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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們還不是最尷尬的。後代的讀者才是。因為我們這個時代,給他們留下的出版物之多,趕得上前代的總和,非經惡狠狠的淘汰,我們的後人,便如同活在亂葬岡上,無下腳處,—未來文獻學者的主要工作,或將不再是發現文獻,而是丟棄文獻,那個時候,書目又將是非常流行的了。古代的書目,一向是著錄亡書的,但我希望針對我們這個時代的書目,不再為此,那些被淘汰的,就讓它們安安靜靜地被淘汰吧。不過我又擔心,總會有許多人,儘管極少甚至從不閱讀文獻,一旦有人提出刪除它們,就立刻痛心疾首,呼籲,請願,哭泣,以為文明的基石,就要毀於一旦了。

  不讀書目

  本題中的書目,指的是各種書單子,中間最有名的一種,又是署名張之洞的《書目答問》。

  《書目答問》自然不是張之洞一人之力,這一節暫不管它,且說它在當時,更多的是購書的參考,而非讀書的指南,它裡面標記著哪個版本較佳,對小地方的讀書人來說,尤有用處,這一點在現在,除對版本學家外,意義也不大了。但這本書光緒二年刻印,風行不衰,到現在還有各種版本行世,我曾不只一次在地攤上見到它,可見其影響力。我不相信有人拿它作讀古書的門徑,裡面的書太多了,有兩千多種,不要說現在,便在一百多年前,不等把上面的書讀完,早就以通儒自命了。順便說一句,裡面的許多書,《書目答問》的編者,不管是張之洞,還是繆荃孫或其他人,並不曾都讀過。

  《書目答問》自然是古書的單子,裡面也有西學書,寥寥數種,只是點綴。後來又有仿它體例的西學書目,如不怎麼為人所知的《西學書目答問》,採用新分類法的《益智書會書目》和最有名的《西學書目表》。這是兩股道上跑的車,不能以此責彼,《書目答問》是古書的單子,要衡量它也只能在這一方面。

  活在現代的人,為什麼要讀古書?或者,把這個問題再縮小一下,如果沒有職業的需要(如治學),一個普通的讀書人,為什麼要讀古書?他希望從中得到什麼,又果真得到了什麼呢?這是個不易回答的問題,答案也有許多種,其中最著名的回答,大概是魯迅回復報紙邀他開列「青年必讀書」的單子,說的幾句話,先是說「從來沒有留心過,所以現在說不出」,接著說「我以為要少——或者竟不——看中國書」,這話說得如此決絕,現在有些人聽到,還要掩耳。

  魯迅一來是故意刺激某些人(這一目的他是完完全全地達到了),二是針對「青年」和「必」二詞而發,確實,「必」是什麼意思呢?魯迅對「必」字反感,但他確有自己心中的書目,比如他給某友人之子開列的國學入門書單,全是子、集二部的書,可見他對經史的看法,比較一下樑啟超開的「青年必讀書」,差別是非常大了。

  梁啓超開列的,除孟荀外,都是史部的「大腦袋書」,在他看來,雖非治學,這些書也是中國學生的根基。其餘如周建人開的全是外國書,林語堂的書單子文學味最重,徐炳昶只列了《倫理學》、《幾何學》這兩種書,俞平伯「絕未發現任何書是必讀的」,便交了白卷,如是等等,可見開書目這種事,一向是將自己的價值推之於眾。便是有公允之名的胡適,後來給清華開的「最低限度國學書目」,一長一短兩種書單,做得老老實實,還被梁啓超批評為文學氣太重。對什麼是「必讀書」,意見分歧從來就是很大的。

  「青年必讀書」是舊公案了,不過意義還在。同樣的問題,可以換個問法。假如一個人,為了某種莫名其妙的緣故,非要讀古書,當從哪裡入手呢?問題越是簡單,越是無從說起,因為不知道他讀這些書有沒有什麼特殊的用處,也不知道他的趣味和語文基礎。繞回到前面,一個人究竟是為什麼要讀古書呢?如果是為了趣味,讀著好玩,那麼,除了《紅樓夢》《水滸傳》之類,我想不出還能推薦些什麼;如果是為了實際的用處,就如今天的許多人讀曾國藩或孫子那樣,尋找人生的秘訣,進退的法門,那麼,推薦什麼,這些讀者都會失望的;如果是為了修養,我又相信,認真讀過中學課本的人,應該能夠自己給自己找到適當的書。

  說到最後一種,為修養而讀書,又何嘗不是實用的目的!要從古人那裡找精神共鳴,做知己的傾談,絕非容易,所以還是談實際的吧,若要文學,讀些詩詞,若要知典故,讀帶註解的選本,若要顯得博雜,翻翻類書,若要知曉事物源委,或談史說兵,省事的辦法都是讀今人的著作,頭緒清楚,費時也少,這些都是修養的捷徑,談資的淵泉,聰明人不走捷徑,還走哪裡呢?

  不讀方志

  我要到某縣住一個月,去之前,想了解一下當地的風土人情,有哪些先賢,有什麼舊祠,山川版圖,典制沿革,物產人倫等等,我該找什麼書看一看呢?一般性的史地著作,可以參考,而縣誌無疑是最合用的。這是個舊縣,我找到三種地方志,一部是明代嘉靖年間編的,一部成書於清末,另一部,是近年新編的。前兩部,用今天的眼光,讀起來不是很方便,但耐心看去,眉目宛然,資料也豐富。後面這部新志,門類清楚,最是易讀,但讀後,卻覺空洞無物。

  清代學者章學誠曾批評他那個時代的地方志,「率憑一時採訪,人多庸猥,例罕完善」,「其古雅者,文人遊戲,小記短書,清言叢說而已耳;其鄙俚者,文移案牘,江湖游乞,隨俗應酬而已耳」。古代的方志,是私人手筆,確實良莠不齊,但有一樣好處,對地方的掌故文獻,留意採擷,哪怕是缺乏史意,當資料書來讀,也津津有味。新地方志是官修的,官氣也重,四平八穩,面面俱到,舉凡郵電金融,能源交通,工農商學,無不有專記,讀後不知是方志,還是政府工作報告。不是說這些方面不宜入志,古代的方志,也講究記述完備,如戶口田賦,鹽鈔稅課,官署學校,支費職役,一樣樣地寫進去,區別在於,新志的取捨,全依官方標準,往往請各部門,把自己的行當,講述一遍,是以全是官樣文章,了無生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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