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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皇太后又道:“依我看,這事既然到了如此地步,不如先撂著,天長日久自然就顯出來了。至於那宮女,想想也怪可憐的,不再追究她家裡人就是了。”宮人在宮中自戕乃是大逆不道,勢必要連坐親眷。皇帝明白她的意思,欠身答了個“是”。太皇太后望了琳琅一眼,吩咐她:“去瞧瞧有什麼吃的,你們萬歲爺這會子准餓了。”

  琳琅奉命去了,太皇太后瞧著她出了暖閣,方才道:“你今兒是怎麼了,這樣沉不住氣。”

  皇帝道:“孫兒是不明白,皇祖母為何如此。”

  太皇太后微微一笑,說:“其實這事你心裡再明白不過,就是那寧貴人將計就計,反陷了端嬪在那陷阱里。也不怪你生氣,她們是鬧得過份。不過那畫珠是你皇額娘賞給你的人,老話兒說的好,打老鼠莫傷了玉瓶。魘咒皇帝是忤逆大案,這事若再追下去,牽涉的人越多,越是讓人笑話。我這個皇祖母,就做一回惡人罷。”

  皇帝聽她一一點破,一腔的話只得悶在那裡,緘默不語。太皇太后又道:“我知道你心裡不痛快,像這樣三綱五常都不顧的人還留在後宮裡,確實是個禍害。”略一沉吟,輕輕擊了兩下手掌。

  崔邦吉便進來垂手聽命,太皇太后道:“你去延禧宮傳旨,賞寧貴人雄huáng酒一壺,不必來謝恩了。”崔邦吉怔了一下,陪笑道:“太皇太后,這離端午節還早,只怕他們還沒有預備下這個。”太皇太后頭也沒抬,只慢慢用那碗蓋撥開那茶葉,沉聲只說:“糊塗!”崔邦吉這才明白過來,心中一悚,不聲不響磕了個頭,自去了。

  琳琅命人傳了點心回來,正巧遇上崔邦吉領人捧了酒出去。匆忙間頂頭差點撞上,崔邦吉忙打個千:“奴才該死,冒犯主子。”琳琅待下人素來和氣,且是太皇太后面前的總管太監,所以微笑答:“諳達說哪裡話。是我自個兒走得急了些,沒瞅見諳達出來。”崔邦吉道:“奴才還有差事,主子恕奴才先告退。”

  琳琅心裡微覺奇怪,見他去得遠了,卻聽錦秋說:“聽說是又賞了寧主子東西,這位寧主子,倒真是有福氣,連太皇太后都這樣待見她。”琳琅倒也沒放在心上。她每日皆是陪太皇太后與皇帝用晚膳,太皇太后歇了午覺猶未起來,皇帝起駕去了弘德殿,她便在暖閣里替太皇太后繡手帕,這日她沒來由總覺得有些心神不寧,兼之做了半日針線,眼眩頭暈,便先放下活計,叫錦秋:“到園子裡走動走動。”

  天氣漸熱,園子裡翠柳繁花,百花開到極盛,卻漸漸有頹唐之勢。錦秋陪著她慢慢看了一回花,又逗了一回鳥,不知不覺走得遠了,遠遠卻瞧見三四個太監提攜著些箱籠鋪蓋之屬,及至近前才瞧見為首的正是廷禧宮當差的小林。見了她忙垂手行禮,琳琅見他們所攜之物中有一個翠鈿妝奩匣子十分眼熟,不由詫異道:“這都是寧貴人的東西——你們這是拿到哪裡去?”

  小林磕了一個頭,含含糊糊道:“回主子話,寧貴人沒了。”

  琳琅吃了一驚,半晌說不出話來,過了許久方才喃喃反問:“沒了?”小林道:“今兒午後突然生了急病,還沒來得及傳召太醫就沒了。剛剛已經回了貴主子,貴主子聽見說是絞腸痧,倒嘆了好幾聲。依規矩這些個東西都不能留了,所以奴才們拿到西場子去焚掉。”

  琳琅震駭莫名,脫口問:“那皇上怎麼說?”小林道:“還沒打發人去回萬歲爺呢。”琳琅這才自察失言,勉qiáng一笑,說:“那你們去吧。”小林“嗻”了一聲,領著人自去了。琳琅立在那裡,遠遠瞧著他們在綠柳紅花間越走越遠,漸漸遠得瞧不分明了。那下午晌的太陽本是極暖,她背心裡出了微汗,一絲絲的微風撲上來,猶帶那花糙的清淡香氣,卻叫人覺得寒意侵骨。

  因著辦喜事,明珠府上卻正是熱鬧到了極處。他以首輔之尊,聖眷方濃,府上賓客自是流水介湧來。連索額圖亦親自上門來道賀,他不比旁人,明珠雖是避客,卻也避不過他去,親自迎出滴水檐下。賓主坐下說了幾句閒話,索額圖又將容若誇獎了一番,道:“公子文武雙全,甚得皇上器重,日後必是鵬程萬里。”明珠與他素來有些心病,只不過打著哈哈,頗為謙遜了幾句,又道:“小兒夫婦此時進宮謝恩去了,不然怎麼樣也得命小兒前來給索相磕頭,以謝索相素來的照拂。”

  納蘭與新婦官氏入宮去謝恩,至了宮門口,官氏入後宮去面見佟貴妃,納蘭另由太監領著去面聖,那太監引著他從夾道穿過,又穿過天街,一直走了許久,方停在了一處殿室前。那太監尖聲細氣道:“請大人稍候,回頭進講散了,萬歲爺的御駕就過來。”

  納蘭久在宮中當差,見這裡是敬思殿,離後宮已經極近,不敢隨意走動,因皇帝每日的進講並無定時,有時君臣有興,講一兩個時辰亦是有的。剛等了一會兒,忽然見一名小太監從廊下過來,趨前向他請了個安,卻低聲道:“請納蘭大人隨奴才這邊走。”納蘭以為是皇帝御前的小太監,忽又換了地方見駕,此事亦屬尋常,沒有多問便隨他去了。

  這一次卻順著夾道走了許久,一路俱是僻靜之地,他心中方自起疑,那小太監忽然停住了腳,說:“到了,請大人就在此間稍候。”他舉目四望,見四面柔柳生翠,啼鳥閒花,極是幽靜,不遠處即是赤色宮牆,四下里卻寂無人聲。此處他卻從未來過,不由開口道:“敢問公公,這裡卻是何地。”那小太監卻並不答話,微笑垂手打了個千兒便退走了,他心中越發疑惑,忽然聽見不遠處一個極清和的聲音說道:“這裡冷清清的,我倒覺得身上發冷,咱們還是回去吧。”

  這一句話傳入耳中,卻不吝五雷轟頂,心中怦怦直跳,只是想:是她麼?難道是她?真的是她麼?竟然會是她麼?本能就舉目望去,可恨那樹木枝葉葳蕤擋住了,看不真切。只見隱隱綽綽兩個人影,他心下一片茫然失措,恰時風過,chuī起那些柳條,便如驚鴻一瞥間,已經瞧見那玉色衣衫的女子,側影姣好,眉目依稀卻是再熟悉不過。只覺得轟一聲,似乎腦中有什麼東西炸開來,當下心中一窒,連呼吸都難以再續。

  琳琅掠過鬢邊碎發,覺得自己的手指觸著臉上微涼,碧落道:“才剛不說聽說這會子進講還沒散呢,只怕還有陣子功夫。”琳琅正yù答話,忽然一抬頭瞧見那柳樹下有人,正痴痴的望著自己。她轉臉這一望,卻也痴在了當地。園中極靜,只聞枝頭啼鶯婉轉,風chuī著她那袖子離了手腕,又伏貼下去,旋即又chuī得飄起來……上用薄江綢料子,繡了繁密的花紋,那針腳卻輕巧若無,按例旗裝袖口只是七寸,繡花雖繁,顏色仍是極素淡……碧色絲線繡在玉色底上,淺淺波漪樣的紋路……衣袖飄飄的拂著腕骨,若有若無的一點麻,旋即又落下去。她才覺得自己一顆心如那衣袖一般,起了又落,落了又起。

  碧落也已經瞧見樹下立有陌生男子,心下駭異,喝問:“什麼人?”

  納蘭事出倉促,一時未能多想,眼前qíng形已經是失禮,再不能失儀。心中轉過一千一萬個念頭,半晌才回過神來,木然而本能的行下禮去,心中如萬箭相攢,痛楚難當。口中終究一字一字道出:“臣……納蘭xing德給衛主子請安。”

  第44章

  裕親王福全正巧也進宮來給太皇太后請安,先陪著皇帝聽了進講。皇帝自去年開博學鴻儒科,取高才名士為侍讀、侍講、編修、檢討等官,每日在弘德殿做日課的進講。皇帝素xing好學,這日課卻是從不中斷。這一日新晉的翰林張英進講《尚書》,足足講了一個多時辰。皇帝倒是聽得津津有味,福全也是耐著xing子。待進講已畢,李德全趨前道:“請萬歲爺示下,是這就起駕往慈寧宮,還是先用點心。”

  皇帝瞧了瞧案上的西洋自鳴鐘,說:“這會子皇祖母正歇午覺,咱們就先不過去吵擾她老人家。”李德全便命人去傳點心,皇帝見福全qiáng打jīng神,隱隱好笑,說:“小時候咱們背書,你就是這樣子,如今也沒見進益半分。”福全笑道:“皇上從來是好學不倦,臣卻是望而卻步。”皇帝興味盎然道:“那時朕也頑劣,每日就盼下了學,便好去布庫房裡玩耍。”福全道:“臣當然記得,皇上年紀小,所以總是贏得少。”皇帝知道他有意竄掇起自己的興致來,此時也正高興,便笑道:“明明是你輸得多。”福全道:“皇上還輸給臣一隻青頭大蟈蟈呢,這會子又不認帳了。”皇帝道:“本來是你輸了,朕見你懊惱,才將那蟈蟈讓給你。”

  福全笑道:“那次明明是臣贏了,皇上記錯了。”一扯起幼時的舊帳,皇帝卻啞然失笑,道:“咱們今兒再比,看看是誰輸誰贏。”福全正巴不得引得他高興,當下道:“那臣與皇上今日再比過。”

  皇帝亦是高興,當下便換了衣裳,與福全一同去布庫房。忽又想起一事來,囑咐李德全:“剛才說容若遞牌子請安,你傳他到布庫房來見朕。”李德全“嗻”了一聲,回頭命小太監去了,自己依舊率著近侍,不遠不近的跟在皇帝後頭。

  皇帝興致甚好,兼換了一身輕衣薄靴,與福全一路走來,憶起童年的趣事,自是談笑風生。至布庫房前,去傳喚容若的小太監氣吁吁的回來了,附耳悄聲對李德全說了幾句話,偏偏皇帝一轉臉看見了。皇帝對內侍素來嚴厲,呵斥道:“什麼事鬼鬼祟祟?”

  那小太監嚇得“撲”跪在地上,磕了一個頭卻不敢作聲,只偷瞥李德全。李德全見瞞不過,趨前一步,輕聲道:“萬歲爺息怒……奴才回頭就明白回奏主子。”福全最是機靈,見事有尷尬,急中生智,對皇帝道:“萬歲爺,臣向皇上告個假,臣乞假去方便,臣實在是……忍無可忍。”

  按例見駕,皇帝不示意臣子跪安,臣子不能自行退出。福全陪皇帝這大半晌功夫,皇帝想必他確實是忍無可忍,忍不住笑道:“可別憋出毛病來,快去罷。”自有小太監引福全去了,皇帝唇角的笑意卻漸漸淡了,問李德全:“什麼事?”

  李德全見周圍皆是近侍的宮女太監,此事卻不敢馬虎,亦是附耳悄聲向皇帝說了幾句話,他這樣悄聲回奏,距離皇帝極近,卻清晰的聽著皇帝的呼吸之聲,漸漸夾雜一絲紊亂,皇帝卻是極力自持,調均了呼吸,面上並無半分喜怒顯現出來,過了良久,卻道:“此事不可讓人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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