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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搖了搖頭,說:“你去換衣服吧,天氣這樣熱。”他去洗澡換了衣服出來,她已經又睡著了,眉頭微蹙,如籠著淡淡的輕煙。他不知不覺俯下身去,仿佛想要吻平那眉頭擰起的結,但雙唇剛剛觸到她的額頭,她一驚醒來,幾乎是本能一樣往後一縮,眼裡明明閃過憎惡。他怔了一怔,伸手去握她的手,她一動不動任由他握住,卻垂下眼帘去。他問:“你這是怎麼了?”她只是搖了搖頭。他問:“到底出了什麼事?”她簡單地說:“沒事。”他煩躁起來,她明明在眼前,可是已經疏離,疏離到令他心浮氣躁,“素素,你有心事。”她仍舊淡淡的,說:“沒有。”

  天氣那樣熱,新蟬在窗外聲嘶力竭。他極力按捺著xing子,“你不要瞞我,有什麼事明白說出來。”

  她只是緘默,他隱隱生氣,“我這樣提前趕回來,只是擔心你,你對我老是這樣子,你到底要我怎麼樣?”

  她哪裡還有資格要求?他重新想起她來,已經是莫大的恩寵,她何必還妄圖要求別的?唇邊淒清的笑顏終究令他惱怒,“你不要不知好歹!”她向後退卻,終究令得他挫敗無力地轉過臉去。他這樣努力,盡了全力來小心翼翼,她不過還是怕他,甚至,開始厭惡他。前些日子,她給了他希望,可是今天,這希望到底是失卻了。

  他瞧著她,她臉色蒼白,孱弱無力得像一株小糙,可是這糙長在心裡,是可怕的荒蕪。他壓抑著脾氣,怕自己又說出傷人的話來,她卻只是緘默。他無聲地握緊拳頭,指甲深深地掐入掌心。她就在他面前,可是已經又距他這樣遠——仿佛中間橫亘著不可逾越的天塹——惟有她,惟有她令他如此無力,無計可施無法可想,只是無可奈何,連自欺欺人都是痴心妄想。

  他去雙橋見過了父母,留下陪慕容夫人吃晚飯。吃完飯後在休息室里喝咖啡,慕容夫人揮退下人,神色凝重地問他:“那個汪綺琳,是怎麼回事?”他倒不防慕容夫人會提及此人,怔了一下才說:“母親怎麼想起來問這個?”慕容夫人道:“外面都傳得沸反盈天了——我看你是糊塗了。我聽說她有了你的孩子,是不是真的?”慕容清嶧脫口道:“不可能。我今年就沒有和她見過面了。”慕容夫人面色稍豫,但口氣依舊嚴厲,“這件事qíng,你甭想含糊過去,你老老實實地對我說實話。假若你不肯,我回頭告訴你父親,叫他來問你。”慕容清嶧道:“母親,我不會那樣荒唐。我確是和她jiāo往過一陣子,自從過了舊曆年就和她分手了。孩子的事必然是她撒謊,假若真有其事,至少已經六個月了,她哪裡還能出來見人?”

  慕容夫人這才輕輕點了點頭,“這就好,我原想著也是,你不會這樣大意。不過旁人傳得沸沸揚揚,到底是往你頭上扣。”

  慕容清嶧怒道:“真是無聊,沒想到她這樣亂來。”慕容夫人道:“到底是你不謹慎,你總是要吃過虧,才知道好歹。素素是不理你的風流帳,若教她聽到這樣的話,真會傷了她的心。”慕容清嶧想起她的樣子來,突然醒悟,“她只怕是已經聽說了——今天我回來,她那樣子就很不對。”慕容夫人道:“總歸是你一錯再錯,她給你臉色瞧,也是應當的。”

  他心裡愧疚,回家路上便在躊躕如何解釋。誰知回家後新姐說:“少奶奶出去了。”他問:“去哪兒了?”新姐說:“您剛一走,少奶奶接了個電話,就出去了。”他見素素的車子仍在家裡,問:“是誰打電話來?少奶奶怎麼沒有坐車出去?”新姐搖一搖頭,“那我可不知道了。”

  夏季里的天,本來黑得甚晚。夜色濃重,窗外的樹輪廓漸漸化開,像是洇了水的墨,一團團不甚清晰。他等得焦躁起來,在客廳里來回踱著步子。雷少功本來要下值回家,進來看到他的樣子,倒不放心。於是說:“三公子,要不要派人出去找一找?”他想起日間她的樣子,那目光冷淡而無力的決然,猛然驚悚,只怕她竟會有什麼想不開,心裡頓時亂了。連忙說:“快去!叫他們都去找。”

  雷少功答應一聲,出去安排。慕容清嶧心裡擔心,踱了幾個來回,倒想起一事來,對雷少功說:“你替我給汪綺琳打個電話,我有話問她。”

  汪綺琳一聽慕容清嶧的聲音,倒是笑如銀鈴,“你今天怎麼想起我來了?”慕容清嶧不願與她多講,只說:“你在外頭胡說什麼?”汪綺琳“咦”了一聲,說:“我不曾說過什麼呀?你怎麼一副興師問罪的腔調?”他冷笑了一聲,說:“你別裝糊塗,連我母親都聽說了

  ——你懷孕?跟誰?”汪綺琳輕輕一啐,膩聲道:“你這沒良心的,怎麼開口就這樣傷人?這話你是聽誰說的?誰這樣刻薄,造出這樣的謠言來?要叫我家裡人聽到,豈不會氣著老人家。”

  他見她一口否認,只冷冷地道:“你要我做的事,我已經替你辦了,咱們是一拍兩散,互不相欠。你以後最好別再這樣無聊,不然,你一定後悔。”汪綺琳輕輕一笑,“怨不得她們都說你最絕qíng,果然如此。”他不yù與她多說,伸手就掛斷了電話。

  等到晚上十點鐘都過了,他心裡著急,坐下來翻閱公文,卻是心不在焉。雷少功怕出事qíng,留下來沒有走。偶爾抬頭看牆角的鐘,派出去找人的侍從們卻一直沒有消息。慕容清嶧到底是擔心,“啪”一聲將手頭的公文扔在案上,說:“我親自出去找找看。”話音未落,電話鈴響起來。雷少功連忙走過去接,卻是牧蘭,像是並未聽出他的聲音,只當是尋常下人,說:“請少奶奶聽電話。”雷少功一聽她這樣講,心裡卻不知為何微微一沉,只問:“張太太是吧?三少奶奶不是和你在一塊?”

  牧蘭說:“我才出去了回來,聽說這裡打電話來找過我,所以回個電話,你是——”雷少功道:“我是雷少功,三少奶奶今天不是約了您?”牧蘭說:“我和她在雲華台吃過飯,她就先回去了,我去聽戲所以現在才回來。”

  慕容清嶧一直在聽,此刻越發擔心起來。只怕是出了什麼意外,關心則亂,當即對雷少功說:“打電話給朱勛文,叫他派人幫忙。”雷少功yù語又止,知道他必是不肯聽勸的,只得去打電話。

  卻說汪綺琳握著電話,裡面只剩了忙音。她對面是一幅落地鏡子,照著一身灩灩玫紅色旗袍,人慵慵斜倚在高几旁,鏡里映著像是一枝花,開得那樣好。粉白的臉上薄薄的胭脂色,總不致辜負這良辰。她將聽筒擱回,卻又刻意待了片刻,衝著鏡子裡的自己“哧”地一笑,慢條斯理地理了理鬢髮,這才穿過花廳走進裡間,向素素嫣然一笑,“真對不住,一個電話講了這麼久。”

  素素淡淡地道:“這樣晚了,汪小姐如果沒有旁的事,我要回去了。”汪綺琳抿嘴笑道:“是我疏漏了,留你坐了這樣久,只顧絮絮地說話。我叫他們用車送少奶奶。”素素說:“不必了。”汪綺琳道:“今天到底是在你面前將事qíng講清楚了。我和三公子,真的只不過是尋常的朋友,外面那些傳言,真叫人覺得可笑。少奶奶不放在心上,自然是好。不過常言道‘眾口鑠金,積毀銷骨’,我只是覺得百口莫辯。今天難得遇到你,又當面解釋,叫我心裡好過了許多。”

  素素道:“汪小姐不必這樣客氣。”她本來就不愛說話,言語之間只是淡淡的。汪綺琳親自送她出來,再三要叫司機相送,素素說:“我自己搭車回去,汪小姐不用cao心了。”汪綺琳笑了一笑,只得叫人替她叫了一輛三輪車。

  素素坐了三輪車回去,夜已深了,街上很安靜。車子穿行在涼風裡,她怔怔地出著神。適才在汪府里,隔著紫檀岫玉屏風,隱隱約約只聽得那一句稍稍高聲:“你這個沒良心的。”軟語溫膩,如花解語,如玉生香,想來電話那端的人,聽在耳中必是心頭一dàng——沉淪記憶里的驚痛,一旦翻出卻原來依舊絞心斷腸一般。原來她與她早有過jiāo談,在那樣久遠的從前。於今,不過是撕開舊傷,再撒上一把鹽。

  到了,仍是她自欺欺人。他的人生,奼紫嫣紅開遍,自己這一朵,不過點綴其間。偶然顧戀垂憐,叫她無端端又生奢望。只因擔了個名分,倒枉費了她,特意來自己面前越描越黑。最大的嘲諷無過於此,電話打來,俏語笑珠,風光旖旎其間,不曾想過她就在數步之外。

  她對車夫說:“麻煩你在前面停下。”車夫錯愕地回過頭來,“還沒到呢。”她不語,遞過五元的鈔票。車夫怔了一下,停下車子,“這我可找不開。”

  “不用找了。”看著對方臉上掩不住的歡喜,心裡卻只有無窮無盡的悲哀……錢於旁人,多少總能夠帶來歡喜吧。這樣輕易,五塊錢就可以買來笑容,而笑容於自己,卻成了可望不可及。

  店裡要打烊了,她叫了碗芋艿慢慢吃著。老闆走來走去,收拾桌椅,打掃抹塵。老闆娘在灶頭洗碗,一邊涮碗一邊跟丈夫碎碎念叨:“瞧瞧你這樣子,掃地跟畫符似的,我真是上輩子欠了你!”拿圍裙擦了手,走過來奪了掃帚就自己掃著。老闆嘿嘿笑了笑,搔了搔頭又去洗碗。柴米夫妻,一言一行這樣平常的幸福,她失了jiāo臂,便是永遠不能企及。

  放下調羹,卻怔怔地出了神。恍惚間抬起頭來,發現面前佇立的人,終於緩緩展現訝異,“張先生。”

  張明殊勉qiáng露出微笑,過了片刻,才喚了一聲:“任小姐。”

  他還是依著舊稱呼,素素唇邊露出悽苦的笑顏,這世上,終究還有人記得她是任素素,

  而不是三少奶奶。她卻問:“這樣晚了,你怎麼在這裡?”

  張明殊道:“我回家去,路過汪府門前,正巧看到你上了三輪車。”他不過是擔心,想著一路暗中護送她回去,所以叫司機遠遠跟著。誰知她半路里卻下了車,他身不由己地跟進店裡來,可是如同中了魔,再也移不開目光。

  素素輕輕嘆了一聲,說:“我沒有事,你走吧。”他只得答應了一聲,低著頭慢慢向外走去。

  一碗芋艿冷透了,吃下去後胃裡像是壓上了大石。她夢遊一般站在街頭,行人稀疏,偶然車燈劃破寂黑。三輪車叮叮響著鈴,車夫問:“要車嗎,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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