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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現在能做的,只有儘量穩住他。深吸了口氣,她和聲對他道:“明玄,你我qíng義雖不深,但總有幾個月的jiāo集。我自問沒有虧待你,如果你尚且能念我半點好處,就請不要難為他。你和他,現在是同榮共rǔ,如果他有不測,對你也沒有半點好處,你說是麼?”

  他慢慢點頭,“師父說得是,不過我以前竟從未發現師父有這麼好的口才,現在為了一個白准,也是竭盡全力了吧。”

  她說是,“我和他是夫妻,他生我生,他死我死……”

  皇帝嘴角微沉,忽然出言打斷了她,“你知道我不喜歡聽你說這種話。還有,我記得在小妙拂洲時,你就同我說過,讓我不要再叫你師父。你是真心的嗎?要逐我出師門,從此和我斷了這層關係?”

  往日的qíng分,隨著他的質問dàng然無存了。在無方心裡,確實早就不認這個徒弟,他那麼重的心機,和他們根本不是同路人。本來剎土上的人也好,妖也好,大多是友善的。凡事留一線,事不做絕,是他們對佛道的參悟。可和他,無方已然覺得難以再保持友好的關係了。他欺騙她在先,現在又欺負白准,這樣的人不配深jiāo,連繼續走動的必要都沒有。

  她不敢斷定他提供的白準的去向是否屬實,實在沒有辦法了,只好死馬當活馬醫。

  她慢慢退後兩步,“這話我是說過,你我之間,委實不該再稱師徒。我沒有傳授你什麼,你也不是真心在我門下,從開始就是有目的的,現在目的達成了,你也不必委屈自己叫我師父。”

  他沉默了下,慢慢又笑了,白潔整齊的牙齒,在通臂巨燭下發出品色的光。

  “那真可惜,我原本很喜歡叫你師父的。雖然你沒有傳授我醫術,畢竟我向你行過拜師禮,一日為師,終身為師。”他掖著兩手漫步上前來,華美的袍裾在身後拖曳,背上巨大的行龍張牙舞爪,幾yù破空而起。他復切切叫了她一聲,“為什麼你對我有那麼多的猜忌呢,就算我以前做得不對,現在想彌補,你也不肯給我機會嗎?我在你眼裡,早就是個壞人,所以我做什麼都是錯的,都是意圖不軌,要害你們。既然如此,我是不是應該如你所願?我就是要打壓白准,就是要得到你,你聽後,又作何感想?”

  他是抱著試探的心,以賭氣式的口吻,來看她有何反應。結果她臉上淡淡的,不起半點波瀾。他忽然有些憤懣,淡淡的最傷人,他覺得自己成了丑角,有一瞬當真惱羞成怒了。

  他心裡醋海翻騰,恨她qíng願愛一隻麒麟,也不肯對他有半分動容。他捏著大袖在殿裡急急地踱步,怕再看見她,會忍不住想動手懲治她。想想她剛才的表現,他看出了她的怯懦。他有意透露自己是假白準的信息,試圖引戰,也抱著玉碎瓦全的決心,索xing開誠布公算了。然而她卻選擇退讓,讓他有力無處使,喪失了借題發揮的好機會。

  他終於恨恨發笑,“艷無方,你真是讓我失望。”

  她抬眼平靜地看向他,“這話應當由我來說,我修為太淺,不識人心,好在及時止損,總算不晚。”

  “不晚……”他咬著槽牙道,“只怕來不及了。話已經說到了這個份上,你我都不要再迴避了。眼下沒有外人,只有我們兩個,我問你一句,你如實回答我——如果沒有白准,你會不會選擇我?”

  心跳如雷,他在等她回答。一瞬經歷了繁華到腐朽,可他從她的眼睛裡看到不可動搖的決心,她回答:“不會。”

  “為什麼?”

  “因為沒有白準的出現,就沒有現在的我。”她的唇角微微仰起來,“我曾經一心向佛,沒人能扭轉我的信念。可是信念這種東西,遇到對的人,一瞬就可以土崩瓦解,你不會懂。言盡於此,不要再談下去了,多謝你告知我他的下落,夜深了,早點睡吧。”

  她向殿門上走去,他緊握起了拳,沖她的背影大喊:“入世是上天對我的磨礪,我總有一天會歸位,你跟著我,將來當我的明妃,這樣不好嗎?”

  她頓住了步子,回身看他,“你要歸位?光持上師知道你的想法嗎?如果你能取而代之,白准為什麼不能飛升天王?別說一位初地菩薩,就是帝釋天,我也不稀罕,你就死了這條心吧。”

  她從殿裡邁出去,夜間凜冽的風chuī拂,chuī散了鼻腔中濃郁的檀香味。角虎和孰湖匆匆迎上來,“嫂子,問出下落了嗎?”

  她的臉色有些慘澹,“回去吧,回去再說。”

  返回麗水的路上,正遇見初升的太陽。小半張臉緩緩從雲翳中露出來,那光並不扎眼,柔和而溫暖,她的心卻在朝陽里一點點變得濕涼。

  璃寬和大管家一直枯坐在門上,蠐螬家丁率先看見他們,振臂高呼:“大娘子回來啦。”

  中土的稱呼實在太難聽,大管家糾正了他很多遍,“不是大娘子,是魘後!魘後!”

  璃寬和大管家忙下台階,兩撥人一見面就張嘴互問令主,宮裡沒有,飛來樓當然更不會有。無方心力jiāo瘁,現在的處境,竟又像回到被困小妙拂洲時了。不同之處在於她出不去,能指望白准救她,而白准丟了,她卻半點辦法也沒有。

  孰湖很著急,“皇帝總有個jiāo代吧,他說什麼了?”

  無方哀致地看了她一眼,“他說派他去夜摩天取河圖洛書了。”

  “夜摩天?”角虎怪叫起來,“那地方可太高了,妖族除了鯤鵬,沒有誰能抵達,嫂子打算怎麼辦?”

  她沉默了下,定住神道:“我要去找他。”

  角虎更慌了,“你不能去,不單你,我們中的任何一個都不能去。憑我們的修為,恐怕還沒到忉利天就死在半道上了。”

  “那我能怎麼樣?”她捂住臉抽泣起來,“他一夜未歸,那地方是神佛的世界,他是黑麒麟,我怕他會受他們驅逐。”

  大家黯然對望,神佛的世界,他們連想都沒有想過。據說夜摩天的主宰叫牟修樓陀,身量有五由旬,那是多麼恐怖的龐然大物啊,光看一眼大概就腿發軟了。他們這些人的出身,沒有一個是正統的,角虎和孰湖雖然不屬於妖,但也也差不多了。他們尚且去不得,更別說煞氣所化的無方了。

  丈夫失蹤,作為妻子肯定心如刀絞。她一哭,大家都束手無策,獨孰湖是女人,她在男人們的眼神示意下不得不上前,硬著頭皮安慰她,“阿準是麒麟,他和我們不同。就算上面不給他面子,也不會把他怎麼樣的,你就放心吧!我們現在什麼也做不了,只有留在這裡等候。如果你貿然走了,他回來發現你不在,又得去找你,豈不麻煩?”

  她緩緩搖頭,“其實我並不擔心他去夜摩天,我怕的是明玄沒有和我說實話,怕他被他困住,被他折磨。”

  大家都因她這話呆了下,照理說天定的帝王和麒麟,沒有深仇大恨,又必須相互扶持,怎麼就弄得你死我活呢。可她既然這麼說,想必和皇帝的對話並不愉快。璃寬茶對這些端倪還是有點了解的,“主上很討厭明玄,老說他心懷不軌。這次的事,是不是他為了爭風吃醋,故意給主上小鞋穿?”

  太耿直的男孩,有時候真令人頭疼。無方紅了臉,餘下的人恍然大悟,角虎又開始bào躁,“我們殺進大明宮,把那個人皇綁起來,割他的ròu,往鼻子眼裡灌辣椒水,不信他不開口說實話。”

  他調頭就要走,無方忙出聲叫住他,“這人不簡單,白准不在,還是不要輕舉妄動。”她站在煌煌的太陽底下,放眼朝西方看,喃喃道,“我要去趟吉祥山……”

  “去找蓮師嗎?”大管家道,“屬下陪魘後一道去。”

  她搖頭,“人多了反倒不好,弄得打群架一樣。我一個人去,會速去速回的。你們還是留下等令主,如果他回來了,讓他別出去找我,就在這飛來樓里碰頭。”

  她jiāo代完,化作一道白練直取西方,可惜金鋼圈丟了,否則回鎢金剎土,不過一眨眼的工夫。

  趕路趕得急,雖然耗費了一點時間,晌午時分也到吉祥山下了。仰頭看,仙山杳杳隱匿在雲霧中,那是蓮師淨土,前幾次要是沒有蓮師的默認,憑她的身份和修為也上不去。

  她跪在山腳寬坦的祭台上,向山頂拱手,“師父在上,艷無方求見,請師父屈尊,露一露金面。”

  她的聲音扶搖而上,擴展成巨大的聲làng,直達山巔。越量宮裡的蓮師正在看小金魚嬉戲,聽見她的傳音,掐指一算,“這麼快就找上門來了?”

  智慧空行母耷拉著眼皮道:“座上不想見,弟子可以代為傳話,就說座上雲遊去了,讓她返回中土。”

  蓮師噯了一聲,“她修行是本座領進門,現如今眷戀紅塵半途而廢,本座想勸她回頭是岸,為何不見?”直起身,攏了攏偏衫道,“她不上越量宮,只好本座下去見她。爾等留宮等候,不必相隨。”說完飄然而下,半山腰處換了身白色的緇衣,落地時化成了翩翩一少年。

  緩緩行至她面前,她伏地叩拜,蓮師的開場白依舊那麼特別,“無方啊,你瘦啦。”

  無方愣了一下,“可能是昨晚沒睡好。”

  “有什麼睡不好的,船到橋頭自然直嘛。世上好多困擾,都是自己糾結出來的。你看本座,隨心自在,無憂無慮,活了幾十萬年,連細紋都沒有一根,這叫定力知道嗎?”

  她抬眼看他,他帶著和善的笑,像街頭極力兜售商品的小商販,“現在皈依還來得及,你要不要考慮一下?”

  她搖頭,“師父知道我和白准完婚了。您高居梵天,世上的事,沒有一樣逃得過您的法眼。我今日來,目的不必說,您一定知道。”

  他顯得有點失望,“我不知道。我以為你是想我了,來看看我。”

  無方簡直不知道怎麼接他的話才好。人前的蓮師和人後的蓮師,長著兩張截然不同的面孔。想當初她在小城遭道士追殺,被化成僧侶的他救下後,跟隨他一路苦行,走回了鎢金剎土。從中土到南閻浮提那麼長的路途,光靠兩隻腳,真是一個漫長的過程。這段時間裡她給蓮師端茶送水,化緣洗衣,這才有了私底下不錯的jiāoqíng。否則一個小小的煞,何德何能可以登上天人匯聚的吉祥山?

  歸於本位的蓮師溫暖、廣大、法力無邊。左右沒有天眾相伴的蓮師,卻隨xing、無聊、斤斤計較。有時她都有些嫌棄他,覺得他沒有神佛的樣子。他很無辜,“你知道帝釋天吧?他也不斷七qíng六yù。當初為了娶阿修羅王的女兒,撒潑打滾,人家不答應就開戰,打到最後講和,又贈重金又贈甘露的,誰敢說他不好?”所以化人的蓮師也有他自己的執念和渴求,這點他自己認為不是墮落,叫做接地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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