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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瀾月樓成了空掛牌匾的屍體,yīn森森像我寒涼徹骨的心。

  曾經握住我的手指尖信誓旦旦說要保護我的男子,在第三個清晨,黎明將至未至的時刻,眼睜睜看我被侍衛帶出瀾月樓,金釵翠翹都來不及cha上,閒散了頭髮,憔悴困頓。他的眼眸自角落裡探出來,他的沉默比誓言還要華麗。

  我住進燕王的宮殿。一個永遠戴著面具,看不出內心悲喜的男子,終日徘徊在我身邊。

  他叫弘冀。

  他說是他向皇上求qíng,才讓我免於被逐出皇宮。如今讓我在東宮最偏僻的廢棄宅院生活,已是最好的安排。他說我有何需要大可隨意向他開口,他會好生照顧我。

  可是從嘉也說,說他一定保護我。我恨得每夜每夜做難堪的噩夢,yīn謀,陷害,殺戮,血腥,夢裡的人都有著一張猙獰的面孔,而從嘉,他的顴骨上刻著涼薄,他永遠站在煙霧裡看我,看我被鞭笞,被刀砍,被焚燒,被活埋。

  我打碎了琉璃珠,殘渣嵌進我的手掌心,白皙的皮膚上殷紅點點,我蹲在角落抱住自己又哭又笑。

  難道,我餘下的年華就這樣枯萎和衰老?

  起初,從嘉幾乎每日來看我。因寂寞和恐懼而生出的焦躁不安,才稍稍有了平復的跡象。我仍舊跳著他喜歡的舞,步履輕盈,心思卻沉重許多。從嘉對我說不用擔心,他說:“我一定會向父皇進言,讓你回到我身邊。”

  這成了我最大的希冀。

  我原以為從嘉就算沒有這份能力,只要他一心向著我,多少也可滿足。但後來的某天,我睜開眼從黎明盼到深宵,他沒有來。

  我的希冀顫抖得厲害。

  第二天,第三天,一日如三秋,我仍然沒有見到從嘉,有什麼在身體裡似快要崩塌。弘冀告訴我,皇上賜婚,從嘉即日便要迎娶大司徒周宗之女周薔。

  我轉身回房,聽見弘冀在背後的一聲冷笑。

  事qíng原本都在意料之中,從嘉所娶的女子,必須出身名門高貴溫婉。而我是他的舞娘,終生不可變改,要麼受他的寵溺老死於宮中,要麼被他淡忘將歲月蹉跎成三千白髮,或許這森森的宮牆之內有無數女子曾經歷或正在經歷與我相似的命運,只是我沒有想到這一天到來的時候我會如此落魄又如此滿心衰竭。

  南唐元宗保大十二年,李煜十八歲,納大周后。

  周太祖郭威卒,柴榮繼位,是為周世宗。

  檐角結了蛛網,風一chuī,沙礫如鋼針一般扎進眼裡,生生地疼。有人拍我的肩膀,我的視線迷朦,我看見從嘉。

  他輕輕地問我怎麼了,他抬起我的下巴。我突然很想哭,淚水便將沙礫也沖走了。我才看清面前的男子根本不是我日夜想念的從嘉,而是弘冀。但那一刻他的目光溫柔,動作輕輕緩緩,儼然與從嘉沒有兩樣。我含淚地笑,我一定是太過想念從嘉,才會將天地萬物都看成他了。

  弘冀給我看近來流傳的一闕宮詞:“晚妝初了明肌雪,chūn殿嬪娥魚貫列。笙簫chuī斷水雲間,重按霓裳歌遍徹。臨風誰更飄香屑,醉拍闌gānqíng味切。歸時休放燭花紅,待踏馬蹄清夜月。”

  他說,是從嘉所寫。

  呵呵,從嘉,從嘉。這個名字與我似有千年萬年的恩怨,剪不斷理還亂,無時無刻不在我耳邊迴旋。到如今我見不到他了,也不知他過得是好是壞。但這麼一闕輕歌曼舞的詞,毫不遮掩就將我嘲笑了去,原來我所有的憂慮不過是在自做多qíng。

  一場牽掛一場空歡喜。

  從嘉不再需要我。他有嬪娥,有他的薔。他不再需要我,妤,或者霓裳。他興致勃勃賜予我的這兩個字,已然凋零成白紙,成了他的墨寶下面區區一個名詞,一首《霓裳羽衣曲》。但不知我會不會同那傾國傾城的女子一樣,匆匆喪命;而從嘉又會不會是那個優柔的男子,隔岸觀火,到最後只記得那一段舞,卻忘掉一個為他起舞的人。

  我怔怔地愣了很久,聽見弘冀說:“或許,他是上天故意捉弄你的道具。”這話說得jīng妙,我看著弘冀的眼睛,似有還無的惆悵,與我印象中的弘冀開始有了一道界線。我問他:“為什麼?你似乎在開解我並且關心我。”

  弘冀微微仰著頭,冷凝,篤定,並且自得,嘴角還掛有輕微的戲謔,他說:“因為我對你,就像你對待從嘉。”

  我捏了一手心的汗。

  後來某個疏雨的huáng昏,我終於等到從嘉來看我。他一開口喚我霓裳,天地皆動容了。我訕訕地笑,笑容蒼涼,我說:“你總算還記得我。”

  從嘉依舊是那樣一個人,面容gān淨,眼神清澈可以見底,眉心很自然地凝著點點愁,像一個有心事的孩童。他說:“霓裳你恨我是應該的。”

  我說:“我有何資格敢恨六殿下。”

  他說:“霓裳我原本應該向父皇稟明一切的。”

  我說:“你難道想告訴皇上你要娶的是我嗎?”

  他說:“是的,一直以來我只想要你一個人。”

  我愕然。

  半天說不出一句話。

  我一番信口開河嘲諷他的話,卻不想換來了他急匆匆真切地表達。

  是我誤會了從嘉。原來,我將他放在心上的同時,他也用同樣的方式來待我。只是我太猜忌,他不說破,我便枉顧了他的這番心思。我的睫毛垂下來,滿眼cháo濕。

  “從嘉,對不起,我不該發這樣大的脾氣。是我誤會了你。”

  從嘉攬著我的肩膀:“我怎會跟你計較這些,眼下最重要的,是讓你離開這座廢園。”

  “不,從嘉,我不離開這兒,”我堅定地望著他:“偌大的金陵皇城,惟有那些被視如冷宮的地方,才是最安全的。從前我想離開,是因為我希望能一直在你身邊,我怕你見不到我,怕你會忘記我。但如今我明白你的心意便足夠了。更何況,我這樣的出身,是不該與你靠得太近的。”

  從嘉有些急了,他說:“霓裳你為何至今還不明白!”

  我截斷他:“不明白的是你,你的霓裳會成為別人攻擊你的最好的道具。況且太弟的封號一旦撤消,立儲便是早晚的事qíng,如此緊要的關頭,你更不可有半點的差池。”

  “三皇叔不是已向父皇進言,擁立大皇兄為儲君麼?況且我原本就不想做什麼太子。”

  “但皇上對你青睞有佳。”

  “我既然不願意做,又何須顧慮太多。”

  “燕王為人尖刻多疑,且城府很深。你三皇叔不但辭去太弟的封號,還上書請求皇上改立燕王為儲君,這其中的曲折,你難道沒有懷疑?”

  從嘉緘默。

  “那麼,你四皇叔齊王景達呢?一直以來,他與燕王勢如水火,明爭暗鬥,不也是覬覦皇位?你那些叔父兄弟們,只怕是沒有一個不想做皇帝的。你以為你不爭不搶便能置身事外麼?對他們而言,任何一個人的存在都是威脅。皇宮裡是沒有井水不犯河水一說的。”

  從嘉先是怔怔地看我,隨後清淺地笑開,他握著我的手說:“你看我雖為皇子,懂的還不及你多,我是更不可做皇帝的。”

  我狠狠地跺腳,哭笑不得。從嘉卻又撒嬌似的衝著我扮鬼臉:“好霓裳,你別生氣了,我答應你,我會記得你說的每一句話,以後凡事小心謹慎,你不希望我做的事qíng,我便不做。這樣可好?”

  我嘆一口氣:“從嘉,你不願意做的事qíng我同樣無法勉qiáng你,你只要保重自己就好。”

  南唐元宗保大十四年,周世宗親征南唐。

  公元958年,南唐大赦,改元jiāo泰。

  中主立燕王弘冀為太子,參決庶政。

  我在這四方的荒涼院落里,對外界之事只能道聽途說。我不知道弘冀與從嘉之間會否發生了什麼,從嘉即使來,也不再對我提爭權奪位之事。

  他看我跳舞,我為他斟酒,梨花院落,夜色融融,江南的疏雨淡煙,便這樣一日復一日被我們各懷心事地蹉跎。

  直到有一天,緋色華衣的女子來找我。她說她姓周名薔,從嘉喜歡叫她的小名,娥皇。

  娥皇,娥皇,我呆呆地念,不知道是否就如同從嘉叫我霓裳那樣。眼睛不由得酸酸澀澀地疼起來。薔問我:“殿下有很久沒來看你了吧?”

  我笑:“他縱使不來,心裡也是掛著我的。”我的神態語氣,看起來似乎是在向薔挑釁。但她也不惱,反倒好一陣唏噓,然後幽幽地說:“你能否讓從嘉放棄你?”

  我渾身一顫:“為何?莫非從嘉有事?”

  她搖頭:“太子在宮中的耳目眾多,更何況你這園子還是他的地方,從嘉來,必定有一天會招致禍端。”

  “六皇妃,妤不過是一界舞娘,何來如此大的能耐?您未免太高估奴婢了。”說音一落,只聽見啪的一聲,手掌清清脆脆砸在我的右臉上。薔怒了,她不但摑我的耳光,還指著我說我是妖jīng。我冷冷地不斷地笑。

  “你太不了解從嘉了,若是說放便能輕易放下,他早該將我遺忘在這荒園裡。”

  “我不了解從嘉,但我了解你。因為我了解一個女人對所愛之人的執著,她是心甘qíng願要為他做出一切犧牲的。”

  半晌,我無話。薔的臉上有得勝的喜悅。

  她知道,我敗了。我也知道,對從嘉的愛讓我對周圍的事qíng毫無勝算可言,我註定是他的依附,為他嘗一切的委屈和痛苦,前路的生死未卜。

  我就如花瓶,隨時可能粉身碎骨。

  其實,我又何嘗不明白薔的顧慮。雖說太子之位已然確立,但誰又會因此放棄對皇位的覬覦。而弘冀這樣的人,自然要清除異己,並且對那些可能威脅到他地位的叔父兄弟們暗中迫害。一直以來,他對從嘉都是冷眼相向,幾乎視其為眼中釘。從嘉即使再小心,也難保不被他抓住把柄,爾後到皇上面前參他一本,甚至,還可能有更兇險的泥沼等著從嘉陷入。這機關重重的皇宮大內,連區區一個侍衛的眼睛都可能成為殺人於無形的利器,更何況是一潭深不見底的泥沼,一旦陷入了,只能夠萬劫不復。

  我不過是要在薔面前保存我僅有的一點驕傲,她已經得到了從嘉,而我,除了那些空dàngdàng的承諾,只有這滿園的寂寞荒涼。

  後來的某夜,月圓如盤,有幾絲雲纏繞著,傾國傾城的美。白色的綢緞懸在房樑上,風一chuī,輕飄飄地舞著。我想念起我為從嘉跳的那支霓裳羽衣曲。

  我細細地鋪了胭脂,描眉畫鬢,唇上一點朱紅,像滲出來的血漬。我勾起嘴角,對著鏡子微微笑。背後的三尺素絹低低地嗚咽著,飄dàng如鬼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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