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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只有領兵出征來回的路上,能有那麼幾天清清靜靜的無人打擾。

  很久以後,他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她其實也不總是那麼讓人頭疼。

  只要他出征,她都會安安靜靜地等他回來,派人迎出城外五十里犒軍,登上城樓觀看大軍凱旋,當面稱讚他的軍功,賞下他替麾下將士們討要的賞賜。

  君王也是人,猜忌本是人之常情。

  只不過她在位的七年裡,他從未遭受她的猜忌。他習以為常了。

  她在位的那幾年,身子極為不好,她幾乎沒有做帝王該做的所有的事。

  不上朝,不聽政,不召見大臣,不傾聽民生。甚至不納駙馬,不生子。

  看似毫無建樹。

  她在位的那七年裡,他一手總領朝綱,軍政大權掌於手中。在朝時,政務通暢;出征時,戰無不勝。

  他壓製得她太狠了,她不喜歡,當面抱怨過他,生氣時拿杯子砸過他,拿茶水潑過他,拿各種匪夷所思的古怪花樣折騰他,但她自始至終沒有猜忌過他,沒有在背後捅過他刀子。

  他是什麼時候才察覺這一點的呢。

  他閉著眼,在後背抽搐疼痛的黑暗裡思索著。

  變化都是一點點開始的。

  自從她不在了的第二年,亦或者是第三年……

  今年是第幾年了?

  她過世已經這麼久了麼?

  一陣劇烈的抽搐疼痛,從心底毫無徵兆地升起。

  「裴顯!」男孩兒聲色俱厲。面前的男人是他最重要的臣下,卻處處顯露出臣下不該有的桀驁放肆,他被男人不經意的輕蔑氣得壓制不住情緒了。

  「因為你這次的征戰失利,朝廷蒙受了極大的損失,朕要治你的罪!」

  裴顯睜開眼,淡漠地反問,「今夜誰攛掇陛下來的?酒壺裡的毒酒是真的還是假的?誰出的餿主意,讓陛下用毒酒嚇唬臣?」

  男孩兒氣惱地蹲在地上倒酒,發狠地說,「當然是真的毒酒!裴顯,你這次切切實實地打了敗仗,誰也沒法替你求情,除非你今夜在這裡跪朕,真心實意地向朕祈求寬恕,否則朕一定會治你的死罪!」

  裴顯沒理他,繼續平淡地問,「又是誰攛掇的陛下,在臣出征的時候,斷了後路的糧草?此人居心惡毒,必誅殺之。」

  男孩兒正在放狠話的嗓音突然啞了一瞬。

  他驚慌地瞄了眼對面的男人, 「是你的胡亂猜想,沒有人!」為了掩飾他的慌亂,他舉起了金杯里的毒酒,硬塞到了裴顯的手裡,要他看清楚。

  「是真的毒酒,裡面摻足了砒|霜,喝一杯就死。」

  眼前利刃高山般強大的男人,生死卻捏在他的手裡,男孩兒滿足又得意,他再次催促,「答應跪朕,向朕求饒,朕就當場卸了你的枷,赦免了你的罪。不然你今夜就要喝毒酒了。」

  男孩兒今夜過來牢房的目的,實在是太明顯了。

  他要趁著他戰敗的大好機會,壓制他,馴服他,要他在面前俯首稱臣,從此做一個低眉順目的安分臣下。

  他的戰敗,竟然成了君王壓制他的大好機會。他覺得太好笑了,低低地笑了起來。

  面前的男孩兒還在色厲內荏地斥責,「笑什麼!不要以為仗著從前的軍功,朕就不敢把你怎麼著了。你信不信朕真的會賜你毒酒!」

  他笑完了,還是像平日那般,波瀾不興地說了一句,「不勞陛下賜酒,臣自己喝。」

  男孩兒不信。

  他就站在半步之外,眼睜睜地看著男人吃力地挪動八十斤的重枷,當著他的面,把那杯摻足了砒|霜的酒一飲而盡。

  果然是摻了不少。熱辣辣的下了喉嚨,剛入了腸胃,立刻泛起鑽心的疼。

  耳邊傳來內侍的驚叫。

  隨即傳來男孩兒驚慌失措的嗓音,「他怎麼……怎麼真喝了?那酒喝一杯……那么小一杯不會有事吧?」

  跟隨的幾個內侍都是成人,不會像少年人心存僥倖,已經有人開始失聲痛哭,有人大禮伏在地上,哀哀呼喊著,「裴相!」

  他毫無反應,也毫無情緒,注視著自己的死亡,平靜到近乎冷漠。

  他三十多年的人生里,最大的情緒波動起伏,在她過世的那一年裡,已經消耗完了。

  死亡到來的那一刻,他的心情極度平靜。平靜到連他自己都覺得詫異。

  這麼多年,群狼環伺,內憂外患,獨自支撐起羸弱的中央政權,十幾年的征戰下來,他已經不年輕了。

  死亡於他是個很好的歸宿。

  他閉著眼,多年習慣緊鎖的眉頭甚至都罕見地舒展開了。

  原以為會是一次毫無留戀的平靜離別,不知怎麼的,或許是先前想起了她,他的腦海里驀然浮現起一個已經許久不曾想起的場景。

  深秋蕭瑟的江邊,她渾身濕透,貓兒似的蜷在身側,渾濁的江水一口接一口的從肺里往外吐,看起來只剩一口氣,卻不知哪來的力氣,死死扯著他的衣袖不肯鬆手。

  就這麼緊緊貼著他,瞪大那雙烏黑漂亮的杏眼,眨也不眨地盯了他兩個時辰。

  這麼多年,她看著他的眼神不曾變過,他真的不知道她的心意?

  只可惜造化弄人,他帶領著玄鐵騎衝破八月京城動亂的那個夜晚,早在他們江邊第一次見面之前,那夜由他下令,在紫宸殿西邊側殿的暗道邊射出了三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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