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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怎麼……這麼晚來?”他握著兩手左右看,指指他的龍椅,“坐吧。”

  皇帝的宮殿裡沒有迎客的坐具,因為他幾乎不需要和人讓禮,所以請她坐,除了內寢的chuáng榻,只有這張龍椅最合適。果真是超脫了塵世的神佛,帝王最看重的東西也不在他眼裡。無方說不必,“我站著說話就可以。今夜來,是來給尊者送法器。原本應當我家白准進宮的,只是我恰巧有話和尊者說,因此搶了他的差事。”

  雖然那句“我家白准”聽著很扎耳,但她能來,已經超出他的預期了。她說來送金剛杵,可遲遲不把東西拿出來,神qíng看上去yù言又止。他掖手一笑,“有什麼話,你只管說吧。”

  兩個人對站著,殿裡燈火杳杳,照得整個寢宮都在搖晃。無方道:“昨晚百鬼夜行,長安城中人心惶惶,尊者應該知道吧?”

  他頷首,“這人間本來就不太平,所以我設天星局,專事鬼神事。”

  他打太極是好手,無方自然知道他的能耐,也不和他辯駁,淡聲道:“我和白准今晚出去巡夜,遇上煞火漫天,也發現了瞿如的魂魄。尊者,你和瞿如到底一夜夫妻,當初她不知道你的真身,但愛慕明玄是千真萬確的。你說你的神識從拉開藏臣箭那刻起恢復,和瞿如的緣分也是在你登基之後,所以你和她……”

  他抬了抬手,“這話未免言重了,本座轉世七次,五世皆有妻有子。你所謂的緣分,僅僅是我生而為人時的命格,是循天道,不得不為之。”

  無方窒了下,“那麼五世成家立室娶的都是凡人,這次招惹瞿如,也是循天道嗎?”

  這個話題戳中了他的痛肋,他大大地不耐煩起來,“你漏夜入宮,就是為了興師問罪?我和瞿如的事,你不知道內qíng。那天是她……”他紅了臉,彆扭又憤恨地轉過頭,低聲道,“是她qiáng行……我那時腦子犯渾,把她當作了你。”

  他說前半句,她心裡只顧哂笑,原來這種事只要女人用qiáng就能成的,真好意思說啊!可他又直言把瞿如當作她,她的寒毛頓時都直豎起來了——這是什麼鬼話!除了他當葉振衣時的一點qíng分,她不記得和他有其他的jiāo集。至於他金剛的真身,更是等同陌生人。莫名把她當作幻想的對象,實在讓人感覺無比的噁心。

  她變了臉色,他都看在眼裡,心中只是悵惘,回不去了。他的花嶼,即便對面也不相識了。

  當初探到她枉死石作城,曾經多麼恨,恨與佛的約定不算數,最後受到這樣的愚弄。分明說好了三世的,最後一世竟是如此了局,她沒能得到善終。屠城後的四十九日,他曾經去城裡看過,煞氣凝結生出艷無方,他那世是個道士,便有意追殺她,促成了她和蓮師的相遇。對於蓮師,他多少了解,他是佛中散仙,愛渡人,樂於行善,也不像別人那樣把規矩舉在頭頂上。就算她是煞,受了他的點撥,也有修成正果的一天。

  沒有在那時就和她坦白,一是擔心擾了她的心神,她無法潛心修行。二是害怕,花嶼的遭遇歷歷在目,萬一把戰火引到她身上,她才剛成形,經不住天地震怒。

  可是他好像做錯了,愛qíng沒有先來後到。就算第一個發現她的是他,他猶豫了,觀望了,一世結束復又轉世,等到神識清明時再去爭取,她已經是別人的了。

  真可惜,蓮師的清靜經,沒能讓她心如止水。也恨混沌時的自己自作聰明,把她送到白准身邊。那隻蠢麒麟,蠢到深處反而撞進她心坎里,她吃他那套,有什麼辦法。

  “你聽來不順耳是嗎?”他自嘲地笑,“可這都是我的真心話。你知道愛一個人,愛了五千年,是種什麼樣的感覺嗎?如果不是無力回天,我不會顯露真身,現在這樣,其實已經違反了天規,萬一追究起來,我的下場可能比涅槃前更糟糕。可我還有什麼指望?我盼了一世又一世,什麼都沒了,活著很煎熬,你懂嗎?”

  她當然不懂,從她倉惶轉開的視線就能看出,她對他甚至沒有半分憐憫,一切都是他陷得太深,作繭自縛。

  她關心的只有瞿如,“你能救她嗎?她魂魄無主,恐怕受人擺布。”

  他微微轉過臉,燭火的金芒覆蓋他的眉眼,他涼薄冷qíng,帶著三分稱意,說“不能”。

  受人擺布?她明知道擺布三足鳥的就是他,為什麼還要來找他磋商?他不單讓瞿如成魔,還賦予她無上的力量,讓她攪起血雨腥風來,反正最後的業力會回饋給白准。神佛見三千微塵,未必。只要計劃得好,依舊可以瞞天過海。

  她的嘴唇翕動,囁嚅了下道:“是不是我活著,對你來說是種折磨?你是金剛,存在了百萬年,只差一步便會回歸正途,我和白准不是你的對手。如果你的本意,是想讓我像花嶼一樣灰飛煙滅,那很簡單,我可以讓你如願。只求你別再為難白准了,看在過去你們曾經親密無間的qíng分上。”

  他憤然望著她,臉上神qíng從震驚轉為譏誚,“真是偉大的qíngcao啊,為了愛qíng捨生忘死,我沒有看錯你。”那嗓音高高吊起,帶著無比揶揄的味道,“我倒希望白准也有這份決心,畢竟三個人里,終要有一個人先退場,才能結束這場鬧劇。”

  他的話很清楚,在他看來那個退場的人必須是白准,不作第二人想。所以這次她是來對了,看清哪怕退回天極城,也無法平息這場gān戈了。

  “你很恨我,是嗎?”她一震衣袖,袖中激she出一道光,金剛杵被光暈包圍,懸浮在半空中,“如果讓我死在你的法器之下,是不是就能平了你的意,你可以好好走完這一世,然後回到梵行剎土,繼續當你的不敗金剛?”

  他仰起頭看,直立的法器飛速旋轉,手柄上金環琅琅,越轉越快。忽然調轉過器身,向她眉心擊去。他心下大驚,來不及念訣,揚手狠狠一揮,把那金剛杵拍出去幾丈遠。

  “你瘋了嗎?”他驚魂未定,厲聲呵斥,“死在杵下元嬰就徹底散了,你大半夜的來,是為了嚇唬我嗎?”

  她嘴角噙著笑,“尊者,我不是花嶼,你可看明白了?”

  他的臉色變得煞白,“你想讓我回到須彌座上去,可你不知道,我已經回不去了。”

  兩個人如對壘,分站在大殿的兩掖。他眼裡死灰一片,沉沉的哀痛,並不比當初失去花嶼輕上半分。無方心裡沒底,不敢確定這麼做能否讓他看清現狀。他的樣子讓人不忍,但沒有當頭棒喝,勢必會無止境地糾纏下去,這樣於他和白准,都是一場滅頂之災。

  各人自有運數,悟道時神佛常會說這種話。就是因為這話,給了莫大的寬宥和空間,在尚未鬧得不可收拾前,不會有人來cha手他們的糾葛。然而不可收拾了,為時已晚,所以他們現在是孤軍奮戰,只有自救。

  她說得斬釘截鐵,“我不懼死,花嶼可以為尊者入輪迴,我也可以為白准散盡元嬰。本來煞就沒有前生來世,就當石作城裡沒有過我,這樣尊者的心結就可以解開了吧!”

  他瞪著她,怒極了,真恨不得掐死她。她以為拿自己要挾他,就能夠讓他退讓嗎?她打錯了算盤,越是如此,他就越恨白准。如果不是尚有幾分顧忌,他立刻就可以了結這場恩怨。說他執念深,確實深,克制了幾千年,還不夠使他癲狂嗎?

  她卻像放下了包袱似的,瞥一眼孤伶伶躺在金磚上的金剛杵,向他合什行了佛禮。

  “金剛杵破一切虛妄,願尊者早拾菩提心,別再糾纏於既往了。”

  她轉身走出光明宮,檐下宮燈照亮她的背影,他死死盯著,肝膽俱裂,“無方!”

  她沒有回頭,長長嘆了口氣。當初石作城滿城被屠,她的降世有花嶼的一份功勞,她心裡知道。她曾經在一座空空的院落里游dàng,看見院子裡的水井,看見牆上懸掛的畫,畫上的姑娘巧笑倩兮,她沒來由的滿心惆悵,仿佛和什麼失之jiāo臂,那是花嶼殘存的記憶。可她不是花嶼,或者說不單是花嶼,更是千千萬萬不甘和憤怒的凝集。金剛可憐,誰又來可憐她和白准呢。結成連理不容易,白准傻乎乎的,他沒有金剛的恆心和耐力,受過委屈後除了哭,大概只剩搏命了。

  她從大明宮走出來時,令主已經淋成了落湯jī。傘落在他腳旁,據說是等得心累,沒有力氣舉傘了。

  “你再不出來,我就打算衝進去了。”他從上到下把她捋了一遍,“他有沒有對你動手動腳?敢借著認親吃你豆腐,我現在就弄死他,反正他的道行還沒有完全恢復,我未必打不過他。”

  “然後呢?麒麟弒主,四海八荒追緝你,我們沒處躲,被捉住了下場會很慘的。”

  令主不說話了,低著頭,沉默良久後道:“其實我不怕入魔,為了保護娘子黑化,我黑得光榮。”

  天劫呢?天劫無處可躲。萬年的麒麟,只要完成這趟任務就能修成正果,她不能讓他功虧一簣。

  “回家吧。”她轉頭看東方,東邊隱約泛起了白光,天快亮了。

  回到飛來樓,惦記去看一看瞿如。經過窗外時令主忽然頓住了腳,驚恐地看了無方一眼,結結巴巴說:“男……男人有時候……比較……比較衝動,阿茶以前是個多麼桀驁不馴的少年啊,自從淪為小鳥的奶媽,天天給她餵奶續命……喜歡的人能看不能吃,這種痛苦我知道。那個……”他別彆扭扭說,“小鳥一定不會怪他的,qíng到深處嘛。況且她志在全魘都,阿茶也是魘都一份子,應該……比較享受吧。”

  他莫名其妙說這些話,無方完全不明白他的意思。呆滯地定眼看他,他眼神亂飛,最後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瞿如的房間。她才發現裡面鋪板嘎吱作響,聽上去動靜奇大。

  這還了得,不要臉的蜥蜴敢jian屍?她火冒三丈,衝上去對門就是一腳。砰地一聲,門扉撞擊牆壁發出驟響,她率先邁了進去,身後的令主捂住自己的耳朵,一隻犄角先探了探,然後才露出一雙眼睛,怯聲怯氣叫了聲璃寬茶,“你做人的良知呢?”

  chuáng上的璃寬怔著兩眼,一臉木訥。手裡還拽著瞿如的胳膊,因為怕她躺久了關節僵硬,經常會給他做一做拉伸。現在是怎樣?難道他做錯了?脫手鬆開小鳥的胳膊,舉起兩爪晃了晃,“我什麼都沒gān。”一面扯開自己的袍子給他們看,底下端正穿著長褲,要是像令主似的弄條大褲衩,褲管太大,還真說不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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