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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慕容清嶧本來不打算回來的,但是晚飯後接到維儀的電話:“三哥,你再忙也得回家啊。三嫂今天不舒服,連飯都沒有吃呢。”他以為可以漠不關心,到底是心下煩躁。避而不見似乎可以忘卻,可是一旦驚醒,依舊心心念念是她的素影。

  他過了十二點鐘才到家,素素已經睡了。她難得睡得這樣沉,連他進房裡也沒有驚醒。睡房裡開著一盞暗淡的睡燈,她的臉在yīn影里,連夢裡也是皺著眉的。他站在那裡,遠遠望著她,她這樣的不快樂,只是因著他。其實他早就知道,她是不願意嫁他的,不過無可奈何,從一而終。所以不經意間,便會悵悵地出神。她不在乎他,一點點也不在乎。他刻意地試探著冷落她,卻沒有聽到她一句稍稍幽怨的話——她不愛他,所以根本就不在意他的冷落。心裡是幾近麻木的痛楚,他從來沒有這樣無力,她不要他的愛,所以不在意他這個人。

  連有了孩子,她也只是淡淡的憂色。她不快樂,那種表qíng令他發狂,每一個夜晚,毒蛇一樣的念頭都在啃齧著他的心。她到底不愛他,他這樣愛她,她卻不愛他。他全盤皆輸,盡失了一切,只得本能地去抓住自尊。他以為可以輕易地忽視她,但是一旦回家來,她的面容出現在眼前,便將這種自欺欺人擊得粉碎。

  他受著這樣的煎熬,只得給她難堪,動輒得咎,她也不過溫順地低著頭。在他面前,她只是害怕,害怕他所以順從他。他要的不是怕,她卻只是怕他。偶爾看到她笑,一旦他走近,那笑容也頓時無影無蹤。他發脾氣,她也不過更加害怕。他真真切切知道了什麼叫傷心,傷心過後,是要人命的虛空。他試圖用旁的人旁的事來填補這虛空,可是心缺失了一塊,是惟有她的那一方。

  十六

  楓港的夏季,因著背山面海的獨特地勢,借著海風的涼慡,是久負盛名的避暑之地。楓港官邸地勢極高,憑欄遠眺,可以望見一望無際的碧海之上,點點白帆似濺開的花朵。一隻白翅黑背的鷗鳥,誤入花圃之中,見到人來,又驚得飛起盤旋。那名侍從官匆忙走到後園去,慕容夫人本來正在那裡持著剪刀,剪下新開的玫瑰用來cha瓶,見了他那樣子,知道有事。猶以為是公事,回頭嚮慕容灃一笑,“瞧,我說中了吧,八點鐘之前,准有你的電話。”

  誰知侍從官走過來,叫了一聲:“夫人,四小姐打電話過來,說是三少奶奶摔倒了。聽她的聲氣,像是很著急。”慕容夫人心頭一緊。若是摔倒後無事,斷不會打電話過來,那後果自然不用問了,惟一希望是維儀年輕慌張,亂了陣腳所以糙木皆兵,虛驚一場才好。連忙放下剪刀,說:“備車,我回雙橋去。”

  她趕回雙橋已經是下午時分,天色見晚,雙橋官邸四周皆是參天的古木,越發顯得天色晦暗。她一上二樓,小會客室里幾位醫生都聚在此。見到她紛紛起立,叫了一聲:“夫人。”她看了眾人的臉色,已經明白了七八分,於是問:“qíng形怎麼樣?”

  醫生當中,一位秦大夫是公認的權威,此刻便答話:“我們還是建議,不要移動病人,以免加劇失血。”慕容夫人點一點頭,嘆了一聲,說:“我進去看看。”

  她步子雖輕,素素仍是聽到了。見了她,叫了聲:“母親。”倒想要掙扎著起來。她連忙說:“別動。”素素那眼淚便斷了線似的落下來,嗚咽道:“我太不小心——實在辜負母親疼我。”

  慕容夫人握著她的手,“好孩子,你又不是故意的。”回頭對維儀道:“叫他們將樓梯上的地毯全都給我拆了。”維儀答應了一聲。慕容夫人拍著素素的手背,安慰她:“別哭,都怪我大意。前些日子維儀也在那裡絆了一跤,我就沒想到叫人拆了它,說來都怪我不周全。”素素那眼淚只是止不住。慕容夫人突然想起來,問:“老三呢?”

  左右的人都面面相覷,叫了侍從室的人來問,答:“還沒找著三公子呢。”

  慕容夫人道:“這個糊塗東西!我從楓港都回來了,他難道上天入地了不成?”她雖素來慈和有加,氣度雍容,但其實侍從室對她的敬畏,甚至在慕容灃之上。她如此厲聲質問,侍從官當即一迭聲應是,退出來又去打電話。因見慕容夫人趕回來,知道事qíng肯定不妙,立刻也改了聲氣,四處打電話直言不諱:“你替我無論如何找到雷主任,少奶奶出了事,夫人已經趕回來了。”

  這樣才尋到了雷少功。待得慕容清嶧趕回雙橋,天已經黑透了。他一口氣奔上二樓,穿過走廊,突然卻停了步子,站在那裡遲疑了片刻,終於先走到大客廳里去。慕容夫人坐在躺椅之上,維儀偎在她身邊。維儀眼圈紅紅的,慕容夫人臉色倒看不出什麼,見著他,只嘆了一聲。他臉色蒼白,不知不覺向後退了半步。慕容夫人說:“你去瞧瞧素素——她心裡夠難過的了。”

  他站在那裡,像是石像一般紋絲不動,那拳頭卻是攥得緊緊的,半晌,才從齒fèng里擠出一句話來,“我不去。”

  維儀叫了聲:“三哥,三嫂又不是故意的。”慕容夫人瞧著他,眼裡竟露出憐憫的神色來,像是他極幼極小的時候,瞧著他拼命努力去拿桌上放著的糖果——可是夠不著,明明知道他絕對夠不著,那種母親的愛憐憫惜,叫她眼裡柔柔泛起薄霧來。面前這樣長身玉立的翩翩公子,在母親心裡,一樣只是極幼極小的孩子。她說:“傻孩子,這個時候,你無論如何要去看看她,哪怕不說什麼,也要叫她知道你。”

  他掉轉臉去,仍舊是發了狠一樣,“我不去。”

  維儀叫他弄糊塗了,回頭只是瞧著慕容夫人。慕容夫人幽幽嘆了口氣,說:“你這xing子,我勸不過來,你父親幾番將你往死里打,也沒能拗過來——你這一輩子,遲早吃虧在這上頭。老三,我都是為了你和素素好,你真的不肯去見見她?她現在是最難過的,你不去,她必然以為你是怪她,難道你願意瞧著素素傷心?”

  他靜默著,過了許久,終於轉身往外走,走到房間之前,卻不由自主止步。走廊上一盞燈亮著,天氣炎熱,那燈光也仿佛灼人。他站在那裡,像是中了魔魘,四下里一片寂靜。他傾盡了耳力,也聽不到她的任何聲音,哪怕,聽得到她呼吸的聲音也是好的。可是聽不到,隔著一扇門,如何聽得到?只一扇門,卻仿佛是隔著一個世界,一個他止步不能的世界,他竟然沒有勇氣邁入的世界。

  秦醫生推門出來,見了他叫了聲:“三公子。”

  素素本來已經是jīng疲力竭,昏昏沉沉里聽到這一聲,急切地睜開眼睛。護士連忙彎下腰,替她拭一拭額上的汗水,問:“要喝水嗎?”她無聲地張了張嘴,不,不是,她不是要喝水。她是要……不……她不要……她畏縮地抓住護士小姐的手,那聲音已經低不可聞,“別……別讓他進來。”

  護士好奇地回過頭去。他本來一步跨進來,站在門邊,聽到她這樣說,那臉上頓時失了血色,如死灰一般難看。她根本不敢瞧他,只緊緊抓著被角的蕾絲,仿佛他是洪水猛shòu一般。他終於掉頭而去,那步子起先沉重似拖了鉛,然而越走越急,越走越疾,一陣風似的轉過走廊拐角,走到書房裡去,用力將門一摔。那門“咣”一聲巨響,震得走廊里嗡嗡起了回音,也震得她眼角大大的一顆淚珠,無聲地墜落。

  她昏昏沉沉睡到半夜,仍是痛醒。護士小姐依然問她:“是不是痛得厲害?還是要什麼?”身體上的痛楚,比起心裡的痛楚來卻幾乎是微不足道,她要什麼……她要什麼……輾轉了一身的汗,涔涔地冷……她要什麼……她要的是永不能企及的奢望……所以,她只能卑微而自覺地不要……惟有不要,才不會再一次失去,因為,根本就不曾得到,所以,才永遠不會再失去。失去那樣令人絕望,絕望到像是生生剜去一顆心,令人痛不yù生。她已經失去了心,再也無力承受他的責備。他生了氣,那樣生氣,他不見得喜歡這孩子,可到底是她的錯,她那樣大意,在樓梯上摔倒……她不要……最好永遠不要面對他。

  慕容夫人向來起得極早,首先去看了素素,才走到書房裡去。書房原本是極大的套間,她到休息室里,只見慕容清嶧和衣躺在chuáng上,身上卷著被子,面向chuáng內一動不動地睡著。她嘆了口氣,在chuáng前坐下,柔聲說:“老三,你還是去瞧瞧素素,我看你放不下她。”

  慕容清嶧驀地回過頭來,直直地盯著她,“我放得下——我不要她了。”

  慕容夫人溫言道:“好孩子,這不是說氣話的時候,她也不是故意摔倒的,她比誰都難過。”

  他掀開被子坐起來,嘴角微微抽搐,那聲音卻如斬釘截鐵一樣,“反正我不要她了。”

  慕容夫人靜靜地瞧著他,不禁又長長嘆了口氣,“你口口聲聲說不要她了,可是心裡呢?”

  他看著窗子投she進來的朝陽,陽光是淺色的金光,仿佛給投she到的地方鍍上一層金,那金里卻浮起灰來,萬千點浮塵,仿佛是萬千簇鋒芒銳利的針尖,密密實實地往心上扎去,避無可避,不容喘息,垂死掙扎也不過如此。他緊緊攥著拳,她的聲音仿佛又回dàng在耳畔,她說:“別讓他進來。”

  她不愛他,連他以為她最無助最痛苦的時刻,她寧可獨自面對,也不願意與他一起。她不愛他,她不要他……他狠狠地bī出一句話來,“我心裡沒她——我不要她了。”

  慕容夫人半晌沒有做聲,最後才說:“依我看,等素素好起來再說。這樣的糊塗話,可不能再說了,免得傷了她的心。”

  他轉過頭去看窗外,銀杏,無數碧綠的小扇子,在晨風裡搖動,似千隻萬隻小手,有一下沒一下地拍著。樹yīn如水,蟬聲四起,直叫得人心底如烈火焚焚。

  風chuī過,林間簌簌地微響,帶著秋的涼意。由露台上望去,銀杏紛紛揚揚落著葉子,像下著一場雨。一地金huáng鋪陳,飄飛四散,落葉滿階紅不掃。一片葉子緩緩飄落在了露台欄杆上,脈絡清晰依舊,卻已經是零落成泥碾作塵了。維儀走過來,手裡倒拈著一枝新開的白jú,輕輕在她肩上一打,“三嫂,難得今天天氣好,又是中秋節,咱們出去吃螃蟹吧。”

  素素說:“廚房裡有。”

  維儀將嘴一撇,說:“家裡真是膩了,咱們出去吃館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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