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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是個三四歲的孩子,灰頭土臉,身上的褂子沾著不少泥灰,又蹭破了些許,看起來像是被人丟棄的。

  “你爹娘呢?”陸廿七問了一句。

  那孩子烏溜溜的眸子盯著他的眼睛看了許久,又盯著他額上的血痣看了一會兒,軟聲道:“沒有爹娘。”

  “那你怎麼會在這處?”陸廿七又問道。

  那孩子想了想還是搖頭。

  ……

  陸廿七耐著xing子問了好一會兒,卻一無所獲,就好像這個孩子是天生地養的,忽然出現在了這裡似的。他這些年沒少往家撿孩子,看見年紀這樣小的,自然也沒法不管不顧。於是他領著這孩子到淺灘邊,幫他洗了洗臉上的泥污。

  他正想說什麼,卻見洗完臉的孩子抬起頭,怯生生地看著他。

  這孩子皮膚其實非常白,只是被泥污遮了,洗gān淨才顯露出來。那眉眼,恍然間同許多年前的另一個孩子有些相像。而真正讓陸廿七說不出話的,是那孩子額頭間的一枚紅痣。

  小小的,帶著江水的濕氣,正正好落在命宮處,和陸廿七額上的一模一樣。

  廿七茫然地蹲在那孩子面前,看著他的額頭,遲遲不知道眨眼。

  “你怎麼……哭了?”那孩子說話帶著濃重的稚氣,顯得有些口齒不清,怯怯的,聽得人心裡又酸又軟。

  陸廿七恍然一眨,大顆的眼淚直接砸落在地。他吸了一口氣,低聲道:“沒,我只是……高興得有些忘形了。”

  那孩子睜著烏溜溜的眼睛看他,試著伸手用手指笨拙地抹了一下他的眼角,卻差點兒戳到他的眼睛。

  廿七卻毫不介意,他用力眨了好幾下眼,將不斷泛上的水汽眨下去,用此生少有的溫和語氣問道:“我帶你回家,好麼?”

  那孩子問道:“會餓肚子麼?”

  “不會,這輩子都不會。”

  那孩子一本正經地“審視”了他片刻,像是在琢磨廿七這話可不可信。不過他實在太小了,著實琢磨不出什麼複雜的,只看見了廿七手裡的包裹,聞見了包子香氣。

  於是他小jī啄米似的點了點頭:“好。”

  我有所念人,隔在遠遠鄉。

  十二年huáng泉相隔,遠遠鄉的故人終於還是回家了。

  作者有話要說:  註:我有所念人,隔在遠遠鄉——白居易《夜雨·我有所念人》

  第102章 發發糖(九)

  人世間數十年的光yīn說慢是極慢, 諸如孤身一人站在山寺中時, 每一彈指都像是一生,總也瞧不到盡頭。但是說快又是極快的,轉眼便是白雲蒼狗,東海揚塵。

  大澤寺里的歲月總是這樣時快時慢,以至於久了之後, 同燈也記不得自己究竟在這裡點了多少年的燈, 只能通過身上偶爾出現的災禍和痛楚, 來判斷時日——

  那人病了又很快好了;

  那人躲過了一場災;

  那人這一世結束了;

  人生在世壽數總是難以說清的, 有長有短,同燈替的是災禍痛楚, 而不是壽數。所以那人並非世世長壽,只是即便亡故也是無災無痛, 安安靜靜地閉上眼。

  一世帝王, 一世蜉蝣,一世乞丐,一世沙彌……

  盛衰否泰總是jiāo替的,所以那人自帝王之後,每一世的壽數都不長,不過短短百來年,已經幾入輪迴了。上一世的沙彌終究還是只活了三十餘年,死時的病痛雖然全由同燈擔了,但也仍是短壽得可惜。

  不過這一世,落在那人身上的災禍病痛似乎少得多了,以至於整整十六年,同燈只替他擔過一回大一些的病痛,剩餘淨是些小事,不足掛齒。

  雖說災禍少了是好事,但另一方面,牽連也跟著少了。

  這十六年裡,同燈在這大澤寺里呆得快要入了定。若不是玄憫和薛閒時不時會來一趟,他怕是連仙都修了幾輪了。

  不過這些年,江松山倒是比以前多了點人影。因為自三十多年前黑石灘一戰後,太常寺的太卜便知曉了大澤寺之於國師的意義,沒過幾年,江松山山腰處便多了一間獨屋,門匾上蓋了朝廷的印,專供守山人落腳。

  守山人挑的是有經驗的山夫,吃著一點兒薄俸,簡簡單單守一山太平。

  他要做的事倒是不難,就是定時巡山,看著點路過之人,不讓尋常人隨意登上江松山,畢竟大澤寺內同燈偶爾會替人受災,若是有人莽莽撞撞地上來,總有被牽連的危險。若是山中忽然忽起雷火,便及時報給衙門,免得再燒一回山。

  雖說是多了一個人,但實際上,守山人巡山也只是順著山腰走,不會冒冒失失地順著老石階,去荒廢的大澤寺轉一圈。所以這守山人和同燈幾乎是井水不犯河水,三十年下來,同燈也沒見過他一回,只是知道有這麼一個人。

  某年早chūn,清晨的山間薄霧還未散,一個少年人便背著一個灰布包袱上了山。暮冬遺留的寒氣還未全消,山間更是yīn濕,這少年人卻將袖子挽到了小臂,露出薄而jīng健的肌ròu來。

  他皮膚算不上白,一看就是從小gān活,在日頭下長大的。他頭髮束得高高的,一絲不苟,筋骨間處處透著力道,渾身上下散發著少年人特有的意氣。

  他是上一任守山人的兒子,現今上山,是來接這守山的職位。

  少年在山腰的守山房邊停下步子,解下包袱進了門。他將包袱放在裡間的chuáng鋪上,又掃了一眼屋內的布置,便熟練地收拾了一番,拎起屋裡的木桶,背手關上屋門,朝山間深處走去了。

  他本意是要去山溪那邊打些水來,卻在路過一條石階時停住了腳。

  這條石階他是知道的,沿著它一路往上走,要不了多久就能登上山頂,傳說中的鬼寺就在上頭。不知為何,少年每回聽人說起鬼寺,心裡都會泛起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qíng緒。

  他總覺得,很久很久以前,自己似乎越過數道山影,遙遙望過那座鬼寺,甚至看見過鬼寺里無聲亮起的燈火。

  但這是不可能的,畢竟他所住的地方在縣城邊郊,並不在山頭上,怎麼也不可能看見那樣的場景。況且不知為何,每每想起鬼寺,他總有種不知由來的感慨。

  現今他就站在這石階前,那種莫名的感觸更是來得突然。

  少年只略微猶豫了一下,便gāngān脆脆地抬腳上了石階。傳聞這鬼寺已經荒了數百年了,從未有過人,沉靜而孤寂。他越往山頂去,周圍便越發安靜。

  若是尋常人,怕是要覺得有些瘮得慌了,可他卻連半點兒怯意也沒生,一步三階地登上了頂。

  大澤寺比他想像的要完好得多,但也荒得多。

  完好是因為前殿和寶塔幾乎看不出有被燒過的痕跡,就連寺門也是好好地佇立著,只是滿含風霜。荒則是因為,前些天冬意還未散盡時,下過一場雪,縣城裡人來人往,積雪倒是早被踩沒了,可這山寺里卻依然存留著一片茫茫然的白,那種孤寂感便更為深重起來。

  寺門半開著,少年在門外略微張望了一下,卻並沒有看齊全。他也不知自己是出於何種想法,鬼使神差地伸手推開了寺門。

  吱呀——

  寺門發出一聲老舊得令人牙酸的聲響,門內的一切便毫無遮擋地落進了少年眼裡。

  少年當即便愣住了,面色微愕地看著某一處,半天沒能說出話來——

  他看見古寺寶殿長而空dàng的台階上,正靜靜地站著一個人影,高而瘦,一身白袍纖塵不染,在曠寂的茫茫雪色中,顯出一種百年孤寂來。

  “你是……”少年回神時,發現自己居然已經在不知不覺中走進了寺內,站在了台階下。他抬頭看著那道白影,雙眉微蹙,疑惑道:“你是誰?怎會在這鬼寺之中?”

  那一身白袍的僧人恍然一愣,盯著少年的眉眼,似是明白了什麼又似是猶疑,“你能看見我?”

  少年猶豫了一下,點了點頭。

  這一年是癸卯年,距離那沙彌過世整整十七年,距離黑石灘一戰整整三十七年,距離同燈圓寂已是百餘年之久。

  枯坐總有盡時,知己終能重逢。

  遠處天邊幾道白光閃過,隆隆悶響順著天際滾滾而來。這年的第一聲雨雷來了,山花爛漫的盛chūn自然也不遠了……

  千里之外,徽州府寧陽縣內最有名的食肆里一如既往客滿為患。

  剛布完雨的薛閒和玄憫站在門口,掃量了一眼便進了店。

  半個時辰前,薛閒還在江對岸布雨。只是他布完之後略有些犯饞,心血來cháo之下想吃“桃脂燒ròu”,玄憫對他的要求向來沒有異議,於是兩人便乘雲千里來到了這家九味居。

  薛閒進店時沖玄憫道:“當初我落腳在寧陽縣時,見天吃的都是這家的招牌。不過那時候不方便動,都是江世寧那書呆子幫我來買,不知道三十多年過去,那幾道菜味道變了不曾。”

  玄憫瞥了眼屋外支出的早點攤,“嗯”了一聲,“我記得這裡。”

  “誒?你也來吃過?”薛閒一愣。

  “當日我去江家醫堂捉你,正是應了這家食肆的堂倌所求。”玄憫淡聲解釋道。

  活了千百年,若是事無巨細都記得清清楚楚,那腦子早就不夠用了。薛閒向來只記得有些特別的人或事,就好似他記得當初玄憫是怎樣將他從江家醫堂偏屋的地上鏟起來的,也隱隱記得出門時碰上了衙門的人,卻想不起來當初在場的還有哪些雜人了。

  被玄憫這麼一提,他才有了些依稀的印象,順口道:“好像是有那麼個人,記不大清了。”

  這家九味居的小二倒是十分熱qíng,一見兩人進店,也不說客滿了,只笑臉盈盈地沖他們說九味居一切吃食都能裝好了帶回去,若是不介意,倒還有兩桌客人少,可以合坐。

  薛閒和玄憫所住的竹樓同這裡怎麼著也隔著大江,少說也有近千里,帶著食盒上天翻騰一圈那也太不像話了。是以薛閒用眼神向玄憫這講究人徵詢了一番,而後大手一揮,沖小二道:“無妨,合坐吧。”

  “好嘞!怠慢了二位,咱們老闆和老闆娘說了,合坐的銀錢減半。”小二笑眯眯地領著兩人走到一張桌邊。

  這桌客人確實少,只有一人,生得白白淨淨,一副書生模樣,但看衣著,至少是個小富人家。

  約莫是薛閒記憶中留有印象的書生不算多,熟的更是少之又少。所以他看全天下的書生,都覺得有江世寧的影子。

  這不,他轉頭沖玄憫道:“這人長得倒是有幾分像那書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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