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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聊著聊著,躲不過裴一辭官的事。
裴一說自己,願能做閒雲野鶴。
王峙附和,又道:「說來……外使來朝,恭賀新帝登基,獻上了十六隻仙鶴,是同一日吧?」
「是。」裴一點頭笑道,「那時候我還在殿上,親眼瞧著呢!」但仙鶴不都是野鶴,與他毫無聯繫。
裴一聯繫到此,不由得打開了話匣子:「我一回見著鶴,還是三十年前。那時候我老師家收到了一對,是別人送的賀禮。」
王峙心想,裴一的老師是誰,好像從來沒有人知道。
裴一道:「老師將鶴養在家中,可它們總是飛,想逃走。家有一仆,給老師出主意,仙鶴飛天,靠的是一雙羽翅。而羽翅之力,又集中在翅莖上。只要剪去它們的翅莖,既不損觀賞趣味,且鶴張翅不能飛。老師真這麼做了,仙鶴從此留在家中,卻鬱郁不得歡,請了許多料理家禽的高手來看,都醫不好這兩隻仙鶴的病。」
「那後來呢?」王峙聞著,心想,後來仙鶴因此病死了麼?
裴一仰身:「後來老師自己想通了,何拘凌雲仙鶴做一己玩物,便決定將一對仙鶴的翅膀慢慢養好,放了。」
王峙聽到這,轉郁為喜,心情輕鬆起來。
裴一卻站起身,笑道:「可惜那時老師的鄰居,其實想向老師借鶴,但聽說要放走了,便不敢說出來。老師知道後,指著兩隻仙鶴道,留你們何用,將仙鶴都殺了,屍首燒個灰飛煙滅,了盡塵緣。」
這轉折來得太突然,王峙怔住。
裴一緩緩看向他:「我既辭官,便有心攜妻女週遊。」
「你們去得遠嗎?」王峙問道,心想若裴家遠離京城,要越快越好,這樣裴憐才好避禍。
裴一凝視著他,緩緩發笑:「遠。」他回答得聲穩且重,「我們沒準要去北海南冥呢!」這句語氣又轉為說笑。
王峙直言道:「那你們要早些動身,待會我讓沖天送五百金過來,作為盤纏。」
裴一笑道:「我做了這些年的官,盤纏還是有的,但既要給我,多多益善。」他可不是苦行的僧人,帶著妻女週遊,銀兩愈多,路途愈舒適。
王峙便道,會再加許多。
裴一不緊不慢閉了眼,又睜開,問道:「你和阿愛不同我們一起去嗎?」
王峙沉默,他心中倒真想遠離建康。阿父看似站在高樓之上,睥睨天下,但這樓實在太高,快極仙人之所。
便有危樓傾倒之憂。
他自知無法扶樓,亦無攀登之心,只願自保。
但王峙又深深知道,王道柔不會離開桓超,而他和裴愛,無法放下母親。
王峙眼神飄著,又飄回來,看向裴一,笑道:「我才剛對玄學生了好奇心,原本打算陸續向丈人請教的。」
裴一已經得到答案。
好在他本性淡散,心頭並無多少波動,笑道:「這有何難,我給你列個書單,但凡識字的都能看懂。等你全看懂了,也不需要請教我了!」
王峙笑著應承下來。
是夜子丑之,裴一一家三口,與裴愛道別後,悄然出京。
出城時遇到了些阻攔,但王峙出面,幫著化解了。
世上,漸漸遺忘了,曾有裴侍中這位講玄大家。
十年後,建康。
攝政大司馬桓超重病,嶙峋消瘦,雞骨支床,命不久矣。
時游妃已逝,皇帝雖傻卻身子康健,儼然是長命之像。
十天後。
大司馬離世。
據傳臨終之時,一直喊著「春林誤我」!眾人不解其意。
全國舉哀。
天子親悼,葬禮上忽降一雷,霹透靈柩,眾人慌忙為司馬屍首覆上白布,匆匆下降。
痴傻的天子,也被這道雷劈暈過去,再救醒時,已經清醒有如常人。
秋葉,氣佳清冷,一輛馬車疾馳出建康。
車外伴著兩名中年郎君,一主一仆。車內坐著一個小郎君,連同兩位婦人。
小郎君問其中那名年歲較輕的婦人:「阿娘,我們到底要去哪裡?」
婦人笑道:「去見你從未見過的阿翁和阿婆。」
小郎君不解,阿婆不是就在車裡嗎?而阿翁,前幾日才下葬——還記得阿翁去世前半年,極是暴躁,但凡歸家,定與阿父吵鬧,說他不爭氣不接什麼,後來甚至數落阿婆,說因她才只得一個什麼。
小郎君年紀小,不大聽清,更不解其意。
車馬正趕著路,忽聽後頭追來急促的馬蹄聲。
王峙警覺,與沖天雙雙調轉馬頭,護在車前。
卻見來者只一人,騎在馬上,一身單衣,至近前,是兩鬢淡白的庾慎。
沒有別的言語,庾慎開口道:「前路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