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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人聽話地滾了,阿照站在夜深的街頭,卻忽然不知道自己該往哪去。他吐了一陣,走走停停,又到了方燈最喜歡的那家粥店。明知道姐姐再也不會喝他買的粥了,到了這裡,阿照還是習慣xing地進去買了碗jī粥,讓老闆給他打包,好像這樣,家裡就會有個等著夜宵的人,他也才有了歸處。

  拎著粥,還沒走出多遠,阿照忽然被一股力道拽進了沒有路燈的小巷,還來不及回過神,好幾雙拳頭和幾條腿紛紛朝他身上招呼過來,他一下子被打蒙了,趴在髒污的路面上動彈不得。

  對方見他無力還手,教訓夠了就揚長而去。阿照哪肯吃這暗虧,吃力地爬起來,吐了口血沫,在四下轉了幾圈,找到一塊廢棄在路邊的木板就追了過去。

  到了光線充足的地方,他才發現對方有五六個人,他手裡的板子只砸倒其中一個,另外幾人又迅速地把他打翻。這一次對方下手更狠了,阿照咽下了自己脫落的一顆槽牙,嘴裡仍不服軟,把所有他知道的惡毒的話都罵了一遍。

  沒等他罵完,一隻腳踩在了他貼地的臉上,將他五官都碾得變了形狀。那隻腳上的鞋子一看即知價值不菲,gān淨得不染纖塵。

  他早該想到的,夾著尾巴的狗最愛在暗處咬人一口。

  “小雜種,我忍著你,你還以為我怕你不成。”傅至時的唾液吐得斯文,但正中阿照的臉部,“你以為現在還有傅七罩著?想都別想!你搞得方燈半死不活,又上了他要娶的妞,以傅七的為人,他沒把你弄死就不錯了!”

  “你他媽的放屁!有種你在七哥面前橫呀!在他面前你只會猛搖尾巴,哈巴瘋狗一條!”阿照吐字不清地回罵道。

  傅至時的腳下更為用力,“傅七有什麼了不起,他不過是運氣好罷了,屬於他的一切原本統統都應該是我的!地位、女人……都是他從我這裡奪走的!我知道他不把我放在眼裡,還存心保住久安堂來噁心我。總有那麼一天,我會讓他也跪在我的面前,把屬於我的東西全都還給我。你等著瞧!”

  踩在臉上的腳鬆開了,更多的腳繼續朝阿照身上招呼。疼痛讓他將身體蜷做了一團,可是再難受的時候,他的罵聲也沒有停過。

  “這小子還挺硬氣。”又是一腳重重踢在他的背上,阿照嘴裡嘗到了更濃重的血腥味。

  傅至時終於出言制止,“夠了,給他點顏色看看就行,別鬧出人命。蘇光照,我也為你做了件好事,光這樣也夠你躺一陣子,這下你就有理由不去參加傅七的訂婚禮,也用不著看你上過的妞戴上別人的戒指。”

  傅至時笑著走開,還不忘扔下一句,“也說不清是誰給誰戴的綠帽子。只是可惜了方燈。”

  阿照用尚能動彈的那隻手去摸口袋裡的手機,他該打給誰?連崔敏行這個時候也不可能過來幫他一把。他咬緊牙關,再一次撿起腳邊的木板,將身體支撐起來,拖著腳幾步衝上前,用盡全力將板子砸向了傅至時的後腦勺。

  傅至時只來得及回頭看了一眼,臉上全是驚訝,然後一句話來不及說就軟倒在地,暗紅色的血從他腦後靜靜淌出。他身邊的人也急了眼,用力來奪阿照手裡的兇器。阿照虎口有傷,一下拿捏不穩,木板被人從手裡抽走,然後他也吃到了頭頸處的重重一擊。

  那些人沒料到這些變故,都慌了神,扔下木板就作鳥shòu散去。阿照已經站不直了,周遭的一切都是血紅色的,他像無頭蒼蠅在原地轉了兩圈,聽到幾聲轟鳴,勉qiáng仰起頭,淌著血的天幕炸開了絢麗的花朵。

  明子最喜歡放煙花了,如果她看到,一定會高興得又跳又叫。阿照殘存的意識模模糊糊地想起,明天就是元旦,也是明子和七哥訂婚的好日子。到時候應該會燃放更多的煙花,可惜他從來沒有和她一起看過。

  阿照仰倒在地,手機響了,他想去接,手卻軟綿綿地使不上一點力。他的指尖碰到了口袋裡的另一個東西,太好了,它還在。那是他剛編的糙蜻蜓,無依無靠的童年,這樣的糙蜻蜓是他僅有的玩具和慰藉,後來,這慰藉又成了他對姐姐和七哥的依賴。他什麼都給不了明子和她肚子裡的孩子,只有這隻糙蜻蜓,他的孩子會喜歡嗎?

  煙火就在他視線上方,仿佛為他而燃放。如果他還能站起來看見明子,會對她說什麼?他會要她親口承認,孩子是他的。要是還有可能,要是他還能站起來,他願意帶著她和孩子走,這樣,他又有家了。

  可是這些想像都太遠太遠,遠得仿佛天上的煙火。觸手可及的反而是傅至時的身軀,他倒在地上像條死狗。

  我還沒有輸!這是阿照腦海里閃過的最後一個念頭。

  渡輪上的明子也看到了這場美麗的煙火,可她無心細賞。她的身形還沒變,但是肚子裡的寶寶仿佛已經會悄悄地吐泡泡,像條快樂的小魚。她發過誓不會讓阿照知道孩子的存在,這輩子她和寶寶都不會再和他扯上關係,然而當她收到他的簡訊,猶豫了一整晚,到最後,她還是想見他一面。她只想最後一次聽聽,他還有什麼話可說。

  阿照到底是沒有耐心,等她趕到火鍋店,已是人去店空。明子對自己說,一開始她就沒什麼期待,現在何必失望?她坐最後一班渡輪離開了瓜蔭洲,明天再登上小島,她將會站在煥然一新的傅家園裡,當著父母親朋的面成為傅鏡殊的未婚妻。

  迎新的煙火美好得就像流星,絢爛地綻放,懷著火熱的心呼嘯著奔向它渴望的終點,等它終於到達地面,已喪失了所有的熱度,化作冷石與飛灰。

  岸上隱約傳來救護車尖銳的鳴笛,不知是趕往何方。它是否能趕得及在最後一刻救下垂死的人?世間事,太多如同行百步潰於九十,救人的心是如此,愛人的心也一樣。

  燃放煙花的地方大概是在中心廣場,等她趕過去,會不會只看到滿地燒盡的碎片?明子莫名地想起了小時候,父親為了讓她和叔伯家的孩子多了解傳統古典文學,特意從台大請來講師給他們講解四大名著。她最感興趣的是老師解說《紅樓夢》里的燈謎,裡面就有一句是關於爆竹的——回首相看已成灰。

  傅鏡殊不眠不休地陪在方燈身邊,但他發現,方燈的qíng緒已經徹底失控。她安靜的時候就像沒有靈魂的木偶,任憑周圍人的擺布,什麼她都不在乎,狂躁的時候卻仿佛想要摧毀一切,離她最近的傅鏡殊身上也添了不少傷口。

  他不讓人對她採取qiáng制措施,也不肯聽老崔的給她請jīng神科醫生和特殊看護。她只是過度地沉浸在悲慟之中,等她回過神,什麼都會好起來的。

  公司還有很多事等著傅鏡殊去處理,傅家園的重建、訂婚儀式的bī近更是有理不清的千頭萬緒。元旦那一天,鄭太太也將在離開幾十年後重返傅家園,參加孫子的訂婚禮,她已決心在儀式後,就把傅家的大權正式jiāo到傅鏡殊手中。這些事對於傅鏡殊來說非同小可,他不能允許有一絲的紕漏出現。但是方燈身邊也必須有可靠的人照看著,阿照現在是不能再讓方燈看見了,老崔年紀又太大,jiāo給別的人他放心不下,在萬不得已的qíng況下,傅鏡殊同意了醫生的建議,給方燈注she了一定劑量的鎮定劑。

  這些鎮定劑幫了方燈的大忙,她很久很久沒有睡過那麼香甜的一覺,還做了好多的夢,這些夢裡沒有血和淚,也沒有生離死別,都是她遺忘了許久的零散片段——朱顏姑姑在燈下凝視她珍愛的那面鏡子,不時朝寫作業的方燈莞爾一笑。方學農給家裡的兩個女人帶回了晚餐,他也有過眉清目秀的年輕時代,在沉迷於酒jīng之前,他並不是時刻猥瑣得教令人生厭。方燈第一次踏上瓜蔭洲,展露在她面前的小島是那麼美,連纏綿的雨季都讓人骨頭蘇軟。風chuī過傅家園,她坐在牆頭晃動著兩條腿,潛伏在糙叢中的石狐詭異而神秘。她還夢見了小時候流鼻涕的阿照,被她打得嗷嗷直哭的傅至時,甚至是怕老婆的色鬼老杜和他的雜貨店……無數舊時的光影片段在她的夢裡jiāo織,無風無làng,無悲無喜,唯獨沒有夢見他。

  然後方燈醒了過來,她伸了個懶腰,仿佛回到小女孩的時代,醒在一個難得清閒的周末早晨。只不過她身下不是臨時搭建的木板chuáng,四柱的huáng花梨大chuáng擺在光線昏暗的房間中央,嶄新的深紅色帘子fèng隙里透進一縷晨曦,她赤足下地,腳下是溫潤的拼花地板,一幅風景習作畫擱在靠窗的書桌上,空氣里有種年代久遠的灰塵和霉變的味道。

  她知道這是哪裡了。半昏半醒的時候,他曾對她說要帶她去一個地方,原來就是傅家園。他把她安置在自己過去的房間,因為今天是元旦,新年的第一天,他答應過她,要陪她度過每一個新年,即使這一天是他人生中最重要的日子。

  方燈走到窗前,輕輕拉開了帘子。原本放在她公寓裡的美人蕉被挪到了這個窗口,方燈撥動了一下美人蕉的葉子,淺淺一笑。

  窗外可真熱鬧啊,衣香鬢影、歡聲笑語、繁花如似錦……她記憶中的傅家園從未湧進過那麼多人,也從未如此歡樂喜慶。這是當然的,它新一任的主人正在舉行一場迎新宴會,同時也是他的訂婚儀式。

  說起來,傅家園的重建還遠遠沒有完成,東西兩棟樓都還未改破敗的模樣,只不過中庭的開闊綠地被徹底平整清理了出來。聽說在這裡舉行儀式是鄭太太堅持要求的,眼下看來,只要費心裝點一下,這裡不僅像模像樣,還別有一番qíng調,不失為一個有意義的好去處。誰會在意美輪美奐的主會場不遠處破敗的背景呢?

  今天來道賀的賓客很多,除了生意場上的夥伴,賈家和傅家的人也從世界各地趕了回來。但是他們都不住在傅家園,也僅有傅鏡殊的房間是在老崔的安排下被打掃gān淨了,沒有人注意到東樓的小窗後還有個人在靜靜欣賞這一切。

  上天很眷顧傅七,給了他難得的好天氣,明媚的陽光將小島上常見的yīn霾一掃而空,風細細的,chuī得人心曠神怡。方燈貪心地想捕捉到更多的風,索xing坐到了窗台上,雙腳懸空,這樣一來,整個人都仿佛沐浴在風裡,她深吸口氣,很少感覺到自己是這樣的清醒。

  儀式應該還沒有正式開始,賓客們三三兩兩地或寒暄或談笑,每個人臉上都掛著愉悅的笑容。場地一側的樂隊正在演奏,小提琴的曲調舒緩悠揚,遠處飄來教堂的聖歌,伴著若有若無的大馬士革玫瑰香氣……這一幕美好得讓人心醉。她曾感受到的傷痛和入骨入髓的絕望好像遠在天邊,沒有任何的意義。時光在理直氣壯地往前,所有人都理直氣壯地邁進新的一年,他們還會擁有新的生活,只有她塵封在舊時光里。

  方燈想走近些,聽聽他們在說什麼,為什麼可以如此開心,那些眉眼嘴角間的笑意都是為何?怎樣才能將這樣的幸福勻給她一點,不要把她一個人丟在這裡?她往前挪了挪,風聲驟然變得有些凌厲,小提琴變了調子,像是劇烈的剎車聲和沉悶的撞擊。玫瑰的顏色宛如鮮血,風chuī過,落了幾片花瓣,讓她想起了支離破碎的軀體……這一切都是為了什麼?沒有人給她回答,曾經有過的答案也被淚和血浸得模糊,她心中嚮往的那扇猩紅色帘子的窗是吞噬人心的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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