上。

  後面的話,於江江不敢說。

  段曼雲還是平靜:“嗯。”

  這時候,段沉從醫生的辦公室回來,一臉沉重地進了病房。

  “你先去吃飯。”段沉對於江江說。於江江知道段沉是有話要和段曼雲說,拿了包就出去了。

  於江江不知道段曼雲和段沉究竟談了些什麼。她只記得那一天,她和徐決在病房外沉默地坐了很久,超過四個小時。

  段沉出來的時候,眼眶紅紅的,於江江看得出來他哭過,但他是個要面子的大男子主義患者,於江江沒有點破他偶爾流露的脆弱。

  “江江,我們回北都了。”段沉說:“北都的醫療條件比較好。”

  段曼雲無論如何只肯接受保守治療,北都那邊的專家給她制定了保辱治療的治療方案。但大家都知道,段曼雲的病情,保辱治療根本不可能。

  要離開澗水縣的那天,段曼雲不知是怎麼了,突然提出要回段家村看看。

  那一刻段曼雲的眼神真的好滄桑,好像這次看了,就永遠沒有下一次一樣。

  於江江看著她那種表情,忍不住紅了眼眶。

  三人坐著顛簸的拖拉機,段曼雲一路都帶著笑容。拖拉機機械作動的聲音真的很大,整個車都在震,段曼雲一路都在說話。可拖拉機聲音太大,將段曼雲的聲音完全掩蓋,於江江只能零零碎碎聽到她絮叨中的幾個詞語。

  那一天,段曼雲一個人走了很遠的路。一個癌症病人,居然比兩個健康的年輕人體力更好,她從村頭走到村尾,去看了她過去的家,此時已經成為她哥哥的家,被翻修成一棟兩層樓的磚房。是整個村子裡除了雲水學校以外最豪華的建築。

  十幾年前,外婆去世之前,她給捎回去的十幾萬塊錢,看來家裡還是好好的接受了。

  當年她與徐決定情的那棟破木屋子被改造成一棟普通的平房,徐決在那裡住了一生。

  段曼雲路過那房子的時候只遠遠地看了一眼,最終還是沒有走近。

  她最後走進的,是村裡的百年祠堂。

  近三十年過去,祠堂依然破舊,石像被刷了新的色彩,但時光將那色彩剝落,顯露出內里的破敗。

  段曼雲抬頭看著石像,多年過去,石像面目已經被侵蝕的看不出五官,只那一雙眼睛,看著依然犀利。

  如今,她再不是當年受審的有孕女孩。

  如今的段曼雲,隨便開張支票,能把這座破舊的山村都買下來,可在這祠堂石像的注視下,她仍感到腹背發緊,惴惴不安。

  這麼多年過去,那種不安全感仍然沒有消失,當年被質問、被放棄、被全盤否認的感覺還是讓她頭皮發麻、手心出汗。

  地上有破舊的蒲團,內里的發黑的海綿都露了出來。段曼雲跪在蒲團上,虔誠地看著石像。沉默地向石像懺悔著她這失敗的一生。

  空蕩蕩的祠堂里,除了穿堂風的聲音,還有由遠及近的窸窣聲響。段曼雲下意識地回頭。

  多年過去,徐決並沒有怎麼老,只是髮鬢有些發白,他攙扶著一個走路走有些蹣跚的老漢,那人已經滿頭髮白,兩隻眼睛有一隻灰白,看上去像是白內障了。

  那人漸漸看清了段曼雲,皺紋滿布的臉上開始抽搐不停,兩行熱淚順著皺紋的文理滑落。

  “曼雲?是不是段家的小丫頭曼雲?”他沉重地嘆了一口氣:“我死之前還能等到你回來一次,真是謝天謝地。”

  “……”

  當年的種種,除卻徐決的部分,其實段曼雲記得並不算太清楚。當年主持審堂的村長,面目也已經模糊。甚至當年打過她的人,她也全然記不起了。

  時間會讓疼痛消散,恨意減退,也會讓愛意變成灰燼。

  段曼雲沒有想到的是,當年段曼雲的逃跑讓那村長記了許多年,尤其是徐決向他坦白了一切以後,他更是覺得對不住當年那個單純年輕的女孩。

  看著村長老淚縱橫,段曼雲在旁邊站著,竟覺得自己像個局外人,這一切,似乎都和她無關。

  隔著兩個人的距離,段曼雲像從來不認識一樣打量著徐決。

  時間對她挺殘忍的,她用各種高科技的產品減慢自己老化才能有如今的樣子,而徐決,什麼都不需要做,就能保持著當年的眉目。

  往事如風,一絲一縷吹散著段曼雲這近三十年的執念。

  這一刻,段曼雲不會思考,所有的驕傲和憤怒都忘記了,只是脫口而出:“當年,你知不知道,我一直在等你回來娶我?”

  徐決眼中有時光熬成的灰燼,他看著段曼雲,雙眼發紅。

  當著老村長的面,徐決突然跪在蒲團之上,他雙手握著自己的膝蓋,低著頭,對著村長和石像一字一頓地說:“我等這一天,已經等了快三十年。”

  “請村長替我見證,當年那個人是我,曼雲懷的是我的孩子。一切都是我的錯,我說要娶她的,是我,是我辜負了她……”

  “……”

  於江江一直不知道那天祠堂里到底發生了什麼,她上了個廁所,回來一切都變了,這始終讓她覺得不可思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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