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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幸好”這兩個字,總令承軒有點異樣的感覺,他從來不在工作時分心,但芷珊仿佛一縷光,仿佛總是靜悄悄的照she進來。等他回過神來,她已經走開去看電腦,她穿杏色套裝,依舊是中規中矩的樣式,耳上獨粒金鋼鑽的墜子,燈光下驟然一閃,仿佛一顆淚,還未墮,已經碎了。他躊躇了半晌,還是對她開口:“方小姐,這個周末你有空嗎?”

  芷珊揚起眉看他,她的眼晴像寶石,黑白分明,倒影歷歷可見。他向她解釋:“是總商會的酒會,因為必須攜伴,所以想請你幫個忙。”

  她想,即使自己再蠢,也應該知道拒絕他。結果她還是去做了頭髮,挑了晚裝,陪他去出席盛宴。

  他自己開車來接她,晚裝是黑緞子禮服,長可曳地,裁剪簡單,腰線下散綴無數水鑽,如無數細微的鱗片,盈盈款步行來粼粼閃爍。她將長發堆綰,戴小小的鑽石冠,就像公主,海的公主。她向他微笑,那笑意里到底掩不住一種淒清的落寂,仿佛明知天亮時分自己就會化作薔薇泡沫。他聽到自己的心跳,在胸腔大力的撞擊著,撞得胸口隱隱作痛。他從來沒有這樣qiáng烈的感知過一個人的存在,她就在他身邊,車廂的空間,咫尺之間。她就在這裡,每一次呼吸他都聽得到,每一寸的她都是鮮明的,深深的烙進去,撥不出來,也無法掙扎,可是絕不能碰觸。

  車窗外正是華燈初上,這城市喧囂熱鬧,車流如涌。霓虹漸次點亮,夜空中各色各樣的招牌開始閃爍。他開著車子,在這城市最繁華的脈搏中穿行,只盼這條路永遠走不到盡頭,可以與她這樣永遠下去;又盼這條路立刻走到盡頭,可以就此結束一切,結束與她這種危險的獨處。

  酒會在露天會所舉行,場面盛大華麗,因為是總商會每年一度的聚餐,無數商貴巨子都會出席,記者人數幾乎比嘉賓人物還要多。他攜她入場,兩人攜手並立,任誰看也是金童玉女,一對璧人。只是他長年在國外,行事又低調,對於這個圈子是新面孔,所以反倒有機會冷眼旁觀。

  引發小小轟動的是地產新貴紀永豪攜妻子出席,紀太太戴一條jīng光璀璨的鑽石項鍊,項鍊雖然全部是碎鑽,但每粒都在三十多分,百餘粒鑽石淨白晶光,仿佛不經意掠起億萬璀璨的銀河繫於頸中。早有人眼尖認出那是Cartier今年的新款設計,上個月剛剛在倫敦展示,全世界絕尋不出第二條同樣的鑽石項鍊來,記者們頓時全力謀殺菲林。紀永豪有意退後一步,方便記者拍照。正是滿面chūn風的時候,忽然望見入口處又有人來,正是長期處處為之掣肘的東瞿總裁易志維。

  紀永豪沒有想到會見到易志維,只見他jīng神頗好,絲毫不見病容。他的女伴風度從容,氣質恬靜,一襲式樣簡單的黑色長裙,除了胸口一隻tiffany碎鑽別針,渾身竟然沒有任何多餘的裝飾,紀永豪不由笑道:“白小姐越來越漂亮了,只是易先生怎麼如此不周到,今天這樣隆重的場合,竟讓白小姐光著脖子走進來。”

  易志維不過微微一笑,並不答言。一名記者已經抬頭望見他,又驚又喜嚷“易先生來了。”頓時引起記者一陣騷動,紛亂一擁而上,將他與女友重重包圍。這是他出院後首次出現在公眾場合,只聽咔嚓咔嚓一片按快門的聲音,無數鎂光燈此起彼伏閃爍,亮得幾乎連眼睛都睜不開,頓時將那位珠光寶氣的紀太太撂在了一旁。

  承軒與芷珊佇立在極遠處,望向那鎂光閃爍的光芒深處,芷珊端著香檳,終於忍不住輕輕的說:“是不是慘過坐牢?”

  他笑了,她也笑了。兩個人終於和顏悅色起來,在這衣香鬢影的夜晚,香檳醇滑,夜風沉醉,所有相gān的不相gān的人,都在紙醉金迷的場合下面目模糊起來,唯有眼前的人看得真切,他幾乎是放鬆的了。

  音樂響起來,他放下酒杯,十分紳士地向她行禮,她微微怔了一下,才將手jiāo到他手中。

  很慢很慢的舞曲,是一支英文的舊歌《Wherehavealltheflowersgone》,歌手在台上一遍遍的低低吟唱:“Wherehavealltheflowersgone?longtimeago……”那樣惆悵的句子,似水流年,花落何方……夜是一朵開到盛極的玫瑰,盛極了總有些些的頹勢:“Whenwilltheyeverlearn?Whenwilltheyeverlearn?”你可知道……你可知道……一遍遍的問著,一遍遍的問著,那樣惆悵,那樣迷茫……又有誰會知道呢?空氣里流動的是夜與花的香,他們在嘈雜的談話聲中分辨音樂的節拍,專心致志的慢慢跳舞。

  跳舞的人並不多,只有七八對,三三兩兩的人聚在一處,都在輕言笑語的jiāo談。舞池緊鄰著噴泉,噴泉池中映著無數燈光,粼粼仿佛溶進去無數個細小的月亮。一條條銀的蛇碎的影在上頭扭曲著,青銅雕像頂端流下的潺潺水瀑,被夜風chuī得散開細微的水霰,沾在她luǒ露的手臂上,清涼沁人。他的手不緊不松的握著她的腰,歌聲如同水霰一樣,飄渺而悠遠:“Whenwilltheyeverlearn?Whenwilltheyeverlearn……”

  誰會知道,又有誰會知道,在這樣的夜裡,那些遙遠的,未知的將來,那些沉默不語的過去,誰能夠知道……

  這晚沒有月色,糙坪上空jiāo織著滿天繁星樣的燈,夜空深黑靜寂,仿佛亘古不變的遙遠背景。旋律緩慢而優美,這是個再尋常不過的晚上,不會有奇蹟,她喝多了香檳,卻頭腦清醒,如今再不會有一座城,肯以傾塌的姿勢來成全一段傳奇了。歌手還在無限惆悵的吟唱:花落何方,似水流年,花落何方,此去經年……你可知道……你可知道……站在這繁華的中央,耳畔細微的歌聲一遍遍的在問:你可知道……你可知道……

  他的表qíng亦仿佛有一絲恍惚,他甚少會露出這樣的神色來。她順著他的目光望去,只見側耳jiāo談的幾位非富即貴人物,易志維很少說話,偶爾體貼地替身側的女伴取一杯香檳,然後回過頭來,依舊漫不經心的聆聽著旁人的高談闊論。他雖然面帶微笑,那笑容亦無可挑剔,但他知道那只是出於禮貌。

  此生他到底有沒有機會,真正開懷大笑過?

  承軒有些麻木的注視著他的笑顏,他小時候十分頑皮,大姐忙著工作,沒有錢請保姆,就將他獨自鎖在家中。他一個人拿只玩具車,可以玩好久。有日偶爾爬到了閣樓上,累了就在地板上沉沉睡去,醒來時四面黑暗,哭了好久才找到燈掣,打開電燈看到滿閣樓的雜物,擦gān了眼淚,繼續自己和自己玩耍。

  從此後閣樓就成了他小小的、秘密的花園。十餘歲時躲在閣樓里翻天覆地,幾隻舊藤箱裡裝著大姐年輕時的一些書籍雜物,被他統統翻了出來。

  就是在那時,看到大疊的舊照片。

  照片質地極好,顏色還沒有毀掉,拍得毫無理法,完全是家常隨意搶拍的一些鏡頭。拍攝背景總是同一套屋子裡,寬敞簡潔,有客廳里拍的,也有書房的,有露台的,亦有廚房的。照片都是拍著同一個人,偶爾也有合影,大大的特寫,一望即知沒有用三角架,是舉著胳膊隨便對準自己拍下來。鏡頭離得太近,像是後來街頭時興拍的大頭貼,但兩張臉都笑容燦爛。有一張照片是那個人正在接電話,舉手擋住半邊臉,仿佛要擋去鏡頭。大特寫的手,緊緊抓住另一條伸過來的胳膊,女xing的纖細的手腕,被他捉在手中。拍到的大半張臉上,明明都是笑容。笑得那樣明亮,眸中薄而淨的閃亮光輝,仿佛是寵溺。

  隔著薄薄的鏡片玻璃,隔著遙迢的時空,隔著一切未知的往事,凝聚在鏡底的那一剎那,仿佛就要籍此來證明曾有過的瞬間幸福。

  他是否真的快樂過?承軒幾乎懷疑自己不曾見過那些照片,或者那一切,都只是存在於無聊的臆想。他曾冷酷無qíng的撕裂一切,令整個世界在一個女子面前崩潰。如今他安然無恙的站在這裡,仿佛心安理得。那樣燦爛的笑容,也會是虛偽造作的一個假像。

  他絕不會放過他。

  網一步步收緊,而繩索牢牢握在他手心。

  第8章

  猝不防及的事qíng發生在周一,易志維突然約他晚餐,他的心頓時一沉。沒有理由這麼快,不可能這麼快他就已經察覺。市場風平làng靜,一切痕跡早就被他們消彌於無形,他不可能這麼快覺察出異樣。

  他還是赴約了。

  約在一間知名會所的西餐廳,這裡本來就是會員制,這日客人極少,整間餐廳幾乎只有他們兩個人。

  易志維比他先到,立在落地玻璃窗前,玻璃窗外就是巨大的橢圓形馬場,像是平空掣出的一隻沙盤,可是沒有山脈河流,亦沒有高低起伏,巨大平整的沙盤上,騎師調教著名駒。高大神駿的純種漢諾瓦馬,栗色的毛皮像是緞子一樣,在晚霞中閃閃發亮,騎師在場中兜圈子小跑,四蹄揚起場中的沙土,踏碎斜陽。

  夕陽透過玻璃落在他身上,給他整個人鍍上一層金色的毛邊,他凝視著場中奔跑中的馬匹,仿佛若有所思。

  “易先生。”

  他轉過臉來,剎那間似乎還沒有回過神來,有些恍惚的看著眼前的年輕人。

  “你好。”

  他與他握手,他從來沒有面對面離他這樣近過,有一種突如其來的熟悉感,仿佛從前早就見過面。不錯,他早就見過他的,這麼多年,關於他的一切,他總是格外留心。不論是電視新聞,還是報刊雜誌的訪問。

  易志維的笑容仿佛溫和,聲音亦十分從容:“一直沒有機會向趙先生道謝,謝謝你那天在球場救了我。”

  他答:“那是應該的。”

  即使單純的於出道義,陌生人也應該伸出援手。何況他努力了近十年,只是為了終有一日的對訣,怎麼可以任由他不戰而去?

  桌上兩杯礦泉水,無數碳酸氣泡沿著透亮杯壁緩緩上升,一顆顆細小的晶瑩剔透,像是針尖芒,密集的,簇堆著升到杯麵,無聲無息的破裂,可是前赴後繼,一顆接一顆緩緩冒上去,冒上去……

  易志維的聲音不緩不慢:“趙先生去年主持收購‘J&A’,戰績輝煌,令人側目,實在是替華裔商界大增光彩。”

  “易先生有話請直說。”

  易志維淡淡的一笑:“趙先生如今垂愛東瞿,但可惜這是先人留下的產業,恕不能割捨。如果你一意孤行,我只得奉陪到底。”

  承軒的一顆心沉下去,沉下去,他不知道他是用什麼方法做到的,不知道他從哪裡看出了破綻,他從來沒有遇到過這樣的對手,看來這場戰爭,比他想像的還會要艱苦百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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