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頁

投票推薦 加入書籤 小說報錯

  客人頷首笑笑。

  “是等你家兒郎?”

  “老丈怎知?”

  客人側首,濃眉略揚,露出一分驚詫。

  鍾叟撫著稀疏長須,呵呵笑,“每月小兒回來,我與老婆子也是早早站在村頭盼的。”

  客人怔了怔,搖頭而笑。

  鍾叟奇怪,“客觀為何搖頭?”

  “無妨。”客人擺了擺手,似不願說,抬眼看見鍾叟笑的慈和的臉,頓了頓,緩聲道,“我是頭一回迎他回家。”

  “噢,噢。”鍾叟撫了撫須,心下暗想,大戶人家禮數不同,當父親的自然沒有迎兒子的道理。

  “他已離家半年,今日回來,恰要從渡口過,我來迎他一程。”客人的語氣,聽來倒與尋常人家慈父一般無二,鍾叟連連點頭,笑咧了缺牙的嘴,“你家兒郎大有出息啊。”

  “老丈過獎。”客人一笑,又問,“令郎不在家中,平日何人侍奉二老?”

  “媳婦在家。”鍾叟嘆道,“我與老婆子福薄,老來才得這麼一個兒子,還沒添孫兒……你家孫兒已能入學了吧?”

  客人淡淡道:“小兒還未娶親。”

  鍾叟奇了,想問又不敢問,暗忖這貴客的兒子莫不是長相醜陋,或是有疾在身,遲遲未娶妻可真說不過去。

  客人對他的驚詫不以為意,負手緩緩走上橋頭,望了一川流水,衣袂在風中微微翻動,午後天地間灑滿日影碎金,卻照不開這黑衣深深,投在橋上如墨一樣的影子。

  橋下靜水深流,流向林間盡頭,歸路在望。

  離此兩里外的驛站,也冷落得久了,今日卻有四人四騎,早早策馬迎候在路口。

  為首一人竹笠遮顏,三人布衣無冠,平常裝束,配的是寶劍,騎的是名駒。

  日過正午,輕簡馬車往南而來,馬蹄聲踏破林間靜謐。

  四騎前迎,當先那人率眾翻身下馬,齊齊單膝曲跪。

  馬車徐徐停在路中。

  布衣大漢除下竹笠,日久已褪為淺褐色的刀痕斜過臉龐,肅然斂首,“臣魏邯,供迎殿下回京。”

  車簾掀起,白衣單紗,紫纓小冠的少年從容步下車來。

  “有勞將軍親迎,請起。”年輕的儲君長身玉立,震袖虛扶。

  陽光照耀林間,飛鳥驚起,三兩片樹葉旋落,掠過他烏黑髮際。

  他看向林梢碧色,微微一笑,“京里真好時節,難怪父皇囑我從此道入京,一路看盡chūn深夏淺。”

  魏邯起身,望了少年儲君有如玉質清堅的笑容,恍覺時光易逝,昔年有這般相似容顏的人已長眠皇陵,血火中守護過的幼主,轉眼間卻從襁褓小兒長成一言一笑隱見威儀的天之子。

  “是,此間甚好,皇上也甚愛紫川渡上風光。”不苟言笑的魏邯露出一絲笑意,頓了頓道,“皇上已在前面渡口等候殿下。”

  儲君怔住,良久作聲不得,只問,“是父皇老了?”

  魏邯看出少年老成的儲君,在不動聲色之下,極力掩抑著孺慕激動。

  “回殿下,皇上一早親至,在渡口等候已久。”魏邯從不多話,見儲君這般喜色,不由補上一句,“皇上素愛到紫川橋微服踏青,難得今日殿下回京,特命微臣來此迎駕。”

  原來父皇年年出宮,便是來此,少年儲君略微有些詫異。

  此間風景雖秀麗,卻也無甚特別,他深知父皇昔年征戰南北,已看慣山川勝景的。

  天下皆知儲君代天北狩,巡視邊疆歸來,卻不知月余前,他又受命從徽州悄然折往江南,今日方才風塵僕僕,一路南歸。

  亦君亦父,亦嚴亦慈,但在太子蕭允朔眼中,只羨胞姐允寧能在父親膝下盡享寵憐,自己身為儲君,自幼教嚴,父子間倒是君臣之分占得多些,天倫之樂實是奢侈。去歲秋後奉皇命北狩,在極寒的北境度過有生以來最酷嚴的冬天,方知昔年父皇開疆北伐之不易,也知父皇磨礪自己的一番苦心。開chūn的北疆雪融糙長,山川奇絕,允寧又來了。堂堂公主胡服男裝,恣意縱游在北方原野,無拘女兒身份,遠不受父皇管束,近得舅父江夏王的寵愛。看著胞姐逍遙快活,自己卻又得奉旨南下,時至暮chūn才得回京。在城外接到宮人傳旨,棄官道,從舊津微服還宮,太子蕭允朔只道父皇的意思是輕簡儀從,不必入城擾民。

  萬萬想不到,父皇竟會親自來迎。

  蕭允朔當即棄車換馬,躍上一騎,催馬朝渡口馳去。

  馬蹄聲中,一騎絕塵而來,袍袖隨風揚起,踏雲英姿,仿佛天人。

  倚門眺望的鐘叟,顫巍巍地揉眼,一時看得呆了,只疑王郎歸來。

  原來世上仍有這般人物,風流不遜當年。

  少年立馬彼岸,躍下馬背,廣袖翻飛地走在橋上。

  佇立橋頭的黑衣客人凝目遠望,直到少年走的近了,才頷首而笑。

  少年拂衣而跪,垂首喚聲“父親萬安”。

  橋下流水潺潺有聲,日光溫和,照在父皇肩頭,如披金輝。

  不曾抬眼,已看到熟悉的玄色布衣,連齒木屐,多年儉素如一。

  “在外面不必拘禮。”

  父皇伸手過來,一托之力,不容抗拒。

  這隻執掌乾坤的手,qiáng而有力,掌心暖意微透。

  蕭允朔斂袖起身,感到父皇深邃目光久久停駐在自己臉上,抬眼望去,被他鬢邊新添的銀絲刺痛了眼。

  那白髮拄杖的老人從酒鋪里蹣跚走到父皇身旁,咧著缺牙的嘴:“終於等來了啊,公子真是好人才!”

  “老丈謬讚。”父皇難道和煦如斯,“勞煩老丈再來一壇好酒,難得今日有閒,我父子許久不曾同飲了。”

  “好好好。”老人欣然應諾,蹣跚轉身,卻又拄杖回頭,“是了,我那窖中還藏有一壇多年老酒,如二位貴客不嫌山野鄙陋,且至舍下,開壇來喝?”

  父皇朗聲笑,“客官莫怪,這壇酒原是我早年存下,等這酒鋪歇業之日,喝的閉門酒。到底年歲不饒人,明年今日怕是不能再講紫川舊事與你聽了,來來去去這些年,也只有你愛聽......人老掉牙,事老便忘,只有酒老仍香。”

  說罷,老人長長嘆息。

  父皇沉默半晌,也是一嘆,喃喃道:“何曾能忘。”

  多年故人終有一別,渡口的酒,也有飲盡的一日,紫川舊事終於無人再說。

  “好,這壇酒,今日我父子喝定了。”父皇慨然笑道,“澈兒,你為老丈牽馬來。”

  侍從早將馬都備好了。

  蕭允朔依言牽來,父皇親手扶了老人上馬,手撫馬鬃道:“老丈,再將紫川舊事講給這少年人聽一聽吧。”

  鍾叟笑著應允。

  於是去往山間農家的路上,老人娓娓道來,將昔年豫章王妃與江夏王曾走過這座古橋的光景,講與並韁徐行的太子蕭允朔聽。

  而那玄衣孤騎,已遙遙走到前面去了。

  遠處一縷炊煙,竹籬掩映古井,茅屋三間,山花錯雜,柴犬迎門吠叫。

  鍾叟的家,在山腳綠竹林下。

  遠遠聽見犬吠,已有村婦出來開門,見有外客來,慌忙低頭迴避在門旁。

  鍾叟吩咐兒媳婦快快炊煮待客。

  這農家院落看在蕭允朔眼中別有山野閒趣,卻也粗陋,卻不知父皇為何一踏入院中,便似神往無盡,著了迷地四下流連,一井轆,一磨盤,一扒犁,都細細看過,難掩羨嘆。

  一代開國雄主,在朝在戰,這般qíng態怕是誰也不曾見過的,連阿姊也沒機緣得見呢......蕭允朔心念忽動,想起早逝的母后,不知她可曾見過這樣的父皇。

  “魏邯,魏邯何在?”父皇負手立在屋檐下呼道。

  隨侍在外的魏邯應聲而入,“主公,屬下在。”

  “你將這屋頂揀一揀。”父皇抬手指了一間茅屋頂上,似乎覆頂的茅糙有些塌漏。

  “主公......”魏邯卻愣住,臉上訕訕,極不自在。

  堂堂魏大將軍,戰功赫赫,武藝超卓,揀補房頂卻著實不會。

  父皇瞪他,“怎麼,要朕教你?”

  蕭允朔在旁忍笑咳嗽一聲,提醒父皇的自稱,說漏了嘴。

  鍾叟倒是沒聽出來,只攔道:“不勞煩,不礙事,等我家小兒得閒回來再揀。”

  魏邯一聲也不敢抗辯,領命自去,講將隨侍護駕的禁中高手通通召來修補屋頂。

  鍾叟拄了杖,跟去幫著指指點點。

  父皇負手,遠遠地皺眉看著。

  蕭允朔悄聲問:“父皇真會嗎?”

  “什麼?”父皇似不明所以。

  蕭允朔望了眼屋頂,意思是他方才瞪魏邯時說的“要朕教你。”

  父皇一怔,哼了聲,轉頭不言。

  果然他也是不會的,橫掃千軍,馬踏天闕的父皇,也修補不來一間小小茅屋。

  蕭允朔忍笑,將唇角忍成一彎月弧。

  “要笑便笑。”父皇頭也不回地說。

  沒等說慣的一句“兒臣知錯”出口,蕭允朔驚覺自己的笑聲已搶了先。

  這一笑竟停不下來,笑罷看見父皇峻嚴側臉,也有了溫和笑容。

  多久沒在父皇面前這樣大聲笑了,自成年後,漸漸成了父皇跟前的儲君蕭允朔,不在是母后口中柔柔的“澈兒”。

  “你你笑起來最是像她。”父皇緩聲道。

  蕭允朔垂下目光,“聽舅父說,我相貌雖肖母后,xingqíng卻是阿姊更像。”

  父皇笑,“那是自然。”

  提起阿姊允寧,蕭允朔不由長眉斜飛,“那日阿姊一身紅衣,與賀蘭氏的王子賽馬,賀蘭氏使詐,阿姊一怒揚鞭,竟將人抽下馬來,舅父大笑道,母后少時也曾將冒犯她的兩個宗室子弟,當著太后的面鞭打。”

  “打得好,賀蘭家的蠻子,還妄想求親。”父皇冷哼,“打幾鞭子算得什麼,若以阿嫵的兇悍……”

  語未竟,聲已黯,後半句父皇再也未說出來,就此沉默。

  母后的名諱,他是極少在人前提起的。

  蕭允朔心下不忍,微笑著引開了話,“阿姊掛念父皇,囑我向父皇問安。”

  “她掛念的是天寬地闊,優遊自在,哪有閒掛念一個無趣老頭子。”父皇的語氣真似一個與兒女賭氣的尋常老人,蕭允朔聽來莞爾,卻聽他頓了頓語聲,仿若無事般問起,“江夏王可好?”

章節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