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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裝迷情] 《品心錄》作者:遙知魚【完結】 文案: 杭州城裡接連發生奇案,曾家當鋪里的古畫為何人所盜?綢緞莊老闆因何離奇死亡?這兩樁案子又與朝廷重案有無關聯? 內容標籤: 江湖恩怨 天作之合 相愛相殺 懸疑推理 搜索關鍵字:主角:宋予揚 ┃ 配角:周品彥 ┃ 其它:破案 ☆、楔子 杭州。 初春的傍晚,正是料峭春寒花未遍,高樓目盡欲黃昏。杭州府捕頭劉暢信步來至醉仙樓。 醉仙樓是杭州最大的酒樓,與揚州的灑金樓、京城的望江樓齊名,並稱天下三大名樓。若論規模之宏大,醉仙樓難與望江樓匹敵,若論富麗堂皇,更是難望灑金樓之項背。醉仙樓的風格是雅致細膩,菜品尤其精緻,一道清蒸河豚,滋味妙絕,居江南十大名菜之首,卻是別人仿也仿不來的。恰逢蔞蒿滿地,河豚上市之時,醉仙樓早晚賓客盈門,遠近慕名而來的人絡繹不絕。此刻天光尚亮,樓下敞廳里卻早座無虛席,猜拳的、說笑的,鼎沸喧譁,聲浪大得能掀翻屋頂。 夥計們忙得沒空招呼他,劉暢熟門熟路,逕自往樓上走去。“劉捕頭!您來了!”吳掌柜不知打哪兒鑽了出來,滿臉堆著笑,快步上前,半側著身子在前帶路,“鄧老爺等您多時了,樓上請!” 劉暢慢騰騰地跨步上樓,隨口問道:“還是雨韻吧?” 醉仙樓一共三層,一樓敞廳,二樓單間,三樓只設四間雅室,地方寬敞清靜。“雨韻”是三樓最好一間,四扇窗正對西湖,憑窗遠眺,湖光山色盡收眼底,價格自然也不菲。劉暢每次到醉仙樓吃請,必是雨韻。 吳掌柜滿臉堆笑,說道:“哎唷,真是不湊巧,不知劉捕頭今晚大駕親臨,雨韻一個月前就訂出去了,客人指明要定二月十三這一天的,而且一前一後十二號、十四號都定下了,一共三天。鄧老爺在杏雪專候。” 劉暢來了興致,不知是哪位貴客親臨杭州了,杭州城可是他劉暢的地界,怎麼他半點消息都沒收到呢?劉暢正要開口相問,只聽身後一陣樓梯響,一個雪白鬍鬚的瘦老頭越過劉暢,昂首走上樓來。劉暢認得,他是杭州首屈一指的畫家杜瘦石。吳掌柜揚聲招呼道:“杜老先生,主人家已經到了,樓上右手第一間,您老慢點走!”他退至牆邊,讓出道來。 右手第一間正是雨韻。 劉暢微微一頷首,算是招呼,杜瘦石卻旁若無人,昂首自顧上了樓。劉暢並不以為忤。這杜瘦石,畫技精湛,自成一格,成名已有二十多年了,江南士宦鄉紳都以結識他為榮。杜瘦石名氣大,脾氣更大,這是盡人皆知的,杭州府尹雷大人請他,都未必隨請隨到,這次不知是哪位達官貴人居然請到了杜瘦石,面子著實不小,難怪會包下雨韻。 吳掌柜在一旁笑了兩聲,搭訕道:“劉捕頭,最近忙啊。我聽說曾家當鋪里丟了兩幅特別值錢的畫,不知道竊賊捉到沒有?” 劉暢斜瞟他一眼,哼道:“怎麼這事連你都知道了?” 吳掌柜笑道:“這個案子轟動得很,杭州府無人不知的。曾老爺是我們醉仙樓的貴客,他最愛我們這裡的河豚,往年這個時候,他少說也要來個七八趟,如今都不見他上門。他丟了畫,河豚都沒心情吃了。” 劉暢不接他的茬,跟在杜瘦石後面上了三樓。 杜瘦石走到雨韻門外,推開了門,劉暢滿心好奇,緊走兩步,透過門上的珠簾往裡瞅。窗邊桌旁坐著一名少女,一襲淺綠衣衫,正扭著頭,專注地望著窗外。 劉暢正待細看,雨韻的門呯地一聲關上了。劉暢推開走廊的窗子,也向外望去。醉仙樓樓下是杭州府湖西大道,路上熙熙攘攘,和往常一般熱鬧。人流之中三名公差正大步走過,兩男一女,那兩名男子穿著和劉暢一般的捕頭服色,那名女子卻只是一名捕快。劉暢只看見那名女捕快窈窕的背影,只見她身材頎長,身姿妙曼,人群之中格外打眼,街上往來行人都在左一眼右一眼地偷瞧她。那名女捕快卻似對路人的眼光毫不在意,對著西湖指指點點,和那兩名捕頭說笑而去。 隔壁房間走出一人,五十來歲年紀,一張胖圓臉十分潤展,正是今晚做東的天合綢緞莊老闆鄧同。“劉捕頭!你老人家公務繁忙,請你都請不到!”鄧同滿面春風,嗓門大得樓底下的湖西大道上都聽得見。 劉暢回過身來,笑著皺起眉頭,慢悠悠地說道:“杭州府最近也不知是犯了什麼煞,案子一樁接著一樁,沒完沒了了,實在脫不開身啊。對不住鄧老闆,讓你久等了。”劉暢與鄧同推讓了一番,進了雅間。吳掌柜自去樓下招呼客人。 鄧同小心地關緊了門,壓低聲音問道:“劉捕頭,前些日子你跟我說的那筆買賣,到底怎麼樣了?” 桌上已經擺上了六個精緻的冷盤,劉暢先夾了一筷子云腿拌蘆筍,放在嘴裡嚼著,含糊說道:“你別急,就在這幾天,到時候我自會通知你。我跟你說的銀子,你備好了嗎?” “備好了!備好了!這個數……”鄧同伸出兩根粗胖的指頭,“一分不差,就鎖在我的床頭。”鄧同興奮得調門抑制不住地又高了起來。 劉暢又吃了幾嘴,這才放下筷子,不慌不忙地從懷中掏出一沓銀票扔在桌上,低聲說道:“這是買家預付的定金,你先收著,回去等我的消息,事成之後,我再把剩下的銀子給你。” 鄧同兩眼放光,拿起銀票,點了兩遍,小心地揣在懷裡。 劉暢端起酒盅一口喝乾,說道:“一來一去,幾天的功夫,淨賺一千兩。好買賣啊!” “嘿嘿,好買賣、好買賣。以後再有這樣的買賣,劉捕頭可別忘了關照我喲!” “這個好說、好說。” ☆、第1章 第一章 夜風中帶著一絲寒意。 朱彩兒坐在梳妝檯前,對鏡理妝。 “太太,客人到了!老爺請你快快過去!”丫鬟橘香又來催了。 朱彩兒將一隻花簪仔細地戴在頭上,站起身來,走了半步,復又俯下身子,對著銅鏡左右照照。鏡中人青春年少,二十不到的年紀,雪白的俏臉上朱唇一點,鼻頭輕翹,娥眉淡掃,一雙丹鳳眼卻因少了神采,略顯呆滯。朱彩兒對著鏡子勉強做了個笑臉,嘴角牽動了一下,出來的卻是一聲嘆息。 花廳里火燭輝煌。“你怎麼這半天才出來,快快過來!”朱彩兒一走進去,鄧同便興奮地迎了上來,洪亮的笑嚷聲在朱彩兒耳邊炸開。 朱彩兒一眼瞧見丈夫請來的貴客,卻是兩位青年男女,都做衙門裡的公差打扮。那位姑娘年紀和她相仿,身姿挺拔頎長,跟同來的男伴幾乎差不多高。鄧同大聲說道:“這位是總捕頭錢大人的千金,錢大小姐,芳名小蝶。”那錢小蝶的一張臉長得極其標緻,一雙明亮的大眼睛,如同兩顆烏黑的寶石,顧盼之間煥彩流光。一身捕快的黑衣黑褲,渾身上下全無修飾,英氣逼人,與江南的嬌軟佳麗自是大不相同。朱彩兒一向自負美貌,此刻見了這位錢大小姐,心中竟暗生失落。 “這位是京城有名的捕頭徐一輝,錢大人的高徒。”站在錢小蝶身後的年輕人二十四五歲的樣子,膚色黝黑,結實健壯。 鄧同伸手去拉朱彩兒,洋洋得意地說:“這位便是拙荊。” 徐一輝一拱手:“鄧太太。” 錢小蝶也上前施了禮。 朱彩兒微笑著回禮,手臂趁勢一縮,巧妙地躲過了鄧同的胖手。徐一輝的目光在她臉上一掃,銳利得似一把刀,仿佛一眼便能洞穿她心底最隱秘的念頭。朱彩兒沒來由地心慌起來,她避開徐一輝的目光,扭頭對丈夫說:“請客人入席吧。” 菜品都是杭州本地有名的菜式,左一碟右一碗堆滿大圓桌。酒卻是家藏的陳釀花雕,拍開酒罈上的泥封,酒香撲鼻而來。 朱彩兒不喝酒,也沒什麼胃口,只呆坐著相陪。那個叫徐一輝的是個悶葫蘆,錢小蝶不大會說場面話,滿桌子只剩鄧同高談闊論,口沫橫飛,錢小蝶則禮貌地應答一兩聲。 鄧同大談起他和總捕頭錢彪結交的往事來,說他二人是貧賤之交,想當年關係好得如同異姓兄弟,相約著要互相關照一輩子。沒想到後來一個在京城升了總捕頭,一個到杭州成了綢緞莊的大老闆,“這是老天有眼吶,不肯辜負了我倆的一番義氣!” 錢小蝶聽得認真,說道:“鄧叔叔,原來你和我爹交情這麼深呢,我爹都沒告訴過我,我都不知道。” 鄧同呵呵一笑,瞪起了眼睛,說道:“可是呢,要不是劉捕頭提起,我還不知道你們到了杭州。大小姐,你來了也不到叔叔我這裡來,還等我三請五請你才肯來,還跟我擺大小姐架子!” 錢小蝶尷尬地笑了笑,一時不知如何應對。徐一輝說:“這怨不得小蝶。我們臨行之前師父專門囑咐過。小蝶外出辦事,誰都不許驚動,只當自己是尋常捕快。” 鄧同嚷道:“這是哪裡的話?別人不見就算了,不見我怎麼行?我怎麼能算外人?” 徐一輝說:“鄧老闆自然不是外人。師父也是怕別人說閒話,說總捕頭的千金出個小差,就四處興師動眾的,派頭不小。” 鄧同撫掌笑道:“還是錢大人考慮周全。這人一富貴了,朋友多了,敵人自然也多了。多少雙眼睛盯著你,就等你出個錯,好趁機把你拉下馬,這個我深有體會。來來來,喝酒!喝酒!” 徐錢二人話不多,酒喝得都挺爽快,酒到杯乾,十分豪爽。客人爽快,主人當然不能少喝,鄧同陪著喝了一杯又一杯,不一會兒整張臉漲得通紅。 錢小蝶端起酒杯,站起身來說道:“鄧叔叔,我代我父親敬你和鄧嬸嬸一杯。先干為敬。”她一仰頭,喝乾了杯中酒。 鄧同興奮得臉上直冒油光,“虎父無犬女,大小姐果然爽快!”他端起酒杯忙不迭地幹了,回頭催著朱彩兒,“快喝快喝,這是大小姐代錢大人敬的酒,天大的面子!”朱彩兒無可奈何,只得端起酒杯抿了一口,鄧同不願意了,“這哪行,幹了幹了!大小姐賞面子,你別給臉不要。你不會喝酒,我替你喝!”鄧同端起朱彩兒的酒杯,嗞兒地一聲幹了,杯沿上留下一個油滋滋的唇印。朱彩兒陪著笑臉,竭力掩飾滿腔厭憎。鄧同倒滿酒,回敬錢小蝶和徐一輝,又替朱彩兒回敬了一杯。一時間觥籌交錯,朱彩兒趁人不注意,偷偷用手帕擦拭杯口,一抬眼,徐一輝目光灼灼,正盯著她呢。 朱彩兒輕咳一聲,對錢小蝶說:“錢大小姐千金之軀,人長得又美,為什麼要去當個捕快?” 錢小蝶笑道:“我在家裡閒著沒事兒干,見我師兄升了捕頭,好不威風。我心裡羨慕,就跟我爹說,我也想弄個捕頭噹噹,結果被我爹一頓教訓。我爹說,捕頭哪是你說當就能當的?你師兄十五歲入行,從跟班做起,八年來屢建奇功,眾望所歸,才升了捕頭,你一個毛丫頭,上來就想當捕頭,如何服眾呢?我說,那我從捕快做起好了,等我也建了奇功,你就升我做捕頭。我爹經不住我軟磨硬泡,就同意了。我什麼都不懂,跟在師兄後頭瞎鬧,這一年給師兄搗了不少亂,添了不少麻煩。” 錢小蝶沖徐一輝甜甜一笑,徐一輝冷峻的臉上露出一絲難得的笑容。朱彩兒察言觀色,心想:“他們倆是一對兒吧?二人年紀相當,只是姓徐的相貌著實普通,配不上錢大小姐的花容月貌。” 鄧同已有五分醉了,信口說道:“大小姐又漂亮又能幹。前些日子福記當鋪的曾老六去京城,我托他帶些土產給錢大人,聽他回來說,錢大小姐名震京城,人稱天下第一女捕頭!” 錢小蝶當了真,急忙分辯道:“快別取笑我了。盧雪梅才是天下第一女捕頭呢,我入行才不過一年,乾的都是跑腿打雜的活兒,一件正經案子沒辦過,連捕頭都不是,哪裡稱得上天下第一?這話要是被人聽見,準保笑掉大牙。” 菜終於上齊了,客人早已酒足飯飽,朱彩兒更是早早地撂下筷子,抄手閒坐多時。鄧同興致不減,問道:“大小姐這次來杭州有什麼要務?” 錢小蝶說:“他們兩位捕頭有要務,我只是個跟班的,不知情。” “沒什麼特別的事。”徐一輝答道,“只是公文送遞。按規矩,要緊公文要派個捕頭親自押送。這次的任務派給了一位同僚,小蝶非要跟著來,師父師娘不放心,派我跟著她。” 錢小蝶笑道:“我是來遊山玩水的,人人都說杭州賽過天堂,我長這麼大,還一次都沒來過呢。” 鄧同哈哈大笑,手指著二人說道:“明白了,錢大小姐是護送公文的,徐捕頭是護送錢大小姐的。我還以為你們是來幫劉暢辦案的呢。你們聽說了嗎?杭州城裡最近出了樁很邪門兒的案子。” 徐一輝問道:“什麼案子?” 鄧同說:“曾家當鋪丟了兩幅畫,聽說價值上萬銀子。奇怪的是當鋪里里外外,一點兒痕跡都沒有,就像兩幅畫自己長出翅膀,撲棱,飛了。你們說是不是很邪門兒?” “沒有一點兒痕跡?會不會是曾家的人監守自盜?”錢小蝶問道。 鄧同把腦袋搖得撥浪鼓似的,“不會不會。曾家鐵櫃裡外三層鎖,每把鎖的鑰匙由不同的人保管,三個人得串通好了才盜得出。最後一道鎖,鑰匙是老曾親自掌管,他怎麼會監守自盜?丟了畫,賠錢的可是他。那老曾,老是吹噓他家的鐵柜子是全天下最安全的地方,牢不可破,又是什麼堅不可摧,這下牛皮吹破嘍。劉暢為了這個案子,愁得飯都吃不香。” “這回專破各種疑案難案的人來了,劉捕頭不用愁了。”錢小蝶瞅著徐一輝,莞爾一笑。 鄧同叫道:“那可太好了!徐捕頭和大小姐要是破了這案子,劉捕頭不用愁了,老曾也得給你們燒高香。這案子油水大,官府有懸賞,老曾再額外給酬金,要多少給多少!” 錢小蝶搖頭笑道:“我們可破不了案子,我們又不是神捕。” 徐一輝瞅個空子,起身告辭。鄧同哪裡肯放,拍著桌子嚷著“倒酒!”還要再開一壇酒。徐一輝攔住他,說:“實在不能喝了。明天一早雷大人傳喚,醉醺醺的不好見人,下次有機會再陪鄧老闆盡興吧。” 鄧同只得作罷。朱彩兒陪著鄧同,將客人一路送到大門外。鄧同大著舌頭,兀自喋喋不休,“大小姐,你頭一回來杭州,明天我陪你去逛西湖。明天你要是沒空,咱們後天去,後天不行就大後天。大小姐只管把這任務派給我,包你滿意。咱們就這麼定了!” 客人好容易脫身走了,鄧同手扶門框,目送二人轉過街角,方才踉蹌回屋。朱彩兒叫來鄧同的一個姓孫的妾氏,命她扶老爺回房休息。朱彩兒獨自回到自己房間,關上房門,猶自聽見鄧同的大嗓門在院子裡嚷嚷:“錢大小姐人太好了,一點兒架子都沒有。那個、那個、那個誰,你、你給我記著,明天從鋪子裡挑幾匹緞子,給大小姐送去,要最時新、最好看、最貴的。我頭暈得厲害,你替我記著……” 朱彩兒坐在梳妝檯前,將簪環首飾一樣一樣除下,丫鬟荷香打來洗臉水,朱彩兒收了心事,卸妝睡下。 這一天是陰曆二月十四,天邊明月亮若銀盆,尚欠圓滿。 杭州府驛館建在西湖邊上。徐一輝和錢小蝶從鄧府出來,踏著月色,沿著湖邊慢慢地往驛館走。錢小蝶喝了不少酒,人有些微醺,清冷的微風從湖上吹來,感覺十分舒爽。 “師兄你看,天上一個月亮,湖裡一個月亮,真美啊。” “嗯。” “師兄,這風裡帶著清甜的水氣,聞起來真舒服。” “嗯。” “師兄,你覺不覺得鄧家嬸嬸人長得特別漂亮。皮膚白白的,水嫩嫩的,像今天早晨咱們吃的豆腐腦一樣。細眉細眼,一看就是江南女子,秀氣得不得了。” “嗯。” “她看上去和我差不多大,怎麼嫁給了鄧叔叔?鄧叔叔都六十歲了吧?” 沒有回答。 “今晚的花雕聞著香,口感不好。勁道倒挺足,我只喝了那幾杯,就有點兒暈了。師兄,你覺得呢?” “入口有些酸澀,回味也不好。” “對嘛,就是這樣的,我還以為我的舌頭出了問題呢。鄧叔叔今晚可真興奮,話多,酒喝得更多。見到老朋友的女兒,一高興就把自己給灌醉了。” “鄧同不是師父的朋友。” “什麼?”錢小蝶瞪著烏黑的大眼睛,“怎麼可能?鄧叔叔要不是和我爹交情好,看我爹的面子,怎麼會如此費心款待我們?再說這世上哪有自認人家朋友的?” “自認是六扇門總捕頭的朋友,只有好處沒有壞處。” 錢小蝶將信將疑,“不會吧?也許他真是我爹的老朋友,你不知道呢?” “只是認識,不是朋友。”徐一輝說道,語調是一貫的平穩,毫無波瀾。 “那好吧,你跟了我爹十幾年,我爹有哪些朋友,你比我清楚。可是鄧叔叔對我們還不錯,這你得承認把?” “一頓飯算不了什麼。” “和吃飯沒關係。你看鄧叔叔對我們多熱情,說了那麼多話,喝了那麼多酒,他還說要陪我游西湖呢。反正我覺得他對我們挺好的。” 徐一輝忍不住說道:“小蝶,人心難測,別人對你好,有時候是帶著各種各樣的目的的,你要學會分辨。不能別人一對你好,你就對人掏心掏肺的,這可不行,要吃虧的。” 徐一輝的話很有道理,但錢小蝶心裡不服氣,故意拗著說:“這話不對。別人對我好,我當然要對人掏心掏肺,譬如我爹、我娘,還有師兄你,你們對我好,我不能對你們掏心掏肺嗎?” 徐一輝一笑,“能。” “這就對啦。不過……鄧叔叔不是我爹的老朋友最好,我對他的印象其實並不太好。他對我們雖然熱情有加,可是總讓人感覺不舒服,有點兒……有點兒……” “有所圖。” “對對對,就是想要圖你點兒什麼的感覺。倒是鄧家嬸嬸,人長得漂亮,話也不多,安靜老實,我還挺喜歡她的。” “鄧太太可不是老實人。” 錢小蝶的一雙大眼睛又瞪圓了,“她不老實?她一直安安靜靜地坐在那裡,哪裡看出來她不老實?” “只是感覺罷了。” 錢小蝶說:“反正你對他們倆印象都不好就是了,難怪今晚酒席上你都不說話。哦,我知道啦,是不是因為鄧家的酒澀,你沒喝好,所以心裡才不痛快?” 徐一輝笑了,“不是。” 錢小蝶笑道:“你還不承認,我看就是這個緣故!” 二人說笑著來至驛館。 一進大門,錢小蝶便揚聲叫道:“三哥!三哥!” 徐一輝說:“別叫了,滿館的人都要被你叫醒了。人在那兒呢。”說著一指屋頂。 錢小蝶仰頭看去,屋頂上果然坐著一人,她叫道:“三哥!你坐在上面幹什麼?喝西北風麼?” 屋頂上的人縱身一躍而下,緩步走了過來,笑道:“你們有酒喝,難道連西北風也不許我喝?” 徐一輝先叫了聲好,“予揚,你的輕功越來越高了,快趕上展翾了。” “我看出來了,你今晚酒沒少喝,言不由衷的奉承話也沒少說,說順嘴了,連我也奉承上了?”那人笑著走到近前,正是今年新晉的捕頭宋予揚。他二十出頭年紀,比徐一輝高出半個頭,身形略顯單薄。面容十分俊秀,漆黑的一字眉,眼睛狹長,鼻樑挺直,嘴唇呈好看的弓形,不笑的時候嘴角也微微上翹。 徐一輝上前攬住宋予揚的肩膀,一邊往屋裡走,一邊說道:“你這老毛病得改改了。男人嘛,應酬是難免的,光辦案子做不好捕頭,方方面面的關係都得照顧到,別太孤傲。” 宋予揚轉頭沖錢小蝶眨眨眼睛,笑道:“錢女俠,你師兄莫非喝多了,話這麼多?平時他只教訓你一個,如今連我也一起教訓了。” 漫天的星光仿佛都掉落在了他的眼裡,他眼裡閃著亮,眉眼笑笑地望著錢小蝶。錢小蝶滿心裡充盈著喜悅,笑吟吟地跟在二人身後進了屋。 徐一輝和宋予揚在桌旁坐定。錢小蝶剛拉開椅子,宋予揚說:“小趙兒跟著我的時候,這會兒已經把熱茶端上來了。”小趙兒是宋予揚的跟班,這次本該他跟宋予揚出這趟差的,卻臨時被錢小蝶頂替了。 錢小蝶笑道:“想喝茶就直說,盡說些拐彎抹角的話,我可聽不懂。”說著轉身出去沏茶。 徐一輝悶聲說道:“你別老欺負小蝶。” 宋予揚笑眯眯地說道:“有你徐大捕頭罩著,誰敢欺負她?” 徐一輝臉上卻沒有一絲笑意,“你有話對我說?說吧。” 宋予揚收了笑容,正色道:“我這次到杭州,所為何來,你不會不知道吧?” “知道。你們幾個被鮑大人欽點,辦的是刑部第一要案,銷魂散嘛。” 銷魂散是江湖上新近出現的一種迷藥,人吃了之後飄飄欲仙,極易上癮。吃久了,身體日漸損耗,只思銷魂,不思其他,整個人就廢了。銷魂散最早是在杭州發現的,後來迅速擴散到兩湖,危害日劇。官府下令嚴查,凡製作者和販賣者一律重罪論處,務使禁絕。 宋予揚說道:“這個案子你插手不合適。” “為什麼?” “銷魂散案是刑部第一要案,你知道為什麼這案子沒有交給六扇門,卻交給了鮑大人?” “你說為什麼?” “因為總捕頭自己都有嫌疑。” 徐一輝虎眼圓睜,“這是含血噴人!這種鬼話你都信?” “我只看證據。” “你進六扇門也快三年了,證據是能憑空捏造的,這你不知道?” “你盡可放心,鮑大人一向清正廉明,總捕頭若與此案無關,鮑大人自會還他一個清白。你現在插手這個案子,會讓人覺得心虛,適得其反。” “予揚,要論尋常竊案、命案,誰都沒你腦瓜子轉得快,要論玩弄權謀,你就太嫩了。這件事有人在背後陷害,事關我師父的身家性命,我不能輕信任何人。” “你把錢大小姐帶來,打算怎麼插手?” 徐一輝不答,瞪著宋予揚,問道:“我只問你一句,你信得過我麼?” “這還用說嘛。如果這世上我只能相信一個人,一定是你徐一輝。” “好!你信得過我就行。你放心,我不會給你搗亂。我什麼都不干,就看看這個案子你們到底要怎麼辦。” 宋予揚鬆了口氣,笑道:“監督我們辦案?你這個沒過門的女婿還真盡心盡責啊。” 徐一輝低聲咕噥道:“你別胡說。” “你不想娶你師妹了?” 徐一輝頓時蔫了,“我跟你說過,我師娘不許小蝶嫁捕頭。” 宋予揚揶揄道:“這還不簡單,你可以改行嘛。為了你小師妹,不做捕頭也值得。” “你們倆故意把我支開,背後說我什麼壞話呢?”錢小蝶端著茶盤走了進來,不妨腳下一絆,一個趔趄,險些摔倒。宋予揚一把扶住她,“小心!” 錢小蝶尷尬極了,“今晚酒喝多了,有點兒頭暈。” 徐一輝接過茶盤,說:“鄧家的酒是有點邪門兒,味道不對,我沒喝多少,也有點兒頭暈。” 宋予揚笑道:“你不是一向自詡酒量無邊嗎?人家一說頭暈你就跟著暈?你這馬屁可不高明啊!” “去你的!”徐一輝說,“不說了,早點歇息吧。” 宋予揚追在徐一輝後面,說道:“剛才劉捕頭來過了,他說杭州城裡丟了兩幅畫,想讓我們幫忙破案。” 徐一輝說:“我也聽說了,明天再說吧。” 錢小蝶躺在床上捨不得睡,腦子裡翻來覆去都是宋予揚那句“為了你小師妹,不做捕頭也值得”,心頭一陣陣甜蜜。 錢小蝶清楚地記得第一次見到宋予揚的情景。 那時她剛進六扇門,徐一輝帶她去差房報到。一推門,滿屋子的人,正聚在一起神聊。人群之中一名瘦高少年,身姿挺拔,神采飛揚,清晨的陽光穿過窗子,照在他的臉上,他不知聽了什麼笑話,正放聲大笑。聽到門響,他一轉頭,正好和錢小蝶四目相對。錢小蝶從沒見過長得如此好看的男人,目光沒有立即挪開。那少年也毫不避讓,饒有興味地盯著她,眼睛熠熠閃亮,滿臉笑意,猶如春風十里,令人心醉。錢小蝶一剎那大腦清空,整個人如在雲里。徐一輝挨個兒為她介紹,她一個都沒聽進去。挨到他時,不等徐一輝開口,那少年先笑道:“一輝,這就是你師妹?還真漂亮,這回你沒吹牛。”錢小蝶的臉唰地一下紅到了耳根,耳熱心跳之中,她牢牢地記住了他的名字。他叫宋予揚。 錢小蝶把這一幕回味了一遍一遍又一遍,每一次心頭都如小鹿亂撞。一向心大的錢小蝶,平生第一次有了心事,那種藏在心底誰都不能說的心事。 可是這一年的時間裡,她卻少有機會和宋予揚親近。平時她都是跟著徐一輝,有時遠遠地望見宋予揚一眼,偶爾離得近些,偏又是大伙兒都在場,鬧鬧哄哄的和他說不上一句話。宋予揚生性高傲,待她一如常人,並不因為她是總捕頭的女兒就對她另眼相看,也不像有些人那樣,有事沒事都上趕著跟她套近乎。一年下來,她跟宋予揚說的話,加起來統共不到十句。宋予揚和徐一輝是非常要好的朋友,親如兄弟,兩人收了班經常約著一起去喝酒,可她卻沒機會跟去。錢夫人有令,天黑前她必須回到家,所以徐一輝每天早早地就送她回家。 錢小蝶許久沒離開京城,靜極思動,想找機會外出逛逛,就對徐一輝說了,徐一輝答應給她找機會。前幾天徐一輝突然問她想不想去杭州,錢小蝶歡欣雀躍,然後得知竟是和宋予揚一起去,更加喜出望外。誰知錢夫人聽說後,把臉一沉,說“孤男寡女,成何體統”,一口就給否了。錢小蝶大失所望,沮喪得眼淚差點掉下來,最後還是她父親錢彪出面解圍,派了徐一輝和她一同前往,錢夫人這才勉強首肯。 一路上曉行夜宿,捱冷受熱,根本不像她想像的那般輕鬆愜意。床板硬,飯菜也不可口,種種不適,錢小蝶只得咬牙忍耐,隨遇而安,一句都不敢抱怨,生怕宋予揚看輕了她。路上她漸漸和宋予揚混熟了。宋予揚不像她師兄徐一輝那樣不苟言笑,相反,他最喜歡嘻嘻哈哈亂開玩笑。 路沒走到一半,錢小蝶就得了“錢女俠”這個綽號。起因是她在路上看見一個混混無故欺人,還勒索錢財。錢小蝶氣不過,衝上去打抱不平,一言不合動了手。那個小混混有兩下子,錢小蝶平時練功偷懶,實戰經驗更加欠缺,一時手忙腳亂,竟被他纏住脫不開身。宋予揚抱著胳膊,在一旁笑眯眯地看著。徐一輝買吃的回來,見狀急忙上前,只一拳,就把問題解決了。徐一輝埋怨宋予揚不上去幫忙,宋予揚笑道:“人家行俠仗義呢,你搗什麼亂。你晚來一會兒,你師妹就贏了。對不對,錢女俠?” 行路雖苦,錢小蝶心裡卻十分快樂。她總覺得,宋予揚也喜歡她。他老是沖她笑,笑得她心裡慌慌的。可是除了笑,宋予揚並沒別的表示。大概是礙於她的身份,不肯表現得太明顯吧,畢竟他是那麼驕傲的人。可是今晚……他那句話,究竟是什麼意思呢?錢小蝶想著想著,抵擋不住陣陣倦意,沉沉睡去。 第二天天剛亮,錢小蝶就醒了,這是做了一年捕快養成的習慣。她坐起身,感覺沒睡透,渾身睏乏,四肢無力。還好,頭不暈了。 門外有人驚慌失措地叫道:“錢大小姐!徐、徐、徐捕頭……京城來的錢大小姐和徐捕頭在哪裡?” 錢小蝶飛快地穿好衣服跑出房門,只見一個老頭喘著粗氣,慌慌張張地拉著徐一輝和宋予揚,“我是鄧府的管家,我家太太讓我來請錢大小姐和徐捕頭,我家老爺他、他、他死了!” “什麼?!”錢小蝶一聲驚呼。 徐一輝低聲說了一句,“昨晚的酒真的有問題。” ☆、第2章 錢小蝶看著楠木大床上鄧同的屍體,恍惚間像是身在夢中,眼前的一切一點兒都不真實。昨晚上鄧同那張紅光滿面、笑容可掬的胖臉還歷歷在目,一轉眼卻變成了一具冷硬可怖的屍體。屍身的臉白中透青,五官扭曲變形,雙唇微張,眼睛圓睜,眼珠子往外凸著,一雙手垂在身側,手指指節彎曲,床單被抓得稀皺,顯然死前掙扎得很痛苦。 錢小蝶長這麼大還是頭一回見到死人,又是這麼一副可怕的樣子,她心裡發慌,胃裡一陣陣翻湧,偏忍不住又要看。仵作終於驗完了屍,拿白布蓋上了屍首,錢小蝶長出一口氣,緊握的拳頭鬆開了。宋予揚蹲在床頭不知在鼓搗些什麼,他頭也不抬地對錢小蝶說:“你不用呆在這裡,你去找一輝,我隨後就來。” 鄧家是三進的院落,昨晚宴請錢小蝶和徐一輝是在第二進的大花廳上,主人內室在第三進的內院裡。 內院門口有兩名捕快把守,徐一輝和劉暢站在院子裡低聲交談。劉暢抬眼看見錢小蝶,立刻拋下徐一輝,迎上前來,高聲笑道:“唷!大小姐!你看真不巧,你們剛到,就碰上這麼樁倒霉事。” 宋予揚走了出來,徐一輝問道:“怎麼樣?” “仵作驗過了,似是突發心悸而死,身上並無外傷。屍體已經硬了,約莫是昨天半夜死的。” 徐一輝問:“有沒有中毒跡象?” “中毒?中什麼毒?”錢小蝶奇道。 “昨晚的酒。” 徐一輝是懷疑昨晚酒里有毒?“可是昨晚的酒師兄你、我,還有鄧太太,我們三個都喝了,我們不都沒事?” 劉暢打個哈哈,說道:“大小姐,徐捕頭的意思是,你們年輕人喝多了沒事,鄧老闆一個老頭子,喝多了容易引發舊疾,一口氣喘不上來,嘎嘣兒一下,死了。”劉暢回頭吩咐兩名捕快,“鄧同的死因已明,系飲酒過量,突發心悸而死,告訴鄧家,可以開喪入殮了。” 宋予揚說:“且慢!我還有些疑問,要再問問。” 劉暢說:“還有什麼可問的?”這位京城來的宋捕頭太年輕,太俊俏,笑得也太多,看上去遠沒有徐捕頭沉穩可靠。 宋予揚笑眯眯地說:“徐大捕頭是酒中高手,喝遍大江南北,自稱千杯不倒,昨晚上一壇花雕居然把他喝暈了。徐大捕頭不懷疑自己的酒量,他懷疑昨晚鄧家的酒有問題,我想查查到底是他的牛皮吹破了,還是其中另有蹊蹺。” 劉暢不耐煩起來,“剛才錢大小姐已經說得很清楚了,一桌喝酒的有四個,死的只有一個,要是酒里有毒,另外三個為啥沒事?喝了頭暈?酒喝多了,頭當然要暈的。如今我們杭州府的案子都堆成山了,曾家那兩幅畫兒還沒個著落,哪有功夫管這些。” 徐一輝說:“劉捕頭,你只管忙你的正事,這邊鄧家只管開喪祭弔,宋捕頭有些疑問,就讓他問一問。” 正說著,只聽咚咚的一陣腳步聲,從院門外跑進一個人來。那人二十上下年紀,面色發黃,精神萎靡,臉龐酷肖鄧同,只是小著一圈,活脫脫一個發福兼發跡前的沮喪的鄧同。那人一見劉暢忙停腳站住,囁嚅道:“劉捕頭……” “鄧澤!你還知道回來啊?”劉暢大聲喝道。 “我爹他……”鄧澤怯生生地瞟了另外三人幾眼。 劉暢轟蒼蠅似的沖鄧澤揮揮手,“死在房裡,你去看看吧。” “哦。”鄧澤弓著背,腳步虛浮地往內室走去。 劉暢乾笑兩聲,說道:“既然二位捕頭髮了話,鄧家這事,就交給宋捕頭了。” “三天。”宋予揚收斂了笑容,認真地說,“你給我三天時間,保證查個水落石出。” 劉暢心裡半分都不信,嘴上卻說:“京城來的捕頭,就是不一般啊。” 朝南五間上房,鄧同的臥室在西邊最裡間。穿過中間的堂屋,東邊第一間是個書房。鄧同雖然生意繁忙,無暇讀書,這個書房卻整得相當不錯。屋裡寬敞明亮,書籍整齊乾淨地碼在四排大書架上,每天都有人專門來掃灰。住在內院的人全被集中在書房裡,聽候發落。 朱彩兒換了一身素白衣裳,去了簪環,臉洗得乾乾淨淨,比昨晚反倒更加秀麗。她坐在窗前,離著孫姨娘遠遠的。 孫姨娘掉著臉坐在另一邊。朱彩兒從進鄧家的門起,這位孫姨娘就是這副模樣,從來沒見她笑過,除了偶爾在鄧同面前擠出討好的笑容之外。起先朱彩兒還有些惴惴的,不知自己哪裡言行不注意,得罪了她。後來見慣了,也就無所謂了。不愛看,不看就是了。孫姨娘那副乾瘦的身板,烏突突沒有光澤的長臉本來就沒啥好看的。 孫氏身邊立著的小丫頭名叫喜鵲,木呆呆地戳在地上,嘴巴微張,顯得遲鈍。她開口說過話嗎?朱彩兒不記得,記憶里只有孫姨娘不時沖她吼叫,多數是在指桑罵槐。 荷香和橘香站在朱彩兒和孫姨娘之間,兩個都是為她進門特意買來的丫鬟。朱家家徒四壁,嫁妝都是鄧同給錢置辦的,哪來陪嫁丫鬟。荷香圓圓臉,有幾分秀氣,橘香瘦長臉,沒半點姿色。朱彩兒總覺得長成荷香這樣其實很悲哀,美得足夠讓男人忍不住揩一把油,卻不夠讓男人把自己娶進門,還不如像橘香那樣,太平本分地做個丫鬟。 娶進門又能如何呢?朱彩兒低頭看看自己的手,皓腕如雪,纖指似玉。美成天仙,還不是任人糟踐?朱彩兒心中煩悶,轉頭望著窗外。窗外院子裡,劉捕頭和徐一輝站著聊天,錢小蝶也在。像錢大小姐那樣的才算好命吧,樣樣不缺,走到哪兒都有人敬著,捧著,偶爾任性出次遠門,就有人專門護送。 那個面容俊朗的少年來了。他是個捕頭,姓宋,走路生風,眼睛裡有光,對什麼都饒有興趣。朱彩兒往旁邊稍微挪了挪,讓過院子裡橫斜的樹枝,望著宋予揚挺拔的背影。他肩寬腰細,四肢修長,同樣的差服穿在他身上,就比別人穿得好看。年青的生命,渾身上下每一寸都朝氣蓬勃,可惜不是她的,她的人生還沒開始,就已墜入暮氣沉沉。朱彩兒心中針扎一般地痛。 有人跑進院門,是鄧澤回來了。他還是一副縮手縮腳的樣子,像是隨時準備挨揍,一顆心懸著,被揍完了才能踏實。鄧同死了,鄧家的萬貫家產都是他的了,今後誰還敢再看不起他?如今鄧澤才是鄧老闆。他手裡有了錢,腰板挺直了,未嘗不是個人人爭嫁的乘龍快婿。 院子裡的人散了。書房門外一陣腳步聲響,朱彩兒扭頭看去,宋予揚和錢小蝶一前一後走進書房,最後面是徐一輝。宋錢二人站在一起,儷影雙雙,佳偶天成,令人眼前一亮。朱彩兒暗暗感嘆,錢小蝶上輩子是積了什麼大德,上天如此厚愛她,什麼都給,毫不吝惜。而她朱彩兒,上輩子又是造了什麼孽……朱彩兒又羨又妒,感懷身世,心中慘痛,不覺流下淚來。 錢小蝶疾步上前,柔聲勸慰道:“鄧家嬸嬸,你不要太難過了,保重身體。” 孫姨娘冷哼一聲,低聲嘟囔了一句。 宋予揚望望眾人,說道:“鄧同昨夜暴斃,官府依例要盤問一番,各位不必緊張,據實說就是了。如有虛假言辭,按律處置。”他轉向朱彩兒,“你就是鄧同的遺孀?” “是。”朱彩兒垂下眼帘。 “這幾位都是誰?” 朱彩兒一一指著諸人,說道:“那位是孫姨娘,服侍她的丫鬟喜鵲。這是荷香和橘香,她們倆是跟著我的。” “內院就只有你們五位?” “還有老爺。” 宋予揚點點頭,說道:“昨晚徐捕頭和錢大小姐在府上做客,大約戌時三刻離開。客人離開之後,府上又發生了什麼事?” 朱彩兒說道:“什麼事都沒發生。昨晚老爺喝醉了,徐爺和錢大小姐走了之後,孫姨娘扶老爺回房歇息。我也回自己房裡睡了。” 宋予揚瞅瞅孫氏,孫氏趕忙說道:“就是這樣。老爺昨晚喝醉了,是我服侍老爺睡下的。老爺體沉,我扶不動,喊人過來幫忙,橘香跑來幫我。我們倆一直等到老爺睡下,才各自回房。” “鄧同的屍體是誰發現的?” 幾個人一齊望著荷香。荷香往後縮了縮,怯生生地答道:“是我。早上我去叫老爺起床,沒想到老爺他……已經……死了……”她太緊張了,臉漲得通紅,嗓音憋得尖細。 宋予揚問朱彩兒:“昨晚宴席上的飯菜是家裡做的,還是外面買的?” “家裡廚房做的吧?”朱彩兒瞟了一眼孫姨娘,猶疑地答道。 孫氏乾脆地說道:“是在家裡做的。老王主廚,林嫂給她打下手。老爺早上就說要請客,我開了單子,請老爺過了目,讓管家專門買的魚肉菜蔬。我們中午就開始準備了,一直忙到客人進門。老爺說客人身份尊貴,我怕出紕漏,一直在廚房裡督著她們。” “昨晚宴席上的酒是在哪兒買的?” 孫氏說:“不是買的,是老爺的朋友送的。” “哪個朋友?叫什麼名字?” “福賜綢緞莊的王老闆,名字就叫王福賜。幾個月前,老爺娶新太太進門的時候王老闆送的。一共送了三壇,正月里老爺請客喝了一壇,昨晚喝了一壇,家裡還剩一壇。” “昨晚那一壇還有剩的嗎?” 孫氏說:“沒有了,全都喝光了。還有一壇沒開封的。” “去拿來。” 孫氏起身道:“就在書房隔壁屋裡放著。老爺喜歡把好東西都收在自己身邊,離得越近心裡越踏實。”孫氏進了裡屋,不一會兒抱著一壇酒進來。宋予揚命孫氏打開泥封,倒了三杯出來,請朱彩兒、徐一輝和錢小蝶品嘗。 “我不會喝酒,只怕嘗不出什麼來。”朱彩兒抿了一小口,說,“這酒和昨晚的有什麼差別,我分辨不出來。我喝著都是一個味兒。” 徐一輝端起酒杯淺嘗一口,然後一氣喝乾,拿起一杯遞給錢小蝶。錢小蝶啜了一口,細品了品,說:“和昨晚的酒味道不一樣,沒有那股酸澀的味道了。” 徐一輝又倒了一杯,仰頭一飲而盡,說:“這才是真正的極品花雕。” 宋予揚蓋好酒罈,說:“這壇酒做為證物由官府封存了。”他從衣袋中取出一柄鐵錘,細長的鐵柄,錘頭小巧精緻,“這柄錘子是誰的?”他把鐵錘拿到朱彩兒面前,朱彩兒搖搖頭,說,“不是我的,我沒見過。” 孫氏說:“拿來我看看。”她接過鐵錘看了看,還給宋予揚,肯定地說,“這東西不是我們家的。” 宋予揚問道:“你確定?” 孫氏自信地說:“家裡的東西,一個針頭線腦,我都知道得一清二楚。這把錘子不是我們家的。” 宋予揚說道:“難道昨晚有外人來過內院?” “不可能!”孫氏斬釘截鐵地說,“外人進不來。老爺在錢財上可小心了,最怕招賊,內院的大門每晚都是我親手上的門閂,錯不了。” 朱彩兒突然說道:“我想起來了,昨晚我房裡有個黑影。我想起身仔細看看,人卻像魘住了似的,怎麼都起不來。” 孫氏拉長了臉,氣鼓鼓地小聲嘟囔了一句。宋予揚問她:“你說什麼?” 孫氏趕忙陪笑答道:“沒、沒,我沒說什麼。” 錢小蝶思忖道:“黑影?會不會是個賊呢?劉捕頭不是說杭州府近來鬧賊嘛,難道是那個盜畫賊?”鄧家書房牆上掛著一幅中堂,一叢牡丹上棲著一隻白頭翁,題曰“富貴白頭”。錢小蝶走去細看,這幅畫畫得挺精細的,像是出自名家之手。 宋予揚說:“我暫時沒什麼問題了,一輝、小蝶,你們還有什麼要問的?” 錢小蝶不假思索,開口便道出她昨晚的疑惑,“我有個問題要問鄧家嬸嬸。鄧嬸嬸,你年輕貌美,為什麼會嫁給鄧叔叔?鄧叔叔的年紀和令尊差不多大吧?” 朱彩兒倏然變色,勉強笑了一下,淡淡地說道:“大小姐難道沒聽過‘姻緣天定’這句老話?就算貴為千金小姐,婚姻大事也未必能順心如意。我累了,沒什麼事的話,我就回房休息了。” 錢小蝶碰了個軟釘子,登時啞口無言。朱彩兒起身走出書房。宋予揚湊到錢小蝶面前,低聲說,“你單獨盤問一下孫氏。”徐一輝說道:“我去找鄧澤。”宋予揚點點頭,高聲說道:“鄧太太!我送你回房。”他三步兩跳地出了書房,去追朱彩兒。 徐一輝也走了。錢小蝶瞅瞅書房裡的四個人,突然心慌起來。她還從沒審過犯人呢,該怎麼盤問啊?嗯,首先不能太和藹可親了,讓人家覺得她軟弱可欺,編瞎話騙她。剛才宋予揚的樣子就很嚴肅很認真,看上去就讓人信服。錢小蝶板起臉,努力做出威嚴的樣子,正琢磨著要問什麼,只聽孫氏鄙夷地說道:“裝模作樣!” “你說什麼?”錢小蝶有點兒懵。孫氏是怎麼發現她這副模樣是故意裝出來的? 孫氏瞟了一眼荷香和橘香,陪著笑臉道:“錢大小姐,能不能讓丫頭們先去幹活兒?今天一大早發現老爺出了事,家裡亂成一團,丫頭們趁機偷懶,屋子裡被子都被疊呢。” 錢小蝶點頭同意。宋予揚讓她單獨盤問孫氏,這下好了,省得她找藉口把其他人打發走了。三個丫鬟出了上房門,進了院子裡之後,孫氏才拉著錢小蝶說:“錢大小姐,你請坐。我告訴你朱彩兒為什麼會嫁給我家老爺。” “朱彩兒?” “就是老爺的新太太。她是老爺的一個朋友的女兒,姓朱,小名彩兒。她小時候我就認得她,看著她長這麼大。半年前,她爹做生意虧了本,欠了一屁股債還不上,一急,死了。債主上門催債,要拉朱彩兒抵債。多虧老爺出手相助,替她家還清了債,又替她置辦了嫁妝,娶她進門。你說,老爺這是對她有恩吶,有什麼不能明說的?扯什麼‘姻緣天定’,裝模作樣!” 原來孫氏是說朱彩兒裝模作樣。錢小蝶說:“她也挺可憐的。” “她可憐什麼?老爺對她夠好的了。又替她還債,又替她辦嫁妝,還買了兩個丫鬟專門伺候她。老爺那麼愛錢的一個人,你算算在她身上花了多少錢?她身上穿的綾羅綢緞,頭上戴的珍珠翡翠,天天好菜好飯吃著,還不知足。一進門就要求單獨住一間房,服侍老爺的活兒一指頭都不碰,老爺隔三岔五叫她過去睡一次,她還推三阻四,跟要了她的命似的。她也不想想,要不是老爺,她不知在哪個窯子裡呆著呢,她哪有資格挑挑揀揀!” 錢小蝶頗為尷尬。這些人家家裡的事,並不是宋予揚想讓她盤問的吧。錢小蝶站起身,一眼看見牆上那副《富貴白頭》,說道:“這幅畫畫得不錯,像是出自名家之手,很值錢吧?” 孫氏答道:“這幅是假的,不值錢。老爺在錢財上特別當心,曾家當鋪丟了畫之後,老爺就找人畫了張假的掛上,把真的收了起來。真的值七、八百兩銀子呢。” “鄧太太說昨晚她房間裡有個黑影,會是誰呢?” 孫氏撇撇嘴,“她睡迷糊了吧!內院門是我親手鎖的,誰進得來?她呀,自己不幹活兒,就喜歡和我對著幹!仗著自己長得漂亮,怎麼任性怎麼來。她以為別人都像她爹娘那樣慣著她呢。漂亮有什麼用?再漂亮也有看煩的時候。老爺這是死了,要是他活著,過不了多久,准得煩她,頂多一年。” 孫氏一抱怨起朱彩兒來,就沒完沒了,絮絮叨叨地扯起家庭瑣事。錢小蝶幾次想打斷她,都被她又把話題扯了回來。正說著,宋予揚來了。孫氏站起身,不像剛才那般放鬆,微微有些緊張,表情也侷促起來。 宋予揚拉了張椅子坐下,示意孫氏也坐下,開口問道:“你在鄧家多久了?” 孫氏說道:“二十三年了,我是先頭太太的貼身丫鬟。” “鄧同有子女幾人?都叫什麼名字?現在哪裡?” “兩個。一兒一女,老大是姑娘,名叫鄧泓,老二是兒子,名叫鄧澤。都是先頭太太所生。姑娘四年前嫁到了無錫武家,女婿名叫武平,家裡雖然不是大富,家道還算殷實,日子過得不錯。少爺還未娶親,半年前老爺讓他搬去老宅住,說是那地方清靜,正好讀書。” “你沒有兒女?” 孫氏苦澀地搖搖頭。 宋予揚說:“聽說鄧同出身貧賤,那個時候你一定很辛苦吧。” 一句話戳中了孫氏的心,她長嘆一聲,說:“是啊,我是跟著老爺太太捱過苦日子的,他們姐弟倆都是我一手帶大。太太臨終前,將他們姐弟託付給了我,熬了六七年,如今姑娘嫁了人,可是少爺他,唉!” “鄧澤怎麼了?” “他早到了成家的年紀,可是沒人替他張羅。一個人住在外頭,沒人照顧,也沒人管束,就怕他往邪路上走。如今老爺亡故了,他總算可以搬回來住了。” 宋予揚說:“半年前,就是鄧同娶朱彩兒進門的時候吧?” “是。老爺就是嫌少爺礙事,才讓他搬出去的。” “礙什麼事?” 孫氏言辭閃爍起來,“新太太和少爺從小一起長大,老爺嫌不方便。” 宋予揚問道:“怎麼不方便?” 孫氏不得已,說道:“少爺打小就喜歡朱家姑娘,這個人人都看在眼裡,心知肚明的。” 宋予揚追問道:“鄧澤和朱彩兒有私情?” 孫氏嚇了一跳,急忙說道:“沒有!沒有!這個絕對沒有!朱家姑娘從小就特別漂亮,水靈靈的,人見人愛。她哪裡看得上少爺,少爺只是單相思吧。” 錢小蝶忍不住說道:“他們兩個年齡相當,鄧叔叔救了朱彩兒,為什麼不把朱彩兒許給鄧澤呢?” 孫氏說:“老爺他……他是個薄情的人。先頭太太老說,老爺對外人大方,對家裡人刻薄得很,一雙兒女還比不上銀子親。” 宋予揚問道:“鄧澤經常回來嗎?” “不常回,也就每個月月中回來拿個飯錢。” “昨天正是十四號。” “昨晚上少爺回來了。家裡剛好來了貴客,擺下酒宴,他沒敢去見老爺。我讓林嫂給他弄了些飯菜,他在廚房吃完就走了。唉!自己的親生兒子,弄得跟做賊的一樣。昨晚我讓少爺多等一會兒,等客人走了再去見老爺。他等不及,非要走。結果連他爹最後一面都沒見上,可憐吶!”孫氏掏出手帕抹起淚來。 宋予揚問道:“你確定昨晚鄧澤是在散席之前走的?” “是,我送他出了二門。” “那是什麼時候?” 孫氏說:“記不清具體是哪個時辰了,只記得少爺走的時候,席上的菜都上齊了。他走了沒多久,客人就告辭了。” 宋予揚問道:“鄧同床頭有個暗櫃,你知道嗎?” “知道。老爺把值錢的東西都藏在那裡了。” “鑰匙你有嗎?” “沒有。鑰匙老爺親自保管,只老爺一個人有,他誰都信不過。” “鄧同身上並無鑰匙,他房間裡也沒有。鑰匙藏在哪裡,你知道嗎?” “這我就更不知道了。以前太太在世的時候,連太太都不知道老爺把鑰匙藏在哪裡。” 宋予揚問道:“鄧同床頭有半杯水,是誰放上去的。” “是我。老爺有時候半夜醒來要喝口水,每天晚上我都倒一杯水放他床頭,省得他再喊人。” “鄧同昨晚上喝醉了酒,你和橘香扶他回到房間,他吃了什麼或者喝了什麼?” “只喝了一碗藥。” “鄧同得了什麼病?” “老爺沒病。他身體一向好得很,他喝的不是治病的藥,是補藥,十全大補湯。他以前不喝,自打新太太進門,他就開始喝了。”孫氏臉上露出一絲鄙夷。 “為什麼?” 孫氏嘟囔道:“還能為什麼?一個青春年少,一個年過半百,老爺娶她進門,就是不想要命了。果然才半年,就把一把老骨頭給斷送了。新太太自以為精通藥理,給老爺吹了什麼枕邊風,我就不知道了。” “這麼說他喝了有半年了?” “差不多吧,沒有半年也有好幾個月了。那藥可貴著呢。” 宋予揚問道:“昨晚的藥是誰煎的?” “老爺的藥向來都是我親手煎的。昨天晚宴的時候,我就在廚房小火爐上煎好了,老爺睡前我親手端給他喝的。” “那個叫喜鵲的丫鬟,昨天晚上在幹什麼?” “她呀,她啥都不會,就會好吃懶做。昨晚上我嫌她在廚房裡礙手礙腳,早早地打發她回去給我鋪床,準備洗腳水。她倒好,等我伺候完老爺回到屋裡,她先睡著了。機靈的丫頭從來不會到我手上,分給我的只有這種笨的。” 宋予揚站起身,說道:“暫時沒什麼要問的了,你回去吧,把橘香和荷香叫來。” 孫氏一連聲地答應著,出去了。 宋予揚問錢小蝶:“你都問到了什麼?” “我知道鄧太太為什麼嫁給鄧叔叔了。鄧太太閨名朱彩兒,這你已經知道了,她父親做生意虧了錢,欠了債,急火攻心不幸去世了。債主上門要拉鄧太太去抵債,鄧叔叔救了她,替她還了債,娶了她。” 宋予揚說:“不錯。朱彩兒的父親名叫朱若愚,和鄧同是同行,也是開綢緞莊的。朱彩兒也說她是為了報恩才嫁給鄧同的。” “原來你已經知道了。”那她問出來的這些就沒有價值了。 宋予揚說:“所有的口供都要經過多方驗證,方可認定為事實。否則只是一面之詞。孫氏還說了些什麼?” “沒什麼了,都是些家長里短。” “說來聽聽。”宋予揚頗感興趣。 “她說鄧叔叔對朱彩兒很好,在她身上花了好多錢,還出錢給她娘治病。然後就是不停地抱怨,說朱彩兒不幹活兒,份內的事也不做,不服侍鄧叔叔,對家裡的事不上心,進門好幾個月了,還像是個外人。還說她再這樣下去,鄧叔叔遲早得煩她,長得再漂亮也有看厭的一天。反反覆覆說的儘是這些沒用的話。” 宋予揚說:“沒用?用處大著呢。這些情況恰好印證了朱彩兒的口供。我剛才問朱彩兒,有沒有鄧同床頭暗櫃的鑰匙。她一臉茫然,連鄧同床頭有個暗櫃都不知道。朱彩兒人在鄧家,心卻不在,對鄧家的大事小情統統不關心。昨晚上在鄧同屋裡偷偷摸摸撬柜子的人,肯定不是她。” “昨晚上有人在鄧叔叔屋裡撬柜子?” “對。”宋予揚拿出那柄鐵錘,“這把錘子是我在鄧同床下發現的。暗櫃的鎖上有幾道劃痕,和這柄錘頭吻合,顯然有人想拿這柄錘子撬開暗櫃。” 錢小蝶聽得入了迷,“你懷疑鄧叔叔是被人害死的?” 宋予揚點點頭,“不是懷疑,是肯定。” “你懷疑誰?”錢小蝶對宋予揚深信不疑。宋予揚年紀輕輕就破格升任捕頭,就是因為他腦瓜子聰明,擅長破案,各種疑案難案,迄今為止還沒有難住他的。差房裡的人都叫他“神捕”,錢彪也對他讚賞有加。 宋予揚不答,自顧說道:“昨晚的酒、床下的鐵錘、暗柜上的撬痕,兇手留下的痕跡未免太多了。” 橘香來了。她長得不好看,人卻十分爽利,口齒清晰,語速很快,噼里啪啦倒豆子一般地交代了昨晚上的事。朱彩兒膽小怕黑,她和荷香晚上輪流陪朱彩兒睡。昨晚輪到荷香當班。鄧同醉了,橘香便去幫孫姨娘,和孫姨娘一起服侍鄧同睡下,然後就回屋睡了,直到今早被荷香的尖叫聲吵醒,“荷香叫得那個悽慘,我還以為她……”橘香頓住不說了,臉上表情十分不自然。 “你以為她怎樣了?”宋予揚問道。 橘香望著宋予揚,紅了臉,吭哧起來,“老爺最近老對她動手動腳的,她背地裡偷偷哭過好幾回了。” 錢小蝶吃驚得瞪大了眼睛。鄧叔叔對家裡的丫鬟動手動腳?真看不出他還能幹出這種齷齪事! 宋予揚臉上波瀾不驚,問道:“昨天半夜你聽到什麼動靜嗎?” “沒有,我睡得很死,好容易睡個囫圇覺。太太晚上睡得不好,一晚上得醒個兩三次,來回折騰。昨晚不該我的班,不用起夜。” “你去吧,叫荷香進來。” 荷香站在當地,緊張得如驚弓之鳥。宋予揚靠在椅子上,一言不發地盯著她。屋子裡寂靜無聲,荷香大氣兒都不敢出,像是隨時會哭出來。 “你叫荷香?”宋予揚終於開了口。 荷香嚇得一哆嗦,“是。”她聲音尖細,語帶哭腔。 “昨晚客人走了之後,你都幹了些什麼?” “客人走了之後,孫姨娘扶老爺回房,我就去服侍太太了。” “今天早上是你發現鄧同死了?” “是。” “具體是什麼時候?” “今天一大早天還沒亮,太太就把我叫起來了。太太說她娘病了,她要去廟裡給她娘燒柱頭香,讓我去跟老爺說一聲。我在老爺臥室門口叫了半天,沒人應,我怕耽誤了頭香的時間,就推門進去,發現老爺已經死了。” “當時你看到的鄧同是什麼樣子的?” 荷香打了個哆嗦,說道:“我只推開門往裡看了看,沒有進屋。” 宋予揚問道:“天還沒亮,人躺在床上,你是怎麼看出人已經死了的?” 荷香雙眼東瞟西瞟,閃爍不定,右手神經質地搓著衣角,說道:“屋子裡的窗簾沒拉上,老爺躺在床上一動不動,我想他一定是死了。” 宋予揚站起身來,說:“你隨我來。”他走出書房,穿過堂屋,西邊兩間相連的屋子都是鄧同的。外邊一間小起居室,裡邊就是鄧同的臥室。宋予揚走到鄧同的臥室門口,推開臥室門,回頭問道,“你當時是站在哪裡?” 荷香一臉恐懼,腳步延遷著不肯上前。錢小蝶安慰道:“你過去指認一下就行了。別怕,屍首已經蓋起來了,看不見的。”她攬住荷香的肩膀,“我帶你過去。” 荷香雙腳蹭在地上,抗拒著不肯向前,抽抽搭搭地哭了起來。 宋予揚站在臥室門口,說道:“臥室門對著床尾,站在門口只能看到鄧同的腳,看不見臉,你是如何知道人已經死了的?” 荷香抽噎著說道:“昨晚上……太太……太太睡不著,命我去書房……去書房取本書……” 錢小蝶搬了把椅子,拉荷香坐下,“你坐下,慢慢說。”荷香倔著不肯坐,站在地上哭得說不出話來。 宋予揚關上臥室的門,和錢小蝶對視幾眼,二人靜等了好一會兒,等荷香哭得差不多了,宋予揚方才問道:“太太讓你拿什麼書?” “她說……她說隨便拿一本就行了。”荷香拿手帕拭淚。 “那是什麼時候的事?” “我不清楚。我睡得迷迷糊糊的,被太太叫醒。太太說她喝了酒,心慌,睡不著,讓我去拿本書來,隨便翻翻。我端著燭台走到外面,天還黑著,月光挺亮。”荷香漸漸止住了哭泣,“我進了上房屋,往右拐進書房,隨手抽了兩本書,然後往外走。走到堂屋裡,就聽到老爺屋裡咔噠一聲脆響,我停下來仔細聽,又有一陣奇怪的聲音,比剛才那一聲輕多了,不留意聽不見。 “我吹熄了蠟燭,悄悄走到老爺臥室門口。臥室門沒關,半開著,我往裡面看了看,窗簾也沒拉上,亮亮的月光正照在老爺的床上。我聽了聽,什麼動靜都沒有。我以為我聽岔了,正要走,突然,老爺從床上坐了起來,月光正好照在他臉上,他的眼睛瞪得老大,整張臉都扭曲了,兇惡地瞪著我。我嚇死了,後來怎麼回去的我都不記得了。”荷香面露驚恐,顯然心有餘悸。 “後來呢?” “後來我回到太太房裡,把書交給她,就躺下了。太太翻了一會兒書,吹熄了燈睡了。我更害怕了,一直睜著眼,直到天蒙蒙亮我才睡著,沒睡一會兒我就被太太叫醒了。太太讓我去跟老爺傳話,我走到這裡,叫了幾聲,老爺都不答應。我推開門,看到老爺硬挺挺地躺著,我突然明白過來,老爺死了,昨天晚上我看到的正是他臨死前的情景。我嚇得腿都軟了,大叫起來。” 宋予揚問道:“昨晚上你有沒有把你聽到看到的事情告訴鄧太太?” “沒有。” “為什麼?” 荷香低下頭,說道:“我怕太太誤會。” “誤會什麼?” “誤會我三更半夜跑到老爺房門口,是要去勾引他。” “太太說過你勾引老爺嗎?” “太太沒說過……” “誰說過?” “孫姨娘。她經常罵喜鵲,好吃懶做啥活兒不干,還說,‘占著茅坑不拉屎。你不干自有人干,等著頂班的早等不及了,整天打扮得騷里騷氣的……’太太聽不懂,我和橘香都知道她是在罵太太和我。” 宋予揚問道:“鄧太太說,昨天晚上她屋裡有個黑影,你看到了嗎?” “沒有。”荷香突然驚慌起來,“該不會是……老爺的鬼魂吧?” 宋予揚拿出那柄鐵錘,“這是太太房裡的東西嗎?” 荷香拿著鐵錘看了看,交還宋予揚,說:“不是。” “你確定?” “我確定。太太的屋子都是我和橘香收拾的,每一樣東西我都清楚。”荷香的情緒漸漸穩定下來,不似剛才那般慌亂。 宋予揚說:“你仔細聽聽,昨晚聽到的是不是這個聲音。”他推開臥室門,走了進去,一會兒臥室里傳來咔噠咔噠的聲音。 “是的是的,就是這個聲音!”荷香叫道。 咔噠咔噠聲停止了,宋予揚從屋裡走了出來,說道:“暫時沒事了,你可以走了。” ☆、第3章 第三章 最後一個是喜鵲。喜鵲只有十二三歲,看上去呆頭呆腦的。宋予揚讓她把昨晚上她都做了什麼事按時間順序說一遍,喜鵲愣了半天,一句都說不出來。宋予揚放慢了語速,問道:“昨天晚上家裡來了客人,對不對?客人來之前,你在幹什麼呢?” 喜鵲嘴裡終於蹦出了兩個字:“摘菜。” “摘完菜呢?你又幹什麼了?” “吃飯。” “吃完飯呢?” “睡覺。” “你是什麼時候吃的飯?” “摘完菜。” “吃完飯之後,你在哪裡睡的覺?” “房裡。” “你是指孫姨娘的房裡,對吧。你什麼時候從廚房回到孫姨娘房裡的?” “吃完飯。” 錢小蝶噗嗤笑出了聲,宋予揚瞅了她一眼,錢小蝶趕緊捂住了嘴。宋予揚又問道:“你回房睡覺的時候孫姨娘在哪裡,她在幹什麼?” “廚房,幹活兒。” “孫姨娘是什麼時候回到房裡的?” 錢小蝶還以為她要答“幹完活兒”,沒想到喜鵲愣了片刻,答道:“不知道。”有進步。 宋予揚面露微笑,“很好。知道的就據實說,不知道的就說不知道。孫姨娘回到房裡之後幹了什麼?” “睡覺。” “睡覺之前呢?” “洗臉、洗腳。” “水是誰打的?” “我。” 宋予揚說:“你答得不錯,我們來順一順。昨天晚上家裡來了客人,你先在廚房摘菜,摘完菜你在廚房吃飯,吃完飯你回孫姨娘房裡睡覺,孫姨娘不知什麼時候回來了,把你叫醒,讓你去打水。你去哪裡打的水?” “廚房。” 宋予揚身子往前微傾,盯著喜鵲,問道:“是二門以里的廚房?” “是。” “就是你摘菜、吃飯的那個廚房?” “是。” “很好。你走出房門,來到院子裡。這時候天黑了嗎?” 喜鵲點點頭。 “院子裡有人嗎?” “沒有。” “那個時候,內院所有屋子裡的燈都滅了,還是還有亮著的?” 喜鵲搖搖頭,“不記得了。” “沒關係,你慢慢想,想起什麼來隨時告訴我。想不起來的你就說不知道。”宋予揚耐心地說道,“咱們接著說。你走到內院門邊,要出去打水,內院的門是開著的,還是關著的?” “關著的。” “有沒有閂好?” “閂好的。” “你打開門閂,走出內院,來到二進的院子裡。院子裡有沒有人?” “有。” “都是誰,他們在幹什麼?” “劉嫂,在收拾花廳。” “然後你直接去了廚房?” “是。” “廚房裡有誰,在幹什麼?” “林嬸,在洗碗。” “你打了熱水,就往回走,進了內院門,你有沒有把院門關上?” “有。” “有沒有把門閂上?” “閂上……”喜鵲愣了一下,搖搖頭,“不記得了。” 宋予揚追問道:“你是忘記了把門閂上,還是不記得自己有沒有閂上?” “不記得自己有沒有閂上。” “你回到內院,有沒有發現院子裡有什麼變化,比如哪間屋子的門開了或者關了,哪間屋子裡的燈熄了或者亮了。和你出去的時候比,有沒有不一樣的地方?” “不知道。” “你拎著水回到房裡,孫姨娘在幹什麼?” “梳頭。” “然後呢?” “然後她洗臉、洗腳,就睡了。” “洗腳水是誰倒的?” “我。” “你倒在哪裡了?” “院子裡樹下。” “然後呢?” “然後我就睡了。” “今天一大早有人驚聲大叫,你聽到沒有?” “沒有。” “是誰叫你起的床?” “孫姨娘。” “起來之後你幹什麼了?” “穿衣服,疊被子。” “孫姨娘叫你起來之後,她幹什麼了?” “她跑出去了。” “你聽到了什麼,看到了什麼?” “很亂,聽到有人在院子裡跑。” “後來呢?” “後來有人把我帶去書房。” 宋予揚站起身說道:“喜鵲,你答得很好。沒事了,你回去吧。想起什麼只管告訴我們,不要怕。” 喜鵲出去了。錢小蝶長出一口氣,說道:“急死我了。問一句答兩個字,虧你有耐心。三哥,我看喜鵲迷迷糊糊的,肯定忘了閂內院的門。” “有可能。” “既然如此,鄧老闆屋裡撬柜子的人,還有朱彩兒屋裡的黑影就都解釋得通了。他們是半夜偷偷溜進來的,或者乾脆就是一個人。” 宋予揚走到朱彩兒坐過的窗前,往窗外望了望,思索片刻,說:“走,我們去找一輝。” 鄧同的靈堂搭在昨晚宴客的花廳上。家人們忙忙碌碌,往來穿梭,桌椅都挪開了,瓶幾雜物收拾一空,諾大的花廳空蕩蕩的。家人站在梯子上往高處掛白色幔帳。徐一輝站在二進的院子裡,正在盤問最後一名家人,看到宋錢二人出來,他又問了兩句,便揮手打發家人走了。 時候已近中午,三人出了鄧家,找了家小飯館,邊吃邊聊。徐一輝已經問完鄧澤的口供,連帶著把管家、家人們都盤問了一圈。 “鄧澤昨晚回來過。”徐一輝說道,“當時大約是戌時二刻,我們還在花廳吃飯。鄧澤沒去花廳,在廚房裡見了孫姨娘,吃了飯就走了。管家說看到孫姨娘送鄧澤出了二門,看門的家人說親眼看見鄧澤走出大門。” 錢小蝶說:“這和孫姨娘的口供對上了。” 宋予揚問道:“鄧澤是個什麼樣的人?” “文弱書生。” 徐一輝對鄧澤的評價還挺好,錢小蝶卻對他印象不佳。“文弱書生?不會吧,看他的樣子,挺窩囊的。” 徐一輝說:“文弱書生不都挺窩囊的。” 錢小蝶笑道:“斯斯文文的才叫文弱書生,窩囊的不叫。” 徐一輝說:“你聽著。‘白雲轉瞬變蒼狗,滄海茫茫成桑田,人世間就是這般變化無常,可傷可嘆。雖說人有旦夕禍福,可是這不測來得太也迅猛,令人只覺生之無趣。’是不是挺斯文的?” 這種扭捏酸詞兒從粗豪的徐一輝嘴裡說出來,更加滑稽。錢小蝶大笑,“鄧澤說話都這腔調啊。” 宋予揚說:“親爹死了,還拽這種虛文,虛情假意。” “沒錯。”徐一輝說,“鄧澤擠了半天也沒掉下一滴眼淚,我倒覺得他如釋重負。鄧同新娶之後鄧澤就被攆出去了,他原先住的屋子讓給鄧同新娶的妻子住,他搬去柳枝巷鄧家老宅。鄧澤在外面沒了管束,漸漸往花街柳巷跑,還在倚翠樓養了個姑娘,欠了放貸的大筆銀子,近來被債主催得緊。一個多月前,鄧同知道了鄧澤欠債的事,氣得暴跳如雷,揚言再也不認這個兒子,還說鄧澤有本事借就要有本事還,他是一個字兒都不會出的,鄧澤沒本事還錢,被債主打死,也是活該。鄧澤嚇得不敢回家,昨晚回來大概又是來要錢。” 錢小蝶說:“這事孫姨娘肯定知道,她怎麼沒告訴我們。” 宋予揚說:“鄧同死了,天合綢緞莊和鄧家的家產就都是鄧澤的了。” “對。鄧澤是獨子,他還有一個姐姐,嫁到無錫去了。”徐一輝說,“誰能從死者身上得到大好處,誰就最可能是兇手。這個案子,鄧澤的嫌疑最大。” 錢小蝶說:“可是,鄧澤不在現場,他早早地就走了。而且他一個多月沒回家,花雕里的藥不可能是他下的。” 宋予揚說:“這是我們最初的線索,非常重要。要是知道酒里下的是什麼藥,案子就破了一半了。” 徐一輝說:“這個交給我吧,我去杭州城裡轉轉,找找哪裡有賣迷藥的。” 三人決定兵分兩路。徐一輝去找藥,宋予揚去拜訪鄧同的幾個朋友,特別是送酒的王福賜。錢小蝶聽了一上午口供,聽煩了,便執意要跟徐一輝同去。 出了小飯館,正午的陽光暖暖地照在身上,街上人來人往,一如往常。誰家死了人,誰家破了家,都只是尋常之事,市面上連個小水花都掀不起。徐一輝突然想起一事,說:“對了。還有一件,昨晚上鄧澤在倚翠樓留宿,今天早晨鄧家僕人去柳枝巷報喪,撲了個空,後來是在倚翠樓找到的他。鄧澤相好的姑娘名叫翠鳳。” 宋予揚笑贊道:“不愧是徐大捕頭,經驗老道,連姑娘的名字都審出來了。你沒對鄧澤動刑吧?” “去你的。” 錢小蝶說:“我師兄不怒自威,不用動刑,只要往鄧澤面前一站,就能讓他膽戰心寒……” “……簡直黑白無常。” 錢小蝶噗哧一聲笑了出來。 徐一輝笑道:“你小子!越來越輕狂了。你這時間、精力都花在鄧同命案上,可別耽誤了正事。”鄧同命案並不簡單,可不是三下五除二就能解決的。宋予揚來杭州是要辦刑部重案銷魂散案的,可別被一樁小小的命案牽絆住了,誤了大事。 “你放心,我心中有數。” 每個城市都有藏污納垢之處,那些見不得人的勾當就在那裡進行,販賣迷藥、毒藥就是其中一種。作為一個地方上的捕頭,別的可以馬虎,對轄區內這些見不得光的去處,一定要了如指掌才行。徐一輝和錢小蝶找到劉暢,劉暢讓他們去找一個在杭州城裡“識路數”的人,名叫“小米”。 徐錢二人在一間烏煙瘴氣的賭坊里找到小米。小米年紀不大,個子不高,瘦得皮包骨,麵皮黃黃的,就像黃燦燦的小米。一雙小眼睛眨巴眨巴的,顯得十分機靈。聽說是劉捕頭讓他們來找自己的,小米對徐一輝遞過來的碎銀子便假意推辭了一回,推辭不了也就興高采烈地揣了。小米帶著他們東拐西繞,找了幾個地方都沒找到徐一輝要的東西,最後摸到了這家小酒館。 徐一輝一跨進小酒館,就後悔不該帶了錢小蝶同來。 這間小酒館地處一條曲折窄巷的最深處。酒館裡昏暗簡陋,瀰漫著一股古怪氣味,有劣質酒酸,也有陳年霉氣,還有人身上的酸臭味兒,混在一起,令人閉氣。疏疏落落幾張破桌椅,十幾個不三不四的潑皮散坐桌旁。櫃檯後面一個中年男人坐著打盹兒,有人進出時才微睜一下眼睛。 酒館裡十幾雙眼睛刷地一下朝他們看來,然後齊刷刷地落在錢小蝶身上。錢小蝶換了一身男裝,頭髮束在頭頂,露出光潔飽滿的額頭,越發顯得修眉俊目,俊俏非凡。一群潑皮盯著她,直勾勾的眼神毫不掩飾,就差口水跟著往下淌了。 小米輕車熟路,帶著他們徑直朝酒館後門走去。 “什麼人!幹什麼的?”櫃檯後面的中年男人突然起身喝道。 “嘿嘿,熊二掌柜,不認識我了?我小米呀!近來發財?這兩位朋友找金嫂做個小生意,還請給個方便。”小米賠著笑點頭哈腰地說道。 熊二掌柜狐疑地看看徐一輝和錢小蝶,徐一輝從懷裡掏出一錠碎銀子,往櫃檯上一扔。熊二掌柜伸手拿了,掂了掂,一擺手,又自顧打盹去了。 酒店後門通著一條陰暗的短巷,是條死胡同,胡同兩邊各有一個緊閉的小門,從外面還真看不出這裡邊還別有洞天。左手邊那扇門上掛了個木牌,上寫一個“金”字,小米伸手在門上敲了三下,叫道:“金嫂在嗎?我小米呀,開門呀,買賣上門啦!” 門吱呀一聲開了。 屋裡窄小陰暗,通風倒好,沒有那股霉味兒了。靠牆立著一個槅子櫃,擺著些瓶瓶罐罐。那個叫金嫂的穿著邋遢,頭上草草挽了個髻,斜插一根金簪,臉上黑黢麻烏的,胡亂塗了些脂粉,看不出多大年紀。 小米說明來意,金嫂回身從柜子底下摸出幾個小紙包,“都在這裡了。”一開口竟是一副粗嘎的男人嗓音。錢小蝶嚇了一跳,這個金嫂到底是男是女?她盯著金嫂想看個究竟,金嫂一轉臉,向她拋個媚眼兒,把身子一扭,拿手帕捂著嘴,吃吃地笑了。錢小蝶嚇得趕緊移開了目光。 徐一輝一個個紙包打開看去,手指沾了些放在鼻子下聞了聞,再嘗了嘗,有幾樣他認得,剩下的幾樣,他叫金嫂找來幾個杯子,拿出隨身攜帶的酒壺,壺裡裝的是鄧家的花雕。徐一輝將藥粉用酒化開,一杯顏色發綠,一杯變得渾濁,剩下兩杯清澈透明,徐一輝端起一杯放在唇邊。 “師兄!你要幹什麼?”錢小蝶一把拉住徐一輝,這是什麼藥他敢亂喝? “沒事,我不喝,只嘗嘗味道。”徐一輝把藥酒含在口裡,然後吐掉,要了杯水漱了口,又嘗了另一杯。 “怎麼樣?”錢小蝶問。 徐一輝搖搖頭,問道:“還有嗎?” 門外一聲輕響,錢小蝶一步跨到門口,猛地拉開門。對面門半開,露出半張圓胖臉,錢小蝶一眼望去,赫然竟是鄧同!錢小蝶全身的血霎時凍住了,沒等她喊出聲來,對面的門啪地一聲關上了。 “怎麼了?”徐一輝伸手拉住錢小蝶,她的身子微微一抖。 “鄧叔叔!我見到鄧同了!”錢小蝶滿臉驚恐。 “對門是什麼人?”徐一輝問金嫂。 金嫂收拾著桌上的藥包,聲音平淡,“不知道,多管閒事死得快。有你們要的貨嗎?” 徐一輝搖搖頭,拿出一塊碎銀子拋下,“有勞了。” “嘿嘿,我這裡還有好東西呢,是專給女人吃的,兩位大爺要不要看一看?”金嫂子盯著錢小蝶,露出一口大黃牙,笑得十分猥瑣,“管你是黃花閨女,還是貞節烈婦,吃了我這藥……”徐一輝沉下了臉,拉著錢小蝶便走,小米一溜煙地緊跟在後面。 小酒館裡傳出一片喧鬧聲,徐一輝一把推開酒館後門,裡面立刻鴉雀無聲,靜得邪門。 徐一輝一眼掃去,酒館角落的桌子邊上多了幾個人。正對著徐一輝的是一個絡腮鬍子,目露凶光,惡狠狠地盯著他。“跟緊我!”徐一輝低聲說道,他在前面開路,錢小蝶緊跟著他,小米走在最後。 一個壯漢突然站起,伸手便朝錢小蝶胸前抓去,錢小蝶身子往後一縮,撞在小米身上,她一聲怒喝:“你幹什麼!” “哈哈哈哈,要不是個雌兒,怎麼不敢讓人摸?我贏了,這銀子是我的了!”那人陰陽怪氣兒地大叫起來,眾人哄堂大笑。原來這群潑皮在賭錢小蝶到底是男是女。 錢小蝶氣得俏臉通紅。徐一輝轉身一把揪住那壯漢的脖領,一使勁,那人滴溜溜打了一個轉兒,徐一輝一拳揮出,正打在他面門上,那人大叫一聲應聲倒下。眾潑皮見徐一輝動了手,發聲喊,抄起板凳傢伙衝上來,徐一輝側身躲過身後呼來的椅子,一把扯過身後那人,連人帶椅往前一扔,幾個往上沖的潑皮被砸倒一片。這幾下如行雲流水,一氣呵成,剩下的人都驚呆了,猶豫著不敢上前。 徐一輝餘光一瞟,絡腮鬍子身邊的幾個人站了起來,被絡腮鬍子伸手攔住。徐一輝拉著錢小蝶兩步跨至門邊,掌柜的從櫃檯後面伸出頭來,揮舞著手中的鐵尺,叫道:“這位朋友好本事,留下萬兒再走!” 徐一輝一言不發,拿起櫃檯上的算盤只一拍,算盤啪地一聲摔得粉碎,算珠四散飛開,打中了幾個趔趄上前的潑皮,還有一顆正打在掌柜的臉上。掌柜的扔下鐵尺,捂著臉一蹲身,再也不敢言語。 徐一輝拉著錢小蝶幾步跨出小酒館,小米早趁亂溜了。 宋予揚打聽清楚了,這杭州城內,徽記錢莊的石崇賢、曾家當鋪的曾豐裕、福賜綢緞莊的王福賜,是鄧同的生前好友。也是這三個人和鄧同一起喝了第一壇花雕。 徽記錢莊的石崇賢和鄧同年齡相仿,體型也差不多,皮膚白嫩,他要是和鄧同並排站在一起,就是一個白胖子,一個紅胖子。說起鄧同暴斃,石崇賢一連聲地惋惜,“他比我還小一歲呢。” 徽記錢莊和鄧同銀錢往來很多,石崇賢說鄧同很講信譽,按期歸還本息,分毫不爽。談到鄧同的為人,石崇賢更是贊聲一片,“老鄧對朋友那是沒話說,出錢出力,熱心肯幫忙。他門路極廣,你們京城裡的總捕頭,是他的貧賤之交。上次一個刁蠻無賴和我爭買鄉下的一塊地,多虧了他找了劉捕頭幫忙擺平的。 “他新娶的太太?老鄧太太死得早,他一輩子沒享過艷福,老來給自己娶個年輕漂亮的老婆回來,享享福,也是人之常情啦。不過呢,色字頭上一把刀,為這個送了自家老命,就不值了。 “他兒子鄧澤太不成器。不是我背地裡說人壞話,老鄧就不該讓他兒子去讀什麼書,根本不是那塊料!弄得書讀不成,生意又不會做,兩頭不到岸。這天合綢緞莊交到鄧澤手上,不敗光就算好的嘍! “王福賜?俗話說,同行是冤家。兩個人雖然一桌子吃過飯,生意場上可是水火不容。老鄧一死,暗地裡最爽的恐怕就是老王嘍,老鄧做生意手法狠辣,福賜這幾年被天合擠得難受,老鄧一死、小鄧又不成器,老王可以趁機收復失地了。 “什麼?官府懷疑鄧同是被人害死的?喝了王福賜送的酒之後死的?不、不、不會吧。這個……老王總不會因為生意被人搶了就去毒死人吧?老王送的酒,我也喝了。不會的,不會的,不會的……這個鐵錘我沒見過,沒見過、沒見過。” 福記當鋪的曾豐裕一臉愁苦悲慟,卻不是因為鄧同。鄧同暴斃這個突兀的消息也未能成功轉移曾豐裕的注意力,說不到三句他便把話題扯到自家的竊案上。 “我和鄧同沒有生意往來,他錢多得很,哪裡需要當東西,我問他借錢還差不多。眼下我還不出畫,徽記當鋪快要倒閉了,鄧同不巧這時候死了,我可問誰借錢救急去? “鄧同有錢,他愛娶誰娶誰。我兒子快連媳婦都娶不起了…… “鄧同有錢,他兒子愛幹什麼就幹什麼,反正餓不死。我看過幾天我們全家就該喝稀飯了…… “王福賜也是有福之人,人家綢緞莊生意再不好,每月也有銀錢進帳,再不濟還有滿庫的綢緞呢。你說我當初開個綢緞莊多好,開什麼當鋪…… “官府懷疑鄧同是被人害死的?不可能!我中午剛找過劉暢,劉捕頭說鄧同是突發心悸而死。事到如今,我也不怕得罪人,這位差爺,我就直說了吧。你們放著我家現成的案子不理,非要在鄧同的死里找破綻,那不是吃飽了撐的嗎?人命關天、人命關天,是不是我這兒非得出條人命你們才給破案吶?告訴你,你們再不破案,過幾天我也突發心悸了……哪來的鐵錘?沒見過!” 宋予揚聽了足足兩車的牢騷話,不得不問道:“聽說福記當鋪丟了兩幅畫?” “那惡賊偷的哪兒是畫啊,那是要取我的命啊!”曾豐裕哀號道。 曾豐裕的弟弟,就是鄧同提到的曾家老六,早在一旁坐立不安了,這時趕緊捅了捅曾豐裕,說道:“大哥,這位小差爺是京城來的捕頭,你看他年紀輕輕就升了捕頭,道行肯定比劉暢深多了,你不如把案子轉託於他,興許能破呢?” 一句話點醒夢中人,曾豐裕立馬扯住宋予揚,非要帶宋予揚去案發現場,看看他家一度號稱“牢不可破”的藏寶室。 藏寶室在曾家當鋪後面,半截埋在地下,地面上的半截留了幾個扁且狹的通氣孔,除非把人削成一半那麼薄,否則是無論如何進不去的。 下了十幾階台階,曾豐裕貼身拿出一大串鑰匙,嘩啦嘩啦地撿了好半天撿出一把開了最外面的鐵門。竊案發生後,藏寶室里外三把鑰匙全收回到曾豐裕手上。 室壁是堅硬的岩石砌成,裡面還算寬敞,一排排鐵架子整整齊齊地排列著,上面分門別類放著各類當品,上貼藍色標籤。曾豐裕命曾老六在這裡守著,“宋捕頭,這邊請!”轉過一個架子,曾豐裕打開一扇小門,低頭鑽了進去,這就是第二道門了。 門裡一間一丈見方的小室,四壁無窗,卻並不黑暗氣悶,宋予揚仰起頭,小室天花板鑿有九個碗口大的小孔,既能通氣又能採光。小室里也有兩排放當品的鐵架子,貼的是綠色標籤。曾豐裕指指嵌在牆裡的一個黑鐵櫃,“喏,畫就是放在這裡的。”這就是鄧同口中曾家當鋪的“鐵柜子”了。 宋予揚在小室里轉了兩圈,用腳踩踩地板。曾豐裕說:“這地下鋪的是兩尺厚的大石塊,挖不穿的。” “案發現場已經被破壞了吧?” “沒有破壞,沒有破壞!”曾豐裕搖著手叫道,“現場就是這樣的,沒留下任何痕跡。要不是那天我開柜子取東西,根本發現不了進了賊。” 宋予揚指著鐵櫃,說:“可否打開一瞧?” 曾豐裕猶豫了一下,嘩啦嘩啦地在大串鑰匙中找出一把開鎖。 宋予揚問道:“你帶這麼一大串鑰匙,是為了掩人耳目吧?裡面只有三把是有用的。” 曾豐裕愣了一下,苦笑道:“唉,我還以為這招絕妙呢,沒想到被你一眼識破了。這都是沒有辦法的辦法,被偷怕了,再來一回我就真得去要飯了。”曾豐裕拉開鐵櫃,“喏,都在這兒了,都是寶貝中的寶貝,丟了哪一件都能要我的老命。” 櫃裡的東西不多,收放整齊,貼著紫色標籤。 “除了兩幅畫,還丟了什麼?” 曾豐裕一拍手,說:“奇就奇在這兒了!只丟了兩幅畫,畫的旁邊就放著一套南珠,每一顆都有這麼大,盒子裡還有一枚這麼大的珠子,居然都沒丟!”曾豐裕屈著五指比劃著名。 “一握大小的南珠,很值錢吧?” “可不是,比那兩幅畫還值錢,那個賊居然沒看見。真是不幸中的萬幸!” 宋予揚探頭進鐵櫃裡瞧了瞧,摸了摸鐵櫃四壁,又敲了敲,四壁完好無損,聲音悶悶的,並無異常之處。鐵櫃裡的東西不多,只要一划拉,用一隻不大的布口袋就能全背走了。可竊賊除了畫,余者一概未取,恐怕用“沒看見”解釋不通。“那兩幅是什麼畫?怎麼會那麼值錢?” “嗐,物以稀為貴,就因為少唄。是前朝有名的畫家陸探微的畫作,陸探微留到現在的畫總共沒幾幅,所以特別值錢。” “畫是誰當的?” 曾豐裕含糊應道:“是一個朋友介紹來的,絕對可靠,不會訛我的,這點我可以肯定。” 宋予揚盯著天花板上的九個通氣孔,思索片刻,轉身往外走。曾老六替他打開外門。 “哎,宋捕頭、宋捕頭!”曾豐裕手忙腳亂地鎖鐵櫃,鎖二道門,鎖外門,然後一溜小跑地跟上來,“宋捕頭,現在當戶懷疑是我昧下了兩幅畫,逼著我交出畫來,否則作價三倍償還。你說我冤不冤?” 曾老六也說道:“宋小爺你給幫幫忙,破了這案子,我大哥傾家蕩產酬謝,也是願意的。” 宋予揚停下腳步,搖搖頭,說道:“這案子,我破不了。” 王福賜在自家後院餵鳥。後院的桃樹上剛剛打起花苞,上面掛了一排鳥籠。王福賜嘬著嘴學了幾聲鳥叫,一隻鳥兒啾啾地回應了兩聲,另外幾隻次第開口叫了起來,鳴聲此起彼伏,清脆動聽。王福賜情不自禁地哼起了小曲兒。 正唱至得意處,王家小廝帶著一名少年捕頭來到後院。“王老闆,你心情不錯啊。” “你就是京城來的宋捕頭?”王福賜上下打量著宋予揚,一臉難以置信的表情,“沒想到你這麼年青,真乃後生可畏也。”王福賜瘦得像跟竹竿,臉上溝壑縱橫,老態畢現,聲音十分沙啞。 今天天氣好,王福賜就請宋予揚在後院的藤椅上坐了,命小廝去倒茶。 宋予揚開門見山,說道:“王老闆,天合綢緞莊的老闆鄧同昨夜暴斃了,不知你聽說了沒有?” 王福賜抑制不住地興奮起來,拍著椅子扶手,說:“聽說了!聽說了!我正思量著什麼時候去弔唁呢!” “王老闆消息很靈通。” “嘿嘿,俗話說的好,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這個時候怕是整個杭州城都曉得囉。”王福賜搖頭晃腦地說。他也知道此刻自己該作哀惋狀,可惜假裝了幾次都沒成功,乾脆作罷。“大家都說為死者諱,但是諱來諱去反倒善惡不分了。” 宋予揚問道:“何出此言?” 王福賜身體傾向宋予揚,語重心長地說:“宋捕頭,我看你年紀還小,你別嫌我嘮叨,聽我老頭子說一句。做人可是要行善積德啊,鄧同就是一個活生生的例子,我要拿他的故事來教育子侄和孫輩,善惡到頭終有報,舉頭三尺有神明。這是千古的真理,不信可不行!” 宋予揚說:“鄧同做了什麼惡事?” 王福賜說:“天合綢緞莊短短十年分號遍布江南,為什麼?欺行霸市,打壓同行嘛!我這福賜綢緞莊是我還在襁褓中的時候,先父創下的基業,就拿我的名字命的名。我從小在鋪子裡長大,十五歲正式入行,那個時候,鄧同還吃奶呢。他一個京城混混,仗著有後台,居然一步一步壓到我福賜的頭上。他以為有人給他撐腰,沒人收拾得了他,嘿,他忘了頭上有蒼天呢。”王福賜舉起枯瘦的手指往上戳了戳。 宋予揚說道:“我還以為王老闆和鄧同是老朋友。鄧同新婚的時候你送了他三壇上好的花雕,後來鄧同回請老友時,聽說你也在場。” “我是送給彩兒的。我們這裡的風俗,女兒出生時,釀上幾壇花雕,等她出嫁時,取出來宴客。因此上,這酒又叫‘女兒紅’。彩兒的爹死了,他死前我幫不了他,死後照顧不了他的孤兒寡婦,送上三壇女兒紅,也算聊盡心意。” “你和朱彩兒的父親很熟?” “朱若愚在我這裡做了快二十年的帳房先生,你不曉得?” 宋予揚問道:“朱彩兒的父親不是開綢緞莊的嗎?” “那都是後話嘍。”王福賜神情變得悲傷,“我常常對人說,朱若愚應該改個名字,人家是大智若愚,他是大愚若智,該叫個朱若智才對。因為我這話,若愚和我翻了臉,直著脖子要跟我辯,額頭上的青筋暴老高。我說你辯什麼辯、辯什麼辯,讀書讀成你那個樣子,還不如不識字的好。 “他讀了那麼多書,卻連個秀才也沒考上,窮得叮噹響,在我這裡管個帳房,混口飯吃,安安穩穩過日子,不也蠻好?他不,偏偏要做出個懷才不遇的樣子來。象棋下得好嚜,就自以為有運籌帷幄之才,讀幾本破史書,就自以為天下大事瞭然於胸了,懂一點醫術,就張口閉口‘不為良相便為良醫’。他就是這麼個人,誰不曉得啊。 “鄧同外憨內精,朱若愚是啥成色,他會不曉得?有句話怎麼說來著,小船不堪重載,鄧同不僅要給他重載,還故意往船上不停加碼,巴不得早早把船搞沉掉。他吹捧朱若愚,說他一肚子才華浪費在算盤珠兒上,可惜了。朱若愚聽了鄧同這話,感動得涕淚橫流的你曉得嗎?真的是涕淚橫流哇,說活了這麼大歲數,總算遇到知己伯樂了。 “鄧同攛掇朱若愚做生意,沒本錢鄧同給借。帳房先生不做了,開綢緞莊,一下子開五家分號,結果呢,根本不靈。你曉得嗎?鄧同借給他一分本錢,就慫恿朱若愚在外再借五分,鄧同還在裡面搗鬼亂出主意,能賺錢才怪。結果呢,天天虧,到後來債主上門討債,逼死了朱若愚,鄧同拿出錢來冒充好人,接了朱若愚的鋪子不說,還娶了彩兒。” 宋予揚說:“原來是這樣。” “有句老話怎麼說?叫被人賣了還幫人數錢呢,說的就是朱若愚這樣的蠢蛋。從一開始我就勸他,我說你自己出去開鋪子不是件簡單的事,你一沒本錢,二沒經驗,全靠借債能行嗎?萬一有個閃失你連迴轉的餘地都沒有。他不聽,我多說幾句,他就冷笑連連,說我是害怕多了一個競爭對手。你說這不是不知好歹嘛?後來我乾脆懶得說,隨他鬧去,怎麼樣,應了我的話吧?不到兩年,全部敗光。鄧同這一招,就叫做殺人不見血!” “若愚在我這兒做了二十年帳房先生,豐衣足食,平安無事。跟著鄧同兩年,家底賠光,小命搭上,誰對他好誰在害他,他臨死前也不曉得悟出來了沒有。” 宋予揚說:“朱彩兒對這前前後後的事情知不知情呢?” 王福賜說:“她怎麼會不知情?這前因後果都是她親眼見的,她該比我更清楚才對。她要是不知情,就也是個蠢蛋、糊塗蛋!” 宋予揚問道:“鄧同為什麼要害朱若愚?” “還能為什麼?朱若愚一無所有,可他有個漂亮女兒。彩兒是我看著長大的,從小就是個美人坯子,水靈靈的一個小姑娘。可惜啊!”王福賜緊閉著嘴傷感了一會兒,嘆道:“說句心裡話,若愚這人,迂是迂了點兒,蠢也蠢透,可心眼是不壞的,人品很正。二十年來,他經手的帳目清清楚楚,分毫不爽,我信得過他。你看那邊那畦飛燕草,就是他親手給我種的。那時候他已經離開我這裡,和我鬧翻了走的,我以為他這輩子都不和我往來了。誰知那陣子我牙疼得吃不下飯,他不知從哪兒聽說了,便專門跑了來,給我把草藥種下,臭著一張臉,扔下個偏方就走了。我按照他的方子,把飛燕草煎了來漱口,還真管用,幾天牙就不疼了。若愚對老婆孩子也很好,他老婆常年臥病,他悉心照料,從無半句怨言。彩兒就更不用說了,掌上明珠一般,千疼萬疼。若愚要是活著,他鄧同就是傾家蕩產,也娶不到彩兒!他要是有點自知之明,肯踏實過日子,就好嘍。” 宋予揚問道:“你送的三壇花雕,口味都是一樣的嗎?” “一樣的,一樣的,是從同一個大酒缸里舀出來的。最上等的花雕。” “昨晚上鄧同請客,喝的就是你送的花雕,喝完之後他半夜就死了。” “哈哈哈哈,這就是報應!”笑到一半,王福賜警覺起來,“哎,不對啊,宋捕頭,你說這話是什麼意思?鄧同死了,六扇門的捕頭跑我家裡幹什麼?” 宋予揚說:“據同席的人說,昨晚的酒味道不對。我懷疑有人在酒里下了藥。” 王福賜慌亂起來,“你不會懷疑我吧?我怎麼會在酒里下藥?那酒又不是只有鄧同一個人喝,萬一彩兒喝了呢?這世上恨鄧同的人多了,我看他兒子鄧澤頭一個就想毒死他,你該去審一審鄧澤。哦哦哦,對了!對了!那酒我還和鄧同一起喝過一壇呢,難道我想毒死我自己?哎,不對啊,你剛才說同席的人,同席的人並沒有死掉對吧?那鄧同怎麼會是被我的酒毒死的?” 宋予揚笑道:“王老闆真是機敏過人。” “不機敏哪行,差點兒被你這個後生仔套進去了。”王福賜嗔怪道。 ☆、第4章 第四章 宋予揚踏著夕陽的餘暉回到驛館,徐錢二人剛回來不久,正在等他。宋予揚還沒坐穩,錢小蝶先急匆匆地給他倒了杯茶,接著嘰里呱啦地開講下午的冒險經歷。 宋予揚一開始還臉帶笑意,越聽面色越凝重,不等錢小蝶說完便站起身,“一輝,那家小酒館在哪裡?你帶我去瞧瞧。” “我正有此意。” 錢小蝶說道:“這麼急?要吃晚飯了。” “小蝶,你先吃飯,別等我們。”徐一輝匆匆結束整齊,宋予揚換了便服,二人帶了佩刀,便往外走。 錢小蝶趕忙抓起刀,說:“我跟你們一起去!” “不行,太危險。” 錢小蝶打定了主意要跟去,她緊跟在二人身後出了驛館,“對方有十幾個人,你們只有兩個……” 宋予揚說:“你去了,你師兄要保護你,我們這邊就只剩一個半人了。” 錢小蝶沮喪地停下腳步,都怪她平時練功偷懶,關鍵時刻不僅幫不上忙,反而成了拖累。徐一輝安慰她道:“小蝶,我們去去就回,不會有事,你別擔心。” 小酒館全部搬空了。一個人沒有,就連那些破桌子破板凳也不見了蹤影。酒館後門用磚頭砌死了,牆上的泥水印尚且未乾。 二人從屋頂翻了進去。酒館裡的桌椅板凳都扔在了短巷裡,橫七豎八擋住了路。二人騰出一條道,側身進去。金嫂屋裡的瓶瓶罐罐都不見了,只剩些粗重的家什物件,對門那間神秘的屋子裡卻空空如也,一個紙片都沒留下。 宋予揚眉頭緊鎖,“難道計劃有變,他們提前動手了?” “什麼計劃?誰提前動手了?” “現在來不及細說,我回頭再告訴你。一輝,你先回去,我還要辦點事。” 徐一輝不再追問,只問道:“你一個人,行嗎?” “沒事。我去找謝知遠,這個時候他也該到了。” 徐一輝認識謝知遠,他是南昌府捕頭,和宋予揚一樣也被鮑大人親點參辦銷魂散案。看來大家都到了,杭州府要有大事發生了。 當下二人分手,直到後半夜宋予揚才又回到驛館。 第二天一早,徐一輝獨自去找小米。宋予揚說昨天小酒館裡的那個大鬍子十分可疑,“汪銘,就是銷魂散案的主犯,江湖人稱汪大鬍子。此次我們到杭州,任務之一就是捉拿汪大鬍子,你們昨天別誤打誤撞碰到了他,那可就打草驚蛇了。” 究竟是不是汪大鬍子,得把熊二掌柜抓來問問,要找到熊二掌柜,就得先找到小米。徐一輝吸取了昨天的教訓,讓錢小蝶跟著宋予揚去鄧家找鄧澤。 時候尚早,前來鄧家弔唁的客人並不多,靈堂里冷冷清清的,兩個人披麻戴孝跪在靈前,是鄧同的女兒鄧泓和女婿武平。他們昨天接到消息便立刻往杭州趕,回到家天已經黑了。 不見鄧澤。 管家說鄧澤昨天買了棺材回來,看著鄧同入殮,又匆匆離開家,至今都沒露面。“這邊等著孝子守靈,應酬客人呢,他遲遲不回。昨天下午,我派人四處去找,柳枝巷老宅里、鋪子裡,連倚翠樓我們都找了,就是找不到少爺。他能去哪兒呢?” 橘香慌慌張張地跑進靈堂,“宋爺、錢大小姐,太太請你們來一下,出事了!” 宋錢二人走進內院,只見朱彩兒立在上房門外台階之下,荷香站在她身後。宋予揚走上前去,問道:“怎麼了?” 朱彩兒指指上房屋,說道:“昨天中午老爺入殮之後,少爺親手將上房屋鎖了,你看。”上房屋兩扇朱漆大門虛掩著,鎖被人撬開了,扔在地上。 宋予揚問道:“你進去看過麼?” 朱彩兒搖搖頭,“我剛要去靈堂,路過這裡……” 鄧泓匆匆從靈堂趕來,身後跟著孫氏。 宋予揚推開房門,堂屋裡各色桌椅台幾擺放和昨天一模一樣,幾件擺設都還在原處。錢小蝶走進書房,“啊!三哥,你快來看!”錢小蝶手指著南牆,“畫不見了!”書房牆上光禿禿的,留下一個長方形灰跡,那幅《富貴白頭》不見了。 朱彩兒說:“前天晚上我屋裡的那個黑影,別是個盜畫賊吧?前天沒得手,昨天又來了。” 孫氏嘟噥道:“幸好老爺有遠見,弄了幅假的,丟了也不可惜。” 鄧泓急吼吼地說:“姨娘,你快查查,看看還丟了什麼?” 宋予揚穿過堂屋,走到鄧同的臥室,蹲在床頭查看。果不其然,床頭的暗櫃被撬開了,櫃門關著,鎖頭扔在床底下幾角旮旯里。宋予揚打開櫃門,將暗櫃裡的東西拿出來,一樣一樣分門別類擺在大床上。各處的地契房契、天合各家分號的契約字據、兩大盒珠寶首飾、幾件小古董、銀票若干、金銀錠若干,還有一卷畫軸。錢小蝶展開畫卷,又一幅《富貴白頭》。“這才是真跡。”原來鄧同把真畫藏在了暗櫃裡。 宋予揚站起身,拍拍手,說道:“你們過來看看,丟了什麼?” 鄧泓擠到床邊,望著滿床的財富,兩眼放光,說道:“姨娘,你來查查。” 孫氏為難地說:“老爺暗櫃裡藏了些什麼寶貝,我可不知道。” 鄧泓的目光射向角落裡的朱彩兒,厲聲道:“你趕緊來看看,都丟了什麼東西。” 朱彩兒冷冷地說:“我不知道。” “你怎麼會不知道?你嫁給我爹,圖的不就是我們鄧家的錢財嗎?”鄧泓手指點著朱彩兒,大聲喝道。朱彩兒臉色煞白,往後退了半步,脊背抵在了白牆上。 孫氏趕忙上前拉開鄧泓,“姑娘,姑娘,先別發火,別發火。她沒撒謊,她是真不知道。你想想,老爺暗櫃裡裝了些什麼,以前太太都不知道,她一個沒來幾天的外人,怎麼會知道?” “她這個狐狸精,什麼手段使不出來?” 朱彩兒扭臉望向窗外,一聲不吭。鄧泓的氣焰實在太過囂張,錢小蝶氣得要上前和她理論,宋予揚伸臂攔住她,沖她擺擺手,叫她別說話。 孫氏勸道:“姑娘,你先消消氣,你現在逼問她也問不出什麼來,不如想想是誰偷了東西,抓到了賊,自然就起到贓了。” 一句話提醒了鄧泓,鄧泓說道:“昨晚上我們都在靈堂守靈,只有她一個人躲在這內院裡睡懶覺,要說偷東西,也只有她有機會下手。官爺,你得好好審審她,去她臥室搜搜,準保能起出贓來。” 宋予揚抱起雙臂,倚在桌前,問道:“昨晚上你們幾個人守靈?” “我、我家官人,還有孫姨娘、喜鵲。” “你們四個守了一晚上,沒睡覺?” 鄧泓答道:“我們守到三更以後,墊著草蓆在靈前打了個盹兒。” “昨晚上你們四個有誰離開過靈堂?” “都沒有,我們四個一步都沒離開過。對吧?姨娘。” 孫氏趕緊點頭稱是。 宋予揚問道:“昨晚這內院裡都有誰?” 鄧泓回身指著朱彩兒,“只有她,還有她的兩個丫鬟。” “昨晚內院的門鎖了嗎?” 鄧泓答不上來,眼瞅著孫氏。孫氏說:“沒有,昨晚上內院門沒鎖。我們都在外面,進進出出取東西不方便,所以就沒鎖。” 宋予揚說道:“鄧泓剛才說你們四個,一步都沒有離開靈堂,怎麼會進進出出不方便?” 孫氏支吾著答道:“夜裡冷,我讓喜鵲回屋取了衣裳和被子。” 宋予揚問道:“昨晚上誰在鄧太太屋裡睡的?” 橘香答道:“是我。” “你和鄧太太昨晚有誰離開過房間?” “沒人離開過房間。太太累了,很快睡著了,我睡得也很死,一覺睡到大天亮。” “所以只有荷香是獨自一人睡的。荷香呢?” 橘香說道:“荷香嚇死了,她都不敢邁進上房屋。”宋予揚往窗外看了看,荷香一個人站在院子裡,不肯進屋。 四個人守靈,兩個人睡在屋裡,剩下的一個還不敢進屋。這些人看似都沒有嫌疑,還能互相作證,只是醒著的時候可以,睡著了可就未必了,內院的門又沒鎖。 宋予揚命橘香拿來紙筆,讓錢小蝶將床上的東西逐一清點登記,抄錄一式三份,命鄧泓和朱彩兒在三份清單上簽字畫押,各執一份,自己揣了一份,然後將東西交給朱彩兒保管。鄧泓不服氣,說道:“這是我鄧家的東西,該我鄧家的人保管。” 宋予揚慢悠悠地說:“你信不過鄧太太?那我拿去交給劉捕頭保管好了。等竊案破了,你們再去找劉鋪頭領回來。”鄧泓一聽這話,立時閉了嘴,不再言語。 朱彩兒感激地望了宋予揚一眼,說道:“多謝宋爺信任我。我膽子小,前天晚上的賊把我嚇壞了,這麼多東西放在我那兒,我怕再招來賊。不如還是放回暗櫃裡,換把結實的鎖鎖上好了。” 宋予揚點頭應允。他讓人找來兩把鎖,交叉鎖住暗櫃,鑰匙朱彩兒和鄧泓一人一把,這樣只有兩個人一起才能打開柜子。安排妥當,宋予揚和錢小蝶告辭而去。剛走出二門,鄧泓追了出來:“官爺!官爺!我知道我爹是被誰害死的。” “是誰?”宋予揚停下腳步。 “是朱彩兒!”鄧泓忿忿地說。 宋予揚問道:“你有什麼證據嗎?” 鄧泓說道:“她就是個掃把星!剋死了她爹,又來剋死了我爹,還害慘了我弟弟……” 錢小蝶不客氣地打斷鄧泓,“這不叫證據。”她滿心裡厭惡這個囂張跋扈的刻薄女人,深深地同情被人無端欺負的朱彩兒。特別是今早從宋予揚處得知朱彩兒的父親是被鄧同設計害死的之後,更是義憤填膺,虧她“鄧叔叔”長“鄧叔叔”短地叫了那麼久。 鄧泓說:“我爹身體好好的,她非逼著我爹喝藥,一定是她在藥里動了手腳!” 錢小蝶板著臉說:“藥是孫姨娘親手煎的。” 鄧泓說:“藥方肯定是朱彩兒開的!她跟她爹學過醫術,懂方子。當初她一進我家的門我就看出來了,她根本沒安好心,就是成心害人來了!” 錢小蝶說:“孫姨娘說,藥方是前門藥鋪的方大夫開的,藥也是在前門藥鋪抓的,根本就不經過朱彩兒的手。十全大補湯是成方,好多人喝的,人家都沒事,你怎麼一口咬定是你爹是喝藥喝死的?” 鄧泓被錢小蝶問得啞口無言,吊著臉不說話了。宋予揚問道:“你弟弟鄧澤到哪兒去了?” “不知道,我昨晚上到家的時候就沒見著他。” “你今天早上有沒有派人去找他?” “還沒有,忙得一時沒顧上。”鄧泓瞅了一眼錢小蝶,訕訕地走了。 宋予揚站在當地,若有所思。“三哥,你說這個鄧泓可氣不可氣?”錢小蝶正要發通議論,突然小丫頭喜鵲從二門裡跑了出來。喜鵲一直跑到宋予揚跟前,沒頭沒腦地說道:“廂房裡有人。” “你說什麼?”宋予揚彎下腰,耐心地問道。 “廂房裡……” “喜鵲!喜鵲!”是孫姨娘的聲音,“死丫頭又跑哪兒去了。喜鵲!喜鵲!”喜鵲掉頭飛快地跑進了二門。 錢小蝶一頭霧水,“哎,你說清楚啊。”她抬腳去追喜鵲,卻被宋予揚攔住了,“算了,辦正事要緊。” “什么正事?” 宋予揚神情嚴肅,“我們得趕緊去杭州府衙找劉捕頭,晚了只怕來不及了。” 出了鄧府,宋予揚大步流星地往前走,錢小蝶一路小跑跟上。“三哥,你這麼著急是要幹什麼?是因為鄧家丟了畫嗎?那幅畫很要緊嗎?” “鄧家的案子暫且放一放,先找鄧澤。” “鄧澤怎麼了?” “我擔心他已經被害了。” 錢小蝶嚇了一跳,“被害了?誰要殺他?為什麼要殺他?” “你昨天在小酒館裡看到的,不是鄧同,而是鄧澤。” “啊?” “汪大鬍子已經到了杭州城,昨天你們在小酒館裡碰到的那個絡腮鬍子,十有八九就是他。” “鄧澤為什麼和汪大鬍子在一起?”錢小蝶問道。 “銷魂散案鄧同也有份,鄧同死了,任務就落在了鄧澤身上。” 二人來到杭州府衙,徐一輝和劉暢都在。幾個人碰了碰情況,徐一輝說他找了一圈也沒找到小米,宋予揚也把鄧家丟了幅假畫的事說了說。 劉暢沮喪地說道:“剛才鄧家來人已經報了案了,萬幸是幅假的。我已經派人去大街小巷張榜告示,提醒大家出門入戶,鎖緊門窗,提防盜賊。這杭州城裡的富戶,要是人人都像鄧同一樣,當心自家錢財,我們也能少好些事。宋捕頭,我聽說你昨天去曾家當鋪勘察了案發現場,怎麼樣?有頭緒嗎?” 宋予揚說:“曾家竊案與尋常竊案比,有兩點不尋常之處。第一,現場沒有留下任何痕跡;第二,除了那兩幅畫,其他貴重物品一概沒動。” 徐一輝說:“是飛賊。” 劉暢哀嘆道:“完了完了,又是一樁無頭案,我就知道這案子破不了。” 錢小蝶問道:“飛賊是什麼?為什麼飛賊的案子破不了?” 徐一輝說:“飛賊和殺手是江湖上最隱秘的兩個行當,沒人清楚他們的底細。飛賊有非常嚴格的行規,第一,收錢辦事,不問事由;第二,替僱主嚴守秘密;第三,除僱主指定的物品,其他分毫不取。這麼多年,飛賊做的案子,一個都沒破過。” 宋予揚說:“先別管這些,眼下當務之急是儘快找到鄧澤。鄧同辦喪事,鄧澤人影都不見,此事大不合情理。 劉暢一點兒也不著慌,慢悠悠地說道:“一個大活人,長著兩條腿,成天四處跑,一時找不到,哪裡就成了失蹤了?小米多半找到了新賭場,鄧澤準保在倚翠樓。” 宋予揚堅持道:“我們先從鄧家老宅找起,找不到,再去倚翠樓。劉捕頭,柳枝巷在哪裡,勞煩你帶我們前去。” 柳枝巷在杭州城南,鄧家老宅正對著巷口,巷窄屋舊,久失修繕,已露破敗之相。劉暢在門上捶了兩拳,沒人應門,使勁兒一推,門開了。 一個花白頭髮的老人面朝下倒在門裡,身下一灘血跡,業已凝固。 劉暢一聲驚呼,快步上前,翻過那人的身子。死者胸前一大片血跡,傷在胸口。“這是鄧家的老僕,老余頭。” 這裡是鄧同發家之前的住所,屋舍狹窄,只有一個很小的院子。兩間上房,東邊一間廂房,西邊是一間小廚房。 徐一輝拔出佩刀,“予揚,你們去東邊。小蝶,你跟著我。” 西邊屋子是空的,徐一輝和錢小蝶退回到院子裡,宋予揚和劉暢從東邊廚房出來,沖他搖搖頭。四人來到上房門口,徐一輝一腳踢開房門,一股血腥味撲鼻而來。 屋子很寬敞,陽光從南窗斜照進來。窗前放著一張大床,床帳低垂,門外的風吹進來,半舊的白色床帳微微飄動,有種說不出的詭異,仿佛有人在裡面拉扯著,隨時要掀開床帳探出身來。恐懼密密麻麻地爬上了錢小蝶的心頭,徐一輝往右斜跨一步,擋在了她的身前。 宋予揚慢慢走近,一把扯下床帳。 床上面向里躺著一個人,身上蓋著被子,只一顆腦袋露在外面,床單上、枕頭上、被子上,斑斑點點全是血跡。鄧澤果然遭了毒手!錢小蝶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兒。 宋予揚在那人肩頭一扳,那人緩緩地翻過身來,一雙眼睛大睜著,滿是驚恐,嘴裡塞著一隻斷手! 劉暢嚇得跌坐床前,宋予揚胃裡一陣翻湧,轉過頭去不敢細看。錢小蝶躲在徐一輝身後,只瞄了一眼,轉身跑到院子裡乾嘔起來。 徐一輝盯著床上那張臉,倒吸一口冷氣,“小米!” 杭州府幾名捕快聞訊趕來,仵作驗了屍。鄧家老僕胸前是中了刀,當場斃命。小米右手被砍斷,嘴裡塞的斷手正是他自己的,他身上傷痕遍布,死前曾遭毒打,致命傷在腦後,系被重物擊打而死。兇案發生在昨天晚上。 錢小蝶站在院子裡,臉色蒼白,驚魂未定。“小米怎麼會死在鄧家老宅里?是誰殺了他?手法太兇殘了!” 徐一輝問道:“小蝶,你仔細回想一下,昨天下午你在水車巷酒館後頭看見的,是不是鄧澤?” 剛才宋予揚也說她昨天見到的不是鄧同是鄧澤,如今徐一輝這麼一追問,錢小蝶猶豫起來,“我也說不清楚,短巷裡光線很暗,我可能看錯了。” “予揚!”徐一輝叫道。宋予揚的視線一直跟著劉暢,劉暢正進進出出指揮捕快們將屍體裝袋,從房間裡抬出來。 宋予揚扭過頭來,“什麼?” 徐一輝問道:“你剛才說鄧澤處境危險,是什麼意思?鄧澤莫非捲入了銷魂散案?” “噓——”宋予揚回頭看了一眼劉暢,說,“我們出去說。”三人出了鄧家老宅,找了個僻靜處,望望四下里無人,宋予揚方才說道:“事到如今,我也不瞞你們。半月之前,我們接到線報,說汪大鬍子要做一筆大買賣,時間定在二月十七號,地點選在了杭州。這次汪大鬍子會親自出馬,展翾已經查清,是汪大鬍子將銷魂散運出了滇南,江湖上販賣的銷魂散全部是從他手上出的。展翾命盧雪梅、老羅、蔣雄、謝知遠和我五個人在十七日之前趕到杭州,合力捉捕汪大鬍子。昨晚我見了謝知遠,他比我們早一天到杭州,他說盧雪梅、老羅、蔣雄還沒到,不知道是何緣故。” 盧雪梅?天下第一女捕頭?錢小蝶興奮起來。她對盧雪梅仰慕已久,聽了好多她的傳奇故事,一直無緣得見,想不到要在杭州城見到她了。錢小蝶說:“噢,我知道了。昨天汪大鬍子在小酒館裡見過小米,所以他們才殺了小米滅口。只是為什麼要在鄧家老宅里殺人?” 徐一輝說:“因為他們也在找鄧澤。” 宋予揚說:“對。昨天下午鄧澤去和汪大鬍子交易,之後人就失蹤了,他們到處找鄧澤,我猜是因為銷魂散還在鄧澤手裡。他們在鄧家老宅行兇,是為了警告鄧澤,這也說明他們還沒找到鄧澤。我們得趕緊了,否則只怕鄧澤小命不保。” 錢小蝶著急起來,“哎呀!明天就是二月十七了,要不要通知劉捕頭,讓他早做準備。” 宋予揚看著錢小蝶說:“劉暢是這次交易的中間人,他不便出面,因此才把鄧澤推到前頭。” “什麼?”錢小蝶瞪大了眼睛。 徐一輝說:“所以才會選在杭州劉暢的地盤上交易。” “沒錯,我的任務就是盯住劉暢。” 徐一輝說:“事不宜遲,我現在就和小蝶去天合找人。” “三哥你呢?你去哪兒?” “我去趟倚翠樓。” 此時天光尚早,倚翠樓里沒什麼客人。屋裡熏著香,一縷青煙裊裊,滿室香氣撩人。翠鳳斜坐椅上,手裡攪著一條錦帕,一雙眼睛滴溜溜地在宋予揚身上打轉。樓下傳來陣陣樂聲,不知是誰在撥弄琵琶,斷斷續續不成個曲調。這裡時光沉膩,與外面仿佛兩重天地,香風熏得人慵懶,不覺年華虛度。 桌上擺著幾碟乾鮮果子,小丫鬟進來倒了茶,順手把屋子略略收拾一番,桌上的雜物挪到窗邊桌子上,又拿掃帚掃去了地上的果皮。 翠鳳歪著頭,抬手整整鬢角,換了一個坐姿,“時候還早呢,小爺你是要聽曲還是下棋?”翠鳳的聲音又軟又糯,和朱彩兒的有幾分相似,皮膚白白的,也像朱彩兒。 宋予揚說道:“我是來找鄧澤的。” 翠鳳一臉失望,坐直了身子,“鄧少爺怎麼了,為什麼這麼多人找他?” “還有誰來找過他?” “前天下午放債的八公派人來找過他,昨天下午有兩個和你一樣的官爺來過,晚上鄧家的人來過,晚飯之後一個長得凶神惡煞的男人也來過,一開口就罵人,惡聲惡氣的,差點沒把人嚇死。”翠鳳手拍胸口,做驚魂未定狀。 “你最後一次見到鄧澤,是什麼時候?” “二月十四號?”正是鄧同暴斃的那天晚上。 “是。” “二月十四號晚上鄧澤是什麼時候到你這兒的?” “他來的時候已經很晚了,三更都已經過了。反正我們這裡晚上是不關門的。” “除了倚翠樓,鄧澤還會去哪家花樓?” 翠鳳扁扁嘴,笑嘻嘻地說:“就我們一個倚翠樓,已經讓他欠了一屁股債了,他還能去哪兒?他那副模樣……鄧家老爺亡故了,他家的綢緞莊是不是都是他的了?” 宋予揚不答,起身踱到窗邊,拿起桌子上一個黑色的鐵砧子,說:“這是什麼?” “這個嘛,是敲核桃用的鐵砧子,以前有個配套的鐵錘,丫頭亂丟,不知丟到哪兒去了。” 宋予揚從袋中拿出那柄鐵錘,“是這把嗎?” “哎呀,怎麼會在你的手裡?”翠鳳走過來接過鐵錘,在鐵砧上輕輕敲了敲,“這就是我丟的那把呀!” 宋予揚拿過鐵錘,重新放回袋中,翠鳳驚訝地望著他。宋予揚說:“如果鄧澤來這裡,請你務必轉告他,讓他立即去驛館找我。” 翠鳳猶豫著問道:“鄧少爺是犯了什麼事麼?” “有人想要他的命。” 宋予揚在醉仙樓外與徐錢二人匯合,互通了情況。鄧澤也不在天合綢緞莊,夥計說他家少爺很少到鋪子裡來,已經有好長時間沒見過他了。 兩處撲空,徒勞無功。暮色漸漸四合,杭州城內人家次第亮起了燈。錢小蝶想起小米的慘狀,心焦起來,“鄧澤到底跑到哪兒去了,晚上他總要找地方睡覺的呀,會不會在客棧里落腳?或是親戚家?” 徐一輝說:“意料中的事。我們能想到的地方,劉暢自然都已經找過了。找不到鄧澤,最著急的人該是劉暢,劉暢恐怕早就把杭州城翻個遍了。” 錢小蝶說:“難道鄧澤早就出了杭州城?” 宋予揚低頭思忖片刻,說:“還有一個該著急的人,卻一點兒都不著急。” “誰?”錢小蝶問道。 宋予揚邁步就走,“走,我們去鄧府。” “啊——” 剛進鄧家大門,就聽到裡面一聲撕心裂肺的慘叫,黑暗中顯得格外悽厲。三人疾步向靈堂奔去,周圍腳步聲雜沓,人影交疊,鄧府合家上下都在往靈堂跑。 孫氏倒在靈堂地上,雙眼緊閉,嘴唇微張,手裡的燭台丟在一邊。鄧泓坐在地上,將孫氏抱在懷裡,用力搖晃,一邊惶急地叫著“姨娘!姨娘!”一邊朝孫氏的人中死命掐去。 家人圍在一旁,嗡嗡地低聲議論著,朱彩兒和丫鬟荷香遠遠地站在黑影里。 孫氏悠悠醒轉,愣怔怔地,眼珠兒一動不動。突然哇地一聲哭了出來,她推開鄧泓,翻身往靈前爬去,咚咚地磕著頭,哭叫道:“老爺你放過我吧!我知錯了呀,放過我吧!老爺饒命啊!饒命……” 宋予揚上前抓著她的胳膊,拎起她來,孫氏雙腿發軟,站立不穩,直往下出溜。她的額頭已經磕破了,一道細細的血痕順著鼻窩淌下,看著十分嚇人。宋予揚急切地問道:“你看見了什麼?” “老爺!老爺他顯……顯靈了!他……他他從棺……棺材裡出來,走出去了……”孫氏兩眼發直,手指門外,聲音顫抖。 “你看清楚了?” “他、他、他身上穿的那件衣裳,是我親手做的……”孫氏滿臉驚怖,愣愣地看向靈堂大門。 靈堂上一片寂靜,仿佛連呼吸都沒有了。門外一陣寒風吹來,靈堂里燭光亂搖,照得牆上人影晃動,像是什麼看不見的東西在黑暗中飄來飄去。錢小蝶只覺得從脊背到頭皮一陣發麻,整個人僵住,不敢亂動。忽然她聽到咯噔咯噔的輕響,屋裡沒人走動,哪裡來的腳步聲,莫非……錢小蝶寒毛直豎,她鼓足勇氣向左邊望去,原來是荷香的牙齒在打顫,朱彩兒倚在荷香身上,面白如紙,身子不停顫抖,快要支持不住,癱倒在地了。 鄧泓攙起孫氏,武平搬了把椅子過來,鄧泓扶孫氏坐下,孫氏癱軟在椅子裡,呼吸急促。徐一輝命多拿些蠟燭來,四處點起,靈堂上亮如白晝,錢小蝶的心總算平復下來。 管家吆喝了兩句,家人們紛紛散去。鄧泓命人端來熱茶,餵孫氏喝了兩口。孫氏神思恍惚,喃喃說道:“我不該起了貪念,不該起了貪念,我這就都還回去,全都還回去……” 錢小蝶一頭霧水,孫氏這是念叨什麼呢。 宋予揚問道:“鄧同床頭的暗櫃是你撬開的?” “不是!不是!不是我!” “你進去之前暗櫃已經被撬開了?” “是。” “那是什麼時候的事?” “早晨天快亮的時候,我在靈堂里凍醒了,回房去拿床被子……”孫氏不住喘息,說不下去了。 宋予揚給她接上去,說:“你看到上房屋的門開著,就走了進去。” “是。” “然後呢?” “然後我進了老爺的臥室,暗櫃門被撬開了,我一時鬼迷心竅,就順手拿了幾根簪子、兩對鐲子……”孫氏低泣起來,“我真是鬼迷了心竅,我在鄧家二十三年,沒偷過一文錢,我真是鬼迷了心竅,我對不起死去的太太……”孫氏弓著腰,雙手捂著臉,一抽一抽地哭了起來。 “你進去的時候,書房牆上的那幅畫在不在?” “不知道,我不知道,我沒去書房。” 宋予揚走到靈堂門口,向外看去。今天是二月十六,一輪滿月高掛天邊,灑下一片清輝,地上淡淡地染了一層白霜。 突然,一個黑影從屋頂掠過,宋予揚不待細思便奔了出去,一邊大聲對徐一輝說:“鄧澤就在鄧泓屋裡!”話音未落,人已躍上屋頂。 ☆、第5章 宋予揚緊緊跟著那條黑影。 那人在屋頂之間縱躍,輕盈得似一隻穿水飛燕,兩人之間距離越拉越大。宋予揚一俯身,抄起幾片屋瓦,卻不急著出手,等那人再次躍起之時,宋予揚一揚手,嗤嗤兩聲,兩枚瓦片飛出,直取那人後心。 那人身在半空,無法閃避,眼看就要被打中,卻見他向前一翻,瓦片堪堪貼著他的脊背飛了出去。那人單腳落地,凌空翻落在屋脊上,姿勢十分妙曼。宋予揚心中暗自喝彩,這人輕功比他可高得多了,宋予揚不敢怠慢,不等那人站穩,揚手又是兩枚瓦片飛出。那人往旁邊微微一閃,輕鬆躲過。 這麼一阻,那人向前的勢頭慢了,略微一頓的功夫,宋予揚已經趕到近前。宋予揚伸長手臂朝那人肩頭抓去,那人迅疾轉身,手上拿著一截短棍,往宋予揚胳膊上一格。 月光皎皎,看得十分清楚,那人身材瘦小,約莫只到宋予揚耳際,一身夜行黑衣,黑布包頭,黑巾蒙面,肩上斜挎一個黑色背囊。短棍觸到宋予揚的胳膊,感覺不對。宋予揚心念電轉,那不是短棍,而是一軸套著黑色綢布的畫卷。宋予揚怕弄壞了畫卷,胳膊往回一縮,躲過了,一側身又伸手向那人抓去。 那人身形極快,招式後發而先至,宋予揚屢抓不中。二人在屋脊之上且戰且走,宋予揚落腳不實,既要顧上又要顧下,不敢用盡全力,一點便宜都不占。不覺已到屋舍盡頭,那人飛身翻下屋頂,朝前面一片樹林奔去,宋予揚跟著躍下,他輕功不如人,只能不住與他纏鬥,不敢大意,生怕一個疏忽讓他跑了。 宋予揚看出那人根本無心戀戰,招式花哨繁複,卻多是虛招,虛晃了幾下,將身一縱,正待上樹,宋予揚一步跨出,一把抓住他的右腳踝,那人飛起左腳直踢宋予揚面門。宋予揚手腕一翻,使足了勁兒將那人直摔出去,他現在腳踏實地,終於可以使出全力了。若是尋常人,這一下定要重重摔在地上,可那人腰身一擰,借力在空中轉了個圈,輕飄飄落在地下。 宋予揚揉身上前,使出徐一輝最擅長的近身擒拿術。這套擒拿術他和徐一輝素日切磋,已學得有七八分了。他早看出那人的功夫走的是輕靈一路,講究一個快字,輕功雖好,但搏擊力道卻遠遠不足,尤其不耐纏鬥,時間久了必然吃虧。果然,十來招後,那人力氣不繼,宋予揚抓住他一個破綻,一手牢牢扭住他的胳膊,另一隻手一把扯掉他的蒙面黑巾。 這晚的月亮正是一月之中最圓的時候,漫天清輝如水銀瀉地,照在那人臉上,那人竟是一個十六七歲的姑娘。月光下她一張臉清婉出塵,眼神清澈如水,直視宋予揚,一眼就看進了他的心裡。 宋予揚一呆,不覺鬆開了手。 “你好大的膽子,昨天偷了幅假畫,今天還敢再來?” 那姑娘嘴角微露不屑,傲然說道:“誰稀罕鄧家這幅破畫,送給我我都不要。鄧家造謠說我偷到了假畫,毀我清譽,無恥之尤!所以我才出手給他們一個教訓。” 宋予揚不禁失笑:“你一個飛賊,哪兒來的清譽?” 那姑娘一聲冷笑:“你以為你們六扇門的就有清譽了?江湖上還有比你們名聲更惡的人嗎?” 這是什麼歪理?宋予揚心裡暗自好笑。在飛賊眼裡,抓賊的捕頭當然是天下最大的惡人了,名聲自然好不了。宋予揚無暇與她理論,說道:“清譽也好,惡名也罷,我且問你,曾家當鋪的那兩幅畫是不是你偷的?” “是我偷的也好,不是我偷的也罷,都不關你的事!” 那姑娘說著突然向後飄去,宋予揚一把抓住她肩上挎的背囊。那姑娘左肩往下一沉,就勢脫下背囊,身子斜斜掠出,一聲輕笑,消失在樹林中。 徐一輝果然從鄧泓房中搜出了鄧澤。 鄧澤身上穿著件簇新的赭石壽字長袍,衣服肥肥大大,愈發顯得他弓腰縮背,萎靡不振。鄧泓惶惶不安地在一旁干揸著手,不知鄧澤會被如何發落。武平等一干人擠在門邊打望,徐一輝喝命他們全都出去,屋子裡只留下他、鄧澤和錢小蝶。 徐一輝上前在鄧澤的臉頰上揪了兩把,揪下來一塊油麵團,拿給錢小蝶看,原來鄧澤是拿麵團貼圓了臉裝胖子。錢小蝶說:“哦,原來是你在裝神弄鬼!昨天下午水車巷酒館裡的那個人也是你了?你幹嘛冒充你爹到處嚇人?” 鄧澤見把戲被拆穿,默默地把兩頰的麵團一塊塊搓了下來,囁嚅道:“我沒想冒充我爹,都是劉捕頭逼的。他說父債子償,家父未竟的事業要我來完成。” 徐一輝問道:“劉暢怎麼跟你說的?” “劉捕頭說茲事體大,要我嚴守秘密,不能對任何人講。他還讓我發了毒誓,若我違背誓言,全家受盡折磨而死。” 徐一輝說:“你如果不說,現在就會受盡折磨,你信不信?” 鄧澤怯怯地瞟了一眼徐一輝。徐一輝黑著臉,一雙拳頭像是鐵做的,著實嚇人。鄧澤求懇地瞅瞅錢小蝶,徐一輝沉聲說道:“小蝶,你先出去。” “我說!我說!”鄧澤一跺腳,說,“事到如今,不是我不想保守秘密,而是形勢迫人,君子只得從權。正所謂兩害相權取其輕,識時務者為俊傑……” 錢小蝶又好氣又好笑,“這時候你就別拽文了,快說!” 鄧澤長嘆一聲,說道:“昨天上午,劉捕頭跟我說,家父和人做了筆大買賣,約好下午當面交易,一手交錢一手交貨,可他老人家偏偏在這節骨眼上亡故了。劉捕頭說此事干係重大,對方只認我爹,誰都不認,他還說貨款他已經全部交給我爹了,四千兩銀票,就藏在我爹床頭暗櫃裡。他讓我找個機會把暗櫃撬開,拿出銀票,冒充我爹前去交易。他找了兩個人,讓他們帶我去。那兩人在城裡東拐西拐,把我帶到一間又破又臭的小酒館門外,讓我一個人進去,就說找大鬍子。” 徐一輝問道:“汪大鬍子?” “我不知道他姓甚名誰,他確實有部絡腮大鬍子。” “你接著說。” “我進了那個小破酒館,有個人帶我走到酒館後門,門後面藏著一條小巷,他指了指右邊的門,讓我進去。那條巷子陰森昏暗,一看就不是什麼好去處。我當時進退兩難,腦子裡冒出一句古話,‘從來都是命,半點不由人。’想我鄧澤,半世讀書,命若飄萍,也曾享過富貴,也曾遭過貧寒,也曾被人承奉,也曾挨人白眼,可幾曾想過會淪落到這種地方?與這些烏七八糟的人為伍?我思前想後,一咬牙一跺腳,老子不幹了!我一轉身,那條惡漢正拿兩隻眼睛瞪著我,一副要吃人的兇惡嘴臉,還猛地推了我一把,把我推進巷子裡,啪地一聲關上了後門。我沒辦法,只好硬著頭皮去敲門。 “屋子裡一個大鬍子男人坐著,四五條惡漢站在旁邊。我把銀票遞過去,他們點了點,扔給我一個口袋,說讓我驗驗貨。我打開口袋一看,裡面黑乎乎的不知是什麼。我也不敢問,就沖他們點點頭。大鬍子沖我一揮手,我知道可以走了,剛打開門,突然對面的門也開了,嚇我一跳,我趕緊關上門。一個惡漢問我幹嘛,我用手指指對門。大鬍子十分機警,他推開身後的一道暗門,把我推了出去。” 錢小蝶問道:“對門的人,你看清是誰了嗎?” 鄧澤搖搖頭,說:“我當時心情十分緊張,影響了目力。” “後來呢?”徐一輝問道。 “我從小酒館裡出來,帶我來的那兩個人堵了上來,讓我跟他們走,把貨帶到另一個地方,還是一手交錢一手交貨,把銀子再拿回來,還給劉捕頭。二位想想,他們是不是很無理?銀票明明是我家的,從我爹的暗櫃拿出去的,轉了一圈就成了劉捕頭的?真真豈有此理!” 徐一輝問道:“他們讓你把貨帶到哪裡?” “他們沒說,讓我只管跟他們走。” “嗯。你接著說。” 鄧澤見徐錢二人聽得認真,來了勁兒,直了直腰板,眉飛色舞地說道:“我越想越生氣,跟著他們走了一段,恰好看到路邊有個茅廁。我急中生智,假裝內急,進了茅廁。茅廁里臭氣熏天,那兩人不肯進來,罵罵咧咧地守在茅廁外面。茅廁有個小小的後窗,當時我也不知哪來的力氣,奮力爬上窗口,愣是從小小的茅廁後窗翻了出去。 “翻窗成功之後,我心情激盪,撒腿便跑,一心只想甩開那兩個人。正好似,打破玉籠飛彩鳳,頓開金鎖走蛟龍。跑了好一陣,不見他們追上來,我這才慢下腳步,認真思考該何去何從。家,是不能回的;杭州城,也呆不下去了。天下之大,何處是我鄧澤容身之所?那個時候我五心彷徨,大有去國懷鄉之感,風蕭蕭兮易水寒……想我鄧澤,雖非壯士,但得罪了杭州府的捕頭,真不知還能不能復還。” 鄧澤越講越興奮,錢小蝶聽得直想笑。這個鄧澤,太會誇大其詞了,簡直滑稽,讓人忍不住想譏刺他兩句。她偷瞄一眼徐一輝,徐一輝眉頭深蹙,面色凝重,錢小蝶趕緊收拾起玩鬧之心,認真傾聽。 “我信步出了東門,想去無錫姐姐那裡躲幾天。沒走多遠,迎面一輛馬車絕塵而來,車上之人高聲喚我的名字。我定睛一看,原來正是家姐和家姐夫。他們中午接到凶信,急急忙忙趕來奔喪,恰好遇到慌慌張張想去投奔的我,真是天無絕人之路!我把事情前後經過跟家姐說了,告訴她劉捕頭想貪掉我家四千兩銀子。家姐也十分氣憤,她讓我扮作僕人,跟她回家,悄悄躲一陣子,等風頭過了,再另謀良策。於是我就跟著家姐的馬車回來了。到家時天已黑了,家裡人正如沒頭的蒼蠅一般,終於盼得家姐回來主持大局,猶如群龍得首,一時顧不上別的。我拉低帽檐,從夾道混了進去,從昨天晚上到今天一白天,我一直躲在家姐房裡。大家忙著辦喪事,也沒人發現。” 徐一輝問道:“貨在哪裡?” “我猜那不是什麼好東西,路上就把它給扔了。” “扔了?”錢小蝶叫道,“你扔到哪裡了?” “扔進那間茅廁里了。” “你撒謊!”窗外一個聲音響起,宋予揚推門而入,“貨在你爹的棺材裡!” 鄧澤頓時慌了,“沒有、沒有,不是這樣的。” 宋予揚問道:“你剛才跑去靈堂幹什麼?” “我、我去給我爹上炷香……” 宋予揚笑道:“你去上香,能把孫姨娘嚇死?你分明是趁著沒人,偷偷地將貨藏進了你爹的棺材裡。孫姨娘走進靈堂,恰好看見你從棺材邊上往外走。你穿著你爹的衣裳,看上去像是鄧同從棺材裡爬出來一樣。平常人看見這副情景,都會嚇壞,何況她心裡有鬼。” 錢小蝶恍然大悟,原來是這麼回事,剛才她也被嚇得不輕。 鄧澤還要抵賴,徐一輝說:“這個簡單,去搜一搜就知道了。” 鄧泓、武平、管家等人都在門外候著,見三人押著鄧澤出來,鄧泓上前說道:“官爺……” 徐一輝打斷她道:“這裡沒你們的事,都去二門外等著傳喚。沒我的命令,不許進來!” 三人押著鄧澤來到靈堂,果然從鄧同棺材裡搜出一個布袋。布袋裡面層層密實包裹,一層層打開,最裡面是一個一個小紙袋。打開一個,裡面是金黃色粉末,錢小蝶卻不認得。徐一輝拈起一撮聞了聞,微微有些香氣,“銷魂散。” 鄧澤泄了氣,耷拉著腦袋,不吭聲了。 宋予揚拿出那把長柄鐵錘,“鄧澤,這個你見過嗎?” 鄧澤瞟了一眼,低下頭說:“不是我的。” “當然不是你的,這是倚翠樓翠鳳姑娘的。你偷出來,想用它做什麼?前天晚上,也就是二月十四日,徐捕頭和錢大小姐來鄧府做客。那天晚上你回到家,在廚房吃完飯之後,你去了哪裡?” 鄧澤說:“吃完飯我就走了,哪兒也沒去,直接去了倚翠樓。” “撒謊!翠鳳姑娘說你是三更之後才到的倚翠樓,中間的兩個時辰你人在哪裡?”鄧澤面如死灰,一言不發。宋予揚說,“我來告訴你吧。前天晚上,你在廚房吃完飯,假裝出了家門,然後趁人不備偷偷又溜了進來,藏進內院。等到夜深人靜,鄧同熟睡之後,你摸進他的臥室,用這把錘子試圖撬開他床頭暗櫃。後來發生了什麼,讓你慌慌張張,把錘子落在了床底?為什麼鄧同第二天一大早被人發現暴斃床上?你老實交代!” 鄧澤低聲說道:“我也是被逼急了,迫於無奈。八公說我再不還錢,就卸了我一條腿。” 宋予揚說:“你爹死了,家產都是你的了,暗櫃撬不撬得開也就無所謂了。對不對?” 鄧澤面色瞬間變了,“什麼意思?”他挺起胸膛,大聲嚷道,“我是一個讀書人,倫常我是懂的,這是天大的事!你們官府中人,理應謹言慎行,怎能如此信口雌黃?” 宋予揚笑道:“我說什麼了?” “你剛才分明是在暗示是我殺了我爹。” “不然呢?” “冤枉啊!”鄧澤叫起屈來,“我怎麼會殺害自己的親生父親?我不是那種禽獸不如的東西!” “前天半夜,你在鄧同臥室里都做了什麼?” 鄧澤一咬牙,說道:“前天晚上我的確又回來了,家裡人都忙著,沒人注意我。我藏在書房裡,等我爹睡著之後,進到他臥室,想撬開我爹床頭的暗櫃,拿點銀子出去還債。可是那把鎖太結實了,我怕驚醒我爹又不敢使勁兒,半天都沒撬開。後來有人來了,外面有很輕的腳步聲。我一慌,就躲在了床底下。然後我就聽見床板嘎吱嘎吱響了一陣,好像我爹他醒了,然後咚地一聲,我嚇了一大跳,不知出了什麼事,又不敢出去看。門外的腳步聲慌慌張張地跑遠了。我又等了一會兒,四周完全靜下來,我這才從床底下爬出來。我往床上瞧了一眼,我爹躺在床上一動不動,面目猙獰,好像在睡夢中已經知道了我來偷銀子。我腿都嚇軟了,再也沒膽子去撬柜子,於是就戰戰兢兢地走了。第二天早晨添財到倚翠樓找到我,我才知道那些動靜是我爹半夜突發急病鬧出來的,我看他那一眼的時候,他已經魂歸西天了。” 鄧澤抬袖子擦了擦眼睛。 宋予揚點點頭,問道:“後來你還是撬開了暗櫃,那是什麼時候?” 鄧澤說道:“是劉捕頭逼我撬的,他說我爹收了他四千兩銀子,讓我撬開柜子拿出來,去和人做筆交易。他還說,你們懷疑我爹是被人毒死的,我要是不干,他就把我告發了,說是我下毒害死了我爹,好繼承家產。我被逼無奈,下午我買了棺材回來,給我爹入了殮之後,管家帶著家人抬著棺材出去了,我說我收拾一下屋裡就來。等人都走了,我就撬開了暗櫃,拿了銀票,鎖上上房門,出了家門。後來的事我剛才都說了。” 宋予揚說:“昨天晚上是不是你撬開了上房門?” “不是。昨晚上家姐、家姐夫在這兒守靈,我在他們房中睡了一夜。今天早晨聽家姐說,家裡失竊了……”鄧澤眼光躲閃起來。 宋予揚問道:“鄧泓有沒有說是誰偷的東西?” 鄧澤說道:“家姐一向不喜歡……她說的那些,全無憑據。” “鄧泓是懷疑朱彩兒?” “都是些胡亂猜疑,不足為信。” “你以前喜歡過朱彩兒?” “哪有此事?”鄧澤羞赧地低下了頭。 “前天晚上,朱彩兒說她屋裡有個黑影,是不是你?” “不是!我去她屋裡做什麼?半夜三更的,豈有此理!豈有此理!”鄧澤矢口否認,一張臉漲得通紅。 宋予揚拎起桌上那個布袋,“你知道這是什麼?” “不知道。” “這是朝廷明令禁止的銷魂散,私藏者重罪論處,買賣交易者罪加一等,一律問斬。” 鄧澤哭喪著臉說:“我就知道這不是好東西,早知道扔進茅廁里就好了。” “你以為你把它扔了,劉暢會放過你?現在我給你一個戴罪立功的機會,你把這個袋子拿去還給劉暢……” “不不不!”鄧澤拼命擺手,“我不去!我不去!打死我我也不去!” 宋予揚和徐一輝對視一眼,徐一輝說道:“鄧澤,你聽好了,我給你兩個選擇。第一,把這袋子交給劉暢,你辦成這件事,我保證在雷大人面前替你表功,免去你一切罪責;第二,我現在就抓你去杭州府衙,從現在起到秋後問斬,你還可以多活半年。” 鄧澤嚇得呆若木雞,錢小蝶勸道:“鄧澤,你是個讀書人,捨生取義的道理你應該懂的。” 鄧澤嘟囔道:“我人都死了,說這些假話空話還有啥用? 徐一輝說:“你放心,我會全力保護你,不會讓你死的。” 鄧澤去屋裡換衣服,磨磨蹭蹭半天不肯出來。三人在二門外等鄧澤,錢小蝶趁空問道:“三哥,你怎麼知道鄧澤在鄧泓房裡?” “你記不記得今天早晨我們來鄧府,管家說哪裡都找不到鄧澤,當時鄧泓是什麼表情?” 錢小蝶仔細回想了一下,說:“鄧泓有些漫不經心,一點兒都不著急。不過這也許是因為他們姐弟倆感情不深,畢竟鄧澤要是死了,家產就是鄧泓的了。” “沒錯,當時我也這麼想。可是剛才孫氏說鄧同詐屍的時候,你有沒有注意到大家的神情?” “沒有。”錢小蝶有些不好意思,“其實剛才我也有點兒被唬住了。” “這就對了。剛才的場景的確很能唬住人,不僅朱彩兒、荷香這樣的弱女子受到了巨大的驚嚇,就連素來大膽的錢女俠都一時色變。可是,鄧泓和武平卻非常鎮定,掐人中、搬椅子、叫熱茶……有條不紊,沒有半點兒驚慌。為什麼?” 錢小蝶恍然大悟,“因為只有他們兩個知道,從棺材裡跑出去的是鄧澤,根本不是鄧同詐屍。”鄧同的惡行一樁接一樁被揭開,錢小蝶便不肯再叫他叔叔。 “對。所以我猜鄧澤一定是被鄧泓藏了起來,因此我們才遍尋不著。你還記得喜鵲說的,‘廂房裡有個人’嗎?鄧泓就住在二進院落的廂房裡。” “聽你一解釋,我覺得破案子真是太簡單了。” 徐一輝在一旁說道:“聽起來都不難,做起來就難囉。” 錢小蝶說:“對啊,三哥這麼一點,我就明白了,可是他不說,我決計想不到。所以他是神捕,我不是嘛。” 宋予揚說:“這種小疑點,破解起來不費腦子,多留點兒神,也就夠了。” 徐一輝笑道:“小蝶你別再誇他了,越誇他越自大輕狂。” “三哥說到做到,不能算自大輕狂。”經此一役,錢小蝶對宋予揚是由衷欽佩。“三哥,鄧同命案,你是不是已胸有成竹了?” “兇手是誰,大家都心知肚明。可是如何找到證據,怎麼去證明,就難了。我一時還沒想到辦法。” 錢小蝶驚訝地說:“你們都知道兇手是誰了?我不知道呀……” “鄧澤出來了。”徐一輝提醒錢小蝶收聲。錢小蝶從台階上站起來,鄧同垂頭喪氣地走出二門,鄧泓哭哭啼啼地跟在後頭,嘴裡喃喃地咒罵著:“都是那個掃把星害的,剋死了自己的爹,又剋死了我爹,害得我家禍事連連……”鄧澤抹了兩把淚,提了燈籠一步一捱地走出家門。 錢小蝶躲在大門裡往外看。鄧澤走到第一個巷口,兩個黑影躥了出來,一個上去就是一腳,踹得鄧澤一個趔趄,另一個奪過鄧澤的燈籠,扔在地上,兩腳踩滅。兩人四處張望了一番,推著鄧澤走了。 徐一輝說:“予揚,我們分頭行事。我跟著鄧澤,你和小蝶去找雷大人,請他派人增援。” 今晚的月光太過明亮,徐一輝不敢跟得太近,遠遠地看著那兩人,一左一右緊緊傍著鄧澤,急匆匆地穿街過巷,來到一座宅院門口停下,敲了敲門。不一會兒劉暢從門裡出來,四個人湊在門口嘀咕了幾句,劉暢在先帶路,拐了個彎,往城南走去。 人家漸漸稀少,前面孤零零一座破廟,黑暗中有人和劉暢彼此呼喝了幾句,劉暢推著鄧澤進了廟,餘下兩人在廟門口守著。 徐一輝繞到後邊,後門有兩個人把風。他悄悄走到北窗下,找個陰影躲起來。破廟八面透風,窗框上只剩下半扇窗扇歪歪斜斜地掛著。徐一輝透過破窗往裡張望。 廟裡點著幾支火把,二十來個人,一名胖大漢子坐在上面,手裡抓著一隻燒雞,一邊撕啃一邊對劉暢說:“劉捕頭,我以為你不來了呢。” 劉暢命鄧澤遞上袋子,對方驗了貨,胖大漢子一努嘴,旁邊有人掏出一沓銀票,交給劉暢。 劉暢就著火把的光清點了一遍,“不對啊,常老大,說好的價,你怎麼少我五百兩?” 常老大滿嘴油光地笑了,“你讓我們兄弟在這破廟裡喝了兩天的風,不該買酒請客?” 劉暢爽快地說:“行!這客我請了。不過,我有個條件。” “啥條件?” 劉暢目露殺氣,指指鄧澤,說:“替我宰了這個小兔崽子!” “劉——”鄧澤直著嗓子只叫了一聲,脖子便被劉暢卡住,“這兔崽子不聽話,不殺了他,你我都得死在他手上!” 常老大笑道:“這個容易。來人,給他個痛快的!” 一個人上前扭住鄧澤,另一個舉刀便砍。 “住手!”徐一輝一聲斷喝,飛身從窗戶跳入。幾乎同時,一把刀從南邊飛進,鐺地一聲磕飛砍向鄧澤的鋼刀,一個身材魁梧的大漢緊跟著跳了進來。 “什麼人?”常老大扔掉手裡的半隻燒雞,從手下手裡接過一柄大砍刀,“給我上!” 徐一輝認得,飛刀的正是南昌府捕頭謝知遠。謝知遠揮拳放到幾個小嘍囉,一扭頭看到了徐一輝,“徐一輝?你怎麼來了?你和劉暢是一夥兒的?” 劉暢幾步朝門口躥去,徐一輝揮刀攔住了他的去路。 廟裡混戰起來,鄧澤趁亂一蹲身,手腳並用爬到了供桌底下。□□內熱乎乎的,他不知啥時候尿了褲子。 耳邊呼喝連連,兵器相擊,叮噹亂響。鄧澤抱頭坐地,嚇得閉緊了眼睛,肚裡暗暗地把諸天神佛求了個遍,求他們保佑徐捕頭旗開得勝,把壞人統統殺光。突然,門外腳步聲雜沓,喊聲震天。鄧澤微微探出頭望去,前後廟門俱被踢飛,一隊官兵奔將進來,手持火把,將廟裡點得亮如白晝。弓箭手彎弓搭箭,將常老大一夥團團圍住。 嘍囉們惶惶然不知所措。常老大尚不服氣,手中大砍刀虛掄兩下,一支長箭破空而來,嗖地一聲正射中他的右臂。常老大撒了刀,捂著胳膊哇哇大叫起來。劉暢長嘆一聲,扔下了手中的刀。眾人紛紛扔下兵器,束手就擒。 “師兄!”錢小蝶奔上前來,徐一輝衣襟上血跡一片,讓人好生擔心。 “我沒事,沒受傷。” 謝知遠指揮官兵捆人,宋予揚四處看了看,問道:“鄧澤呢?” “我在這兒!”鄧澤從供桌下探出頭來,揮了揮手,慢慢爬了出來。他兩腿發軟,也不知是嚇的,還是蹲久麻了。 三人忙了大半夜,同謝知遠一起將一干人犯押送杭州府大牢,鄧澤也暫時收監,等候雷大人發落。 錢小蝶頭一回參加這麼刺激的行動,興奮不已,回到驛館猶自說東說西。宋予揚連著熬了兩夜,睏倦已極,打了個哈欠說:“我要睡了,你們慢聊。” 宋予揚關上房門,將燭台放在桌上,解下腰間順袋,拿出那隻黑色的背囊,把背囊里的東西悉數倒在桌上,一樣一樣查看。 一柄精緻華麗的匕首,柄上嵌著一顆指肚大小的綠寶石,鞘上鑲著各色小粒寶石,串連成古怪的圖樣,看著不似中原之物。匕首隻有四寸來長,宋予揚抽出腰刀,他的刀是六扇門特製的,精鋼打造而成,鋒利無比。宋予揚拿起匕首往刀背上用力一磕,刀背上磕出一個豁口。這柄匕首當真是削鐵如泥。 一個硬木匣子,上有機括、小孔、抽斗,打開抽斗,裡面滿滿一盒銀針,針頭熒熒綠色,餵有劇毒。宋予揚皺起眉頭。如果他沒看錯的話,這就是江湖上最毒辣的暗器,暴雨梨花針。 一隻白玉瓶,一個綠玉盒。白玉瓶里裝著些白色藥粉,綠玉盒裡是淺綠色藥膏。宋予揚拿在手裡端詳一番,聞了聞,一股藥香。那女飛賊還真講究。 一把細長條的鑰匙。一個絹帕包著的小包,絹包里是一個小小的玫瑰玉墜。背囊里的東西都十分精巧名貴,惟有這個玉墜卻十分普通。玉墜吊在一根細細的金鍊下面,鏈子卻是斷的。宋予揚顧不上疲倦,就著燈光,動手修好鏈子,依舊包在絹帕里,然後將桌上的東西一股腦裝進背囊。 天已微亮,宋予揚將背囊的帶子纏在手腕上,將背囊抱在胸前,倒頭睡去。 錢小蝶錯過了睡點兒,天快亮時才朦朧睡去,一覺醒來,時候已近正午。外邊屋裡靜悄悄的,她匆匆洗漱完出來,只有徐一輝一個人在。“師兄,你早起來了。三哥呢?” “他一早就出去了,他說今天是限期的最後一天。” “什麼限期?” “你忘了,他和劉暢約定,三天之內要破了鄧同命案。” “可是劉捕頭已經被抓了,之前的約定也都作廢了吧。” 徐一輝笑道:“你不知道宋予揚,他好勝心強著呢,從不服輸。就算劉暢死了,他也要三天破案。” 徐一輝今天閒著沒事。昨晚杭州府抓了一大票人犯,急需人手提審、錄口供,謝知遠卻無論如何不肯讓徐一輝插手,就因為他是總捕頭的徒弟。總捕頭嫌疑未除,他的徒弟自然要被摒棄在案子之外。徐一輝深知謝知遠的為人,這人出了名的一根筋,做事不懂權變,大家都不喜歡他。謝知遠唯獨和宋予揚交情甚好,宋予揚總為他辯護,說他為人正直,沒有私心。徐一輝懶得與謝知遠爭執,忙了兩天,好容易清閒下來,便帶著錢小蝶在城裡四處轉轉。 杭州城繁華熱鬧,二人一直逛到太陽落山,華燈初上,又在街上吃了晚飯,然後才慢悠悠地回到驛館。 宋予揚在驛館等候多時了,一見徐錢二人,立刻跳起身來,“你們倆總算回來了。”桌子上放著一個酒壺幾個酒杯,還有幾包藥粉,“一輝,快來幫我試藥。” 桌子底下有一隻才出生不久的小狗,躲在宋予揚腳下,大大的腦袋圓圓的眼睛,撲棱撲棱地衝著錢小蝶直搖尾巴。 “哪兒來的小狗娃?”錢小蝶蹲下身子,叫道:“來,過來,過來呀,別怕。”她伸長胳膊把小狗抱了出來。 宋予揚倒了三杯酒,撮起三種藥粉分別放入三杯酒中,遞給徐一輝。徐一輝一一嘗罷,搖了搖頭,說:“都不是,這一杯是蒙汗藥。” 宋予揚挑起大拇指,“厲害!你再試試這個。”他又倒了一杯酒,放了兩種藥粉進去,搖勻了,遞給徐一輝。 徐一輝仔細咂摸半天,說道:“是這一杯了!” 宋予揚長舒了一口氣,“這就對了。”他把兩種藥粉摻在一起,包好,小心地放進懷裡。 徐一輝問:“這是什麼藥?” “天機不可泄漏。” “三哥你抱只小狗來做什麼?”錢小蝶抱著小狗不肯撒手,點著小狗的鼻子柔聲問道,“你餓了吧,別急,我來餵你。”旁邊高几上放著一隻陶罐,滿滿一罐子牛奶。 宋予揚忙說:“快別動!這狗是送給朱彩兒的。” 錢小蝶縮回手,訕訕地放下小狗。 朱彩兒見到小狗的反應和錢小蝶一模一樣,她撲上來,欣喜地把小狗抱在懷裡,十分憐愛。“好可愛的小狗,是送給我的嗎?”小狗漆黑的眼珠望著她,嗚嗚地叫著,愈發可憐。“小可憐,它是餓了吧?” 宋予揚要了一隻碗,把牛奶倒進碗中,從懷裡掏出一包粉末倒進去,攪拌均勻了,遞給朱彩兒。朱彩兒問:“你放的是什麼?糖粉嗎?”朱彩兒對這個英俊的少年捕頭印象極好。他人長得好看,待人又溫和,嘴角總是含著笑,聽人說話的時候神情專注。在這個冷酷的世界中,他就像一縷暖陽,溫暖人心,給人希望。如今他專程來找她,還送只小狗給她解悶,朱彩兒開心極了,說話間眼波流轉,臉現紅暈,她知道自己這副模樣十分美艷動人。 小狗餓壞了,低著小腦袋吧咂吧咂地喝奶。朱彩兒喜滋滋地看著它,不住地撫摸它的小腦袋。一碗奶頃刻見底,小狗伸出舌頭舔舔她的手,朱彩兒笑問:“怎麼,你還沒吃飽嗎?” 宋予揚接過小狗,從懷中掏出一個小壺,對朱彩兒說:“剛才我往牛奶里加的是摻了蒙汗藥的烏頭粉,這個壺裡是十全大補湯,前門藥鋪的方大夫開的方子,下午才在藥鋪里煎好的。”宋予揚一手捏開小狗的嘴巴,便要給它灌下去。小狗喉嚨里發出嗚嗚的哀鳴,四隻小短腿徒勞地掙扎著。 “不要!”朱彩兒脫口喊道,突然她捂住了嘴,面色變得慘白,不由自主地向後退了兩步。 宋予揚放下小狗,沉下臉道:“鄧同是你殺的!” 朱彩兒滿臉驚恐,僵在當地,一句話都說不出。 宋予揚說:“為什麼四個人一起喝酒,只有一個人死了?這個問題才是鄧同命案的關鍵,其他枝節都無關緊要。答案很簡單,因為四個人中,只有鄧同一個人在喝了酒之後,又服下了一劑十全大補湯。我找到方大夫,拿到十全大補湯的方子,對照方子上的每一味藥材查閱了藥典。方子上有一味熟地黃,藥典上說熟地黃不可與烏頭同服,否則會引發心悸,致人死亡。你父親朱若愚精通藥理,你自幼耳濡目染,不會不知道熟地黃與烏頭同服是醫家大忌吧?” 朱彩兒雙手緊緊抓著桌子邊,指節都摳得發白了。 “你是知道的,這一切都在你的計劃之中。你一嫁到鄧家,就勸說鄧同每天服用一劑十全大補湯,然後你趁人不注意,在王福賜送來的三壇花雕中隨便選了一壇,放進摻了蒙汗藥的烏頭。然後你就開始等,什麼時候鄧同喝到那壇藥酒,你就大功告成了。 “那天晚上喝了酒之後,你睡不著,你不知自己的計劃奏效沒有。你計算著藥物發作的時間,派丫鬟荷香去書房取書,等荷香神色慌張地跑回來,你才徹底放下心來。你這個計劃妙極了,可以說是天衣無縫,毫無破綻。酒是王福賜送的,補藥是孫氏煎的,而你,整個晚上都沒有邁出房間半步,有荷香作證。只可惜,你運氣不太好,那天晚上和鄧同一起喝酒的,有個人叫徐一輝。徐一輝最愛喝酒,他早就一口斷定,那天晚上的花雕有問題。” 朱彩兒慘然一笑,掙扎道:“你並不能證明烏頭就是我放進去的,那三壇花雕就擱在書房旁邊的屋子裡。這麼久了,誰都可以進去下毒。” “沒錯,我是沒證據證明酒里的藥是你下的,但是我有證據證明書房裡的假畫是你偷的。” 朱彩兒支撐不住,跌坐在椅子裡。 “案發第二天,我讓徐一輝當面試酒,你立即明白我是在懷疑那壇花雕被人動了手腳。你靈機一動,想起頭一天晚上酒席上提起的曾家失竊案,立刻謊稱你屋裡有個黑影,想誤導我往竊賊的方向去想。可是我並沒有把你的話當回事,於是你索性撬開上房屋的門鎖,拿走書房牆上的畫,製造失竊假象。這世上,越是聰明的人,越喜歡自作聰明,結果畫蛇添足,弄巧成拙。我猜,那幅假畫現在還藏在你房裡,我們要不要搜一搜?” 朱彩兒突然站起身來,高聲叫道:“沒錯!是我殺了鄧同!鄧同害死了我爹。我親眼看著我爹為了生意上的事忽喜忽悲,頭髮一點點變白,人一點點變瘦,他是被鄧同慢慢折磨死的!”朱彩兒淚如雨下,“我只恨……只恨自己太懦弱,我早該一刀殺了鄧同,就不用忍受那麼多屈辱……還有我娘,我要是死了,我娘她……”朱彩兒抬起頭來,“我只求你一件事。” “什麼事?” “我娘病得很重,大夫說她活不了多久了,我只求你先不要把這件事說出去,等我娘去了,我自會給你一個交代。”朱彩兒低下頭,哽咽得說不出話來。 宋予揚嘆了口氣,說:“鄧同販賣銷魂散,本就犯下死罪。如果那天晚上酒宴上喝到的是沒有加藥的花雕,到今天,你的大仇也能報了。彩兒,你是一個很聰明的姑娘,以後萬萬不能再把聰明用到這種地方了。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別再自作聰明了。” 朱彩兒淚眼婆娑,不解地望著宋予揚。 “當初我最好的朋友勸我進六扇門,他說,六扇門的職責就是懲奸除惡。可是,鄧同和你,誰是奸誰是惡呢?” “宋爺……”朱彩兒感激地望望宋予揚,順勢倒在他的肩頭,痛哭起來。 月亮高高地掛在空中,長街上空空蕩蕩,人影全無。宋予揚慢慢地往回走,夜風清涼如水,沁人心脾。宋予揚心中無比輕鬆,走著走著他突然輕輕跳起,踢飛了腳邊的石子。 “拿了別人的東西,你也不還?”身後一個聲音突然響起。 宋予揚忍不住微笑起來。 ☆、第6章 宋予揚轉過身來,果然是那個女飛賊。她仍穿著夜行衣,只是這一回沒有包頭蒙面,一頭長髮在夜風中微微飄動。她遠遠地站著,距離宋予揚三丈開外。 “你還不是拿了別人的東西不還?”宋予揚說道,“這樣吧,咱們來做筆交易,你把曾家當鋪那兩幅畫還我,我還你背囊,怎麼樣?” “這交易不公平,那兩幅畫可值錢多了。要不這樣,我把鄧家的畫還你,你還我背囊,怎麼樣?” 宋予揚學著她的口氣說:“誰稀罕鄧家那幅破畫!” 那姑娘微微一笑,說道:“說的也是。這樣吧,我還你鄧家那幅破畫,你只需把背囊里的玉墜還我,這總公平了吧?” “那個玉墜很值錢嗎?” “對你來說一錢不值,對我就不同了。那是我娘留下的唯一物件,我無論如何都要拿回來。” 宋予揚從順袋中取出背囊,掏出絹帕小包,朝那姑娘走去。那姑娘向後退去,宋予揚明白,她是對他存了戒心。宋予揚停下腳步,低頭將絹帕打了個結子,一揚手,拋了過去。那姑娘伸手接住,解開絹帕,借著月光仔細查看。 “鏈子我給你修好了。你會撬門扭鎖,卻不會修鏈子?” 那姑娘微露訝異,說:“回頭我把鄧家的畫還你。” “幾時?” “到時候你自會見到。你放心,我們做飛賊的,向來一諾千金。” “曾家那兩幅畫呢?” “你追回那兩幅畫,能拿到多少賞銀?我給你。” 那姑娘言語之中透著輕慢,頗有些瞧不起人。宋予揚眉頭輕皺,“這和賞銀無關,我是捕頭,捉賊追贓是我的職責所在。” 那姑娘輕笑一聲,“你放過朱彩兒,也是職責所在?” “你跟蹤我?” 那姑娘板起臉,冷冷地說:“誰有興趣跟蹤你?我跟蹤的是我的背囊。” 宋予揚笑道:“我早料到了,所以一直隨身攜帶,不然早被你偷回去了。” 那姑娘低頭想了想,說:“你可願隨我去取回那兩幅畫?” “去哪裡取?” “你別管。你若願去,明日巳正,在正南門外等我。” “好,一言為定!” 那姑娘轉身就走,宋予揚高聲叫道:“等等!”他打開背囊,取出暴雨梨花針,沖她晃了晃,“這暗器太過陰毒,我沒收了。”然後將背囊扔了過去。 那姑娘接住背囊,一言不發,擺擺手走了。 諸事落定,宋予揚踏踏實實一覺睡去。第二天早晨睜開眼,已是滿室陽光,床前桌上多了一個長條形黑布包。宋予揚一躍而起,打開一看,正是鄧家那幅《富貴白頭》。宋予揚急忙拉開抽屜,果不其然,那盒暴雨梨花針已然不見了。 錢小蝶一大早就起來了,她換了件銀紅色的衣衫,鬆鬆地挽了頭髮,戴了簪環,坐在廳堂里等宋予揚。仔細想想,她還從未在宋予揚面前穿過女兒裝,不知道他對她的新妝扮會做何評價。宋予揚可是一向有啥說啥,不會奉承人,錢小蝶心中竟生出幾分忐忑。 宋予揚終於露面了,手裡還拎著個包袱。他一來就直撲桌上的早餐,狼吞虎咽地吃了一通之後,才看著錢小蝶說:“錢女俠,你打扮得這麼漂亮,要去幹什麼?” 錢小蝶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笑道:“今天不是要去游湖嗎?” “誰說的?” “我師兄啊。” 徐一輝說:“你要是沒什麼事兒,就一起去吧。” “我不行,我和人約好了,南門外碰面。” 徐一輝問道:“你約了誰?要去哪兒?” 宋予揚含糊應道:“曾家的案子有些線索了,我去追一下。” “劉暢和常老大呢?你不管了?” “謝知遠說他能應付,不用我幫忙。” 錢小蝶問道:“三哥,鄧同的案子怎麼樣了?破了嗎?兇手是誰?” 宋予揚灌下一大杯熱茶,起身背了包袱,說:“兇手,什麼兇手?仵作不是說鄧同是突發心悸而死嗎?” 錢小蝶被他說愣了,“可是,你不是說過鄧同是被人毒死的嗎?還說兇手是誰你已經心知肚明。難道這次是你誤判了?” “笑話,我幾時誤判過?” “可是……” “好了好了,別糾纏這個案子了。外頭大好春光,你和一輝去游湖吧。我要遲到了,先走一步。”宋予揚說著自顧大踏步地走了。 錢小蝶不解地看看徐一輝,“師兄,三哥他到底什麼意思?” 徐一輝說:“他的意思是他找出了兇手,但卻不想追究。” “為什麼?” “因為鄧同該死。” “噢,那兇手是誰?” “宋予揚對女人最容易心軟了,特別是那些看上去柔弱無助的女人。” “你是說……朱彩兒?” 杭州城正南門人真不少,推車的、挑擔的、騎馬的、坐轎的,進進出出,絡繹不絕。宋予揚趕在巳正準時到了,他站在城門外最顯眼的地方,腦子裡滿滿的都是錢小蝶穿著銀紅衫子的模樣,想不到英姿颯爽的錢女俠也有嫵媚動人的一面。他的眼睛不停地辨認著往來人群,心想,不知那個女飛賊會穿什麼顏色的衣裳。 忽見一個人從城門裡咚咚地跑出來,邊跑邊叫“宋捕頭”。宋予揚認得,那是驛館的一名夥計。夥計跑到近前。氣喘吁吁地交給他一封信,說是謝捕頭讓他務必送到。宋予揚接過信,信里只有一行字:“速去桑落塢吳越會館會合”,落款卻是展翾。宋予揚躊躇起來,桑落塢這個地方他聽說過,有名的出美酒的地方,徐一輝還念叨過要去品品地道的桑落酒呢。在杭州城西南,離得倒不遠。可是他和那女飛賊有約在先,怎能爽約?宋予揚躊躇起來,看看巳正已過,卻總沒見那姑娘的身影。 “喂!” 宋予揚只顧向遠處張望,卻沒留意那姑娘已來至身邊。她一身農家女的裝扮,身穿藍底撒細碎白花的粗布衣裳,頭戴一個大斗笠,遮住了大半張臉。她抬起下巴,瞅了宋予揚一眼,一張臉膚光勝雪,神情淡遠。她一身裝扮雖無懈可擊,可是這一瞥,卻立時露出了馬腳。 宋予揚說:“你遲到了。” “我總要先看看你有沒有帶人來捉我吧?”那姑娘徑直往南走,宋予揚跟上前去,和她並肩走著。 “我要想捉你,那天晚上就捉了。” “你真以為你捉得住我?你看過我背囊里的東西,暗器我還沒使呢。天底下只有你會使暗器?” 這姑娘當真傲氣得緊。不過宋予揚心知她所言不虛,那些慘綠色的毒針若是射將出來,他就算僥倖全都躲過,也斷然沒有機會抓住她。 “我姓宋,名叫宋予揚。”宋予揚說道。 “我知道。” “你知道我的名字?哦是了,你跟蹤我那麼久,自然知道。請問姑娘尊姓大名?” “我姓飛,名賊。” 宋予揚碰了個軟釘子,心裡卻並不惱,反倒忍不住笑了。這個小姑娘還蠻有趣的。“飛姑娘!” 那姑娘眼角眉梢忍不住泛起笑意,猶自板著臉說:“什麼事?” “我們這是要去哪裡?你把那兩幅畫交給了誰?我們怎樣才能把畫拿回來?” “你跟我走就是了,哪來這麼多問題。” 宋予揚無奈地說:“唉!這句話以前都是我對別人說的,沒想到現在是別人說我了。” “你對誰說?” “小趙。” “小趙是誰?” “小趙大名趙得勝,是我的跟班。” “從現在起,你就當自己是個跟班,乖乖跟我走就是了,不必多言。” 說完這句話後,那姑娘自己先閉上了嘴,任宋予揚旁敲側擊多方打探,她就是不開腔,宋予揚倒也無計可施。那位姑娘走得很慢,宋予揚人高腿長,平時習慣了大步流星地趕路,這個時候也只好壓著步子跟著她,他惦記著要趕去桑落塢,心裡不免有些著急。 半天才走出二里地。宋予揚說道:“哎,飛姑娘,我們能不能走快些?” 那姑娘手指道旁,說:“陌上花開,可緩緩行矣。”路邊一株碧桃,遒勁的枝幹上結滿花苞,像是覆著一層雪,有幾朵悄悄綻開一半,白色花瓣里露出一抹綠意,襯得那白愈加嬌嫩可愛。 此時正值初春天氣,江南草長鶯飛,一派深深淺淺的綠。偶爾一兩株桃樹杏樹,綻開幾朵紅色白色的花。天藍得澄澈,白雲隨意舒捲,清涼潤濕的微風中,夾雜著一陣陣飄渺的花草香。如果閒來無事,這麼緩緩地行上一行,的確心曠神怡,可是宋予揚公務在身,哪裡有閒心賞花。 宋予揚說:“我有件事要和你商量。我要去趟桑落塢,不知順不順路?” “你去桑落塢做什麼?” “有件公務。” “不順路。” “路不遠,我們只要稍微往西繞一下就行。” “不行。” “為什麼?” “沒時間繞遠,會耽誤了取畫。” “可是你不是一直在緩緩行,賞陌上花嗎?怎麼會沒時間?” 那姑娘把臉一沉,說道:“你們六扇門的是不是個個都像你一樣,言而無信?” “這不能算言而無信吧……” “哼!還以為你勉強算半個君子呢。” “半個君子?還是勉強算的?”宋予揚樂了,“你是怎麼給我算出來的,哪半個算君子,哪半個算小人?” 那姑娘雙唇緊閉,一言不發。 宋予揚只好耐著性子解釋道:“我的確和你有約在先,本不該再別生枝節。可我是個捕頭,公務在身,身不由己。剛才我臨時接到公務,必須即刻去一趟桑落塢,我只能先去辦完公務,再跟你去取畫。我不是有意要食言。” 那姑娘看都不看他一眼,也不開口,自顧往前走。 她的性格可真彆扭,根本就不講理,還動不動就不理人,宋予揚一點兒招都沒有。他現在可算體會出錢小蝶的好處來了。錢小蝶性格開朗,為人大度,從來不使小性子,開她兩句玩笑,她也不惱。要是天底下的姑娘都像錢小蝶那般率真爽直就好了,少生多少煩惱。 宋予揚扭頭看看,那位姑娘緊繃著臉,毫無商量的餘地。宋予揚心裡來了氣,步子不由得加快了。走出去好遠,前面一個岔路口,立著一個破木牌,筆直往南那條路通往潭村,右邊往西通往桑落塢。宋予揚心想,要不再好好跟她商量商量?他停下腳步,一回頭,那姑娘卻沒跟在他後頭,不知什麼時候不見了蹤影。 也許是他走得太快了,她沒跟上?宋予揚返身大步往回走,可是一直走回到那株碧桃樹下,都沒有看見她的人影。“飛姑娘!飛姑娘!”宋予揚叫了幾聲,沒人答應。她一定是賭氣走了,這下那兩幅畫是沒著落了。宋予揚無可奈何,不過也好,他現在可以心無旁騖地去桑落塢了。 宋予揚回身又往南走,沒走多遠,卻見那位姑娘坐在前邊一棵大樹下,正拿著水壺悠閒地喝水呢。宋予揚頓時心安了,他慢慢走過去,問道:“你怎麼坐在這兒?” “累了,歇一會兒。”她淡淡地說道。 “我剛才從這兒經過,沒看見你啊。”宋予揚看看大樹,說道,“我明白了,你剛才是躲在這棵樹的後面了吧?怎麼,和我玩捉迷藏?” 她別轉了頭,不吭氣。宋予揚笑著坐下,也拿出水壺,咕咚咕咚地喝了幾大口水。那姑娘固執地沉默著,宋予揚瞪著她,不知如何開口。猛然間他醒悟過來,“你懷疑我在桑落塢布了局捉你?” 那位姑娘總算開了金口,“你不是說過,捉賊追贓是你的職責所在麼,也是公務一件。” “你多慮了!”總算猜中了她的心思,宋予揚心裡像破了個疑案一樣高興。“我去桑洛塢是辦另一個案子,和曾家那兩幅畫完全不相干。你在桑落塢等我兩天,我完事了就和你去取畫,如何?” 那姑娘眼望西天的彩霞,不說去也不說不去。宋予揚看著她,手腕纖細,人也很瘦弱,他心中突然生出一陣不該有的憐意,心想:“她一個人行走江湖,自然要處處警惕,時時戒備。”他柔聲說道:“你的顧慮也不是沒有道理,畢竟你是飛賊,而我是個捉賊的。要不這樣吧,你不用和我一起去桑落塢,你先隨便四處逛逛,我辦完事之後,就去潭村等你來找我。這樣好不好?” 她微微點了點頭。 總算說通了。宋予揚如釋重負,站起身來,“走吧,太陽快落山了,天黑之前還有路要趕呢。” 這麼一來一去地一番折騰,原本充裕的時間已經耗得差不多了。宋予揚邁開長腿,大步向前,那位姑娘靜靜地跟著他,一步也不落後。宋予揚心想:“她的輕功那麼好,走這些路,自然不在話下。” “我有件事要和你商量。” “又有什麼事?” “以後你有什麼想法,直接跟我說,別讓我猜來猜去的。我費半天勁,還老猜不著,多浪費時間。” “這的確是我的錯。” 宋予揚笑道:“知錯能改,善莫大焉……” “我沒想到你一個捕頭,竟會這麼笨。” 宋予揚被噎得說不出話來。他長這麼大,還從來沒人說過他笨呢。 錢小蝶的目光逡巡著圓桌旁的幾個人。 宋予揚右手邊那個肩厚腰圓的壯漢名叫蔣雄,是武昌府捕頭。他長相兇惡,大嘴橫闊,目露凶光,活像廟裡的金剛。錢小蝶一眼都不願多看他,蔣雄卻偏偏喜歡盯著她看,自打她和徐一輝一到吳越會館,蔣雄便圍著她打轉,吃飯的時候專往她身邊蹭,一心想挨著她坐。錢小蝶心裡煩透了,正琢磨著怎樣不動聲色地擺脫他,幸好宋予揚及時趕到。宋予揚跟她隨便搭了兩句閒話,就勢擠在她身邊坐下。蔣雄只好悻悻地往邊上挪。 蔣雄旁邊是羅有信,九江府捕頭。他個子不高,一張圓圓的胖臉,兩隻圓圓的杏眼,整個人也圓滾滾的。蔣雄叫他“羅胖”,其他人管他叫“老羅”。老羅是個話癆,一桌子人都是他的話題材料,打趣這個抱怨那個,半真半假,誰都不和他較真。他嘴皮子利索,饒是話多成災,卻也絲毫不耽誤喝酒吃肉。 老羅旁邊是人高馬大的謝知遠,錢小蝶見過他。謝知遠神情嚴肅,臉繃得比徐一輝的還緊,徐一輝一出現在吳越會館,他就這幅表情。徐一輝和錢小蝶是不請自來,其他人倒沒什麼,就這個謝知遠,一臉不滿意。可是謝知遠和她師兄過不去,對她倒很和善,到底該不該將他視為對頭,錢小蝶暫時還沒拿定主意。 謝知遠旁邊那個瘦皮猴一樣的年輕人名叫尤虎,是長沙府的一名捕快。自打上桌,他就一直埋頭吃飯,一句話都沒有。老羅講笑話講得大家哄堂大笑的時候,尤虎也毫無反應。要不是剛見面時,他恭恭敬敬的叫了她一聲“錢大小姐”,錢小蝶幾乎要懷疑他是個啞巴。 尤虎旁邊就是徐一輝,他坐在錢小蝶的左手邊。徐一輝也只悶頭吃飯,偶爾抬起頭來,目光在其餘幾個人身上一掃而過。他在想什麼,為什麼要不請自來,錢小蝶一點兒都猜不透。 “大小姐,來嘗嘗這個!你離得遠,夠不著。”蔣雄夾了一筷子燉肘子,便要往錢小蝶碗裡放。 錢小蝶慌忙用手蓋住碗,說:“不用不用!我自己來!自己來!” “別客氣!別客氣!”蔣雄站起來,越過宋予揚便要把肉送過來。宋予揚猛不丁地伸出筷子去夾菜,不經意地在蔣雄手臂上一撞,肉掉在了桌上。錢小蝶飛快地搛了塊肘子,“我夠得著!” 蔣雄並不氣餒,又瞄上了一盤牛肉,夾了一大筷子,“這牛肉……” “行了你這條臭狗熊,別再丟人現眼啦!”老羅伸出筷子將蔣雄的筷子截住。他人雖胖,動作還挺敏捷。“媽的筷子上還沾著你的臭口水呢,你也好意思往人家碗裡放!太不要臉了你!你不講究,手揩了屁股再抓饃吃,人家是千金大小姐,講究得很!” 蔣雄訕笑兩聲,“再臭也臭不過你這張臭嘴!” 老羅不理蔣雄,只顧沖錢小蝶說道:“這人長得越丑,就越愛美。大小姐你可別怪他,蔣雄這人丑是丑,心眼不壞。我和他多年的老朋友,知根知底,他肚裡有幾根花花腸子我知道得一清二楚!他這人真的不壞,至少現在還沒壞透……”蔣雄笑罵了幾句,老羅絲毫不受干擾,接著說道:“……以後壞得爛穿了腸子另當別論哈。他就是愛美,喜歡看漂亮姑娘。看見漂亮姑娘,就喜歡巴結巴結,獻個殷勤,他心裡就舒坦了,比抓了江洋大盜領了大筆賞銀喝上了桑落酒還要舒坦。所以大小姐你別誤會,你就把他當成,一隻沒想吃天鵝肉的癩□□……” 蔣雄笑罵道:“你他媽的才是個癩□□,還是個臭爛了嘴的癩□□!” 老羅扭頭沖蔣雄說:“獻殷勤也得撒泡尿照照不是?你看你那尊榮,配獻殷勤不?你再看看人家,少年俊才。這才不才的鬼曉得,俊可是夠俊了。從頭俊到腳,要不人家怎麼新提了捕頭呢?” 錢小蝶沒想到老羅話鋒一轉,扯到了宋予揚身上,話里還夾槍帶棒的。她尷尬地瞄了一眼宋予揚。宋予揚只顧吃飯,充耳不聞。 謝知遠輕蔑地說:“哼!宋予揚年紀輕輕升了捕頭,那些幾十年的老捕快眼紅嫉妒的是不少,老羅你升捕頭也有五六年了,你嫉妒什麼!” 老羅立刻掉轉了槍頭,沖謝知遠嚷道:“我說謝知遠,我又沒說你,你急什麼眼?”謝知遠一臉不屑,老羅揮舞著胖手說:“我嫉妒他宋予揚?我嫉妒他什麼?我嫉妒他長得俊唄!長得俊好處多,不僅官升得快,還有人上趕著替他說話,日後說不定還能混上個候選女婿……” 宋予揚把筷子啪地往桌上一放,剛要說話,只聽門口一個聲音說道:“羅臭嘴,你又放什麼厥詞呢?” 錢小蝶朝門口望去。說話的是一個瘦瘦的女人,中等個兒,瓜子臉,臉頰微凹,一身短打扮,外罩短披風,一副風塵僕僕的樣子。那女人聲調不高,語氣也不嚴厲,隨隨便便的一句話,老羅卻立刻閉了嘴,嘿嘿笑了幾聲。尤虎趕緊站起來,上前接下她的斗笠和披風,掛好了,然後飛奔著去搬椅子,一邊命夥計加副碗筷。 那女人走到蔣雄身邊,伸腳踢踢他的椅子腿,“一邊兒去。” 蔣雄笑著往右挪,讓出一個空位來。尤虎將椅子放下,拿來杯盤,那女人便挨著宋予揚坐下。 錢小蝶驚奇極了。看這女人不過三十多歲,貌不驚人,可竟有這般氣勢,非但煞星蔣雄馴服如綿羊,話簍子老羅居然也閉了嘴。 徐一輝沖那女人點頭招呼。 “徐捕頭,你也來了?這位一定是錢大人的千金錢大小姐了?早聽說咱們大小姐是美人兒一個,今日一見,果然貌若天仙,氣度不凡。” 徐一輝說:“小蝶,這位是盧雪梅盧捕頭。” “盧雪梅?”難怪大家都對她敬重有加呢,原來她就是鼎鼎大名的盧雪梅!天下第一的女捕頭。錢小蝶興奮得眼睛發亮,盧雪梅的故事她聽得多了,那可是她的偶像。錢小蝶目光跟著盧雪梅,細細端詳,這盧雪梅看上去並無特別之處,可舉手投足卻有股自信的灑脫勁兒。 盧雪梅將手臂搭在宋予揚肩上,說:“小子,升捕頭了?還沒祝賀你呢。有些人生來嘴巴臭,不用理他!”盧雪梅眼瞟著老羅說,“他有本事,也去破幾個難破的案子,露露臉揚揚名啊,就會說廢話!我說的對不對啊,羅胖子?” 老羅滿不在乎地呵呵笑著:“雪姑娘的話哪有不對的?我知道你說的不是你胖哥,你胖哥向來只講笑話不講廢話,你說的一定是蔣雄。蔣雄,雪姑娘說你呢,仔細聽著!別只顧著吃!” 蔣雄笑著嘟囔了兩句。盧雪梅嗤地一笑,端起酒杯,在宋予揚面前的酒杯上輕輕一碰,仰頭一飲而盡。 宋予揚端起酒杯,喝了一口,問道:“知遠,我們到這裡來是要幹什麼?”這問題他早就想問,可是老羅的話禿嚕禿嚕地往外冒,他根本沒機會開口。盧雪梅一來,老羅終於閉了嘴,席間頓時清靜了。 “展都尉讓人捎信給我,只說讓我儘快趕來,具體幹什麼我不知道。盧捕頭消息靈通,你得問她。”謝知遠說。 盧雪梅說:“問我?我也不知道。” 老羅嚷道:“連你都不知道?這就奇怪了。” 盧雪梅說:“展都尉說他在這裡等我們,怎麼他人還沒到嗎?” 蔣雄說:“哎是啊,天都黑了,都尉大人怎麼還沒來?” “展都尉可只知會了五個人。”謝知遠說著,手指一划拉。錢小蝶明白他指的是宋、羅、蔣、盧、謝五位捕頭,徐一輝、尤虎和她自己不在此列。 盧雪梅說:“尤虎是我的人,我帶他來的,不必多疑。” “我是跟著宋捕頭的。”錢小蝶順著盧雪梅的話脫口而出,話才說出口,滿桌的人除了宋予揚,全都看向徐一輝。 徐一輝慢條斯理地說:“大小姐頭一回出遠門,錢大人派我專程保護她。” 謝知遠說:“這個案子你該迴避才是。” “為什麼?”徐一輝瞪著謝知遠,語氣沖了起來。 “為什麼你清楚得很!” “有話放到檯面上說,何必遮遮掩掩!” 二人劍拔弩張。宋予揚低頭不語,其餘人都是一副事不關己、有熱鬧不看白不看的模樣。錢小蝶緊張地盯著謝知遠,擔心兩人一言不合動起手來。 謝知遠一拍桌子,站起身來,“好!今天就說個清楚!劉暢畏罪自殺了,你知不知道?” “什麼!”宋予揚驚訝地抬起頭來。 “老劉自殺了?”老羅和蔣雄面面相覷,“怎麼會這樣?”雖然明知劉暢犯下的是死罪,終究難逃一死,可是猛然間聽到這個消息,感覺還是十分突兀,兩人不免有些兔死狐悲,唏噓起來。 徐一輝不為所動,“你想說什麼?” 謝知遠說:“劉暢死之前,供認說他是受人指使。” “受誰指使?” “他雖沒有明說,可是話里話外都在暗示,是一個他不得不服從的人。” “暗示?”徐一輝冷笑一聲,“謝知遠,你們這次行動聽命於鮑大人,本來輪不到我多嘴,可是你們自己看看,幹得怎麼樣!千里追蹤汪大鬍子,結果追到杭州把人追丟了;布下陷阱要捉大魚,結果只抓到了幾個小蝦米;指望著從劉暢身上查到幕後指使,結果只是幾句不明不白的暗示!要不是宋予揚從鄧家搜出銷魂散,你們這次就是勞而無功! “眼下汪大鬍子下落不明,你們手裡可有一絲線索?你們這是給鮑大人幹事,要是給錢大人幹事,干成這副德性,也能交差?動輒讓這個迴避那個迴避,一個個能耐不大,窩裡鬥的本事倒不小!” 一番話說得謝知遠啞口無言,盧雪梅也有些坐不住了。 “我不知道展都尉約你們來幹什麼。換了錢大人,除了好好申飭你們一頓,還能幹什麼?!”徐一輝說完,起身拂袖而去。錢小蝶趕緊站起來,跟在他身後走了。 席間一片沉默,老□□笑兩聲,張了張嘴,又閉住了。 “你們一個個都別看我,徐大捕頭髮威了,我也沒轍。”盧雪梅站起身來,“都散了吧。” ☆、第7章 宋予揚站在窗前。吳越會館外有一大片野湖,從他房間的窗前能看到野湖的一角。越過黑漆漆的樹林,黑暗中隱隱約約的小亮點,是湖面粼粼的波光。 會館一樓是一間大敞廳,房間全設在二樓。九間房呈凹字形,一邊三間,有帶欄杆的寬廊連接。東西兩邊分設樓梯,通往樓下敞廳。南邊正中那間頭號上房正對著野湖,風景好,陽光足,自然給了錢小蝶住,南邊左右兩間分別是徐一輝和蔣雄。東邊上房給了盧雪梅,兩邊的小房間是宋予揚和尤虎住。謝知遠和老羅住在西邊。他們八人把會館的房間幾乎全占滿了。 宋予揚將銷魂散案在腦海中過了一遍,徐一輝提出的問題,全然無解。案情全貌他並不知曉,他所知道的,只不過是拼圖一角,零零散散,就像此刻湖面星星點點的波光。整個案情恐怕只有展翾一個人心裡清楚。宋予揚關上窗戶,上床躺下。 窗欞上輕輕扣了兩下,宋予揚忽地從床上坐起。 “誰?” 窗戶無聲地推開了,一陣清風吹得桌上的燭火微微顫動,一個黑衣人飄然而入。 “是你?”竟是那位“飛姑娘”。她不是去別處了麼?宋予揚又驚又喜,“你怎麼來了?” “我閒著沒事,過來看看你到底有什麼要緊差事,原來卻是六扇門開會。” 宋予揚笑道:“這下你不再懷疑我了吧,我真沒騙你。” “你們六扇門這麼多人聚在這個小小的會館裡,要幹什麼?” “說實話,我也不知道。” 那姑娘說道:“我剛才看到一些稀奇古怪的事情,弄不明白,過來問問你。大晚上的,為什麼要偷偷地在木桶里殺雞……”她突然停下不說了,還擺擺手,示意宋予揚別說話。 宋予揚側耳細聽,門外一陣輕微的腳步聲,由遠而近,這位姑娘耳力真好。腳步聲停在宋予揚的房門口,接著響起了敲門聲。那姑娘飛快地站起身來,宋予揚指指窗簾,她點點頭,躲在了厚厚的窗簾後面。 來人是盧雪梅。 “雪姐,有事嗎?” “沒事就不能找你聊聊?”盧雪梅一肩撞開擋在門口的宋予揚,腳在門上一磕,門關上了。 “你小子,升捕頭了,跟我拿起架子來了?” “哪有。” “升了捕頭,餉銀比以前領得多了,也該盤算著娶個老婆了。”盧雪梅金刀大馬地往椅子上一坐,背對著窗戶。“哎,你跟我說實話,你幹嘛要帶錢大小姐來,看上人家了?” “沒有的事。” 盧雪梅笑道:“你還不承認!說真的,你和錢大小姐挺般配的,站在一起一對璧人似的,看著就舒服。這要是擱以前,倒是一段好姻緣,現在嘛,就難說了。”盧雪梅伸腳將旁邊的椅子勾到身邊,拍拍椅背,說,“別愣著,過來坐。” “怎麼說?”宋予揚只得坐下了。 “你不知道?這次銷魂散案錢大人嫌疑最大,要不剛才徐一輝急眼了呢。” “只是傳言罷了。” “劉暢是錢大人一手提拔起來的吧,還有杭州那個鄧家,據說和錢大人是多年的老朋友,這兩人可都是直接的涉案人。還有,你知道抓住的那個常老大是誰嗎?” “知道,龍騰幫的,滕龍吟的手下。” “滕龍吟和錢大人什麼關係?龍騰幫勢力遍布兩湖,除了錢大人,誰還能指使得動滕龍吟?” “未必。”宋予揚搖搖頭,“能指使得動滕龍吟的,除了錢大人,還有銀子。你說的這些,都不是證據。” 盧雪梅不耐煩起來,“你怎麼就是不開竅呢?上頭要是想定誰的罪,這些就已經足夠了。這次銷魂散案交給鮑大人,就是一個信號,錢大人恐怕要失勢了。”盧雪梅靠近宋予揚,一伸手攬住他的脖子,“你聽我說……” 宋予揚不自在起來,“雪姐,你能不能放尊重些?” “小子,咱倆啥關係,你跟我來這個?”盧雪梅說著親昵地拍拍他的臉。 這話說得無比曖昧,宋予揚心裡一急,汗都下來了。他情不自禁地瞟了一眼窗簾,心想:“她聽到了,會怎麼想我?”這下他怕是連半個君子都勉強不上了。 盧雪梅頓時警覺起來,目光突然變得鋒利。她抓起桌上宋予揚的佩刀,慢慢地抽了出來,站起身來悄無聲息地往窗口走。 “你要幹什麼?”宋予揚急忙攔住她,盧雪梅一把推開他,一步跨至窗前,猛地拉開窗簾。 窗簾後面空空如也,什麼都沒有。窗子半開著,那姑娘不知什麼時候已經走了。宋予揚暗自鬆了口氣,“雪姐,你這是幹什麼?”盧雪梅探頭往窗外打望了一番,回頭狐疑地看著宋予揚,半晌說道:“你長大了……” “來人那!殺人啦!殺人啦!”走廊里嗷地一嗓子炸開,聲音里滿是驚懼。 宋予揚一個箭步跨出門外。錢小蝶的房門大敞著,老羅站在門外,一臉驚恐,叫喊得聲音都變了調。錢小蝶出事了!宋予揚心膽俱裂,幸好只一瞬的功夫,就見錢小蝶跟在徐一輝身後,從隔壁房裡跑了出來。二樓走廊上腳步聲響成一片,大家紛紛奔出,宋予揚顧不得多想,三步兩步跨到錢小蝶的房門前,扒開老羅往裡望去。 桌上一燈如豆,火焰搖曳著,忽明忽暗。窗子大開,窗簾被風吹得不住飄動。屋子正中,一個人靠坐在椅子上,低著頭,脖頸以下半邊身子染滿鮮血,血順著椅邊一滴、一滴緩緩地滴落下來,地上血紅一片,聚了一大灘血。 “蔣雄!”謝知遠驚呼。 死者正是蔣雄。 “窗外有人!”盧雪梅從宋予揚身邊擠過,幾步穿過房間,從窗口一躍而出。宋予揚毫不猶豫地跟了上去,謝知遠緊跟在他後面。 徐一輝伸出胳膊擋在門口,說:“你們等在這裡,別進來。”他正要進屋查看,只聽樓下廳里一聲慘叫,“媽呀!來人啊!死人啦……死人啦……”叫聲到後來變成了哭聲。 徐一輝轉身從東邊的樓梯奔下,錢小蝶跟著他往下跑。“虎子你守在這兒!”老羅人雖胖,身手還很敏捷,他緊跟在錢小蝶身後下樓,咚咚咚咚跺得樓梯一片響。 一樓大廳里一個十來歲的小夥計癱坐在地上,嘴裡嗚嗚叫著“死人了、死人了……”一盞燈燭丟在一邊,眼看就要熄了。朦朧之中只見大廳正中放著一張椅子,上面坐著一個人,低垂著頭……錢小蝶腦袋裡嗡地一聲,第一個念頭就是,是誰把蔣雄搬到這裡來了?錢小蝶只覺脊背上一道冷線慢慢往上爬,周圍的黑暗仿佛有重量似的,向她壓過來,她忍不住打了一個寒顫。 徐一輝俯身撿起燈燭,擎在手裡。大廳里亮了一些,看得更清楚了。椅子上那人花白頭髮,低垂著頭,脖頸以下半邊身子全都是血,不是蔣雄,可死法卻和蔣雄一模一樣! “這他媽是誰幹的?”老羅說道,他嗓音發直,聲音里透著恐懼。 徐一輝扶起那人的腦袋,拿燈燭一照,是一個長白臉的中年漢子,“老羅,你認得他嗎?” “不認得!”老羅踢了踢小夥計,說,“快起來!認一認,這人是誰?是店裡的客人還是做工的?” 小夥計渾身發抖,說不出話來,只一個勁兒地搖頭。 “不是店裡的人。”徐一輝說,舉著燈燭找屍首上的傷口。 “我猜也不是。”老羅使勁拽起小夥計,推了他一把,說,“這裡沒你的事了,回家睡覺去!”夥計搖搖晃晃地走了。 錢小蝶心裡隱隱約約地覺得有什麼不對,可又說不上到底是哪裡不對。 老羅嘟囔道:“誰他媽在惡作劇,戲弄死人!” “咚——”樓上一聲悶響,三人不約而同地抬頭望去,二樓的燈不知何時全都熄滅了,黑乎乎的一片,什麼都看不見。“尤虎!尤虎!”徐一輝叫了兩聲,聲音在客棧廳堂里迴蕩。 沒人答應。 “我上去看看。小蝶,你跟著我。” 老羅說:“你們去吧,我在這兒守著。” 周圍是死一般的沉寂,死一般的黑暗,只有徐一輝手中的燈燭照出一圈昏黃的光。錢小蝶緊緊跟著徐一輝,一步都不敢落下。這個小客棧,仿佛藏著什麼神秘詭異的東西,隨時都會從黑暗中撲出來。錢小蝶膽戰心驚,頭皮發麻,脊背發冷,步子邁得小心翼翼,生恐自己腳步聲太響,驚動了某個神秘的東西。越小心越磕絆,走到樓梯口,錢小蝶差點兒被台階絆倒。徐一輝回身攥住了她的手,握著徐一輝溫暖厚實的大手,錢小蝶心裡稍稍安定了一些。 錢小蝶房間門口的走廊上,橫躺著一個人。“尤虎!尤虎!”徐一輝急忙蹲下身去,尤虎面朝下倒在地上。徐一輝放下燈燭,將尤虎翻轉過來,探了探他的鼻息,“他還有氣兒!”徐一輝抬頭對錢小蝶說。 錢小蝶充耳不聞,眼睛直勾勾地盯著房間裡面,整個人釘在地上,像是掉了魂兒。徐一輝順著她的目光望去,房間桌上的燈滅了,窗簾依然在黑暗中飄蕩,一切看起來都沒動過,只是椅子上蔣雄的屍首,卻不翼而飛了! “老羅!老羅!羅有信!羅有信!”徐一輝衝著樓下喊了幾聲。樓下寂靜無聲,黑漆漆一片。一陣寒氣湧上徐一輝心頭。“師、師兄……老羅會不會……樓下那人……那屍首也、也……”錢小蝶牙齒打顫,磕巴著說不下去了。徐一輝明白她的意思,蔣雄和那具無名屍的姿勢毫無二致,現在樓下的情形想必也和樓上的一樣,活人沒了動靜,死人卻活動了! 這個客棧里到底有什麼邪門東西? 宋予揚施展輕功,很快就超過了盧雪梅。盧雪梅看到的黑影說不定就是那位“飛姑娘”,宋予揚擔心她被誤傷,心急火燎地搶在了前頭。可是趕出去半里多路,卻連半個人影都沒看見。 烏雲遮住了月亮,黑暗更濃,什麼都看不清了,只聽得微風吹著樹葉單調的沙沙聲。宋予揚放慢了速度,“小心!”謝知遠一聲呼喝,腦後傳來嗖嗖的風聲,宋予揚來不及轉身,只管往斜刺里猛衝。唰唰兩聲,兩件暗器一前一後擦著他的身子飛去,宋予揚暗呼,“好險!” “哎呦!”是盧雪梅的聲音,宋予揚急忙回身,盧雪梅捂著腦門蹲下了身子。“盧捕頭!你怎麼樣?”謝知遠處在二人中間,先宋予揚一步跑了回去。 “還好,死不了。”盧雪梅蹲在地上咬牙切齒地答道。 宋予揚顧不上查看盧雪梅的傷勢,他拔出隨身帶的短刀,睜大眼睛戒備地四處打望。月亮從烏雲背後漸漸移出,地上樹影交錯,四周樹響蟲鳴,全無人聲。這裡離著客棧已有一段距離,正處在樹林邊上,野湖就在不遠處,空氣中有股潤濕的清涼味道。宋予揚全身貫注地盯著周遭一株株高大茂盛的樹木,那一團一團的黑影里,仿佛隨時都會發出致命的暗器。 “知遠,你也中招了?”宋予揚餘光一瞟,謝知遠後背左肩胛處露出一寸長的飛鏢尾巴。 謝知遠一邊四處探望,一邊反手從背上拔下暗器,悻悻地說道:“飛鏢,總共兩枚,我躲過了初一,沒躲過十五。” “找到了!”盧雪梅站起身來,一手捂著腦門,一手攤開給他們看,是一個拇指肚兒大小的鋼珠,月光下閃著一點微光。盧雪梅的額角被鋼珠打破了,一綹細細的鮮血順著臉頰流下來。“哪個大膽的小賊!敢暗算你姑奶奶?有種你給我滾出來!躲躲藏藏的算什麼英雄好漢!”盧雪梅雙手叉腰,衝著暗黑的林子高聲叫道。 聲音消散在林中,回應她的只有風穿樹葉的沙沙聲。 宋予揚心頭浮上一陣不祥的預感。飛鏢從他和謝知遠身後而至,鋼珠卻是從盧雪梅面前飛來,暗算他們的顯然不止一人。那些人引他們出來,目的是什麼?想分而滅之?卻為何遲遲不肯現身?客棧那邊不知怎麼樣了,會不會也遭到了襲擊? 樓下大廳里空無一人。 那具無名屍果然和樓上蔣雄屍首一樣,平白消失了,不同的是,一道不見的,還有老羅。徐一輝手上的燈燭只有一小團火光,照不透周圍的黑暗,反而帶來憧憧暗影,更加可怖。錢小蝶緊緊地抓住徐一輝的手臂不鬆手,燭火映出她滿眼的恐懼,“只剩下我們兩個了,他們下一個要對付的,就是我們了……” “有我在,你別怕。”徐一輝拉住她的手。 錢小蝶顫聲說道:“他們……他們不是人,你對付不了的!”這個“他們”自然是那兩具無比詭異的屍首。 “不管他是人是鬼,還是在裝神弄鬼,有我在,你什麼都不用怕!你聽見了?”錢小蝶僵硬地點著頭。徐一輝說,“我們多找些蠟燭……” “你看!”錢小蝶驚恐地指著腳下,徐一輝高舉起燈燭,地上是一隻帶血的腳印,前面還有一個!徐一輝牽著錢小蝶,順著血印走去。一、二、三……六對,一共有十二隻,這些血腳印走到離客棧大門幾步遠的地方,戛然而止。 徐一輝舉起燈燭四下照著地面。沒有了,只有這些。他仰頭往上望去,突然,頭頂咯吱一聲響,一個東西呼地撲了下來,一桶水嘩地跟著倒下。徐一輝拽著錢小蝶向旁邊一竄,他本來就反應極快,此刻全神貫注,一毫都不敢放鬆,上面剛有動靜,他已退開半步,不等那桶水倒下,他已拉著錢小蝶閃在了一邊。饒是如此,兩人身上還是被濺上了水。徐一輝左手緊抓著錢小蝶,右手扔掉手上的燈燭,去拔腰刀。只聽“嘭——”的一聲,燈燭落地,點著了地上的“水”,火苗立時躥了起來。 原來那不是水,竟是一桶油。 油見火就著,火勢一瞬間蔓延開來,火焰汩汩而上,整個大廳亮堂起來。徐一輝拉著錢小蝶,避開火勢,退至會館大門。錢小蝶這才看清,從上面撲下來,竟是一個人!剛才那桶油大半都倒在了那人身上,此刻他在烈火之中熊熊燃燒,卻依然垂頭站立,狀甚可怖。 “老羅?!”錢小蝶驚呼。 “不是老羅,是那具無名屍。” 一圈火焰將二人困住,身後是會館大門。徐一輝一推,大門沒開,他使勁兒晃動大門,“糟糕!門被鎖住了!”火舌一舔一舔,撲了過來。 謝知遠手握飛鏢對著月光細看,這飛鏢比普通飛鏢小,不過一寸半長,“蹊蹺,實在蹊蹺,暗算我們的究竟是什麼人,怎麼像個鬼魂一樣,來無蹤、去無影?” 宋予揚感覺非常不妙,“我們快回客棧!” “噓——”盧雪梅側耳傾聽。 一陣斷斷續續的聲音從野湖方向傳來,似有若無。宋予揚靜聽片刻,是樂聲,飄飄渺渺,細若遊絲。謝知遠掉頭便走,“去看看!” 三人橫穿樹林來到湖邊。湖面上浮著一層薄霧,“看!那裡!”謝知遠手一指,湖面上隱隱綽綽兩個紅點,在水霧中時隱時現。樂聲漸漸分明起來,婉轉低沉,裊裊不絕,黑暗中破空而來,似孤鶴排雲直上,又似明月遍灑清輝,曠遠,清透,仿佛天外傳音,不染絲毫凡塵。 紅點越來越近,看得清了,是一隻小船,船頭高懸兩盞紅燈,正箭一般地向岸邊駛來。一人獨立船頭,手持洞簫,嗚嗚地吹著。小船駛到離岸邊丈許,簫聲驟停,那人不待小船靠岸,縱身躍起,一眨眼的功夫已來到跟前。 “展都尉,你來遲了!”盧雪梅朗聲說道。 來人二十來歲年紀,舉止雍容,溫文爾雅,一襲青色長衫,腰懸長劍,手持一管紫竹簫,正是鮑大人身邊四品都尉展翾。 “突然出了件事情,耽擱了半天。讓各位久等了。”展翾盯著盧雪梅的額頭,“盧捕頭,你受傷了?” “蔣雄不明不白地死了,我們也遭人暗算……”謝知遠猶自氣憤不已。話音未落,展翾手指會館方向,說,“那邊就是吳越會館?” 三人轉頭看去,“失火了!”會館上方冒出濃濃的黑煙,黑煙里還夾雜著點點火星。 “不好,中計了!”宋予揚的心直往下沉,徐一輝和錢小蝶還在裡面,宋予揚轉頭往回飛奔。 大火勢頭不減,廳里的木桌木椅嗶嗶剝剝地燒著了,煙氣瀰漫開來,嗆得兩人連連咳嗽。徐一輝撕下兩塊衣襟,給了錢小蝶一塊,讓她捂住口鼻,一面探尋出路。 火中燃燒的無名屍身子轉了幾轉,撲地倒了,嚇了錢小蝶一跳。 “篤、篤、篤、篤……”一陣清脆的敲擊聲,聲音不大,可這個時候聽在錢小蝶的耳中,卻格外驚心。 “什麼人?”徐一輝喝道。 “是我,尤虎!”隔著火光,只見尤虎晃晃悠悠地走下樓來,他一手拄著根棍,一手抱著一團東西,一搖三晃地走下樓梯,走到火圈之外。“錢大小姐、徐捕頭!接住了!”尤虎將手中的那團東西“呼——”地一聲拋了過來,穿過火焰,帶著一陣勁風撲面而來。徐一輝一側身,避過鋒頭,一把撈住,原來是一條打濕的床單。真是人不可貌相,這尤虎功夫如此精湛,竟是個一流好手。 “走這邊,這邊有個小門。”尤虎叫道。 徐一輝無暇細想,抖開濕床單,雙腕一用力,將床單甩了出去。地上的火勢被濕床單暫時壓住了,平鋪出一條路來。 “小蝶,快走!”錢小蝶被徐一輝推了一把,屏住呼吸,低頭急衝過火場,徐一輝緊隨其後。 烈火迅疾將床單烤乾,火舌吞噬過來。錢小蝶跑在前面還沒事,後頭的徐一輝身上卻著了火。“師兄!”錢小蝶驚慌大叫。徐一輝就地一滾,壓熄了火苗。 “這邊!”尤虎叫道。火苗一舔一舔地燒向木製樓梯,尤虎一腳踹開樓梯後邊的一個小門,閃在一邊讓錢小蝶先出去,他和徐一輝隨後奔出。 一陣清涼的夜風灌入鼻腔,錢小蝶劇烈地咳嗽幾下,然後深吸幾口氣,總算逃出生天了。 “徐捕頭,你看!”尤虎指著野湖方向。一個身影飄忽如風,向吳越會館方向奔來。 “展都尉到了!” ☆、第8章 大火終於撲滅了,吳越會館已被燒得面目全非。雪白的牆壁被煙燻得烏黑,地上全是髒髒的泥水印,燒得殘缺的桌椅扔得四處都是,原本整潔的大廳變得烏七八糟。幸虧火救得及時,會館才沒被燒塌。 天光已經大亮,錢小蝶跟隨展翾等人重新跨入會館大廳。那具已燒成焦炭的屍首赫然擺在地上,僅剩個人形,面貌輪廓早就分辨不出了,看上去觸目驚心。昨夜的驚魂時刻猶自歷歷在目,錢小蝶亦步亦趨地跟在徐一輝身後,經過地上那具屍首的時候,不禁伸手拽住了徐一輝的衣袖。 徐一輝反手握住錢小蝶的手,命夥計拿被單來,蓋住屍首。 “這是蔣雄?”謝知遠打量著焦屍,問道。 “不是。”徐一輝說。 “不是蔣雄卻是誰?” “蔣雄死在樓上,這是樓下那具無名屍。” “無名屍?昨晚竟死了兩個人?”謝知遠半信半疑地說。 徐一輝對展翾說:“展都尉,眼下最要緊的,是先找到老羅。” 展翾隨即命四名隨從分頭出去尋找老羅,又吩咐管事的去買副上好的棺木來,然後便往樓上走。 東邊的樓梯還算完好,只燒焦了一角,火勢到此為止,沒再往上蔓延。眾人跟在展翾身後上了樓。樓上沒被動過,和昨晚上的樣子沒什麼不同。正南向錢小蝶的房間裡,窗子大開著,桌上油燈還在,蔣雄坐過的那把圈椅依舊擺在房間正中,沒被挪動過,地上那灘血跡已經幹了。 尤虎回房拿了傷藥給盧雪梅和謝知遠包紮傷口。眾人站在門口走廊上,展翾獨自進房查看。盧雪梅忿忿地說:“蔣雄死了,屍首不見了,羅有信失蹤了,生死不知。我和知遠被暗器打傷,還多出了一具無名焦屍,這他媽都誰幹的?在我們這麼多捕頭的眼皮底下公然行兇,這也太不把我們六扇門放在眼裡了!” 展翾走出屋子,問道:“昨晚上這裡發生了什麼?” 盧雪梅在額頭傷口處纏著布條,說:“予揚,你來說。” 宋予揚越眾上前,站在房門口,說道:“昨晚接近三更的時候,老羅在二樓走廊喊了一嗓子,‘殺人了’,當時盧捕頭正在我的房裡,我們一先一後跑到走廊上,我在先,盧捕頭在後。我看見老羅站在這裡,錢大小姐和一輝從隔壁那間房裡跑出來,尤虎和謝知遠分別從東、西那兩個房間跑出來,大家都聚在這裡。 “我站在門口往裡看,房間裡窗子開著,那盞燈是點著的。蔣雄坐在那把椅子上,低垂著頭,半身是血,身上的鮮血還在往下滴,地上有一灘血。這時盧捕頭叫了一聲,‘窗外有人’,然後她從蔣雄左側跑過,從窗口躍了出去,我和謝知遠一前一後,跟在她身後躍出。 “我們三個在會館外的樹林裡來回搜查,沒有發現任何人。我們查到樹林東邊,當時我在前,謝知遠在中間,盧捕頭斷後。我聽到腦後有風聲,謝知遠提醒我小心,我往旁邊一閃,避開了兩枚暗器。這時我聽到盧捕頭的叫聲,她被一枚鋼珠打中額頭,我們聚攏在一處,謝知遠的左肩中了一飛鏢。 宋予揚伸出手,盧雪梅和謝知遠將鋼珠和飛鏢放在他的手心,宋予揚將暗器托到展翾面前給他看,然後再給眾人看。“就是這兩種暗器。我躲過的那兩枚,應該也是飛鏢。也就是說,至少有兩個人同時暗算我們,一個在我們後邊,使的是飛鏢,一個在我們前邊,使的是鋼珠。” 盧雪梅說:“說的很清楚,就是這樣。”謝知遠也表示宋予揚說得既準確又齊全。 展翾說道:“你們三位外出追兇,留在會館的是徐一輝、錢大小姐、羅有信和尤虎四人。一輝,會館這邊發生了什麼事?火是怎麼燒起來的?” 徐一輝說:“他們三人走了之後,我正打算查驗蔣雄的屍首,這時聽到樓下大廳里有人哭喊,‘死人了’。我和小蝶、老羅下樓查看,留尤虎在樓上看守。大廳里也有一具屍首,擺放的樣子和樓上的蔣雄一模一樣,都是坐在椅子上,低垂著頭,半身是血。哭喊的是會館的一個小夥計,我讓他辨認了一下,死者不是會館裡的人,我就讓他走了。夥計剛走出大門,我們聽到樓上一聲悶響。我叫了尤虎幾聲,沒人應,我和小蝶上樓查看,老羅留在樓下。樓上的燈全熄了,尤虎倒在地上,蔣雄的屍首不見了。” 徐一輝走到走廊的欄杆邊上,“當時我站在這裡。”他手往下一指,“樓下的屍首和老羅在那個位置,從這裡看不見。我叫了老羅幾聲,沒人應。我和小蝶復又走到樓下,老羅和無名屍都不見了,地上有十二隻血腳印。我們順著血腳印走到會館的大門旁邊,那具屍首突然從上面掉了下來,跟著掉下來的還有一桶油。我當時不知道那是油,還以為是一桶水。我扔掉手中的燭火準備拔刀,燭火點燃了油,屍首和整個大廳都燒起來了。” 錢小蝶點頭道:“就是這樣。”徐一輝說的全是事實,可敘述未免太過平淡,一點兒都體現不出昨晚的驚心動魄。錢小蝶正嫌徐一輝講得不夠生動,可她一眼望去,大家全都聽呆了,謝知遠更是始而驚訝,繼而不屑,好像徐一輝在編故事一樣。 展翾說道:“尤虎,你說說看。” “是!”尤虎恭敬地抱拳行禮,說道,“徐捕頭說的沒錯。盧、宋、謝三位捕頭出去之後,我們餘下四人站在這屋門口,聽到樓下有人哭喊,‘死人了’。徐捕頭、羅捕頭和錢大小姐下樓查看,命我留在二樓。當時我站在這裡,我能聽見一樓的說話聲,卻看不到下面出了什麼事。我趴在欄杆邊聽樓下的動靜,突然腦袋後面一疼,不知誰敲了我一棒子,然後我就人事不知了。 “不知過了多久,我被煙氣嗆醒了。我爬起來一看,樓下著火了,煙氣直往樓上冒。那邊樓梯也燒著了,二樓走廊里全是煙。我趕緊跑回房間,扯了條床單。出事前我剛打了一盆水,準備洗臉,我拿水打濕了床單,捂著鼻子往樓下走。 “一樓大廳里,桌椅全燒著了,徐捕頭和錢大小姐被困在火里,徐捕頭拿刀在撬會館大門,他說大門鎖住了出不去。我想起樓梯後邊有一個小門,就把濕床單扔給他們。徐捕頭把濕床單鋪在地上,暫時壓住了火苗,然後和錢大小姐穿過火場,我們三人從小門逃了出去。” 盧雪梅說:“這麼說那個模仿蔣雄死狀然後從房樑上撲下來的屍首、從天而降的一桶油和十二隻血腳印,你都沒看見?” “小的不敢撒謊,那些我確實沒有親眼見到。” 謝知遠冷笑兩聲,盧雪梅也不說話了,大家都望著展翾。徐一輝倒很坦然,錢小蝶心中暗自不忿,怎麼,大家都不信徐一輝說的話麼?她望向宋予揚,宋予揚在看兩邊的兩道樓梯,不知他在琢磨什麼。 展翾問道:“樓下那名死者長什麼模樣?” 徐一輝答道:“是一個中年漢子,長白臉,中等身材。” 謝知遠說:“這個人只有你一個人見過。” 徐一輝說:“老羅也見過。” “老羅失蹤了。” 錢小蝶忍不住大聲說道:“我也見過!我師兄所言句句是實,都是我昨晚的親歷,我可以作證!” 盧雪梅笑道:“妹妹,你好歹也是名捕快,你該知道,這個時候,你不能做證人的。” 錢小蝶瞪大眼睛問道:“為什麼?” 盧雪梅抿著嘴,笑而不答。 徐一輝不急不躁,說道:“事實就是如此。昨晚那個在一樓大廳哭喊的小夥計,他見過那具無名屍,他可以作證。” 展翾點點頭,“不錯。謝捕頭,你去把那個小夥計帶過來。” 謝知遠去了,不多時跑了回來,他三步兩步躥上樓梯,衝著眾人嚷道:“會館裡壓根兒就沒有那個小夥計!”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難道昨晚發生的一切都是她在做夢?錢小蝶一時只覺百口莫辯,又急又氣,偏偏盧雪梅說道:“看來昨晚上真是見鬼了,那些離奇事只有鬼才辦得到。” 宋予揚默默地聽了半天,終於開了口,他對展翾說:“展都尉,不如我們去樓下看看。” 一樓大廳已經粗粗收拾出來。那具焦屍已被抬走,地板清洗過,牆壁還黑著,需要重新粉刷,燒壞的桌椅板凳都清了出去,只留下兩張完好的方桌,靠邊放著,幾把沒燒壞的椅子靠牆交疊著。整個廳里顯得空空蕩蕩。 徐一輝走到大廳中間靠東邊大門一側,用腳尖點點地,說:“無名屍就坐在這裡。”宋予揚拖過一把椅子放在當地,抬頭往樓上看去。這個位置選得絕佳,從這裡只能看到西邊的樓梯和二樓西側靠近樓梯的房間,那間房在老羅房間的隔壁,昨晚上只有那一個房間沒有人住。 “血腳印從這裡開始,總共六對十二隻。”徐一輝朝南走了十一步,停下,手指上面,“無名屍就是從這裡掉下來的。”宋予揚抬頭往上看,天花板有兩層樓高,上面一根橫樑,被火燎煙燻,焦黑一片。 宋予揚在椅子和房梁之間來來回回走了兩趟,四面望望,思索片刻,說道:“不是鬼,是人。這套把戲其實並不複雜,說來很簡單,全仗著天黑看不見,才能裝神弄鬼亂嚇人。” 謝知遠全然不信,“你說什麼?簡單?” 盧雪梅用胳膊肘搗搗宋予揚,說:“小子,別說大話。” 宋予揚說道:“不信我就給你們照做一遍。我需要一把梯子,一根大約三丈長的粗繩,一個一百五十斤重的沙袋,再打一桶水來。” 盧雪梅命尤虎去辦。宋予揚上了二樓,不知去幹什麼,不一會兒下來了。尤虎也回來了,左手提著沙袋,右手拎著水桶,腋下夾著梯子,梯子上繞著一串繩子。 宋予揚讓尤虎將沙袋放在大廳中間的椅子上,“假定那就是無名屍”。他把梯子搭在燒黑了的房樑上,爬上去將粗繩穿過房梁,繩子的兩端長長地垂在地上,水桶放在繩子附近。布置妥當後,宋予揚讓尤虎把梯子搬到門外,然後對徐一輝說:“這就是你們第一次從樓梯上下來時看到的現場。這邊椅子上坐著一具無名屍,那邊房樑上垂下一根繩子。因為天黑,你們看不見繩子。繩子邊上有一個水桶,不管白天還是黑夜,大廳里隨便哪個地方放上一桶水,都不會引起注意。” 宋予揚對盧雪梅說:“雪姐,你從東邊的樓梯上樓,到正南那間房的房門口盤桓片刻再下來。” 盧雪梅遲疑著轉身上樓。宋予揚站在椅子邊上,目送著她,等盧雪梅上了樓梯,身影剛一消失在視線內,宋予揚迅速從懷裡掏出一個小瓶子和一團布,他打開瓶子,將裡面烏黑的墨汁倒在布團上,往兩個鞋底上一抹,將瓶子塞回懷裡,拖下沙袋,往繩子處走,地上印上了一串清晰的黑腳印。 一步、兩步、三步……總共十一步,走到繩子懸垂之處,宋予揚又掏出一團布,將兩個鞋底擦拭乾淨,然後將沙袋綁在繩子一端,用力拉起繩子,沙袋高高地懸在了梁下。宋予揚將繩子繃得垂直了,一腳踩住,將水桶提到齊胸的位置,抖開兩個布團,把水桶捆在繩子上。然後用力攥住繩子,慢慢地往後退去,一直退到牆邊。繩子被斜斜地拉起,水桶離地有七八尺高。 片刻之後,盧雪梅又出現在樓梯口。宋予揚說:“看,時間完全來得及。大家散開,尤虎,你從椅子邊上往房梁下走,小心別被沙袋打中。”尤虎從椅子處出發,順著地上的黑腳印走了十一步,走到沙袋正下方的時候,宋予揚一鬆手,沙袋直落下來,水桶嗖地竄上去,桶沿撞在樑上,水桶一傾,一桶水嘩地灑了下來,大半都灑到了沙袋上。 尤虎往邊上一閃,身形快如閃電,身上滴水皆無。 大白天看得清清楚楚,水桶的桶沿卡在房梁邊上,吊住了沙袋。錢小蝶恍然大悟,說:“難怪屍首能站在火中不倒呢,原來是被繩子吊住了。” 徐一輝點頭道:“不錯,火光一起,我和小蝶只顧著看那具起火的屍首,那個人可以趁機閃到西邊樓梯後面,從後邊的小門出去。” 宋予揚慢慢地踱了回來,說:“這個案子是事先一步一步仔細籌劃好的,所以事到臨頭,才能一絲不亂,每一步拿捏精妙。這案子一個人做不到,算上在外面伏擊我們的人,少說也要四、五個。這麼多人來到會館,為什麼我們毫無覺察?而且他們在做機關之前,先要解決掉老羅,老羅功夫不差,為什麼會一聲不響地失蹤了?” 盧雪梅拍拍宋予揚的肩膀,說:“好小子,真有你的!神捕真不是白叫的。” 謝知遠瞅著沙袋,說道:“誰這麼無聊,玩這種鬼把戲?” 錢小蝶心裡的鬱結頓時消散了,“我師兄所言不虛吧?”她滿心驕傲,就跟這個謎題是她自己破解出來的一樣。 展翾讚許地點點頭,問道:“樓下那位死者傷在哪裡?” 徐一輝答道:“右脖頸,被人一刀割喉,從背後下的手,手法乾淨利落。” 謝知遠問:“蔣雄呢?蔣雄也傷在右脖頸?” 徐一輝說:“我沒來得及查看。但蔣雄的血跡也在身體右半邊,兇手是想把這兩樁命案做得一模一樣。不同的是,蔣雄身上的血在往下滴,無名屍身上的血已經凝固,顯然死在蔣雄之前。” 謝知遠說:“誰先死誰後死,這不是最要緊的。要緊的是那個無名屍究竟是誰?這才是最大的疑點。” 盧雪梅嘆道:“可惜屍體被燒成了焦炭,死者是誰,永遠都無法知道了。” “我知道。”展翾語氣沉痛地說道。 眾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展翾身上。展翾神情嚴峻,語調卻恢復了從容。 “奉鮑大人之命,我從去年開始捉捕汪銘。汪銘行蹤不定,有兩次我們有非常確鑿的證據掌握到了他的行蹤,做了周密的謀劃,但是到了最後一刻卻被他溜了。我開始懷疑,我們的人中,有人在向汪銘通風報信,於是我費了一番周折,在汪銘身邊安插了一名臥底。 “這名臥底兄弟不負眾望,將汪銘要在杭州交易的消息早早通報給我,所以我才請各位出馬,合力捉拿汪銘。為免消息泄露,這次的計劃除了我,只有五個人知道,而且每個人都只知道自己要做的那一部分。結果怎樣,你們都知道了。汪銘在杭州從容地出了貨,拿著銀子全身而退。 “汪銘跑了,但我們這邊的內奸,身份也暴露了。那位臥底兄弟說,他還有非常重要的消息,要和我當面詳談。我們約好昨晚在桑洛塢湖邊十里亭見面,簫聲為號,可是直到現在,他還沒有露面。” 展翾的目光在眾人臉上依次掃過,緩緩說道:“昨晚這裡發生了什麼,我已大致清楚。”大廳里一片寂靜, 氣氛陡然緊張起來。 半晌,謝知遠說道:“有人害怕了,所以搶先一步,殺人滅口。” 盧雪梅乾笑一聲,“展都尉的意思,兇手就是我們中間的某個人?” “或者某幾個人。”宋予揚說道。 展翾面色凝重,不發一言。 盧雪梅輕咳一聲,說道:“我昨天是最後一個趕到吳越會館的。到的時候天已經黑了,大家正在吃晚飯。吃完飯,我在房裡梳洗過,就去找宋予揚聊天。沒聊幾句,就聽到老羅在走廊里嚎了一嗓子。” 宋予揚說:“我比盧捕頭早到大約小半個時辰,我到的時候,正趕上晚飯,後來的事正如盧捕頭所言。” 謝知遠說:“我是第一個趕到的。我到了之後,一直呆在房裡,只下樓吃了個晚飯。晚飯後又回到房裡,哪兒都沒去。” 尤虎說道:“我是在宋捕頭之前到的。到了之後,我一直坐在會館大廳里等盧捕頭,晚飯後我一個人呆在房間。” 錢小蝶一雙大眼睛看看這個,再看看那個,見大家都在交代行蹤,也趕緊說道:“我一直和師兄在一起。晚飯前我們在他房間裡聊天,晚飯後,也在他房間裡聊天。” 徐一輝說:“我們到的時候,在大廳里見到了蔣雄和老羅,他們倆比我們到得早。” 宋予揚忍不住想笑,幾個人里就數錢小蝶最嚴肅。她對案情懵懂,之前連汪大鬍子這個人都沒聽說過,現在倒比誰都緊張,好像她是頭號疑犯似的。 盧雪梅說:“展都尉,這件事十有八九是汪大鬍子派人幹的。兇手不僅殺了那位臥底兄弟,還殺了蔣雄,打傷了我、知遠和尤虎,還想燒死一輝和錢大小姐,予揚躲得快,老羅眼下生死未卜。他們的目的就是把我們一網打盡,我看我們還是先別相互猜疑才好。”謝知遠連連點頭。 只聽門外有人嚷嚷,“窩囊!窩囊!真他媽窩囊透了!”老羅拖著腳步走了進來,他嗓音沙啞,聲音里透著疲憊,不及拜見展翾,先一屁股癱坐在大廳中間那把椅子上。展翾的四名隨從跟在他身後。 隨從向展翾報告了事情始末。他們在樹林裡細細搜索,終於找到了老羅,老羅被人堵著嘴、反剪著胳膊腿兒吊在兩棵大松樹之間。 老羅啞著嗓子破口大罵,“媽的烏龜王八蛋!吊了老子這半天!胳膊腿兒都給老子撅折了!” 盧雪梅笑道:“人沒事就好,我們還以為你以身殉職了呢。” “呸呸,雪姑娘你別咒我!”老羅環顧左右,大家都站在廳里,他看了看自己坐的位置,突然像被針刺了似的跳了起來,順勢向展翾打了一躬,說道,“我被吊昏了頭了,都尉大人恕我無禮。” 早飯的時間早已過了。會館準備了吃的,將兩張方桌拼在一起,又搬來幾把椅子。眾人忙了一夜,早就飢腸轆轆,東西一端上來,便圍坐桌旁,埋頭苦吃。 錢小蝶肚裡空空,卻什麼都吃不下。她盤算著昨晚的案子,問道:“羅捕頭,昨晚上我和師兄上樓查看,你在樓下守著無名屍,怎麼會被人倒吊在林子裡?” 老羅嘿嘿一笑,說:“大小姐,你笑話我?嗐,想當年關二爺夜走麥城,現如今我老羅月黑風高夜被賊人所害,原因都是一樣的,都是出於一時大意。我老羅一世英名,就這麼沾上污點了。丟人啊!” 錢小蝶說:“我不是笑話你,我就是想知道,到底是怎麼回事?我和師兄上樓之後,樓下發生了什麼?” “說起來大小姐你不一定信,連我自己都不知道。我猜啊,就是那具無名屍。”老羅身子前傾,盯著錢小蝶的眼睛,放低了聲音說,“你和徐捕頭上樓之後,樓下黑黢黢的,伸手不見五指。突然,一陣陰風吹來,吹得我汗毛倒豎,起了一身雞皮疙瘩。我低頭一看,那具無名屍猛地抬起頭,眼睛一下子睜開了……” 錢小蝶一個激靈,往後一靠。 “老羅,你別嚇唬人家小姑娘,不地道!”盧雪梅在一旁慢悠悠地說道。 “我哪敢嚇唬咱大小姐,是真的!我當時也嚇了一跳……” 謝知遠冷笑道:“然後你就被嚇暈了,醒來的時候人已經被倒吊在樹上了?” “不就是詐屍嘛,我老羅什麼沒見過,哪像你們這些沒見過世面的,詐個屍就能把老子嚇暈?”老羅抓起一個包子滿滿地塞住了嘴。 錢小蝶窮追不捨,“後來呢?無名屍睜開了眼之後呢?你是怎麼被弄到林子裡去的?” 老羅嘴裡塞得鼓鼓的,含含糊糊地說道:“後來啊,那無名屍抬起手,我看到他手裡拿著一塊汗巾,沖我一揮,我就暈倒了。他怎麼把我弄到林子裡的,我就不知道了。我這身板,二百來斤,沉著呢,累不死他,該!” 錢小蝶半點兒都不相信,“羅捕頭,你在說笑話,逗我玩兒吧?” “我哪敢和大小姐亂開玩笑?那不大逆不道嘛。”老羅嘿嘿笑著,神色忽然黯淡下來,嘟囔著,“唉,這麼香的包子,可惜蔣雄是吃不上了。這老夥計,死得不明不白,連屍首都不見了。” 宋予揚問道:“你怎麼知道蔣雄的屍首不見了?還有,你說昨晚樓下黑黢黢的,既然伸手不見五指,你是如何看見無名屍抬起頭,睜開眼,手裡還揮著汗巾的?” 老羅勃然色變,手裡的半個包子往桌上一摔,破口大罵道,“姓宋的!你他媽啥意思啊?你安的是什麼壞心眼?媽的!想陷害我?” 盧雪梅皺眉說道:“老羅,人家問你一句,你老實回答就是了,撒什麼潑啊?” “誰他媽撒潑了?我他媽撒什麼潑了?別以為我不知道,他宋予揚不就是我昨晚搶白了他幾句嗎?他就懷恨在心、伺機報復,陰險小人!” 展翾十分不悅,沉下臉道:“羅捕頭,這件事非同兒戲,昨晚的事你必須交代清楚。” 老羅的氣焰登時矮了,不敢再亂嚷,低聲說道:“我已經說清楚了啊,就是那回事嘛,還要我說什麼?” 展翾說:“昨天晚飯前後,你都去了哪裡,幹了些什麼?” “我可什麼都沒幹啊!昨晚吃完飯,我去找蔣雄,路過錢大小姐的房間。房門大開著,我往裡一看,可了不得了,蔣雄死在裡面。我第一個反應就是,蔣雄那混蛋對大小姐圖謀不軌,把大小姐給那啥了,徐一輝一怒之下殺了他……” 謝知遠怒斥道:“你這臭嘴,又胡說八道!” 老羅冷笑兩聲,說道:“我說老謝,我胡亂猜一猜,又沒說一定就是那樣。人家徐一輝都沒急,你急個什麼勁兒啊?你他媽這叫不叫自作多情啊?” 謝知遠既尷尬又惱怒,紅了臉閉住了嘴。 徐一輝冷冷地道:“後來怎樣?” “你不也在場嗎?後來的事你不都知道嗎?還要我說?”展翾面色越來越冷,老羅醒悟過來,“哦,要對口供是吧?行!我說我說!以前光審賊了,沒想到風水輪流轉,今天被當賊審了。後來雪姑娘說窗外有人,謝知遠、宋予揚跟著她追了出去。我想,不會是蔣雄的仇家乾的吧?他媽的蔣雄這些年可是得罪了不少江湖人。這時,就聽見樓下有人嚎喪一般地叫‘死人了死人了’,我們三個衝下樓梯,留尤虎在樓上守著。一見樓下那個死人,我都懵了,媽的有這麼幹事兒的嗎?那人的死法跟蔣雄一模一樣!這是哪個瘋子乾的?我跟你們說,這事不是瘋子真干不出來! “這時,只聽得樓上咚地一聲,徐一輝和大小姐又往樓上奔。我心想,媽的這誰啊,溜人玩兒呢吧。突然我覺著不對,腦後一寒,我剛想回頭,脖子一下子就被人勒住了,勒得死死的,一聲兒都出不來。然後一個手巾緊緊地蒙在我的鼻子嘴巴上,我就人事不知了。半夜裡我悠悠醒轉,人被吊在林子裡,吊就吊吧,那個狗混蛋還拿破布塞住我的嘴,他祖奶奶個熊!要不是那幾位兄弟找到了我,我早晚得餓死在那片野樹林裡。” 宋予揚追問道:“你是怎麼知道蔣雄的屍首不見了?” 老羅哼了一聲,心不甘情不願地答道:“我剛才回來的時候,聽店裡的夥計議論的。說昨晚上會館裡詐屍鬧鬼,燒了一具屍首,丟了一具屍首。想捉我的錯?哼哼!” 宋予揚又問道:“你剛才為何說是無名屍把你弄暈的?” 老羅突然暴怒,“你他媽有完沒完?還審起我來了,你有什麼資格審我?”老羅站起來,捋胳膊挽袖子,想要動手。 “老羅老羅!你有話好好說!”盧雪梅拉扯了老羅幾把,根本勸不住。 宋予揚的聲調也高了起來,“你的口供前後矛盾,為什麼不能問?” 謝知遠站起來勸道:“剛才我們幾個都交代過,又不是只問你一個!”謝知遠比老羅足高出一個頭,他將老羅按到椅子上,按下去老羅掙扎著站起來,再按下去老羅又掙扎著站起來。 老羅扯著嗓門嚷起來。食水下肚,他的聲音恢復了高亢嘹亮,沒人蓋得過。“你他媽憑什麼懷疑我?還審起我來了,你照照看你那胎毛褪沒褪淨?審我?!”老羅被謝知遠按住了,施展不開手腳,一伸手抄起面前的茶碗,衝著宋予揚飛了過去。 眼前寒光一閃,茶碗叮噹叮噹落在桌上,齊齊斷成了兩半。長劍入鞘,展翾穩穩地坐在椅子上。原先的雍容謙和此刻半分不存,展翾冷峭得猶如一把出鞘的利劍,令人不寒而慄。 眾人霎時安靜下來。 “你算老——幾……”老羅的話說了一半被截在空中,一陣凌厲的寒氣直逼過來,老羅緊閉了嘴,默默地坐下了。 “來人!”展翾沉聲說道,“將嫌犯羅有信捆了!” 老羅臉色劇變,四名隨從上來嘁哩喀喳將他捆了,按倒在牆角邊。展翾的目光掃過眾人,“我已經說過了,此事非同兒戲,還有誰不當回事,只管一試!”展翾的輕功獨步天下,劍術更是高深莫測,此時氣勢全開,竟無人敢掠其鋒芒。 飯桌上一片沉默,空氣仿佛都凝固了,大家默然靜坐,連飯都忘了吃。 盧雪梅認識展翾這麼久,印象中他一直是個謙謙君子,沒想到動起怒來如此可怕。老羅確實過分,要老羅好好交代的是展翾,審他的也是展翾,老羅這麼一鬧,含沙射影地等於連展翾都罵了。盧雪梅沉默了一會兒,輕聲細語地說道:“展都尉,老羅就那張嘴最可厭,他不是成心輕慢你,你素來寬厚有量的,別和他計較。老羅和蔣雄是多年的摯友,蔣雄死了,別看老羅面兒上不露,他心裡其實很難過,所以找了個由頭就撒起潑來,太不知輕重,確實該教訓教訓他。不過……”盧雪梅遲疑了一下,“你真覺得老羅是嫌犯?他怎麼可能殺蔣雄呢?”盧雪梅看看展翾的臉色,又說,“當然這都是我自己瞎猜,你好好審審他。” ☆、第9章 宋予揚在錢小蝶房間裡來來回回的已經轉了六圈了。錢小蝶的目光跟著他,終於忍不住說道:“三哥,你晃得我頭都暈了。你找到線索了麼?” 徐一輝笑道:“他要是找到了線索,早就不晃了。” 展翾把老羅帶出去審問,讓大家先回房休息,留下兩名隨從在樓下大門口守著。盧雪梅、謝知遠和尤虎各自回房。宋予揚在一樓廳堂里轉悠了幾圈,廳堂經火燒水澆、救火的人來往踩踏之後,線索已破壞殆盡,再經店家清洗整理,更是什麼都沒留下。 錢小蝶的房裡倒是沒有動過,宋予揚一邊轉圈一邊自言自語,“這案子奇怪透了。” 徐一輝伸了個懶腰,打了個大大的呵欠,說道:“你還不看明白?這個案子展翾根本不想讓我們六扇門的插手。你、我,我們大家都是嫌犯,樓下的兩個人是看守。依我看,誰放走了汪大鬍子,誰殺了臥底,展翾心裡明鏡似的。” “那他為什麼不說出來?”錢小蝶問道。 “沒有證據,說了也白說。”徐一輝說,“他不是六扇門的,如果沒有切實的證據就隨便給六扇門裡的人定罪,難以服眾,鮑大人也沒法向錢大人交代。” 宋予揚像是沒聽見二人的對話,喃喃自語道:“蔣雄為什麼會死在這裡?這不合理。” 錢小蝶問道:“對呀,他跑到我房間幹什麼?會不會走錯了?”難道真的像老羅說的,他是來圖謀不軌的?那麼又是誰殺了他?不會是……謝知遠吧?這也太荒誕不經了。 宋予揚自顧自說道:“昨晚我們幾個親眼見到,蔣雄坐在這裡,身上在滴血,地上有一大灘血跡。血跡……別的地方一滴血都沒有,這說明什麼?說明蔣雄是坐在這把椅子上,被人一刀斃命的。他既沒有掙扎,也沒有反擊。如果是在蔣雄自己的房間,我們還可以據此推測,兇手或許是蔣雄的熟人,所以他才毫無防備,可這裡不是他的房間。蔣雄晚上溜進一個姑娘的房間,卻沒有絲毫戒備,安靜坦然地坐在椅子上,任人宰割,這不合常理。除非……” “除非什麼?”錢小蝶跟著宋予揚的思路,覺得他這一套推理十分合理。 “除非他是自殺。” “自殺?”徐一輝大笑,“予揚,你還是回屋去睡一會兒吧,你太累了,腦子已經糊塗了。” 錢小蝶也說道:“蔣雄不像是會自殺的人。” 宋予揚盯著房間正中那把椅子出神,“蔣雄身邊並沒有發現刀劍之類的利器,所以他也不可能是自殺。太詭異了,怎麼都解釋不通……” 錢小蝶皺著眉頭思索起來,“如果有人先用迷藥把蔣雄迷暈,然後拖到這裡殺了他,不就解釋通了?昨天晚飯之後,大家各自回房。盧捕頭去找三哥,我和師兄在一起,除了我們四個之外,老羅、謝知遠、尤虎,都是一個人,誰能證明他們一直呆在房裡?如果他們三人之中的某個人,趁著走廊里沒人,獨自到蔣雄的房間裡把他迷暈,再把他拖到這裡,放在椅子上,然後一刀殺了他,也不是沒有可能吧?” “兇手為什麼要把蔣雄迷暈然後拖到這裡?蔣雄死在自己房裡和他死在這裡有什麼區別?他死在自己房裡,後面的環節也絲毫不受影響。”宋予揚思索片刻,搖頭說,“不可能,這些都是廢動作,毫無用處,和這個案子的風格不符。這個案子的作案人,膽子奇大,心思尤為縝密。一環接一環,環環相扣,如行雲流水,時間拿捏得分毫不爽。他不會浪費時間去做沒用的事,冒額外的險。” 錢小蝶說:“我們別光懷疑自己人。如果作案的是外人呢?比如說汪大鬍子那伙人。我覺得謝知遠說的也有道理,我們的人死的死、傷的傷,沒死沒傷的全憑僥倖,他們就是想把我們一網打盡。” 徐一輝說:“未必。兇手要是以殺人為目的,他完全可以殺了尤虎和老羅,但他卻放過了二人。” 宋予揚說:“我去蔣雄房間看看。” “我也去。”錢小蝶追了出去。 蔣雄房間就在隔壁。房間裡整整齊齊的,桌上的水壺水杯看似都沒有動過,蔣雄的包袱就放在床頭。 前面兩間是尤虎、盧雪梅的房間。尤虎房門虛掩,裡面傳來微微的鼾聲,盧雪梅的房門關得緊緊的。宋錢二人穿過走廊,謝知遠的房裡也沒動靜。老羅的房間也很整齊,包袱扔在床上。 二人查看一番,復又回到錢小蝶的房間。“怎麼樣?”徐一輝問道。 錢小蝶說:“蔣雄和老羅的房間都很整齊,像是沒動過。二人的行李都在,老羅的刀也在,蔣雄的刀不見了。” 宋予揚說道:“蔣雄的包袱里只有幾件舊衣裳,老羅的包袱裡衣服、鞋襪、銀兩、水壺等等一干俱全。” “啊?”她竟沒有留意,“這說明什麼呢?有人動過蔣雄的包袱?” 宋予揚沉吟不語。 錢小蝶說:“兇手也許就是用蔣雄的刀殺了他和臥底,然後丟掉兇器,把他倆擺放得一模一樣的……三哥,兇手把蔣雄和臥底擺放得一模一樣目的何在?照你說的,這也是廢動作啊,完全沒必要。” 徐一輝說:“是為了嚇人,讓我們注意不到原本應該注意的東西。” “那倒是,昨晚上真的嚇死我了!” “注意不到原本應該注意的東西……”宋予揚低聲重複了一遍。 徐一輝說:“比如從樑上垂下的繩子,和旁邊的一隻水桶。” 宋予揚說:“除此之外,一定還有什麼。你們倆仔細想想,有什麼十分詭異、特別不對勁兒的地方。” 錢小蝶說:“昨天晚上所有的事都十分詭異。啊對了,我昨晚上的確感覺有哪裡不對勁兒……” 宋予揚追問道:“哪裡不對?你看見了什麼特別的東西?” 宋予揚熱切地望著她,錢小蝶忽然底氣不足起來,說道:“我沒看見什麼特別的東西,只是一種模糊的感覺。” “什麼感覺?”宋予揚緊追不捨。 “順序不對。大家都說樓下的無名屍是在模仿蔣雄,但昨晚我的感覺剛好相反,我覺得是蔣雄在模仿樓下的無名屍。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會有這種感覺……”宋予揚眼睛一亮,目光停留在錢小蝶臉上,不知在思索什麼。錢小蝶被他盯得心裡發虛,“兩個死人,計較誰模仿誰,是不是有點兒可笑?” 宋予揚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麼。他走到窗前,探頭往窗外看了看,手在窗台上一撐,身子便懸在了窗外。 “三哥,你幹什麼?”錢小蝶和徐一輝走到窗前往外看,宋予揚已經從窗口跳了下去。窗外的野草長得十分茂盛,足有齊腰高,宋予揚彎腰在草叢中查看,不知在找什麼。 “找到了!”宋予揚突然直起身來,舉起一個木桶給他們看。 宋予揚繞到北邊,從會館大門進來。徐錢二人站在二樓走廊上等他。宋予揚一步跨上兩三個台階,奔上樓梯,晃著手裡的木桶,“我找到了!”他亮出桶底給徐錢二人看,木桶里滿是血跡,桶底有一隻死雞。 “這是幹什麼用的?”錢小蝶一臉疑惑。 宋予揚興奮地說:“沒人殺蔣雄,因為蔣雄根本就沒死!錢女俠,你真聰明!你才是神捕!” “啊?”錢小蝶沖徐一輝嘀咕道,“我做什麼了?”笑容不由自主地在她臉上盪開。宋予揚高興,她也由衷地高興。 東邊的房門吱呀一聲開了,盧雪梅走了出來,“你們幹什麼呢這麼興奮?” 宋予揚眼睛裡閃著亮,對盧雪梅說:“蔣雄是詐死!” 錢小蝶把昨晚的事又回憶了一遍。昨晚他們先聽到老羅說“殺人了”,然後看到蔣雄渾身是血,便以為蔣雄被殺了。“昨晚事情一件接一件,我們誰都沒機會去查看蔣雄是不是真的死了,然後他就不見了。” 宋予揚說:“正是如此。而且當時屋裡的燈光格外昏暗,應該是故意為之。蔣雄身上的血跡,是雞血。昨晚蔣雄偷偷在木桶里殺雞取血,然後將雞血澆在身上,造成自己被殺的假相。” 盧雪梅說:“你怎麼想到這一層的?真是神了!就像你親眼看到了一樣。” 宋予揚微微一笑,心想,確實有人親眼看到了。她不僅親眼看到了,還特意跑來告訴了他。 錢小蝶說:“不對啊三哥,你說除了蔣雄身上,別的地方都沒有血跡,那麼蔣雄是如何把木桶扔到窗外的?他要是站起來走到窗前,地上會留下一串血跡。” 宋予揚說道,“一輝、小蝶,你們幫我個忙。假設我是蔣雄,小蝶是尤虎,一輝你去樓下。” 宋予揚讓錢小蝶站在二樓房間外欄杆邊上。徐一輝走到一樓,椅子還擺在當地,他將沙袋放在椅子上,叫了一聲:“好了!”只聽樓上“噹——”地一聲,徐一輝開始往樓上走。 錢小蝶將腰刀在欄杆上“噹——”地一磕,宋予揚迅速沿著西邊走廊跑下去,跑過謝知遠和老羅的房間,從西邊的樓梯下了樓。這時徐一輝已經回到樓上,走到了錢小蝶處。宋予揚掏出小瓶往鞋底抹上墨汁,一步、兩步、三步……一共十一步,宋予揚將沙袋拖至繩索下,剛把沙袋拴在繩上,徐一輝已經站在東邊的樓梯口。 “時間不夠。”徐一輝說,“還有昨晚這裡很安靜,就算蔣雄脫了鞋,在樓梯上跑動的腳步聲我也肯定聽得到。這個案子蔣雄一個人幹不成,在樓下做手腳的,只有老羅。” “所以老羅才編出死屍睜眼的瞎話,因為他實在難以自圓其說。”宋予揚說。 二人上了樓。盧雪梅一言不發地倚在欄杆邊上,看著宋予揚樓上樓下地跑。 宋予揚說:“蔣雄一定有幫凶。這個案子最難的地方在於時間上的拿捏,環環相扣,一點兒都不能亂。如果是我,我會怎麼做?”宋予揚一邊思索一邊說道,“我會先把無名屍擺在大廳里,掛好繩子,備好油桶,安排好一名同夥冒充會館夥計,另一名同夥埋伏在窗戶外面。然後上樓,把準備好的雞血倒在蔣雄身上,連雞帶木桶從窗子扔出去。一切布置妥當,好戲就可以開演了。 “我大聲叫嚷,把所有人都叫過來,再利用窗外和樓下的同夥將人分頭引開,蔣雄就可以‘復活’了。蔣雄打倒尤虎,從窗子逃走,走之前故意發出聲響,把你們倆再引到樓上,好讓我在樓下有時間搞出血腳印、布好機關,然後就是靜等你們一步一步走進機關了。 “火燒起來後,我趁亂跑出會館。現在大家都以為蔣雄死了,那我呢?如何讓大家不懷疑到我身上?只有演一出苦肉計了,我讓蔣雄把我倒吊在樹上……” 錢小蝶聽得有點暈,“這麼複雜!” 徐一輝說:“搞得這麼複雜,就是為了殺人滅口,然後全身而退。” “沒錯。”宋予揚說道。 盧雪梅輕咳一聲,說:“你的意思是,蔣雄是詐死?” “對。” “這個案子是蔣雄和老羅做的?” “對。” “證據呢?” 對呀,證據呢?所有一切都是他的推測,他該拿什麼來證明? 正午時分,展翾回來了。眾人在一樓敞廳聚齊,等候展翾發話。展翾的目光在六個人臉上掃過兩遍,斟酌再三,方才說道:“謝知遠,你即刻趕回杭州,請雷大人發出海捕文書,緝拿蔣雄。” 宋予揚和徐一輝對視一眼,原來展翾早就知道蔣雄是詐死。 “蔣雄?”謝知遠奇道。展都尉這是口誤了吧? “不錯,就是蔣雄。其餘幾位,這些天辛苦了,各自回去吧。”展翾一副波瀾不驚的樣子,不再多問,似乎心中早有定論。 謝知遠回房收拾行李,先一步趕回杭州。其餘五人將展翾送至野湖畔草亭邊,宋予揚沒忍住,將他的一番推測源源本本告訴了展翾。展翾讚許地點點頭,說道:“很好,我知道了。” 宋予揚遲疑片刻,問道:“老羅招了嗎?”他手上證據全無,只有老羅招供才能證明他是對的。 “沒有,他矢口否認,一問三不知。”展翾眼望湖水,嘆道:“那位兄弟說有非常重要的消息當面告知,究竟是什麼重要消息,可惜已不得而知了。” 小船上多了一口棺木,隨從將老羅押上小船,蹲在棺木前。幾個人目送展翾登舟離去。船行已遠,盧雪梅神色頗為複雜地望著宋予揚,說道:“小子,你破了這案子,替我們六扇門長了面子。可你揭露的是我們六扇門的人,又丟了六扇門的面子。這該怎麼算?” “這和面子有什麼關係?” “唉,你呀!你沒看見麼?展都尉再也信不過我們六扇門的人了。”盧雪梅拍拍宋予揚的臉頰,搖搖頭,帶著尤虎走了。 湖邊只剩下三人。風從湖上吹過,大片的蘆葦隨風起伏搖擺。錢小蝶心中突然有些淒涼,“我們去哪兒?回京城嗎?” 宋予揚長出一口氣,整頓心情,說道:“我要去追查曾家古畫的下落。一輝,你們呢?” 徐一輝說:“回杭州。銷魂散案還沒審完,我要等著看結果。” 三人約定了在杭州會面,同行至岔路口,各分東西。 宋予揚背著包袱,獨自往譚村走。展翾信不過六扇門的人,這個案子他不能插手,諸多疑問尚且沒有答案,或許永遠都不會有了,著實令他氣悶。又想起臨別前錢小蝶囑咐他路上多加小心,一雙大眼睛溫柔地望著他,似有依依不捨之意,他的心頭暖洋洋的。 潭村不大,村里儘是些曲折小路,只有一個大的十字路口。宋予揚在路口的茶攤坐了下來,不知那位“飛姑娘”人在何處,還會不會來。太陽已經偏西,宋予揚一夜未眠,又勞神耗力,此時只覺疲累不堪。兩個老頭坐在一旁閒話家常,單調的細碎聲絮絮不止。宋予揚喝了兩碗熱茶,伸長腿靠著椅背坐著,濃濃倦意一陣陣襲來,眼皮一闔,便沉沉睡去。 恍惚之間他仿佛還置身吳越會館。 盧雪梅慵懶地倚在欄杆上,伸手戳戳他的胸膛,說:“小子,你猜得全都不對。這案子天底下只有一個人做得出。” 宋予揚問道:“誰?” “你從頭細想,誰認識這個臥底?你不認識,我不認識,我們甚至都不知道有這麼個人存在。只有一個人,他不僅知道,而且輕功獨步,劍術精妙,這些事情他做來不費吹灰之力。那就是——展!翾!” 展翾?宋予揚腦袋發懵,跟喝醉了酒似的,轉不動了。忽見徐一輝走來說:“蔣雄和老羅這兩個粗人,絕對想不出這麼精巧的案子,難道你就一點都不懷疑她?” 宋予揚說:“她是誰?” “還能有誰?自然是盧雪梅。蔣雄和老羅素來服她,對她言聽計從,不敢有絲毫違拗。她身邊還帶著個一等一的高手,尤虎的功夫不在我之下,他怎麼可能被蔣雄打暈?” 盧雪梅?宋予揚想起盧雪梅就站在欄杆邊上,這番話可都讓她聽見了。盧雪梅的脾氣,可不是好惹的。宋予揚回頭一看,欄杆邊站著的,卻不是盧雪梅了,而是展翾。 “雪姐呢?”宋予揚問。 展翾提起長劍,劍尖滴下一滴鮮血,“被我殺了。”展翾的語氣冷得能結水成冰。 宋予揚心中一片木然,盯著他的劍問道:“你手中拿的,是鮑大人的尚方寶劍吧?” 展翾忽然劍指徐一輝,說:“是你!你怕臥底供出錢彪,所以殺人滅口!” 宋予揚大驚失色,撲上前去,叫道:“慢著!”突然他胸口一涼,展翾的劍鋒刺到了他的胸前。宋予揚心猛地一縮,醒了。 日頭沉到了樹梢頭,兩個老頭還在絮絮而談。前邊一丈開外,老槐樹底下,那位飛姑娘靜靜地坐著,手上擺弄著一枝碧桃花。從這裡只能看到她的側臉,她半低著頭,溫婉,恬靜。悠悠歲月放慢了腳步,花開花落,寂靜無聲。宋予揚靜靜地看了一會兒,亂紛紛的心緒突然平息了下來,他坐直了身子。 那姑娘立刻覺察了,她轉過頭來,“你醒了?”她舉起一個錢袋晃了晃,“你的!”一揚手拋了過來。 宋予揚一把接住,“我的錢袋怎麼會在你手上?” “你在大路邊睡覺,錢袋就露在外面,不是成心招賊嗎?” “所以你小試身手,暫時替我保管了?” “哼,小毛賊才偷人錢財呢。” 宋予揚站起來舒活舒活筋骨,“小毛賊偷了我的錢袋,然後你又把它給偷了回來?” 那姑娘微微一笑,起身說:“時候不早了,走吧。” 江南港汊湖泊眾多,那姑娘帶著宋予揚來到一條小溪邊。溪邊停著一艘烏篷船,那姑娘輕巧地跳上船頭。 “喂,你要帶我去哪兒?很遠嗎?還要坐船?”宋予揚問道。 “你不敢上船,怕我把你拐跑了?”那姑娘似笑非笑地瞅著他。 笑話!還不知道誰拐誰呢。他一個七尺男兒,還會怕一個瘦弱的小姑娘不成?宋予揚跳上船,艄公竹篙一點,船開動了。宋予揚找個地方舒舒服服地躺下。還是坐船好,可以美美地睡上一大覺,最好等他一覺醒來,就到了目的地。宋予揚翻了個身,閉上眼睛說道:“你要是把我賣了,一定要選個好人家,讓我每天吃飽睡足……” 這一覺直睡到第二天早晨。宋予揚醒來時,船還在走。天陰沉沉的,那位姑娘安靜地坐在船頭,一點兒聲響都沒有。艄公吱吱呀呀地搖動船槳,船行之處,攪起嘩啦啦一片水聲,好不單調。 船艙里有吃的,蓋在紗罩下面,乾乾淨淨地收著。宋予揚睡也睡足了,吃也吃飽了,百無聊賴起來,他走到船頭坐下,“要下雨了。”他說道。 那姑娘眼望天空,不吭聲。 宋予揚看看天,滿天灰色的雲,看不出個子丑寅卯來,“你看什麼呢?這麼入迷。” “你看天上的雲,像不像濃濃淡淡的墨湮在宣紙上。” “是有點兒像。”宋予揚對烏雲毫無興趣,只想著找個話題和她聊聊,好打發時間,“你的輕功很好,你的功夫是跟誰學的?” 那姑娘沒理他。宋予揚好生沒趣,枯坐了一會兒,正待起身回船艙,她卻開口了,“和你在一起的那位姑娘,是叫錢小蝶吧。” 宋予揚說:“你知道得還不少嘛。” “她長得真美,渾身上下一點兒毛病都挑不出來。我第一次看見她的時候就想,照著她的模樣兒畫幅仕女圖,一定很出彩。” “她的確很漂亮,全天下恐怕找不出第二個像她那麼漂亮的姑娘了。” “這話過了。五官比她精緻的,確實少見,比她美的,還是有的。有一種美,美在風姿,縱然是畫中高手,也難描摹得傳神。人家說,‘意態由來畫不成’,就是這個意思。” 宋予揚忍不住揶揄道:“你是說你自己?” 那姑娘瞟了他一眼,語氣冷淡下來,“當然不是,你不必諷刺我。” 宋予揚笑道:“我明明是誇你,怎麼是諷刺?” “我長什麼模樣,我自己清楚得很,用不著你說三道四的。” 宋予揚本是隨口說著玩兒的。誰美誰不美,誰是這種美,誰是那種美,這種無聊的話題,他壓根不感興趣,也沒認真對待。誰知她不識玩笑,反倒嗆了回來。看她一張小臉繃得緊緊的,還當真生氣了。宋予揚想緩和緩和氣氛,便笑道:“你是屬刺蝟的吧。” 她飛快地回道:“你是屬狼的吧,白眼狼。” 這人,一點虧都不吃。罵他白眼狼,是說他忘恩負義?這話從何說起?宋予揚只覺好笑,笑道:“你還不如說我是色狼呢。” 那姑娘輕蔑地瞥了他一眼,眼望溪水,再也不言語了。 她那個輕蔑的眼神,仿佛他是個齷齪鼠輩似的,真讓人受不了。宋予揚人長得好,性格不羈,在女人面前素來大受歡迎的,何曾被鄙視過?宋予揚心裡搓火,站起身走進船艙,靠在艙壁上閉目養神。槳聲吱吱呀呀的,聒噪個不停,亂耳又煩心。 天空飄起了毛毛雨,細碎的雨絲霧一般散在空中。艄公停了槳,在艙尾尋出蓑衣斗笠穿戴上。那姑娘猶自坐在船頭,頭髮上已經結滿了細密的小雨珠兒。準是因為他在船艙里,她便寧可淋雨也不肯進來。她人長得瘦弱,別淋出病來。宋予揚心一軟,暗自嘆了口氣,拿了把傘,走過去離她兩尺來遠坐下,撐起傘遮在她頭上,正襟危坐,目不斜視。 那姑娘瞥了宋予揚一眼,微微有些不安。良久,只聽她輕聲說道:“這是杏花春雨,淋不濕的。我最喜歡這個時候的江南了。” “我們六扇門的,哪懂這些。”什麼陌上花開緩緩行,什麼天上烏雲似墨染,什麼美人最重是風姿,什麼杏花春雨隨便淋,她心裡想的都是這些閒情逸緻?宋予揚可是去追贓的,不是去賞花淋雨的。 “說的也是。你們六扇門的,哪懂這些。” 她還真會順杆爬。宋予揚扭過頭來,說:“你當真以為我不懂?沾衣欲濕杏花雨,吹面不寒楊柳風嘛,我讀過書的!” 她忍不住笑了。湖面上泛起一圈一圈的漣漪,越來越急,雨下大了,宋予揚心裡卻放晴了。 船行不止一日。自從上次話不投機之後,那位姑娘便很少開腔。宋予揚原本打算從她口中套出些飛賊行的情況來,看看形勢不妙,還是快快打住,別自討沒趣了。 這一天風和日麗,正午的太陽暖哄哄明晃晃的,刺人的眼。那姑娘躲在船艙中,不肯出來。宋予揚閒得發慌,躺在船板上曬了會兒太陽,曬得微微有些出汗。溪水清澈,水底亂石水草,歷歷在目。宋予揚突然心血來潮,便脫了上衣鞋襪,噗通一聲跳進水中。 溪水冰涼,激得宋予揚起了一層雞皮疙瘩。艄公在船尾笑道:“水涼,還不是游水的時候,快上來吧。”那位姑娘也從船艙中走出觀看,那眼神像是在看一個瘋子。現在上船,豈不是太沒面子?宋予揚奮力往前游,游出十來丈,倒不覺得冷了。 忽見水底有魚游過,宋予揚急忙伸手,僥倖竟然逮住了。他高興得大叫,游回船邊。那位姑娘斗戴遮陽斗笠,坐在船頭看景。宋予揚一使勁,將魚拋在她的腳下。一尺來長的魚兒在船板上蹦蹦跳跳,差點兒跳上她的膝頭。“送你一條魚!” 那姑娘嚇了一跳,趕忙起身去躲,一揮手碰落了斗笠。宋予揚正手攀船沿往船上爬,小船劇烈晃動起來,那姑娘不及站穩又逢船搖,身子一歪,險些落水,狀甚狼狽。宋予揚哈哈大笑,在她腰間一扶,就勢上了船。 那姑娘十分惱怒,叫道:“船家,停船!靠岸!” 艄公笑了一半,不敢再笑,趕緊把船往岸邊搖。那姑娘回艙收拾了行李,撿起斗笠,準備下船。 宋予揚渾身上下還濕淋淋的呢,“喂,你要走了?等我一下。”他火速回艙換好衣裳,出來一看,人已經不見了。 艄公指指岸上,宋予揚背了包袱,跳上岸去。那姑娘已經走出二十來丈遠了,宋予揚跑去追上她。“飛姑娘!你到底要帶我去哪兒?你一會兒坐船,一會兒上岸,想停就停,想走就走,有個準譜兒沒有?” “沒有。” 宋予揚噎住了。“喂,我們還是去拿畫的,是吧?” 那姑娘停下腳步,冷冷地說:“你到底去不去?不去就算了。” “去去去!”當然要去,這姑娘神神秘秘的,激起了宋予揚的好奇心,不弄清楚絕不罷休。再說,現在就半途而廢的話,豈不是白受了她的氣?想一想她剛才那副狼狽樣子,還挺解氣的。 “你笑什麼?” 宋予揚笑道:“我頭一回見到怕魚的人。” “誰怕魚了?”那姑娘白了他一眼。 “也不知是誰剛才嚇得在船上亂跳,還差點兒掉到水裡。”那姑娘扭過頭去,宋予揚轉到她的右邊,她臉上的笑意藏都藏不住。她的脾氣還真是古怪,不該惱的時候惱了,以為她生氣了,她卻笑了。 “我不是怕魚,我是怕腥。” “這有什麼區別嗎?” “當然有區別了。怕魚是不敢碰,怕腥是不想碰。你一個捕頭,連這都分不清?” 她是和捕頭有仇吧?逮著機會就要挖苦一番。宋予揚懶得和她理論,辨了辨方向,她一直是在向南走,看來她還是有點兒譜的。 一路有車坐車,無車走路,不止一日,這一天二人逶迤來至楓橋鎮,前面便是諸暨城。趕到楓橋鎮的時候天色業已昏黑,鎮上燈火輝煌,熱鬧非凡。原來正值集市的最後一天,賣家紛紛削價出貨,引得人流熙熙攘攘,充塞街道。各家商鋪門首掛滿了燈籠,有幾家為了引人注意,在燈籠下貼了紅色的紙條,上面寫了謎語,猜中了便送些小物件。 “正月十五早過了,還有燈謎?”那位姑娘來了興致,欣然上前看視。這些謎語大都簡單易猜,她一連猜中了好幾個,贏了些荷包、扇子、香囊、手帕之類的小物件,都是些廉價粗製的東西,拿手帕兜著。宋予揚從未見她興致這麼好過,不由得也跟著高興起來。 “你盯著我幹什麼?”那位姑娘突然說道,“我知道了,你肯定是在笑我,愛貪小便宜,贏了點東西就興高采烈的。” 宋予揚笑道:“你就愛把人往壞處想,我可沒這麼想過。” 她心情大好,竟沒回嘴,仰頭看下一條謎語。店家在一旁笑道:“姑娘,求你別猜了,我們的賀彩都要被你贏光了!”那姑娘拿出一把扇子,打開,是一把白扇,上面並無字畫。她留下扇子,將其餘的東西一股腦都還給了店家。 那姑娘指著前面,“你看那邊!”說著快走兩步,閃進人流中。她的動作輕盈敏捷,宋予揚一個遲疑,再看時,人已經不見了。 宋予揚只好跟著往前走,邊走邊伸長脖子四處張望,一直走到人燈稀少的大街盡頭,都不見她的蹤影。“我們倆肯定是擦肩而過了。”他又往回返。就這樣在擁擠的大街上挨挨擠擠地來回穿梭了兩三趟,始終不見她的蹤影。 宋予揚總算明白她為何總穿著那件難看的藍底碎花粗布衣裳了,這是整個集市上穿得最多的花色,穿著這身衣裳混跡人群之中,著實不好辨認。宋予揚一連認錯了三四次人,他索性停了下來,走回到二人失散的地方,倚在牆上等她。 人越來越少,店鋪一家挨著一家地收攤、滅燈、關門。直到最後,長街上空無一人了,才見她從附近一條小巷中慢慢地走了出來。 宋予揚急忙上前問道:“你去哪裡了?” “集市早散了,你還在這裡等什麼?難道在等飛賊自投羅網不成?” 宋予揚笑道:“對啊,你這不是自投羅網了嗎?”他說著伸手取下她肩頭的包袱,背在肩上,“天晚了,閒話少說,趕緊去投店吧。” 她緊走兩步跟上他。 宋予揚靈光一閃,說道:“對了!你剛才是上了屋頂吧?”她是飛賊,找不到他,自然上了屋頂,站在高處整條街看得一清二楚,“我剛才怎麼沒想到這一招啊。” “你們捕頭一般都要笨一些的。” 宋予揚一笑置之,“你真沉得住氣,眼看著我到處找你,你還坐在上面不肯下來。” 長風吹過街道,捲起地上破碎的燈籠紙屑。 “我叫周品彥。”她走在宋予揚身後,突然說道。 宋予揚腳步一頓,回頭問道:“你說什麼?” “沒什麼。” 宋予揚繼續大步向前走,“周品彥。這名字也沒什麼出奇嘛,搞得這麼神秘!”他咧開嘴,從心裡往外笑了出來。 ☆、第10章 一進諸暨城,宋予揚就覺察到周品彥有些異樣。她這一路輕鬆散漫,賞個花,看個雲,淋個雨,常常一副魂游天外的樣子,對他也是愛搭不理。現在她猶如真魂歸位了一般,突然上了心,表面上不動聲色,眼睛卻瞟著各處街角牆邊。宋予揚暗自留意,沒走多遠,他就發現了其中的關竅。這一路都有白粉標記的三角箭頭,不在屋角,就在牆邊,周品彥是在順著三角箭頭走。 “就住這家客棧吧?”周品彥不等他答應,逕自進了一家客棧大門。宋予揚一眼瞧見,這家客棧的牆角邊也有標記,三角箭頭指到這裡,變成了一個圓圈。 安頓好行李,早早地吃完晚飯,周品彥說累了,要早點休息,二人各自回房。宋予揚躺在床上,卻不敢睡,他豎著耳朵聽隔壁周品彥房間的動靜。隔壁靜悄悄的,一直沒有響動。直到寅時過了,才聽到隔壁窗戶輕輕一響,聲音不大,深夜裡卻聽得格外真切。宋予揚摸黑悄悄走到窗口,一條黑影上了屋頂,宋予揚當即跟了出去。 周品彥一身夜行衣,在屋頂上穿行,時疾時徐,走上一段,就停下來四下望望。宋予揚不敢離得太近,只遠遠地跟著。走了一段,周品彥毫無徵兆地突然加速,一眨眼便不見了。宋予揚緊跑幾步,下面是個十字路口,他跳下屋頂,四個方向都走了兩遍,到處都不見她的蹤影。夜深了,家家關門,戶戶熄燈,沒有任何異常。 整個諸暨城沉睡在黑夜裡,宋予揚心裡莫名慌亂。她一定是去偷畫了,這一回可不比曾家當鋪那一回,那些人既然能雇飛賊盜畫,自然絕非善類。她輕功還行,拳腳功夫太稀鬆平常,真動起手來只怕要吃虧。幸好她還有盒暴雨梨花針……宋予揚被自己的想法嚇了一跳,不久前他還嫌那盒暗器太過陰毒,不許她使,如今竟暗暗盼著她趕緊用上。 “明天不會有一宗命案等著我吧?”宋予揚在屋頂坐立不安,直等到東方漸漸發白,仍不見周品彥的蹤影。宋予揚只好先回客棧。 客棧大門剛剛打開,走進廳堂,周品彥正獨自坐在角落裡喝茶呢。宋予揚倍感驚奇,還沒等他開口詢問,周品彥先說道:“一大早你去哪兒了?” “我正想問你呢,昨晚上你去哪兒了?” “我好端端地在房裡睡著,能去哪兒?”周品彥倒了杯茶,放在宋予揚面前,輕描淡寫地說,“你嘗嘗這茶。” 她撒起謊來真是臉不紅心不跳。宋予揚忽然生起氣來,“我在外面擔心了大半夜,你卻坐在這裡優哉游哉地喝茶?” 周品彥十分詫異,“你擔心什麼?” 宋予揚頓時語塞。對啊,他擔心什麼呢?他是個捕頭,他擔心……他擔心的當然是諸暨會鬧出命案來。 “你隨我來。”周品彥說道。 周品彥房間的桌上放著一個長條形黑布包,她果然把畫取回來了。布包裡面是兩軸畫卷,周品彥一一展開給宋予揚看,“這就是那兩幅陸探微,這幅是《洛神》,這幅是《木顏》。” 宋予揚仔仔細細地逐一看去,兩幅畫畫面發黃,看上去十分古舊,別的他卻看不出什麼名堂來。“這兩幅畫很名貴嗎?” 周品彥說:“南齊謝赫做《古畫品錄》,將畫分為六品,陸探微名列第一品的首位。古人評陸作,‘參靈酌妙,動與神會,筆跡勁利,秀骨清像’,自然不同凡響。可惜流傳到現在的已經不多了,據說只有六幅。” “你是怎麼拿回畫的?”宋予揚問道。 周品彥笑而不語。她從背囊中取出一副柔軟輕薄的蠶絲手套戴上,小心地將畫攤在桌上,拿出那把嵌寶石的匕首,沿著裝裱的隔界仔細地將畫裁下。 “你幹什麼?”宋予揚問道。 “捲軸不好帶。” 約莫一盞茶的功夫,兩幅畫都裁了下來。周品彥將一方素織軟羅隔在兩幅畫之間,然後仔細地卷在一起,套上玉色綢袋,拉緊兩頭的抽繩。她摘下手套,從包袱里取出一個青玉石筒,將綢袋裝了進去,蓋了蓋子,融了蠟封上口,遞給宋予揚。“這個石筒不怕火燒,也不怕水淹,放在包袱里又不惹眼。還給你。” 宋予揚接過石筒翻來覆去地端詳,“你在飛賊行里,算是翹楚了吧?” 周品彥笑了,“差得遠呢!我入行還不到一年,我師姐比我厲害多了。” “你師姐?她很有名嗎?” “說了你也不認得。”周品彥收起背囊,“我答應你的事辦好了,我該走了。” “那可不行!你不能走。”宋予揚一急,脫口而出。 周品彥收了笑容,一臉狐疑,“你怎麼變卦了?拿了畫,還想捉人?” “不是。”宋予揚也想不出她不能走的理由,只好趕緊現編,“你現在把畫交給我,算是兌現了諾言,半路上你再悄悄地把它偷走,也不算食言,對不對?” 周品彥點點頭,說:“有道理。” 宋予揚心裡好笑。這人真是不可理喻,你跟她講道理,她歪理多多,你拿歪理跟她胡攪蠻纏,她反倒說有道理。宋予揚便順著她的道理說,“對嘛,這兩幅畫這麼名貴,我一個人帶著,萬一路上弄丟了,豈不是辜負了你的一番美意?送佛送到西,你乾脆送我回杭州吧,路上要是被小毛賊偷走了,你就再把它偷回來。” 周品彥低頭思忖片刻,說:“好吧,我答應你,把畫送回杭州。” 宋予揚大大地鬆了口氣。 回去的路上二人熟稔了許多。宋予揚習慣了被周品彥搶白,不再與她計較,周品彥的刺蝟脾氣卻也發作得少了。這天中午,宋予揚找了個路邊的小飯鋪坐下打尖,店家送上茶來,周品彥照例不喝,只喝自己帶的水。 “你不愛喝茶?”宋予揚隨口問道。 “這也叫茶?”周品彥嫌棄地看了一眼宋予揚面前的那碗茶。 宋予揚忍不住大搖其頭,“你也太挑剔了!咸了你不吃,淡了你不吃,甜了你也不吃。魚肉你嫌腥,不吃,羊肉你嫌膻,不吃,牛肉不腥不膻,你也不吃。小蝶一個官家大小姐,都沒你這麼難伺候。她跟著我們,從京城到杭州,一路上不論粗細鹹淡,有什麼吃什麼,早起晚睡,什麼苦都吃得。” 周品彥毫不介意,淡然說道:“我哪裡比得上你的心上人。” “她不是我的心上人。” “你牽掛了她一路,誇她是世間最美的女子,天上的仙女也沒她好看。我只說了一句,世上還有別樣的美,你就不願意了,不停地諷刺挖苦我。你還說不是?” 他牽掛了錢小蝶一路?他什麼時候說過錢小蝶是世間最美的女子?他什麼時候諷刺挖苦她了?還不停地?這些都是哪裡冒出來的,宋予揚無奈地笑道,“她真的不是我的什麼‘心上人’。” “你不喜歡她?” “小蝶人長得漂亮,心地單純,性格直爽。身為官家大小姐,卻一點兒大小姐脾氣都沒有,這樣的姑娘,誰不喜歡?我當然也不例外。只不過,喜歡是喜歡,心上人是心上人,兩回事。” “就是一回事。” 宋予揚懶得多做解釋,說道:“她是徐一輝的心上人,一輝是我最好的朋友,我怎麼能橫刀奪愛?” “徐一輝?就是和你們在一起的那個黑黑的粗漢?” 宋予揚啞然失笑,“什麼話到了你嘴裡,就變了味兒了。‘黑黑的粗漢’,說得一輝像個燒炭的。” “你還挺重義氣。” 宋予揚笑問:“你呢?你有心上人嗎?他是個什麼樣的人?” “你這人,怎麼這麼愛多管閒事?” 宋予揚笑道:“你問我不是多管閒事,我問你就成了多管閒事?” 周品彥橫了他一眼,“我才懶得管你的閒事。明明是你自己忍不住,先提錢小蝶的。” 好像的確是這麼回事兒。宋予揚說不過她,便信口謅道:“你不說我也知道。你的心上人,肯定不能像我這樣,勉強算半個君子,他得是個囫圇個兒的君子,為人雅重,不苟言笑。對了,他還要輕功蓋世,這樣你們倆才能比翼齊飛,對不對?” 周品彥嘴角微微一撇,說道:“哼,我知道你心裡在想什麼。” “我在想什麼?” “你肯定在想,男飛賊和女飛賊。” 宋予揚大笑,說:“這可是你自己說的,我可沒這麼想過。” 風暖鶯嬌三月天。周品彥喜歡坐船,宋予揚便去浦陽江邊雇了船,一路順流而下。浦陽江兩岸春花遍開,當此美景良辰,宋予揚不禁心懷大暢。 周品彥坐在船頭,指著岸邊說:“據說當年西施就在這江邊浣紗,驚了水中的魚兒。要是你的錢小蝶也來這裡蹲上一蹲,魚兒見了,也要羞得沉入江底的。” 宋予揚又好氣又好笑,“你說話別那麼刻薄,小蝶又沒惹你。” “我明明是誇她美得沉魚落雁,怎麼刻薄了?” 宋予揚不想在這種事上和她分辯,換了話題,“你說你師姐很厲害,那你師父豈不是更厲害?” “當然。” “看你人挺斯文的,怎麼會做飛賊呢?你以前說過你娘過世了,是你師父把你撫養大的嗎?” 周品彥似笑非笑地看著他,“宋捕頭,你這就開始審賊了?” “你多心了,我只隨便問問。”宋予揚早就打消了從她那裡打探飛賊行的念頭,只是想多了解她,可是她戒心滿滿,尋常的話,都變成了尷尬。 “等到了杭州,你我就各走各的。你做你的捕頭,我做我的飛賊,何必多問?” 宋予揚噎了半天,細想確是這個道理,本就不是一個道上的人,他又何必庸人自擾。他點頭道:“說的也是。” 傍晚,艄公找了個避風的地方,將船靠岸邊歇了,艄公下船去附近村里買些食用的東西。宋予揚也上了岸,坐了一天的船,骨節都僵了。岸邊一叢叢低矮的灌木,再往裡走,一株山芙蓉開得正艷。宋予揚閒來無事,便爬上樹,從樹梢頭折下一枝。 周品彥拿著一根魚竿坐在岸邊垂釣。此處江闊水平,水流深緩,船泊在東岸,西邊彩霞滿天,夕陽將落未落。宋予揚駐足觀賞了一會兒,慢慢地走了回來。 “晚上有魚吃了。” 周品彥沒有回頭,“我釣著玩兒的。” 宋予揚走去蹲在她身邊,魚簍空的,她一條魚都沒釣到。宋予揚笑道:“魚兒見了你,都沉底了。” 周品彥轉過臉來嗔道:“我有那麼丑麼?” 宋予揚哈哈大笑。 周品彥說:“你這人,小心眼兒,報復心太重。” 這說的分明就是她自己嘛,宋予揚搖頭笑道:“你這叫先下嘴為強。” 晚飯後,二人早早睡下。周品彥睡在船艙,宋予揚和艄公一個睡船尾一個睡船頭,艄公很快響起鼾聲。江風漸涼,從北邊吹來,帶著一絲隱隱的花香,是那枝山芙蓉,周品彥順手把它插在了艙門邊上。宋予揚躺在船板上仰視蒼穹,淡雲疏星,月彎一鉤,明天又是一個晴天。 船身突然一盪,宋予揚跳了起來,對面駛來一艘大船,江水一波一波地蕩漾開來,推著小船來回搖擺。大船高三層,船上火燭通明,隱約有檀板歌聲。 周品彥從船艙中出來觀看,“這是誰的船?” 大船停靠在對岸,顯然也看中了此處風平浪靜,適於停泊。宋予揚好奇心起,對周品彥說,“我去看看。” 兩船相距十來丈,輕功再好也跳不過去。“這怎麼過得去?難道你要游過去不成?” “我有辦法。”宋予揚解開纜繩,沒叫醒艄公,輕輕搖起船槳,小船乘著夜色向下游飄去。約摸走了二三里路,繞過一個彎道,看不見大船了,宋予揚掉轉船頭,溯流而上。很快大船的輪廓便依稀可辨,宋予揚停船系纜,對周品彥說:“你在這裡等我。” 船上的燈光映得周圍一片光亮,宋予揚躲在灌木叢後悄悄靠近大船。船大,不能近岸,船上搭了寬木板通到岸邊,十來個人上上下下往船上搬東西。一個小頭目模樣的人站在船邊指揮,船尾有人在碼放貨物。宋予揚繞到船頭,這裡沒人,他直起身,從灌木叢後走了出來,正想找個地方摸上船,忽聽有人叫道:“是宋予揚宋捕頭嗎?” 宋予揚吃了一驚,聲音是從船樓上傳來的。宋予揚抬頭望去,三樓窗邊站著一人,五十來歲年紀,峨冠博帶,三綹疏須,卻是鮑大人府中的掌史文官公孫楠。 宋予揚只得叫了一聲,“公孫先生!”這位公孫楠是滇南人,宋予揚並不陌生,兩人都喜歡下棋,在京城的時候切磋過幾盤,算是棋友。 “宋捕頭!請上船一敘!” 宋予揚走過踏板,公孫楠已滿面笑容地迎了下來。 “鮑大人在船上?”宋予揚問道。 “鮑大人已回到京城了。樓上請!” 宋予揚環顧左右,“這是在運什麼?” 那個小頭目模樣的人答道:“都是些吃的用的東西。” “為什麼要晚上運?” 公孫楠呵呵笑道:“果然是捕頭本色。這些東西早就準備好載上船,只是這船在路上因為等我,耽擱了些時間,到得晚了,所以只好晚上運了。”他吩咐道,“把你們新上的汾酒拿幾瓶到樓上去。” 小頭目會意,攔住一名伙夫,卸下他肩上的貨包,用刀挑開,裡面是一箱各類乾果,下一個,貨包里是一箱脂粉、頭油和各色絲線,小頭目一連開了幾個貨包,請宋予揚過目,最後才打開一個木板箱,滿滿一箱上等汾酒,裝在白色瓷瓶之內。小頭目取出幾瓶,著人拿到樓上。 “得罪了。”宋予揚說道。 “哪裡哪裡,請!”公孫楠滿面春風地在前帶路。 船上鋪陳奢華,公孫楠帶他來至船樓最高一層。這裡是一個大敞間,門上掛著水晶簾櫳,地上柔軟的大團花地毯,最裡邊一層紗帳隔開,紗帳後邊隱約幾名艷裝女子,偶爾牙板輕碰,琴弦漫撥,響上一兩聲。 公孫楠請宋予揚坐了,便問宋予揚為何會在此處。 “我去辦件公事,路過這裡。公孫先生為何在此?這條船是誰的?” 公孫楠說:“我隨鮑大人為銷魂散案在外奔波了兩個月,如今案情明朗,鮑大人回京請旨,責成滇南王徹底搗毀製造窩點,肅清源頭。大人派我去滇南,將案情先行稟告王爺,趁便回家鄉看看。” 說話間,簾櫳一響,一位貴公子模樣的人款步走出,他身穿寬鬆的白色絲袍,身材豐腴,皮膚細白,面相富態,一看就是養尊處優慣了。公孫楠起身笑道:“船主人來了!你們二位說來還頗有淵源,彼此竟不認識嗎?” 那人負著手說道:“宋予揚,六扇門裡最年輕的捕頭,聽說過。” 宋予揚看著這人有幾分眼熟,卻想不起來在哪裡見過。公孫楠笑道:“你不認識他?他是刑部尚書江大人的四公子,單名一個岳字。江大人算是你的上司吧。” 宋予揚說道:“原來是江四公子。”刑部尚書是總捕頭錢彪的上司,這中間差得遠呢。 大家落了座。紗簾里奏起琵琶,輕攏慢挑,曲音舒緩柔美。宋予揚問道:“四公子為何會在這裡?” 江岳說:“我在京城呆得膩煩了,出來散散心。” 公孫楠笑道:“四公子是有福之人,不像我們,生來就是奔波勞碌命。就算偷個空遊山玩水,也沒有這番享受。” 江岳說:“巧者勞而智者憂,我是無能者無所求,成天飽食遨遊。公孫先生才華俊逸,自然能者多勞。家父常說,鮑大人慧眼識人,身邊武有展翾,文有公孫楠,他很是羨慕呢。” 公孫楠笑道:“公子謬讚了。展翾實乃人中龍鳳,老朽豈敢與之相提並論?要說人才,這位宋捕頭,才是少年才俊,六扇門裡出類拔萃的人物。” 江岳打量著宋予揚,點頭讚許。 宋予揚說:“四公子和公孫先生是老熟人了?” 公孫楠笑道:“四公子痴迷棋藝,我以前常陪他下棋。十年前我是贏多輸少,後來是各有輸贏,現在嘛,我已經屢敗屢戰了。對了,四公子,宋捕頭可是象棋國手,殺遍京城無敵手的。” 江岳說道:“我幼年時學下象棋,十四歲始學圍棋,一學之後方才知道,要論變化之繁複、棋理之奧妙,還是圍棋。圍棋觀大局擺布,旨趣高遠,猶如縱橫天地之間,令人胸懷舒暢。象棋爭一著得失,殺氣太重,不管是村夫野老,還是販夫走卒,都會走上幾步,其實難登大雅之堂,粗鄙了一些。” 宋予揚說道:“我下棋只是個消遣,沒有四公子這般思慮深遠。” 公孫楠笑道:“宋捕頭象棋下得好,圍棋也很精的。二位要不對弈一局,看看是誰棋高一招?” “哦?”江岳來了興致,“那倒要請教請教。” “四公子,我得把話說在前頭,宋捕頭棋路詭異,常常出人意表,我可是領教過的。” “那更是非下不可了。”被公孫楠這麼一激,江岳興致更濃。 侍女奉上棋盤棋笥,公孫楠先搬了把椅子坐下,已經打算觀戰了,“四公子這次出行,除了遍覽山水,還有尋訪高人之意,你們二人在京城沒見過面,在這江湖之上倒遇上了,也算是有緣。宋捕頭,請吧!” 宋予揚哪有心情在這裡下棋,周品彥還在小船上等他呢。無奈江岳聽了公孫楠對他的溢美之詞,好勝心起,執意要比個高低。公孫楠還在一旁推波助瀾,看形勢是推脫不過了,好在江岳視下棋為一等風雅之事,連其中的深奧哲理都探究出來了,想必棋藝了得,他下不過,輸兩盤就是了。 “既然四公子興致這麼高,我就陪你玩一盤。”宋予揚只想速脫身,落子飛快,一局結束,果然輸了。 江岳臉上頗有些不悅,“宋捕頭是嫌我棋藝低,有意謙讓嗎?” “我下棋是因為貪玩,瞎琢磨出來的野路子,實在不是四公子的對手。”宋予揚起身便打算告辭。 公孫楠在一旁察言觀色,笑道:“看來宋捕頭今晚是無心戀戰吶。” 江岳說:“干下棋,沒有一點彩頭,的確乏味。”他拍拍手,紗簾後面走出四名歌姬,他指著左邊兩位穿絳紅紗衣的姑娘,說,“我們一局定輸贏,你要是贏了,這兩位姑娘就是你的了。” 公孫楠撫掌大笑,“人不風流枉少年,這個彩頭好!宋捕頭要是輸了呢?” 宋予揚滿心無奈,重新落了座,說道:“我身無長物,沒什麼可輸的。不用什麼彩頭了,我陪四公子再下一局就是了。” 公孫楠意味深長地說道:“宋捕頭頭腦極聰明,人稱六扇門的神捕,怎麼會沒什麼可輸的?” 江岳半是認真半開玩笑地說道:“家父身邊正好缺少這樣的人才,你要是輸了,轉投我江家門下如何?” 公孫楠說:“這是好事啊,男子漢大丈夫當立功名、取富貴,豈可碌碌一生?” 原來下棋背後卻有這番深意。他二人一搭一唱,宋予揚不好斷然拒絕,想了想江岳的棋藝,雖然高明,卻也並非不可戰勝,便說道:“不如我們棋盤上定輸贏吧。” 江岳棋藝實屬一流,要贏他實非易事。剛才那局,宋予揚大致摸清了江岳的棋路,簡言之,目的就一個字:贏。為了贏棋,他不敢冒險,正所謂“先為不可勝,以待敵之可勝”。宋予揚下棋一向只求下得痛快,每每有新招險招,屢屢出人意料。 宋予揚竭盡心智,小心應對,絲毫不敢大意。中盤之後棋走得越來越慢,宋予揚攻勢突然凌厲,棋路詭異多變,江岳愈發舉棋不定。公孫楠之前把宋予揚吹得太過了,搞得江岳心存忌憚,宋予揚看出他的不自信,每次落子都故意比江岳快一些,做出穩操勝券的樣子,他落子越快,江岳便越謹慎。 最後一子落下,數一數,卻是宋予揚險勝。宋予揚起身說道:“承讓了!” 江岳望望棋盤,臉上露出了笑容,“你的棋藝果然不同凡響,我不是對手。” 宋予揚誠心誠意地說道:“若論棋藝,四公子比我高明多了。這局棋下得太過艱難,我贏得實在僥倖。”下次再和江岳下棋,可不能再把自己賭上了,沒有顧慮,他取勝的把握只會更大。 公孫楠大笑,說道:“各有千秋各有千秋!四公子善布局,平淡之中見奇功,宋捕頭善扭殺,無限風光在險峰。這一次雙方各贏一局,軒輊未分,以後有的是機會,再一決高下吧。只是今晚的賭局……” “願賭服輸。”江岳一抬手,兩名歌姬驅步上前。 “這就不必了。”宋予揚急忙制止,“我一個人逍遙自在,實在不想自找麻煩。” 江岳說道:“這怎麼行,我江岳不是輸不起的人。” 宋予揚百般推辭,公孫楠出來打圓場,“宋捕頭真不願意,倒不必勉強,只是四公子剛才說的卻也不是玩笑話。四公子求才若渴,宋捕頭你意下如何?” 宋予揚搖搖頭,“這件事也恕難從命。” 江岳神色尷尬起來,公孫楠哈哈一笑,“我敢保證,你一定會後悔的。” “人生如棋,自當落子無悔。” ☆、第11章 宋予揚趁著淡淡的月色回到小船上,周品彥獨坐艙邊等他。宋予揚問道:“你還沒睡啊?”她居然記掛著他,宋予揚心裡還挺高興。 周品彥只管朝他身後打望,“咦,美人呢?你輸了嗎?” “你想什麼呢?”宋予揚掃興極了,“你怎麼知道我和人打賭?” “你去了那麼久,我有些好奇,就過去看了看,正好看到你拿自己和人賭美人。你真的輸了?” “當然不是。” “他們反悔了?” “也不是。” “那你贏的美人呢?” “我沒要。” “為什麼?”周品彥詫異地問。 “不為什麼。”宋予揚沒好氣地說。她真當他是個好色之徒了? “我明白了,你是怕收了美人,錢小蝶會生氣吧?” “別瞎猜了,去睡吧。”宋予揚向船尾走去。 “他們給你開了好價錢,許你榮華富貴,你為什麼要拒絕?”周品彥追著他問道,她可從來沒對他如此感興趣過。 “我就喜歡做捕頭,破案子,別的事情,我都沒興趣。” “哦,我明白了。”周品彥一副了解的模樣,“這一點倒和我挺像的。除了我喜歡的事,別的事情,我也沒興趣。” “你喜歡做什麼?” 周品彥一笑,“當然是做飛賊啦。” 宋予揚躺在船尾,剛才腦筋動得厲害了,一閉眼,眼前儘是些黑白子,一時放鬆不下來。夜已深透,他輾轉反側,過了許久才睡著。睡夢中有人猛推他,“船要沉了,快起來!”他睜開眼睛,是周品彥,還沒等他分辨出究竟是夢是真,周品彥使勁將他往裡一拽,“篤”的一聲,一把刀擦著他的身子砍入船板。宋予揚登時清醒了,另一刀又砍過來,他抓起手邊的刀,不及起身,揮刀一擋,然後一躍而起,拔刀出鞘。 天剛蒙蒙亮,宋予揚一眼掃去,襲擊他們的一共是四個人,三個在水裡,扒著船沿往船上爬,第四個已經上了船。船正慢慢地往下沉,水已沒到了腳踝。“船底被鑿穿了!”周品彥叫道。宋予揚飛起一腳將船頭那人踢進水裡,周品彥手持短劍,一劍砍斷了一隻扒在船沿上的手,斷手之人慘呼連連,剩下的幾隻手蹭蹭蹭蹭,全都撤離了船沿。 二人站在船上,四顧江水茫茫,江岳那艘大船已經開走了。小船本來系在岸邊,不知什麼時候被拖到了江心,艄公老黃也已不知去向。水升得很快,轉眼沒至小腿。 “你會水嗎?”宋予揚鎮定下來。 “嗯。”周品彥點點頭,伸手在背囊中抓出一包重物,噗咚一聲扔進水裡。 “畫!”宋予揚突然想起包袱里還有兩幅古畫,便往船艙走去。 周品彥攔住他,“我們的包袱都不見了。” 水已到膝蓋,來不及了,宋予揚說:“我數一二三,我們一起跳進水裡。你盡力往遠跳,越遠越好,然後快速游到對岸。那些人就在這附近水裡,你拿好劍,別掉了。” 周品彥緊張地點點頭,“好!” “一、二、三、跳!” 宋予揚縱身躍入江中,周品彥輕功比他好,輕盈躍起,在他前面落水,二人一前一後朝東岸游去。宋予揚游兩下,便潛入水中查看一番,和周品彥的距離越拉越大。剛游出兩丈來遠,水底果然有幾條人影向他游來。宋予揚把頭伸出水面深吸一口氣,復又潛入,挺刀扎向右前方離他最近的那人。那人一擰身,游魚一般向旁滑開半尺躲過,一柄峨眉鋼刺分水而來,直取他的心臟。這不是剛才那些人,這些才是水底絕殺的高手!宋予揚心中暗自吃驚,只盼著周品彥已經游上了岸,千萬別碰上這些人。 宋予揚立起刀在胸前一擋,峨嵋刺叮地一聲撞在刀上。峨嵋刺便捷靈巧,在水中宛如靈蛇,宋予揚的刀,刀面太寬,在水中難以施展,大為吃虧。宋予揚一把抓住那人的右手腕,反手一扭,想擰掉他手中的峨嵋刺,那人身子一打橫,借勢轉了半圈,雙腳踢向宋予揚後心。宋予揚鬆了手,一轉身搶了上游的位置,刀鋒順著水流刺出,這回流暢多了,不似剛才逆水出刀,頗多阻滯。 兩條黑影無聲地游來,一左一右兩柄峨嵋刺出。先前那人往後一退,躲過宋予揚的刀,接著往上一竄,要浮到水面透氣。宋予揚哪能容他喘息,他從兩柄峨嵋刺間滑出,撲上去一把拽住那人的腿,那人一彎腰舉刺扎向宋予揚,宋予揚奮力將他平甩出去,撞向另外二人。左右兩人怕傷著同伴,慌忙收手。那人透不上氣來,拼命掙扎踢蹬,宋予揚緊抓著不肯鬆手,猛覺右邊肋下一痛,他向左一躲,一柄峨嵋刺划過他的身子,鮮血倏地飈出。宋予揚不覺手一松,那人顧不上攻擊宋予揚,慌亂著蹬腿向水面游去。宋予揚復又一把揪住他,拼盡全身的力氣往下一拽,那人咕咚咕咚嗆了幾大口水,手在水中亂抓,力氣卻漸漸弱了。餘下二人雙刺齊至,刺中了宋予揚的胳膊、肩頭。宋予揚久不換氣,憋得胸中發痛,顧不了許多,向上一竄,一腳蹬在那人肩膀上,另一腳踢飛了一柄峨嵋刺。 宋予揚浮出水面,深吸一口氣,旁邊一顆腦袋也浮了出來換氣。宋予揚不假思索貼著水面一刀掃去,鮮血噴涌而出,染紅了一大片江水。他剛想潛入水底,背上突然一痛,宋予揚揮刀反手向水中亂砍,人跟著潛了下去。水流緩慢,只見一人浮在水中一動不動,另一人喉頭噴出鮮血,鮮血在水中慢慢散開。三個死了兩個,餘下一人嚇住了,轉身便走。 宋予揚心中暗呼僥倖,他筋疲力盡,傷口不住地流血。他浮上水面喘息片刻,分辨了一下方向,咬緊牙關要向東岸游去,無奈手腳酸軟不聽使喚,只想往下沉。東岸就在他眼前,隨著水波一上一下,看似近在咫尺,可他永遠都到不了了。 一根竹竿忽地伸到面前,宋予揚一把抓住,竹竿那頭是周品彥。周品彥一邊踩水一邊問道:“喂!你怎麼樣了?受傷了嗎?” 宋予揚疲累得一句話都說不出,拼盡僅餘的一絲力氣死死抓住竹竿,任由周品彥拉著他游向岸邊。 “在那邊!水裡那兩個就是!快追!快追!”身後有人大聲呼喝。宋予揚回頭一看,一艘小船箭一般地向這邊駛來,船頭立著一名魁梧的漢子,扎著紅頭巾,旁邊一人手上纏著繃帶,指著他倆大聲叫嚷,船尾三人搖櫓,正是將他們的船鑿沉的那四個人。那四人在宋周二人手上吃了虧,跑去搬來了救兵。偏偏在這個節骨眼兒上趕來,此刻宋予揚已全無還手之力。 周品彥將宋予揚扶上岸,飛快地在岸邊撿了些鵝卵石,堆在一處。她從背囊中拿出一把彈弓,拉開彈弓瞄準來船。宋予揚渾身無力,躺倒在草地上。 只聽船上那紅頭巾怒喝道:“你兩個小賊是哪條道上的?竟敢在這浦陽江上砍傷老子的人!膽子忒肥了,惹到你洪大爺頭……”周品彥一鬆手,飛出一石。那洪老大急忙蹲下,後半句話生生給憋了回去。鵝卵石蹭著他的頭皮掠過,將他的紅頭巾打飛。 周品彥手下不停,幾發石頭連珠般飛了出去,船上幾人接連中彈,被打得又跳又叫。叫罵了一陣,無濟於事,四人噗通跳下水,往岸邊游來,留下那個斷手的,趴在船板上不敢抬頭。周品彥盯著水面,等水下四人浮出來透氣,一露頭便給一石頭。誰知那些人水性極好,忽東忽西,周品彥顧此失彼,準頭立時大打折扣。 宋予揚掙扎著坐了起來,洪老大已游到岸邊,周品彥扔下彈弓,從背囊中掏出暴雨梨花針,對準洪老大。 洪老大一隻腳已經上了岸,一眼看見周品彥手上的暗器,臉上頓時變色。他大叫一聲,往後便倒,啪嘰一下摔進水裡,姿勢甚是狼狽。周品彥按下機括,洪老大一個猛子潛入水裡,細雨一般的銀針無聲地落入水中。周品彥嚴陣以待,準備再發,可那洪老大再也不肯露頭,一猛子扎出兩丈遠,匆匆爬上小船。剩下三人見老大撤了,也都紛紛回撤,爭先恐後地爬上小船。小船調轉方向,匆匆忙忙地划走了。 宋予揚復又躺倒。他早就氣力不支,全仗一口氣硬撐著,此刻見退了敵,宋予揚再也支撐不住,雙眼一闔,便昏睡過去。 不知過了多久,傷口火辣辣地一陣疼痛,宋予揚睜開了眼睛。 “別動。” “這是哪裡?”他躺在一張硬板床上,上身的衣服已經除下,周品彥拿著一條手巾,沾了溫水在他傷口周圍輕輕擦拭。 “這是附近的農家。”周品彥穿著一身肥短的粗布衣裳,頭髮濕漉漉地披散下來。她的動作十分輕柔,一點一點拭去他傷口四周的血跡,涼涼的手指不經意觸到他的皮膚,宋予揚微微一動。 “疼嗎?”周品彥住了手。 “不疼。” “馬上就好。”周品彥拿出背囊中的綠玉盒和白玉瓶,挑出白色藥粉敷在他傷口上,一陣殺辣辣的疼,接著塗上綠色藥膏,傷口處頓感清涼。肋下、左臂、肩頭的傷口都上了藥,周品彥扶他坐起,將後背的傷口也塗上藥,然後用細棉布仔細包紮了。 宋予揚躺在床上,拿起綠玉盒和白玉瓶,“這是什麼藥?” “蟾素散和碧清膏。” 宋予揚聞了聞,有一股淡淡的清香。“哪裡買的?” 周品彥說道:“這兩樣藥是我師父的獨門秘方,概不外傳,由我師妹親手製成,治外傷特別靈驗。你這肋下的傷口很深,得上十幾天藥才能痊癒。”她扶宋予揚坐起來,拿起一件乾淨衣裳,幫他穿上。宋予揚原來的上衣已經被她剪爛了,連同她換下來的濕衣裳一起,扔在地上。 周品彥拿出匕首,蹲在地上,劃開她濕衣裳的衣角,取出一個薄薄的金箔盒子,用匕首撬開,抽出兩張銀票,沖宋予揚晃晃,“一人一張。” 宋予揚靠在床頭,周品彥端了碗水給他喝了幾口,“感覺怎樣了?” “好多了。” “刺傷你的是什麼人?” “不知道。那些人不是洪老大那伙的,功夫套路我從沒見過。一共三個,都是水下伏擊的高手,要不是你及時趕到,我已經一命嗚呼了。” “是不是穿黑色水靠,使峨嵋刺?” 宋予揚奇道:“你怎麼知道?” “他們是專在水底行刺的殺手,俗稱‘黑魚’。” “黑魚?”水底殺手還有這麼個名號,宋予揚倒是頭回聽說,“你年紀不大,江湖經驗還不少。” 周品彥說道:“你忘了,殺手和飛賊本是一家。” “為什麼?” “我們練的功夫差不多,規矩也差不多,區別只是一個殺人一個不殺人。你不知道吧,我隨時能變成殺手的。”周品彥駢起手指,比劃著名虛刺出去。 她還挺得意,宋予揚瞪她一眼,“你可千萬別變成殺手。” 周品彥一笑,說:“你得罪誰了?人家不惜花大價錢請出黑魚來殺你。” 他一個小捕頭,能得罪誰?宋予揚沉吟道:“我看他們是衝著那兩幅古畫來的。” “不可能。”周品彥十分肯定。 “怎麼不可能,你不是說我們的包袱不見了嗎?” “殺手只害命不圖財,飛賊只圖財不害命。再說那是我的畫,誰敢動!”周品彥傲然說道。 宋予揚忍不住揶揄道:“周姑娘你在江湖上名氣這麼大呢?” 周品彥白他一眼,笑道:“我沒名氣,可我師父有名氣。哪個養黑魚的要是不知道我師父的名頭,就別在江湖上混了。” “你師父是誰?這麼厲害?” “告訴你你也不知道。”周品彥站起身來,“你餓了吧?我去讓人弄點吃的。” 當天二人便在農家休息養傷。第二天早上,周品彥給他換了藥,二人便出發去找那個洪老大。 那姓洪的果然大大有名,宋予揚找了兩個魚鮮行隨便一打聽,便得知他名叫洪盛,是浦陽江上的一霸,那些賣魚的、捕蝦的、撐船的、補網的,舉凡靠浦陽江維持生計的,都算他的治下。他為人粗豪講義氣,手下聚了一幫弟兄,兩年前入了龍騰幫,近來當上了龍騰幫浦陽分舵舵主,更是無人敢惹。 洪盛家住夏溪村,離這裡不遠。二人便往夏溪村走,這一回他們不敢再走水路,只沿著江邊步行。聽人說洪盛常年在浦陽江上漂,行蹤不定,在家的日子少,此去不知尋不尋得著。 宋予揚說:“我什麼時候得罪龍騰幫了?”龍騰幫人員駁雜,人數眾多,號稱江湖第一大幫派。宋予揚入六扇門的時間不長,沒和他們打過交道,莫名其妙地竟被追殺了。 周品彥撇撇嘴,“龍騰幫不就是些打漁撈蝦做小買賣的麼?頭上扎條紅巾就成了江湖第一大幫派了,也敢殺人了。” 宋予揚笑道:“你這刻薄都入了骨了。”她不知道,龍騰幫可不只捕魚撈蝦做小買賣,他們最近還干起了販賣銷魂散的大買賣。 前面江邊聚了一大群人,三三兩兩不斷有人越過他們跑去看熱鬧。宋予揚身上有傷,走不快,抓住一個小後生問道:“你們跑什麼?出了什麼事?” “出大事了!龍騰幫的洪爺被人殺了!” 岸邊一群人,里三層外三層地圍著,個個伸長脖子往裡張望。宋予揚分開人群,擠了進去,周品彥跟在他的身後。一艘烏蓬大船漂在岸邊,本地幾名捕快禁喝著眾人不許上前,宋予揚亮出腰牌,便和周品彥上了船。 船板上血跡橫流,船尾兩具男屍,一橫一豎趴在船上,傷在後心。另一具男屍橫躺在船艙口,喉嚨被人割開了。宋予揚翻過屍首看了看,這三人就是沉了他們的船,然後隨洪盛一道追殺他們的四人中的三個。 船尾有一個小火爐,火爐上坐著一口鍋,鍋里溫著酒。鍋里水已燒乾,爐火已熄。宋予揚摸了摸,火爐已經涼了。 船艙當中一張小几,几上有酒有菜。洪盛坐在小几一端,靠著艙壁,大睜著眼睛,歪倒在一邊,前胸有刀傷。 “少了那個斷手的。”周品彥輕聲說道。船艙里血腥味濃重,她捂住口鼻,走出船艙。 盤中的菜滿滿的,幾乎沒有動過,兩雙筷子擺得端端正正。洪盛對面的酒杯里有幾滴殘留,宋予揚拿起來聞了聞,是酒味。洪盛面前卻沒有酒杯,宋予揚蹲下身四處查看,酒杯握在洪盛手裡。他輕輕一拿,拿了出來,裡面還有小半杯酒,聞了聞,一樣的酒味。 宋予揚走出船艙。周品彥拽了拽他的衣襟,向人群中一指,“哎,你看!那邊!”不等宋予揚看清楚,周品彥飛身一躍,跳下小船,追了出去。 人群中有個人背著個大包袱,正匆匆往人群外擠。宋予揚捂住右肋的傷口,跟著跳下船。 那人剛剛擠出人群,周品彥一個縱躍,攔在他的身前。宋予揚從後面趕上,劈手揪住那人的後脖領,轉過他的臉一看,原來是他們的艄公老黃。圍觀人群都扭過頭看熱鬧,宋予揚揪住老黃,將他拖得遠了,一使勁,將老黃摔在地上,老黃身上的包袱摔了出去。 “小心你的傷口。”周品彥走過去打開包袱,說道:“我們的行李都在這裡。”她拿出裝古畫的青玉石筒,晃了晃,“封蠟完好,畫還在。” 宋予揚陰沉著臉,一把揪住老黃,喝道:“你好大的膽子,竟敢謀財害命!” 周品彥將她的短劍扔給宋予揚,“用這個,先割下他的一隻耳朵再問。他要是膽敢撒半句謊,再割了另一隻!” 老黃嚇得一張臉蠟黃,變成了名副其實的老黃。他雙手捂住耳朵,撲通跪下,哀哀求懇,“小爺饒命!小爺饒命!” “說!你為何夥同洪老大鑿沉我的船?” 老黃磕磕巴巴地說了一堆,前言不搭後語,宋予揚聽了半天,才算把他的口供理清楚。 原來這老黃也是龍騰幫的人,平時撐船擺渡為生。所以宋予揚租他船的時候他的確是老實做生意的艄公老黃,前天晚上洪盛的手下摸上他的船,他就變成了龍騰幫浦陽分舵的嘍囉老黃。洪盛的手下要用老黃的船,他不能拒絕,就順手牽走了宋周二人的包袱,反正死人是用不著這些東西的。 “那些黑魚也是洪老大找來的?”宋予揚問道。 “黑魚?什麼黑魚?”老黃有些發懵,“這江里多的是白鰱、花鰱、草魚、鯉魚,還有青蝦,沒聽說有黑魚。” “洪老大是被誰殺的,你知道麼?” “我不知道,我剛才在集上,聽人嚷嚷說洪爺死了,就跑來看熱鬧。”老黃膽戰心驚地瞅了周品彥一眼,“是……是你們……你們幹的?” 宋予揚招招手,兩名本地捕快走了過來。宋予揚將老黃交給他們,“帶他回去錄口供。還有,你們去給我找一個一天前剛剛被斬斷右手的人。” 仵作驗完了屍,捕快們將四具屍首抬下,擺在岸邊,通知家屬前來認領,人群陸陸續續散去。周品彥問道:“洪盛死了,我們現在怎麼辦?” 宋予揚說:“去夏溪村洪家看看。” 二人各自背了包袱,往夏溪村走去。午後的太陽暖暖地照著,宋予揚剛才用力過猛,動了傷口,只能不緊不慢地往前走。周品彥問道:“喂!這位姓宋的捕頭,你猜洪盛是被誰殺的?” 宋予揚笑了,“這位姓飛名賊的姑娘,你猜呢?” 周品彥瞥他一眼,笑道:“我又不是捕頭,我怎麼知道。” “船艙里擺著酒菜,兇手十有八九就是洪盛要請的客人。” “那也不一定。說不定洪盛在等客人,客人沒來,兇手倒來了。” “酒杯里的酒喝乾了,客人已經來了。” “兇手殺完人,順便喝了一杯酒,也是可以的吧?” 宋予揚搖搖頭,“不是。洪盛和船上三名死者全無反抗,船尾那兩個還在溫酒,說明兇手是熟人。如果兇手不是洪盛要請的客人,而是另有其人,兇案發生之後客人來了,看到洪盛死了,他會怎樣?” 周品彥說:“追查兇手,替洪老大報仇。” 宋予揚啞然失笑,“只有你們飛賊才會這麼做吧。尋常人遇到命案,都會立時報官,這樣的話,洪盛之死昨天晚上就該被發現了。” 周品彥不服氣,“如果那個客人偏不喜歡報官呢?如果他猜到了誰是兇手,而兇手他又惹不起呢?如果他和洪盛有仇巴不得他死呢?如果他昨晚上壓根兒就沒來赴宴呢?” 宋予揚思忖道:“你說的也不是沒有道理……” “我當然有道理啦,你們捕頭的想法太簡單了。” 宋予揚笑道:“誰有你那麼多彎彎繞的花花腸子。這世上的人沒那麼複雜,破案子得從常理入手,你一上來就天馬行空一堆‘如果’,那麼多‘如果’,你從哪個著手呢?” “那你又從何著手呢?” “先找到那個被你斬斷手的人。”宋予揚瞅了瞅周品彥。她看上去斯文雅致,左看右看都不像一個飛賊,只是做起事來就不一樣了。宋予揚忍不住說道,“你一個斯斯文文的小姑娘,行事未免太過兇殘,又是斷人手,又是割人耳朵,你不會真打算改行做殺手吧?” 周品彥瞪他一眼,“是又怎樣?不是又怎樣?” “不是就好。” “那要是呢?” 宋予揚說:“你不是說你喜歡做飛賊嗎?你就做你的飛賊,挺好的。” 周品彥笑出了聲,“這可是你說的。” 宋予揚也笑了。他一個捕頭,居然說出“做飛賊挺好”這樣的話,實屬被逼無奈。沒辦法,兩害相權取其輕嘛。 ☆、第12章 夏溪村坐落在在浦陽江畔。二人進了村,沒走幾步,就聽身後有人叫道:“是他!就是他!”宋予揚回頭一看,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來的正是他們要找的那個斷手。他的右手層層包紮,用一根繃帶絡住,吊在脖子上。斷手旁邊站著一個結實的大塊頭,後邊跟著二十五六個人,個個提刀持棒,將二人團團圍住。 斷手偷瞟了一眼周品彥,心有餘悸,閃在大塊頭身後,指著宋周二人道:“就是他們砍斷了我的手,還殺了洪爺!” 大塊頭打量了二人一番,瓮聲瓮氣地說:“你們是誰?從哪裡來的?殺了人還敢到這裡晃蕩,膽子夠大。看你們兩個,長得乾淨漂亮,不像壞人,為什麼要砍斷阿普的手,還殺了洪爺?” 宋予揚說:“你們都是龍騰幫的?” 大塊頭說:“對!” “他叫阿普?”宋予揚指指斷手。 “對!” “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牛水根。”這個牛水根人憨心實,問啥答啥。 斷手阿普叫道:“大牛哥你別跟他廢話,先捆了他,送他去官府!讓縣太爺當廳賞他幾十大板,他就全招了!” 周品彥忍不住笑起來。 宋予揚笑道:“別急,我還有幾個問題,問完了再跟你們去見縣太爺。” 牛水根憨頭憨腦地說:“你要問什麼?” 宋予揚指著斷手阿普說:“你前天夜裡和三名同夥弄沉我的船,還想殺了我們,是受了誰的指使?” 牛水根愣了,說:“阿普,你為什麼弄沉他的船?” 斷手阿普急了,“大牛哥你別聽他胡言亂語,趕緊抓住他們。你別忘了,是她,斬斷了我的手,是他,殺了洪爺!”阿普指指周品彥,再指指宋予揚。 周品彥笑吟吟地說道:“誰說你的手是我斬斷的?我看是你自己摔斷的。” “我自己摔斷的?”斷手阿普難以置信地舉起右臂,說,“我能摔成這樣?把整個手都摔沒了?我是怎麼摔的?” 周品彥笑道:“誰知道你是怎麼摔的?也許你運氣不好,剛好摔到了鍘刀上。”斷手阿普氣得臉紅脖子粗,這世上還有這麼不講理的人?宋予揚在一旁大笑,周品彥的胡攪蠻纏用到別人身上,還挺有趣的。 周品彥說:“我又不認識你,幹嘛要斬斷你的手。” 牛水根看看周品彥,說:“這個姑娘文文弱弱的,怎麼能斬斷你的手?阿普你不要騙我。” 斷手阿普氣得說不出話來。 周品彥上前一步,“我現在和你當面對質。你說,我是什麼時候,在哪裡斬斷你的手的?” 牛水根抱起雙臂,等著阿普和周品彥對質。斷手阿普叫道:“好!對質就對質!就是昨天天剛亮的時候,就在……在……在……”阿普的聲音低了下去。 周品彥說道:“就在我的船邊,對不對?你鑿穿我的船底,還想上船來殺我們,是也不是?” 牛水根也問道:“阿普,她說的是也不是?” 斷手阿普張口結舌,“我我我、我沒殺掉她,她卻砍斷了我的手。” 宋予揚笑道:“你說的沒錯。走吧,我跟你去見縣太爺。” “你……你究竟是什麼人?”斷手阿普變了臉色。 宋予揚掏出腰牌晃了晃,“我是京城裡的捕頭。” 斷手阿普轉頭就跑,宋予揚一個箭步跨上前,劈手抓住了他。牛水根楞呵呵地,還在琢磨那位文弱姑娘和阿普到底誰對誰錯。等他看見斷手阿普被宋予揚勒住了脖子,才明白過來,叫道:“你快鬆手,放了阿普!”他心思慢,手下可不慢,話音未落,“呼——”地一拳打向宋予揚。 宋予揚身上有傷,只能用巧勁兒。他將阿普一推,對準牛土根的拳頭,牛土根急忙收回拳頭,變了方向又是“呼——”地一拳。這愣小子拳法平平,可是力道十足,每一下都扎紮實實,又穩又狠。宋予揚拳腳比平時慢了許多,力道也弱了大半。那牛水根皮糙肉厚,挨得住打,宋予揚的拳腳落在他身上,他哼都不哼一聲,幾招下來,宋予揚一點上風沒占。 旁邊二十來個人聽說宋予揚是京城來的捕頭,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猶豫著不敢上前。周品彥叫道:“快住手!”牛水根充耳不聞,他死盯著宋予揚,蠻牛一般,只管呼呼出拳。 周品彥拔出短劍,扯過阿普,“你再不住手,我就砍了他另一隻手!” “住手!”人群之外傳來一聲斷喝。 圍觀眾人叫道:“少幫主!少幫主來了!”眾人向兩邊閃避,讓出一條路來。 牛水根總算住了手。他彎著腰,雙手撐在膝蓋上,臉漲得通紅,呼哧呼哧地直喘粗氣,不知是氣的還是累的。 那位少幫主高高地坐在一頂四人抬的椅轎上。他長得十分老相,看上去四十上下,手裡拿著一根鐵手杖,神情倨傲地說:“兩位朋友,請問尊姓大名,為何欺負我龍騰幫的弟兄?” 宋予揚朗聲說道:“在下宋予揚,是京城裡的捕頭,這位是周姑娘。閣下想必就是龍騰幫的少幫主了,不知是滕允文還是滕允武?”龍騰幫幫主滕龍吟有兩個兒子,叫做允文允武。兩兄弟的名號,江湖上盡人皆知,宋予揚聽說過卻沒見過。 “原來是京城來的捕頭,失敬失敬!在下滕允文。浦陽分舵舵主洪盛遇難,我特意趕來處理後事。”滕允文換上笑臉,手杖敲了敲抬槓,椅轎落了地。滕允文站起身走近兩步,他個子不高,走起路來一跛一跛的,身子上下晃動,剛才的威風登時沒了。原來他坐椅轎是因為腿有殘疾,並不是要擺譜。“這位宋捕頭,你可認識盧雪梅盧捕頭?我們龍騰幫總舵在她治下,受她教導多年了。適才鄙幫這些兄弟多有得罪,請宋捕頭恕罪。不知適才為何起了紛爭?” 宋予揚便將前天晚上洪盛派人鑿沉他的船,並親自帶人追殺他們的事講了一遍。 滕允文聽得黑了臉,厲聲喝道:“余阿普!本幫幫規第一條,不得違反朝廷法度,你們竟敢謀害六扇門的捕頭?” 斷手阿普哭喪著臉說:“少幫主,洪爺命我們去鑿船的時候,並不知道這位小爺是六扇門的捕頭。而且,是另一位六扇門的捕頭讓洪爺去殺了這位捕頭的。” 宋予揚十分驚奇,“另一位捕頭?是誰?” 斷手阿普說:“是一位姓蔣的捕頭。他說船上是個大惡人,六扇門不方便出頭,所以才請我們龍騰幫出面,私下給料理了。” “姓蔣的捕頭,蔣雄?”宋予揚暗自心驚。蔣雄果然是詐死,而且還暗中盯上了他,看樣子是非要除掉他而後快。 “那位捕頭的確是叫蔣雄,洪爺和他是老相識了。” 滕允文說道:“蔣雄?可是朝廷最近畫影圖形緝拿的蔣雄?” 斷手阿普一臉驚愕,“我們這些日子一直跟洪爺在巡江,沒見到官府的榜文。” 宋予揚問道:“後來呢?你接著說。” 斷手阿普說道:“後來,洪爺帶著我們追到江邊,眼看就要得手了,不知為什麼洪爺突然撤了。上了船我們問洪爺,洪爺破口大罵,說我們上了當,原來蔣雄讓我們追殺的是江湖黑道,還是最黑的那種。洪爺說六扇門都惹不起的人,我們龍騰幫就更惹不起了,還說今天差一點就被蔣雄坑了。”斷手阿普偷瞄了一眼周品彥,繼續說道,“洪爺發了一頓脾氣,然後命令我們準備酒菜,去碼頭接蔣雄,說要問個清楚。我的手疼得厲害,實在忍不了,就跟洪爺說了,先回了家。後來我就聽說洪爺被人殺了,我還以為是你們來報仇了。” 宋予揚問道:“那些黑魚,是洪盛找來的?” 斷手阿普說道:“什麼黑魚?浦陽江不產黑魚。” 宋予揚對滕允文說:“案情已經清楚了,洪盛是被蔣雄殺的。” 滕允文猶豫片刻,說道:“事情恐怕沒有這麼簡單,我看洪盛八成是被舍弟派人殺的。” 宋予揚大為吃驚,“你是說滕允武?” 滕允文點點頭,“是我一力主張,提拔洪盛做了浦陽分舵舵主。舍弟心懷不滿,所以才殺了洪盛。洪盛死了,舵主的位子空缺出來,他就可以安排自己人了。” 宋予揚問道:“哦?兇手是誰?” 滕允文含糊說道:“舍弟在浦陽分舵一定安插有人。” “是誰?” “這個嘛……”滕允文尷尬地笑笑,“等我再去追查。” 宋予揚將阿普押到縣衙錄了口供。通緝要犯蔣雄在本地出現,縣令十分緊張,聯合附近幾個縣治,派出公差四處探訪緝拿。宋周二人在本地客棧住下,一邊等官府搜查結果,一邊等滕允文回信,順便養傷。 等了幾天,並沒有發現蔣雄的蹤跡,滕允文也不聲不響地回了沅江總舵。宋予揚大為光火,“這個滕允文是怎麼回事?他不是說要去追查真兇嗎?怎麼溜了?” 周品彥毫不介意,“真兇是誰有什麼要緊,查出來又怎樣,你難道還打算替洪盛報仇不成?” 宋予揚最不喜歡這種無頭案,沒個結果,讓人心煩。“還有那些黑魚,究竟是受誰指使?蔣雄?要是能找到黑魚就好了,找到了,自然就知道是誰要殺我了。” 周品彥搖搖頭,“沒用,他們絕不會透露僱主的名字。” 他唯一能做的,只有養傷了。宋予揚身上的傷好得很快,除了肋下的傷口較深,還需每天清洗換藥之外,其他幾處已大致癒合。周品彥的獨門傷藥果然很靈,太靈了,靈得過了頭,有時,宋予揚私心裡希望他的傷不要好得這麼快。 周品彥每天給他換藥的時候,總是格外溫柔。她動作輕柔,生怕弄疼了他。如果他皺皺眉,或者呼個痛,她還會軟語安慰,屢試不爽。 這天往傷口上撒蟾素散的時候,宋予揚照例假裝“嘶——”了一聲。周品彥立刻住了手,望著他,柔聲問道:“疼了嗎?我輕一點。你忍一忍,一會兒就好了。”周品彥當他是個嬌寶寶似的哄著他,宋予揚咧嘴偷樂。 “你笑什麼?” “沒有沒有,我沒笑。”宋予揚繃住臉,說道,“你給我換藥的時候,像個溫柔的小娘子……”周品彥眼睛一瞪,宋予揚趕忙說道,“你別誤會,我不是占你便宜。我是說,以後娶你的人還挺有福氣的。” “你見過哪個女飛賊嫁人的?” “什麼?你們不許嫁人的嗎?” “差不多吧。” “嫁男飛賊也不行?” “你還是操心你自己的事吧,想一想如何才能娶到天下第一美女。”周品彥替他包紮好傷口,收拾起藥瓶藥盒,出去了。 她真是一點虧都不吃。宋予揚躺在床上,心想,也許他不該讓周品彥陪他回杭州的,真的。他手頭的無頭公案已經夠多的了。 又等了兩天,依然沒有結果,二人便收拾行李繼續往杭州進發。如今水路是不敢走了,宋予揚身上有傷,二人便雇了車,走陸路。一路上,宋予揚格外小心,提防蔣雄尾隨而至,再出殺招。幾天過去,卻毫無動靜,宋予揚也就漸漸鬆懈了。 江南春天多雨。這一天又淅淅瀝瀝地下起小雨來,宋予揚肋下的傷口也已癒合,二人便撐了傘走在雨中。雨中的風景別有韻致,遠山近水,屋舍樹木,隔著濛濛雨霧,飄渺朦朧,仿佛仙境一般。 周品彥最喜歡這樣的天氣了,她興致極好,陌上細雨霏霏,自然也要緩緩行去。宋予揚說:“你這人還真是古怪,別人都喜歡晴天,你卻喜歡陰天下雨。” “你不就是想說,我們做飛賊的見不得光嘛。” 宋予揚搖頭笑道:“我可沒有你這些彎彎繞的小心思。” 可惜好景不長,雨漸漸大了,風漸漸轉急,和風細雨變成了淒風冷雨。冷雨斜斜地橫掃進來,傘根本遮不住。不一會兒二人便衣衫盡濕,淋了個透心涼。二人急忙找農家歇了,換上乾淨衣裳,周品彥坐在床上,緊緊圍著棉被,嘴唇凍得烏紫,半天緩不過來。 主人煮了薑湯,宋予揚熱熱地喝了一大碗,身上暖和過來。他端了一碗給周品彥,周品彥卻不肯喝。 “喝了就不冷了。”宋予揚勸道。 “我不愛喝。” “閉著氣,別品味兒,咕咚就下去了。” “不喝。” 宋予揚無奈,“那我給你倒碗熱水吧。” “哎,順便在熱水裡放點茶葉。” “你不是不喝外面的茶嗎?” 周品彥笑道:“對呀,所以我想請你在熱水裡放一點我包袱裡帶的茶葉。” 宋予揚無奈搖頭,打開她的包袱,找出一個竹製茶葉筒。周品彥又說:“這是龍井,不能用滾水直接沏,你把滾熱的水放至八九分熱,再沏茶。” 宋予揚瞪她一眼,“毛病真不少。”宋予揚去廚房燒開了水,他才沒耐心等滾水涼至八九分熱呢,他打開壺蓋,胡亂吹了兩下,便沏了茶端來。 周品彥道了謝,捧著茶碗,慢慢吹涼了,只啜了一小口,便皺起眉頭。 宋予揚有些心虛,“又怎麼了?我可沒用滾熱的水沏茶啊。”他不是還吹了兩口麼?難道她這也嘗得出?這可神了。 周品彥嫌棄地說:“這不是茶碗,這是飯碗,一股煙火氣。” “人家家裡飯碗就是茶碗,茶碗就是飯碗,哪有你這麼挑剔的!” 周品彥放下茶碗,說:“算了,我還是喝我隨身帶的水吧。” 她隨身帶的是涼水,喝下去更暖和不過來了。宋予揚搖頭嘆氣,“好了好了,我去給你把碗刷了,再給飛姑娘沏一碗不帶煙火氣的茶來。” 周品彥笑道:“多謝宋捕頭,回頭我親手沏壺好茶給你喝。” 第二天雨過天晴,太陽出來了,天氣突然暴熱,沿途野花競相綻放,奼紫嫣紅,一派生機盎然。這忽冷忽熱的天氣宋予揚還能適應,可周品彥經這冷熱一激,卻生起病來。 宋予揚看她一步懶似一步,還沒到中午便尋了附近農家早早歇下。周品彥午飯只吃了幾口,便躺在床上昏昏睡去。宋予揚摸摸她的額頭,燒得燙手。周品彥昏睡不醒,晚飯也沒吃。宋予揚守在她床邊,備了米湯等她醒來再吃。到了晚上他困倦起來,伏在周品彥的床沿睡著了。 半夜裡有人推他,宋予揚迷迷糊糊地抬起頭來,周品彥欠身起來,說道:“你怎麼睡在這裡?” “你燒得燙手,要不要喝點米湯?” 周品彥復又躺倒,閉上眼睛搖搖頭,說:“我沒事,你去睡吧。” 宋予揚說:“你別管我,管你自己就行了。” 周品彥往裡躺了躺,“那你上床睡吧。” 宋予揚性本不羈,稍一猶豫,便在周品彥身邊躺下,替她掖了掖被角。 第二天周品彥絲毫不見好轉,時醒時睡,在床上又躺了一天,飯也不吃。傍晚時分,宋予揚餵她喝了幾口米湯,周品彥兩頰燒得通紅,右手一個勁兒地摸著脖子上戴的玫瑰玉墜。 宋予揚以為她戴著不舒服,說道:“取下來,等病好了再戴吧。” 周品彥取下玫瑰玉墜,放在宋予揚手裡,低聲說道:“要是……”她眼圈一紅,欲言又止,停了半晌說道,“你替我把這個帶到揚州,鳴泉琴行,交給一個姓顧的。你告訴他,我不生他的氣了……” 宋予揚聽明白了,她這是交代後事呢。宋予揚笑道:“你想什麼呢?你只是受了些風寒,又不是大病,過兩天就好了。好好睡一覺,別胡思亂想,興許明天早上就好了呢。” 周品彥點點頭,閉上眼睛,眼角一滴眼淚緩緩流下。宋予揚覺得她又可憐又可笑,她平日裡傲氣又多刺,生起病來卻脆弱又嬌氣。 這晚宋予揚依然陪著她。半夜裡他伸手摸摸周品彥的額頭,燒終於退了,宋予揚這才放心地睡去。 早晨,周品彥終於能下地了。這幾天天氣晴好,風變得暖洋洋的。宋予揚把桌椅搬到院子裡,等周品彥梳洗好了,叫她出來吃飯。宋予揚端上兩碗熱氣騰騰的麵條,周品彥嘗了一口,說:“味道不錯,這家大嫂手藝挺好。”宋予揚笑著低頭吃麵,沒說話。周品彥說道:“不會是你做的吧?” “這有什麼奇怪的,一碗麵而已,又不難。” 周品彥抬頭看看,她的衣裳洗好了晾在院子裡,“你洗的?” “對呀,反正閒著沒事幹。” 周品彥沉默半晌,說道:“你很像我娘。” 宋予揚一口麵條差點噴了出來,“我一個大男人,要像也該像你爹吧!像你娘?” “我已經完全不記得我爹的樣子了,我從小跟著師父長大,就連我娘的模樣我也記不清了。只記得小時候睡在我娘身邊,特別安心。那種感覺我倒一直沒忘記,昨晚上我和你一起睡著,感覺就像是睡在我娘身邊一樣。” 宋予揚心裡一陣酸楚。 周品彥說:“你身上的味道也很像我娘呢。” 宋予揚哭笑不得,喃喃說道:“我居然能做別人的娘,真是萬萬沒想到。” 周品彥忍不住笑了起來。 這天,二人就在農家休息。晚上洗漱已畢,周品彥說:“你還陪我睡吧?” 宋予揚的臉一點點燒起來,周品彥仰臉看著他,眼神清澈,一臉無邪,宋予揚不由得答道:“好啊。” 周品彥甜甜地笑了,偎在他身邊很快睡著了。宋予揚卻心躁難定,躺在床上,輾轉了好一陣子,方才睡去。 時間過得飛一樣地快,轉眼離杭州只剩不到半天的路程。宋予揚不想再趕路,便早早地找了客棧住下。周品彥獨自去市集買東西,回來之後把自己關在屋裡,好久不出來。自從她上次生病,宋予揚總覺得,她對他有些依戀。淡淡的,似有若無,說不清道不明,但就是有些什麼,和以前不一樣了。宋予揚沒事幹,便走過來瞧瞧周品彥在幹什麼。 周品彥的桌子上亂亂地堆著些筆墨、顏料、宣紙之類,還有一把打開的摺扇。宋予揚拿起摺扇,上面畫著兩枝牡丹,題著兩句詞:“魏紫姚黃凝曉露。國艷天然,造物偏鍾賦。”下面落款“品心齋主人敬贈”,墨跡尚未乾透。 “品心齋主人是誰?” 周品彥笑道:“正是區區在下。” 宋予揚驚訝極了,“你畫的?” “沒想到我一個飛賊還會畫畫?” 他可真沒想到。宋予揚拿起摺扇細看,扇面上兩枝白色牡丹,枝葉披離,錯落有致。題字和落款字跡清秀,頗具風骨。“什麼叫品心齋?品世道人心?” 周品彥說:“世道人心與我無關。”她提起筆,在宣紙上寫下“宋玉羊”三個字,笑吟吟地看著宋予揚。宋予揚會意,接過筆來,在紙上寫下自己的名字。他的字並未著意練過,筆力粗獷遒勁,比周品彥的字大,筆畫也粗。宋予揚停了一下,在“宋予揚”三個字左邊寫下“周品”二字,然後一頓,懸筆等著。周品彥輕聲說道:“彥士的彥,顏色的顏的左半邊。”宋予揚仔細寫下“彥”字,放下筆。 周品彥拿起宣紙,看了一會兒,忽然低頭不語。 “怎麼了?”宋予揚倚在桌角,彎下腰,仰頭看周品彥的臉。周品彥臉上的表情有點兒難以琢磨,宋予揚笑道:“你是不是捨不得我啊?” 周品彥臉色一變,沉下臉怒道:“你這人,如此輕薄無行!” 宋予揚十分愧悔。是他言語輕佻了,心中還有輕慢之意。他想說點兒什麼,又怕越說越糟,越說越讓周品彥覺得他油嘴滑舌。宋予揚一向言語靈便,揮灑自如的,此刻竟不知說什麼才好。 二人默然對立。周品彥嘆了口氣,取過扇子,在“品心齋主人敬贈”之上,寫下“宋予揚惠存”五個字,輕輕吹乾,遞給宋予揚,說:“這把扇子是我猜謎贏來的,畫是我畫的,都不怎麼好。你若不嫌棄,就送給你。” 宋予揚接過扇子。周品彥說:“我要送你一把好扇子也不難,古人真跡,今人墨寶,你想要什麼都容易。但是那些扇子都和這把不一樣,這把扇子一點賊味兒也沒有。”周品彥側過頭偷偷地笑了。 宋予揚看看手中的扇子,再看看周品彥,他突然明白了什麼叫“品心”。 杭州城裡景物依舊,只除卻,春色更濃。宋予揚有種恍如隔世之感,回到杭州,就是回到了過去熟悉的日子,可是一切似乎都不一樣了。周品彥說要送他回驛館,“送佛送到西,以後你再丟了畫,本人概不負責。” 宋予揚說:“你生病的時候說起的,揚州琴行那個姓顧的,是你什麼人?你為什麼要生他的氣?”這個問題在他心裡過了好幾趟了,今天終於問了出來。 “不告訴你。” “你不告訴我,我也猜得到。他一定是你的‘心上人’,你脾氣壞,又愛生氣,他可有苦頭吃了。” 周品彥瞟他一眼,說:“瞎猜,姓顧的是我師姐。” 宋予揚笑了,“明白了。你就是小心眼兒,逮著誰跟誰生氣。” “你才小心眼兒。” 宋予揚心情好極了,指指街對面,“那邊有賣芝麻糖的,我給你買糖吃。” “我又不是三歲小孩,吃什麼糖啊?” 宋予揚笑道:“你不是說我像你娘嗎?哄你睡覺,給你做飯、洗衣裳,就差給你買糖吃了。” 周品彥在宋予揚胳膊上輕輕一拍,笑道:“你盡胡說!” 春風輕拂,柳絲飛揚,宋予揚滿心裡都是幸福喜樂。他想大喊,想大笑,想連著來幾個空翻。身邊人嬌嗔滿面,語笑晏晏,宋予揚望著她,突然有股衝動。他想抱住她,親吻她,可他卻不敢造次,只伸出手去,輕輕在周品彥鼻子上一點。 周品彥雙眸清亮,笑著扭過頭去。 周品彥突然輕聲說道:“你的心上人來了。”她一閃身躲到宋予揚身後。 遠遠地走來兩個人,正是徐一輝和錢小蝶。他們也看見了宋予揚,錢小蝶揚聲叫道“三哥”,快步朝他走來。宋予揚朝他倆揮了揮手,一回頭,周品彥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 古畫鑑定會定在第三天。雷大人親自監場,典當古畫的客人也到了,曾豐裕和曾老六立在一旁,徽記錢莊的石崇賢、福賜綢緞莊的王福賜旁觀作證。 鑑定人請的是杭州最負盛名的畫家杜瘦石。宋予揚打開青玉石筒,小心地把畫抽出來,鋪在當中案上。杜瘦石邁著方步踱過來,彎下腰,看看這幅再看看那幅,然後從懷中取出一副手套戴上,拿起畫對著亮光再看。眾人的眼睛緊盯著杜瘦石,曾豐裕緊張得大氣都不敢喘,仿佛準備好了隨時暈厥過去。 兩幅畫都看完,杜瘦石取下手套,沖雷大人點點頭,“真跡。”雷大人笑著請了杜瘦石去後堂敘談。 府衙之上歡聲一片,曾豐裕長出了幾口氣,激動地撲向宋予揚,看那架勢是要一把把他抱住。 宋予揚感興趣的是杜瘦石。這個傲氣沖天的白鬍子瘦老頭,威望還挺高,他一出言眾人盡皆信服,想必是有真才實學的。宋予揚對字畫一竅不通,馬上就要離開杭州了,宋予揚特意去登門請教。 宋予揚坐在杜瘦石家的客室里等了半天,茶喝了三碗,杜瘦石都沒露面。他來之前就聽人說杜瘦石架子大,這下可算領教了。這架子,的確大。 宋予揚站起來在客室溜了兩圈,客室四壁乾乾淨淨,一幅字畫不掛,也是有特色。客室旁邊有門虛掩,宋予揚輕輕一推,裡面沒人。這是一個畫室,各色畫具、顏料、紙張,擺放凌亂,案上有畫未完,有紙團沒扔,有墨筆待洗。畫室牆上滿滿的,掛的都是畫,原來杜家的畫都掛在了這裡。宋予揚閒著沒事,逐一看去。畫室牆壁一角掛著一幅《寒梅傲霜圖》,大雪紛飛,老梅枝幹縱橫遒勁,點點紅梅艷若施脂。宋予揚湊近了細看,落款一行清雋的小字:“丙子春二月十三品心齋主人恭賀恩師六十壽誕”。 一盆冰水當頭澆下,宋予揚呆立當地,透心透肺的涼意。難怪這幾天周品彥一次都沒來找過他呢,這件事從頭到尾,都是周品彥給他設的局! ☆、第13章 龍騰幫號稱江湖第一大幫派,幫眾從東到西遍布大江南北,大多逐水而居。幫主滕龍吟年青的時候也是個狠角色,殺人越貨,幹了不少非法的勾當。朝廷屢屢派人剿滅,無奈龍騰幫人數眾多,官兵一來,便混跡百姓之中,官兵一走,便出來招搖依舊,著實不好對付。 當年錢彪為這龍騰幫沒少花心思,來來回回和滕龍吟周旋了好幾年,終於勸動他金盆洗手,龍騰幫從此改邪歸正。不僅如此,這些年龍騰幫協助官府維持地方秩序,也頗有些功績。一轉眼太平了快十年,沒想到龍騰幫這回捲入了銷魂散案。這案子如何處理,卻也相當棘手,辦鬆了,違了朝廷法度,辦嚴了,又怕逼反了龍騰幫。要論和龍騰幫打交道,沒人比錢彪更在行,鮑大人左思右想,最後親自登門,將這件事托給了錢彪。 錢彪便命徐一輝跟著老捕頭程浩赴龍騰幫總舵面見幫主滕龍吟,他們到達沅江城的時候已是黃昏,盧雪梅在城外已經專候多時了。 “程伯、一輝!”盧雪梅快步迎上前來,“我接到快報就趕過來了,有什麼機要大事,程伯都親自出馬了。”她一邊說一邊扶程浩下了馬。程浩是六扇門資歷最深的老捕頭,他人脈廣,威信高,經驗老到,熟諳江湖黑白兩道,當年曾盛傳他要升任總捕頭的,不知為何後來卻提了錢彪。程浩和滕龍吟也十分相熟,錢彪派徐一輝跟他一起南下,也有讓徐一輝歷練學習之意。 程浩把韁繩扔給盧雪梅,背著手昂然前行,“能有什麼機要大事!看著吧,這件事就是老母雞孵鴨蛋,替人打算還不落好,不好辦啊,辦不好我們連家都回不去囉。” 徐一輝牽著馬和盧雪梅並肩走在後頭,他低聲向盧雪梅解釋道:“我們是來見滕龍吟的,銷魂散的事。” “猜到了。”盧雪梅說。她邊走邊對二人說,“滕龍吟不在沅江城裡,他在飛雲島休養。他年紀大了,腿腳不便,已有很長時間不見外客了,我也有一年多沒見過他的面。如今龍騰幫大小事務都是允文允武兩兄弟在辦,兩兄弟不和,幫里分了幾派,內訌得厲害。程伯,你們遠道而來,累了,今晚休息一下,明天再上飛雲島?” 徐一輝說:“程伯,上飛雲島之前要不要先見見滕允文、滕允武,摸摸情況再說?” 程浩說:“今晚就見見那哥倆,早完事早回家。唉,年輕的時候老喜歡五湖四海到處跑,如今老嘍,不想動了。在家千日好,出門一時難吶!” 盧雪梅說:“滕允文住在離城十里的烏衣鎮,滕允武就住在這沅江城裡。程伯你看先見哪個?” 程浩說:“長幼有序,先見老大。見過滕允文之後,再讓他去把他兄弟叫過來。” 盧雪梅說:“那哥倆撮不到一堆,恐怕滕允武不肯去。” 程浩呵呵一笑,“那正好了,他倆不和,咱們的事就好辦囉。” “我現在就去找滕允文,帶他來見您。” “不用,我們登門拜訪,殺他個措手不及,哈哈。” 滕允文得知他們三人到了,披著衣裳,一跛一跛地奔出來,“哎呀,程伯、雪姑娘!大駕光臨,真是蓬蓽生輝!”滕允文卻不認得徐一輝,“這位是?” 盧雪梅兩邊介紹了,滕允文急忙命人備茶備飯備酒,很快諸色齊備。滕允文親自下桌斟酒,程浩坐在首座,說:“你別忙了,去把你弟弟滕允武叫來,我有話跟你們哥倆說。” “這個……”滕允文面帶難色,“程伯您有什麼話,跟我說就行。” “跟你說就行?你能當你兄弟的家?” “這個嘛,小武未必肯到我這兒來。” 盧雪梅插言道:“你就說程伯和徐捕頭來了,要見他,他還不肯來麼?” “好,我這就派人去請。” 這邊先行開宴。程浩說道:“允文,我聽說你爹這些年身體不大好,你們龍騰幫現在主事的是誰,誰是下一任幫主?” 滕允文面色尷尬,“這幫主之位,老爺子想給誰就給誰,我雖然是大哥,但小武非要爭的話,就給他好了,我無所謂。” “這件事按理說呢,是你龍騰幫自家的事,應該由你們自家決定,我們不好插手。我們六扇門關心的是,龍騰幫以後是走黑道還是走白道,只要你們下一任幫主和朝廷一條心,保地面上太太平平的,誰任幫主,我們都無所謂。” 滕允文趕忙說道:“家父自從金盆洗手之後,一直嚴守朝廷法度,對幫眾管教甚嚴,本幫幫規第一條就是‘不得違反朝廷法度’。遵守朝廷法度,於我而言,既是國法,也是幫規,更是家訓,允文不敢絲毫有違。” 程浩點頭說道:“很好!很好!” “只是小武他……” “小武怎麼了?” 滕允文臉上擠出笑來,說道:“小武他年輕好勝,膽子大,怕是不太馴服。” “嗯,我聽說他不服你的管,在幫里拉幫結派?” “拉幫結派都是小事,浦陽分舵的舵主洪盛,和我走得近些,就犯了他的忌諱,結果不明不白地被人幹掉了。” 程浩不清楚這事,徐一輝心裡卻明白。洪盛的案子他聽宋予揚講過,宋予揚懷疑兇手是潛逃在外的蔣雄,滕允文這麼輕飄飄地一句,就栽到了他親兄弟的頭上。 程浩喝了一口酒,推心置腹地說道:“允文啊,實不相瞞,我們這次來,是來找你們龍騰幫的麻煩的。銷魂散案是現而今頭等重案,龍騰幫在裡面幹了些什麼,想必你也知道。前段時間杭州府抓到一個姓常的,叫常什麼來著?”程浩頭微微一側,問道。 “常富貴。”徐一輝答道。 “對,常富貴,是你龍騰幫的人吧?” 滕允文說:“常富貴是小武的手下。” “這案子不在錢大人手上,歸鮑大人管。鮑大人哪管你什么小五小六,總之你龍騰幫犯下的案子,你們就得背著。別說你了,你爹也跑不了!”程浩把筷子往桌上一丟,往椅背上一靠。 滕允文面帶懼色,說:“程伯您看,這事該怎麼辦?” 程浩一拍桌子,厲聲說道:“怎麼辦?按著鮑大人的意思,給你連鍋端了就完了!”他斜眼瞟了一下滕允文,滕允文一臉驚慌。程浩語氣一緩,說道,“可是錢大人還很念舊,他和你爹是多年的老朋友了,總不能親眼看著龍騰幫灰飛煙滅。錢大人的意思是,做了案子的,嚴懲不貸,沒做案子的,還是要網開一面,區分開來。做了案子的,也只揪首惡,從者不咎。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才是處世之道,你說是不是?” “是是是。”滕允文點頭如搗蒜。 “首惡呢,有那麼一些,鮑大人是堅決不同意放的,錢大人也保不了。這些人你龍騰幫乖乖地交出來,押送官府,余者一概不牽連,這事兒就算完了。” “這個……”滕允文聽得心驚,“這個我可做不了主,這事太大了,得問老爺子。” “我聽說你爹身體不好?” “是,腰腿疼,老毛病了。這幾年呆在島上,輕易不出來。” “允文啊!”程浩拍著滕允文的肩膀說,“你是滕家老大,也是龍騰幫的少幫主,有些事情該做主的就得做主,只要你行得正立得直,自會有人給你撐腰。你聽明白了嗎?” “明白!明白!”滕允文連連點頭。 “明天一早我們上飛雲島去見你爹,你跟我們一起去吧。你爹老了,人老了難免糊塗,權衡不清利弊,到時候你要多拿主意才行啊。” “明白!明白!” 直到酒足飯飽,滕允武都沒露面。程浩起身告辭,“不等了!不請他,是我們不對;請了他,他不到,耽誤了正事,怪他自己。” 滕允文將他們三人送到沅江城,盧雪梅已經安排在城裡安排妥當,當晚三人在城裡客棧住下。 滕允文走了。盧雪梅說:“程伯真厲害,三言兩語就收服了滕允文。” 程浩搖頭道:“收服他有個屁用!滕允文要是夠強,早幾年就大權在握了,哪能讓他弟弟做大,他們哥倆差著十來歲呢。” 徐一輝說:“龍騰幫選個弱勢的幫主,應該對我們更有利。” 程浩說:“也未見得。弱勢的幫主聽話,不敢跟你搗蛋,但是他不服眾,他的話幫里沒人聽,你說要他何用?對了,雪梅,你一個人來的?” 盧雪梅說:“我帶了三十人來,三五個人一組,都喬裝打扮了分散在城裡城外。我料到您老要見滕龍吟,已經備下了兩條大船,明天弟兄們都會去船上候命,竹哨為號,萬一飛雲島有變,即刻有船前來接應。龍騰幫雖說一向合作,可兔子急了還咬人呢,這裡又是他們的老窩,不得不防。” 程浩呵呵笑道:“雪梅,你總是這麼周到妥當。小心點兒沒錯,可也別弄得太緊張了,讓人看著露怯。” “是。” 徐一輝問道:“尤虎來了嗎?” “來了。” 徐一輝說:“程伯,明天讓尤虎和我們一起上島吧?” “好,這事你定吧。”程浩打個呵欠,“睡了睡了。” 正待睡下,滕允武來了。滕允武二十出頭的年紀,比滕允文高出整整一個頭,長得端正挺拔,四肢修長,肩寬腰窄,身穿一襲白衣,看上去風度翩翩,一表人才。滕允武一進門就先忙不迭地道歉,說家裡有客人絆住了,誤了他們的接風宴,“還請程伯恕罪。” 程浩先喝了一聲彩,“瞧這小子,出脫得真精神!這身條兒,跟我們六扇門的風流神捕宋予揚差不離,難怪老滕偏愛小兒子呢。” “我哥又在你們面前說我爹偏心了吧?”滕允武冷笑道,“像個碎嘴婆娘,逢人便訴說他有多命苦。哼!拿瘸腿搏同情,面上笑臉迎人,內心陰險狡詐,腳下暗中使絆。只有女人才會上他的當!” “滕允武你說什麼呢?”盧雪梅斜倚在門邊說道。 滕允武一回身,笑道:“唷,雪姑娘!您看您來了也不知會我一聲,我那邊已經安排好了,就請程伯和二位去我那邊住,住在這裡實在太委屈三位了。” 盧雪梅眼睛一瞪,“程伯請你,你都不到,還在這裡撒謊騙人!我問你,你家裡來的是什麼客人?玉皇大帝還是閻王老子?” 滕允武滿臉賠笑,“雪姑娘!雪姑奶奶!我家的事您最清楚了,當著程伯的面,您也給我留點面子。” 程浩哈哈大笑:“你現在叫九天娘娘都沒用囉!” “我賠罪,我賠罪!”滕允武從懷裡掏出三個布包,放在三人面前。 “這是什麼?”程浩問道。 “這是一點小意思,你們大老遠來了,給家裡買些禮物帶回去。” 程浩捏起布包一角看了看,說道:“今天天晚了,我們要趕緊睡了,就不挪地兒了。我們和你大哥約好了明天一早上飛雲島,去瞧瞧你爹。你們龍騰幫的新幫主遲遲不定,大家心裡都不安,你也一起去吧,聽聽你爹到底是個啥意思。” 飛雲島上戒備森嚴。 上百名壯漢兩溜排開,從船碼頭一直站到龍騰幫總舵大門,列出一條“羊腸人路”,寬度僅容一人通過。這些人一式的紅布坎肩,扎著湛藍腰帶,神情肅穆,手裡的長槍磨得鋥明瓦亮,陽光底下晃人的眼。 滕允文愕然四顧,黑了臉,一言不發地拄杖走在最前邊。程浩背著手邁著八字步跟在他身後。滕龍吟擺出這個陣勢,其意明顯不善,徐一輝示意盧雪梅和尤虎先行,徐一輝走在最後。 龍騰幫總舵建在飛雲島的正中心,遠遠地就瞧見一座拱形門樓,門樓後面是石塊砌就的高牆大院,十分氣派。穿過門樓,大門洞開,幾十名大漢攔住去路,喝命他們解下兵器。 滕允文黑著臉喝道:“放肆!陳達海!你連我都不認識了嗎?” 為首的陳達海臉膛黑紅,一身橫肉,他一拱手,“大少爺恕罪,並非屬下有意得罪,這是幫主立下的規矩,任何人不得違反!” 滕允文氣得直哆嗦,“我怎麼不知道還有這規矩?你睜開你的狗眼看看,這幾位京城來的捕頭,是我滕家的貴客,你這個狗奴才竟敢如此無禮!” “幫主有令,不敢不遵,請各位恕罪。”陳達海使個眼色,幾個人上來就要收他們的兵器。徐一輝正待開言,就聽身邊“撲通”、“哎呦”,四名大漢轉瞬已被尤虎放翻在地,幾十人紛紛亮出刀槍,將五人團團圍住。 程浩哈哈一笑,“到底是年輕人,火氣大。我老漢身無寸鐵,沒兵器可交。一輝、雪梅,咱就入鄉隨俗吧。滕老幫主生就一副鼠膽,咱不能拿刀弄劍地驚著他。” 徐一輝等三人交出佩刀、匕首,滕允文鐵青著臉徑直走進院子。 “且慢!”陳達海從身後趕上,“大少爺!你的拐杖。” “怎麼?你們連瘸子的拐杖都不放過?我是去見我親爹,不是去見我的殺父仇人!”滕允文氣得語無倫次起來。 陳達海說道:“大少爺的拐杖里暗藏玄機,這誰都知道。” 滕允文忍無可忍,掄起拐杖向陳達海抽去。陳達海不躲不閃,一把抓住拐杖末端,滕允文奪了兩下,沒奪過來。尤虎正待上前相幫,被徐一輝一把扯住。只聽“啪”地一聲,拐杖末端彈出四把旋刀,陳達海急忙撒手,拐杖順勢在他胸前一掃,登時衣衫破碎,鮮血淋漓。 “你……”陳達海驚怒交加,兩邊廂房裡奔出二十來人,手持鋼刀,直奔滕允文。“給我統統拿下!一個都不放過!”陳達海叫道。 徐一輝脫下外衣拿在手上,衝進人群,衣服一揮一攪,將一人的刀攪脫了手,裹在外衣里,一閃身挪至另一人面前,如法炮製。徐一輝在人群之中東挪西閃,從院門一直奔至廊下,然後將外衣一抖,叮鈴哐啷,鋼刀掉了一地。 眾人面面相覷,院子裡一時鴉雀無聲。 程浩一陣冷笑,“看來滕龍吟不歡迎我們。我們走!”他轉身就往門外走。 “老程留步!”一把渾厚蒼老的聲音響起。從側廊轉出一個人來,他手裡拄著雙拐,滿頭白髮,臉上溝壑縱橫,老態畢露,腰板卻挺得筆直,滕允武跟在他身後。不用問,來者自然是龍騰幫幫主滕龍吟了。滕龍吟大笑道:“老程,老了老了,你還是這副臭脾氣!一點兒都沒改。” 程浩罵道:“你個土泥鰍!你還不是一樣?你自己瞧瞧,你這擺的都是什麼臭架子!” 滕龍吟哈哈一笑,“誤會誤會!”他手一揮,陳達海帶著一群人退下。滕龍吟跟盧雪梅打了招呼,“盧捕頭,好久不見!”然後上下打量著徐一輝,“這位是……” 徐一輝一抱拳,“在下徐一輝。十一年前,滕幫主在岳陽樓金盆洗手,我曾隨師父到場祝賀,有幸一睹滕幫主的風采。只是當時我還小,滕幫主恐怕不記得了。” “你師父?” 程浩說道:“他是錢大人的高徒,京城裡排頭一號的捕頭,江湖上大名鼎鼎的徐一輝!”該漲自家威風的時候絕不能客氣。 滕龍吟贊道:“難怪呢,原來是錢彪的徒弟。我記得錢彪沒有兒子,沒想到卻教出了這樣的徒弟。唉!有徒若此,要兒何用?”他目光冷峻地掃向滕允文和滕允武,滕允文羞愧地低下了頭,滕允武卻撇撇嘴,一臉的不服氣。 滕龍吟將眾人請至大廳。廳上一張寬大的軟榻,兩邊兩排高背扶手椅。滕龍吟雙手扶著腰,微哼一聲靠坐在軟榻上,長出一口氣。程浩等人在扶手椅上依次坐了,滕家兩兄弟立在軟榻兩側。 “允文!”滕龍吟目光直視前方,喚道,“你去坐著。” 滕允文躬身答道:“父親……” “叫你坐你就坐!”滕龍吟瞟了他一眼,語氣十分不耐煩。 “是。”滕允文一拐一拐地走過去,在最下首坐了。 大廳里一片寂靜。 滕龍吟倚在榻上,目光斜向上,穿過一廳人眾,望向廳外那一角藍天。程浩端起茶碗,用杯蓋“叮叮”地刮去水面浮茶,放在唇邊“吸溜”一聲啜了一口,“呼呼”吹兩下,再“吸溜”一口。就這麼專心致志地吸溜完大半碗茶,程浩這才放下茶碗,清清嗓子,眾人都望向他,等著他發話。 “一輝,你說說吧。”程浩說道。 “是。”徐一輝坐直了身子,說道,“滕幫主,十一年前在岳陽樓,你當著天下人的面,說從此金盆洗手,只做正當營生,率領幫眾遵守國家法度,從此不過問江湖黑白兩道的是非恩怨。當年你的豪言壯語言猶在耳,可如今龍騰幫捲入銷魂散案,殺人越貨也時有發生。聽人說滕幫主這兩年一直在島上休養,很少過問幫里事務。請問龍騰幫販賣銷魂散一事,你知不知情?” 滕龍吟一動不動,半晌才慢慢地說道:“有話直說,不用跟我兜圈子。” “兩個月前,龍騰幫屬下常富貴在杭州與人買賣銷魂散,當場被擒。依據他的口供,官府前後抓了於連發、單江勝、張凱、王秉成四名要犯,追查下去,查清龍騰幫上上下下涉案者上百人。這些事情令郎滕允武一定心知肚明。”徐一輝盯著滕允武說道。 滕龍吟說:“小武,這是怎麼回事?” 滕允武不安地晃動了一下身子,“爹,我的確有所耳聞。” “他說的是真是假?” “這個……”滕允武略一猶豫,說道,“一開始我並不知道運的是銷魂散。六扇門有人找到我,說給我筆好買賣做,我就接了,直到常富貴在杭州被抓,我才知道原來他讓我們幹的是違法的勾當。” “是誰找的你?”滕龍吟問道。 “杭州府捕頭劉暢。”滕允武說,“至於劉捕頭又是聽命於誰,那我就不好亂講了。說了也白說,劉捕頭已經被他們滅了口,說什麼都是死無對證。”他意味深長地看著徐一輝。 徐一輝說道:“你不知道?去年十月五號你在雁北湖從一個綽號小青蛇的手裡買了第一批銷魂散,三天後出手。去年十月、十一月、十二月你又先後買賣了二十七筆,每一筆都有確鑿證人。你越做膽子越大,今年正月二十三你帶著常富貴在杭州醉仙樓和劉暢碰面,談好了要做筆大的,二月十六日常富貴在杭州落網,他第一個供出的人就是你!人證物證俱在,你這個‘不知道’除了騙三歲孩子,也只能騙騙你自己!” 程浩從懷中掏出三個布包,從裡面抽出三沓銀票,扔在茶几上。“這個買賣來錢快,是不是啊,小武?錢是個好東西,可惜不是所有的錢都能賺的,你這個錢,是販賣銷魂散賺來的吧?我們不敢收,現在當著你爹的面還給你。” 滕允武瞅瞅滕龍吟,“什麼銷魂散,我根本不知道!”他嘴上雖硬,可聲音里已有三分氣怯了。 程浩嘆了口氣,說:“事已至此,抵賴、狡辯都是沒用的,不如想想怎麼平息事端。” “老程,依你之見呢?”滕龍吟終於開了口。 程浩說:“我昨晚跟允文說過了,我給你開個單子,你把單子上的人交給我,這事就算完了。” 滕龍吟運了運氣,指著廳上的牌匾說:“你看看匾上這四個金字,寫的是什麼?‘義薄雲天’!我二十八歲創建龍騰幫,至今快四十年了。這四十年龍騰幫從區區三十九人壯大到現在五萬三千人,每年都有新弟兄前來投靠,靠的是什麼?就是一個字,義!你現在讓我把幫里的弟兄交出去,親手將他們送上黃泉路?” 程浩說:“這個嘛,具體怎麼個交法,我們可以再商量。” 滕允武叫道:“爹!你不能答應他們!單子上總共有兩百五十八人,都是幫中最能幹最得用的弟兄。他們打著辦案的幌子,目的是要傷我龍騰幫元氣!” 徐一輝問道:“你怎麼知道單子上有兩百五十八個人?你在哪兒看到的名單?” 滕允武哼了一聲,“這個案子水有多深,你不會不知道吧?你以為我是不知輕重的人?稀里糊塗地就能卷進去?” 徐一輝說:“那你也該知道,名單上面頭一個,就是你滕允武!” 滕允武上前一步,怒氣沖沖地說:“既然這樣,交人也是死,不交也是死,不如死拼到底!我龍騰幫也不是吃素的,大不了拼他個魚死網破!” 徐一輝冷笑道:“以卵擊石,自不量力。” 滕允武大聲說道:“姓徐的!你問罪問到我門上來了?膽子不小!你睜眼看看,你現在站的,可是我的地盤兒!” “憑你可留不住我。”徐一輝說道。 徐一輝不惱不怒,壓根兒就沒把他放在眼裡。滕允武勃然大怒,“你囂張什麼?再囂張我叫你有去無回!” 滕允文開口勸道:“小武,你光會嘴頭上逞強,屁事不頂。此事還得從長計議,來硬的,只會玉石俱焚……” 此話無異於火上澆油,滕允武越發怒不可遏,跳到滕允文面前,高叫道:“你這個吃裡扒外的東西!反正名單上都是我的人,你巴不得趕緊把人交出去,最好連我在內,這樣你就能穩做幫主了?你打得一手好算盤!” “我好心勸你,你倒滿嘴放起臭屁來……”滕允文也來了氣,拐杖篤篤地敲著地板。兩兄弟對峙著,鬥雞似的,個個臉紅脖子粗。滕允武伸手一把揪住他哥哥的脖領子,“你才放屁!” “畜生!”滕龍吟大喝一聲,一拍扶手猛地站了起來,“都給我閉嘴!我還沒死呢,輪得到你們亂插嘴?!”滕允武強壓怒火,忿忿地向後退了幾步,滕允文也氣哼哼地坐下了。 滕龍吟氣得渾身打顫,喘個不停。 盧雪梅站起身來,眼望滕龍吟身後,“嘉玉,你來了?”眾人一齊望去,滕龍吟身後屏風邊上站著一個年輕姑娘,一雙粗黑的大辮子垂在胸前,手裡端著個托盤,托盤上一個青花蓋碗。盧雪梅快步走上前去,接過托盤,放在滕龍吟面前的茶几上,“老爺子,消消氣兒!你閨女給你送藥來了。” 程浩說:“這是小嘉玉?嚯,幾年不見,長這麼大了,當年的小丫頭如今長成大姑娘了!” 滕嘉玉扶著滕龍吟坐下,將藥碗遞給他。滕龍吟怒氣未消,一把拂開,險些打翻藥碗。滕嘉玉慌忙穩住,低低地叫了一聲“爹——”她愁容滿面,聲音哀怨。滕龍吟看了她一眼,接過碗來咕咚咕咚把藥喝了。 滕龍吟放下藥碗,抹了抹嘴。“老程,咱們多年的老交情了,你的意思我明白了,咱們不用繞彎子,我就跟你直說了吧!你想讓我交出幫中兄弟,這個萬難從命。兄弟們信任我才跟著我,患難時刻,我不能背棄他們。” 徐一輝說:“龍騰幫幫規,不得違反朝廷法度。犯法即是違規,國法幫規都難輕饒。你對他們義,就是對遵規守法的弟兄不義。為了他們與官府對抗,陷龍騰幫於傾覆,更是大不義。” 程浩點頭道:“是這個理,一輝說得十分清楚。老滕啊,你仔細想想,你龍騰幫五萬三千名幫眾,有四萬多是你金盆洗手後入幫的,他們都是良善百姓,依仗龍騰幫的勢力,混口飯吃,你讓他們去對抗官府?當年跟著你打地盤的弟兄,也都跟你差不多年紀了,官軍一到,你估計到最後負隅頑抗的還能剩下幾人?” 滕龍吟痛心地說:“二百五十八人!我實在難以從命。” 程浩笑道:“怎麼?嫌人多了?這樣吧,我替你討個情。一輝,你看怎麼給滕幫主減幾個人?” 徐一輝說:“這個名單是鮑大人給的,鮑大人出了名的鐵面無私,只怕減不下來。” 程浩說:“辦法嘛,總是人想的。這二百五十八人,總有主犯有從犯,有屢犯有初犯。主犯屢犯咱們從重,國法處置,從犯初犯咱們從輕,交給滕幫主,幫規處置。你看如何?” 滕龍吟看著徐一輝,看樣子心思活動了。徐一輝說:“這個我算過了,主犯四十六人,從犯二百一十二人。只是還有一件,鮑大人點名要拿滕允武,這件事要是辦妥了,這二百一十二人興許還能往下減。這件事要是辦不成,那就難說了。” 滕允武臉色煞白,“你們……” 滕龍吟一揚手,滕允武閉了嘴。滕龍吟說:“你們這是讓我拿兒子換幫里弟兄?” 程浩說:“老滕,我們這是幫你想辦法。這個案子不是錢大人主辦,我們可騰挪的餘地卻也不多。” “你、你們要抓我二哥嗎?”滕嘉玉突然開口說道,她眼裡滿含著哀傷,緊張得聲音微微發顫。 徐一輝說道:“滕允武是罪魁禍首,這一次鐵定難逃法網!” 滕嘉玉顫聲叫道:“爹!你不能讓我二哥去送死啊!”滕龍吟一臉痛苦地閉上眼睛,滕嘉玉哀懇道:“程伯伯,求求你,想想辦法,救救我二哥!求你了!” 程浩長嘆一聲,“我是看著小武長大的,我也不想看著他去死。唉!可這能怨誰呢?自作孽,不可活!” 大廳里一片寂靜,半晌,滕龍吟睜開眼睛,說道:“我老了,沒幾天活頭了,難道你要我白髮人送黑髮人嗎?老程!” “爹——”滕嘉玉扭過頭去,無聲地哭了。 盧雪梅起身走到程浩和徐一輝的座位中間,蹲下身子低聲跟他倆商量,程浩聽得不住點頭,徐一輝卻一直搖頭。 程浩說:“雪梅有個主意,大家不妨聽聽,同不同意再議。” 盧雪梅起身說道:“滕允武犯下死罪,原本絕難饒恕。如今姑且看在滕老幫主的份上,饒他一死。”滕嘉玉欣喜地擦去眼淚,側耳細聽。盧雪梅說道,“只是死罪可免,活罪難逃,我的主意是滕允武這輩子都必須呆在飛雲島上,一步都不許離開。” 徐一輝說:“滕允武人在飛雲島,一樣可以命令手下作惡,鮑大人不會答應的。” 盧雪梅說:“這個簡單,請滕老幫主將滕允武逐出龍騰幫,從今往後,滕允武不得過問、插手幫中任何事務。” “你!”滕允武怒氣沖沖地瞪著盧雪梅。 盧雪梅說:“你若不同意,就請去鮑大人處投案自首。” 徐一輝說:“我也不同意。放了滕允武,我們無法向鮑大人交差。” 滕允武咬牙切齒地說道:“你有本事就來捉我呀?” 徐一輝冷笑一聲,說:“你只要敢離開飛雲島,我隨時都能捉你歸案。你信不信?” 滕龍吟抓起茶几上的藥碗,狠狠一摔,砰地一聲,瓷片四散。“都給我閉嘴!”他單手扶腰坐直了身子,疲憊地說道,“就依你們,我將小武逐出龍騰幫,終身不得離開飛雲島。” “好!”徐一輝說道,“滕幫主言出如山,六扇門也會即刻傳下令去。若是有人在飛雲島之外見到滕允武,格殺勿論!” 滕龍吟黑著臉,沉聲說道:“嘉玉,送客!” 滕龍吟留下允文允武兩兄弟聽訓,滕嘉玉將他們四人送到船碼頭。程浩心情愉快,滿意地瞅瞅徐一輝和盧雪梅。他們這齣戲唱得不錯,龍騰幫既同意交出四十六名首犯,又答應囚禁滕允武,將來等滕允文做了幫主,滕允武要想翻天,龍騰幫幫內要先亂上一亂,到時候他們趁機瓦解龍騰幫,坐收漁利,豈不快哉?滕龍吟這隻老狐狸未必想不到這一層,只是他老了,傷病在身,一條老病龍,騰不起浪來了。 程浩說道:“嘉玉,你回去吧,別送了。” 滕嘉玉說道:“我送你們到對岸吧。”滕嘉玉跟在徐一輝身後上了船,大船駛離飛雲島,滕嘉玉蒼白著臉,輕聲說道:“徐爺,我有話跟你說。”聲音幾不可聞。 徐一輝走到船舷左側,滕嘉玉跟了過來。旁邊沒人,徐一輝低聲問道:“什麼事?” “滇南王的世子是不是要上京城去?有人找了殺手要刺殺他,會在京城動手。” “你聽誰說的?” “我聽我二哥說的。他說,事情鬧得越亂,對我們越有利。我……我不想讓他再惹禍了。” “你還聽到什麼?” “有兩名殺手,一個男的,一個女的。” ☆、第14章 初夏的清晨,天氣還很涼爽。 滇南王世子馮端站在窗前,看著院子裡的女捕快。這裡地處京城東南,是滇南王的一處私邸,地方偏僻,甚是幽靜。 馮端此次進京只帶了二十名侍衛,一路由沿途官府負責防護。這兩年從滇南販賣銷魂散北上的活動越來越猖獗,跟著一起四處蔓延的,還有滇南王圖謀不軌的謠言。一個月前,聖旨責令滇南王徹底肅清銷魂散,措辭十分嚴厲。滇南王接旨後心驚膽顫,一邊嚴查銷魂散的源頭,一邊緊急派世子馮端進京。 馮端到京城已經九天了,還沒輪到陛見。非但如此,他一到京城,便被盯得死死的,走到哪裡都有六扇門的人跟著,府里也由捕頭凌風帶領十來名捕快駐守。他原本打算去拜見各部要員,打通關節,順便打探些消息的,六扇門如此行事,讓他心裡起了疑雲,倒不敢輕舉妄動了。 女捕快名叫錢小蝶。她身材頎長,英氣勃勃,一雙烏黑的大眼睛,轉盼之間溢彩流光,美得令人心驚。馮端不是沒見過世面的人,可是一見之下,竟日夜難忘。他暗地裡留心觀察,這位女捕快不僅人美,更難得舉止從容,應對大方,沒有絲毫扭捏造作,令馮端不勝傾心。庭院裡繁花盛開,鳥鳴婉轉,錢小蝶站在一叢薔薇花前,不知在想些什麼,薔薇花開得正艷,可是和她一比,卻仿佛失了顏色。 馮端凝望了好一會兒,輕聲命身邊的侍女,“去拿一顆夜明珠來,再請錢姑娘到西小廳一敘。” 錢小蝶最近有些苦惱。 徐一輝去了沅江,她的日子一下子變得空落落的,寂寞了許多。沒有人在身邊時刻陪伴她了,她那些隨心任性想到哪兒說到哪兒的囉嗦話,只好全都憋在肚子裡,不知講給誰聽。錢小蝶原本也想跟去,可是錢彪說徐一輝這次身負重任,不許她去,還將她派在凌豐手下。沒過多久,徐一輝從沅江發來八百里加急密報,說有人要刺殺滇南王世子馮端,凌豐被派去守衛滇南王府,錢小蝶便順理成章地一同進駐。 錢小蝶習慣了徐一輝簡潔利落的風格,總嫌凌豐辦事羅嗦,叫人心中好不爽利。要是讓她跟著宋予揚就好了。她喜歡看宋予揚破案,她還能幫他的忙呢。上次吳越客棧那樁案子,宋予揚就說全虧了她心思敏銳,感覺精準,他才猜到蔣雄是詐死。 破案子也比悶在這個地方有趣得多。守了這些天,連刺客的影子都沒見,大家輪流值夜,日夜顛倒,個個人困馬乏。就因為她對宋予揚存了一點兒小心思,讓她不好意思開口跟錢彪提要求,只怕一開口,心事便被人知曉了。可是,她把心意深藏心底,他又如何得知呢? 杭州之行,讓她和宋予揚熟絡了許多。這種熟絡,比宋予揚和小趙之間深一些,比宋予揚和徐一輝之間淺一些。不論深淺,反正不是她要的那一種。 最讓她苦惱的還是她的親娘。 進駐滇南王府的前一天,她在家收拾行李,聽到了錢夫人和錢彪的一番對話。 “我跟你說的事,你到底有沒有放在心上啊?”這是錢夫人通常的開場白,一聽到這句,錢小蝶就知道她娘又要嘮叨她的婚事了。 “什麼事?”錢小蝶真佩服她的父親大人,回回都裝得不知道下文的樣子。 “還有什麼事?當然是小蝶的婚事!我可是日夜懸心吶,急得頭髮都白了。小蝶馬上就滿二十歲了,難道你就一點都不著急嗎?”這一句錢小蝶都能背下來了,她娘每一回都是“日夜懸心”,急得有時吃不下飯,有時睡不著覺,有時上火,有時跳腳。早上錢夫人新發現了一根白頭髮,所以這一次變成了“頭髮都白了”。 “我當是什麼要緊大事。你放心,我的女兒不會嫁不出去。”這一句錢小蝶也耳熟能詳。 “每次你都是這句!這事現在連影子都沒有,你讓她嫁給誰去?” “你想讓她嫁給誰?”咦?不是“船到橋頭自然直,你急也沒有用”嗎?怎麼換詞兒了?錢小蝶豎起耳朵,留神傾聽。 “仇侍郎的小兒子長得不錯,貌似對咱家小蝶也有意。”錢夫人來了興致。 “仇侍郎的小兒子就是個紈絝子弟,一點兒本事沒有,不好、不好。” “那張翰林的兒子呢?張家世代書香,張公子飽讀詩書,斯文得很。” “弱不禁風的,小蝶一拳就把他打趴下了,不般配、不般配。” 錢夫人賭氣道:“這個不好,那個不般配,我算是看出來了,你就是想讓女兒嫁個粗野捕頭!” 錢彪哈哈一笑,“你不也嫁了粗野捕頭?不也過得舒心自在?這事你急沒用,關鍵要看小蝶,她不喜歡的人,你硬逼著她嫁,又有什麼意思?我還有事,改天再說。” “哎,你別走。你讓小蝶去保護什麼滇南王世子,那滇南王世子為什麼要人保護?” “有人要刺殺他。” “啊?那小蝶豈不是很危險?你快派一輝去保護小蝶!” “你這會兒想起一輝了?一輝我派他出去辦事了。放心,小蝶身邊還有一大群人呢,又不是她一個人。” 錢小蝶揪下一片薔薇花瓣,嘆了口氣,她的終身大事她怎麼會不上心呢?可是她上心又有什麼用。她又嘆了口氣,又揪下一片薔薇花瓣,不知不覺間,一朵薔薇被她揪禿了,突然她手上一痛,她急忙縮回手,扎到刺兒了。 “姑娘,公子有請!” “誰?我?”錢小蝶回過神來,跟她說話的是馮端從滇南帶來的一個侍女。這些侍女打扮都頗奇特,上身穿湖綠緊身衣,露出一大片脖頸和半截手腕,手腕上戴著累贅的銀鐲子,下身是同色肥腿燈籠褲,腰間繫著桃紅寬腰帶,腰帶長長地拖過膝蓋,看去妖嬈異常。那名侍女正穿著這麼一身衣裳,繃在身上,顯得身形分明,凹凸有致。錢小蝶雖為女兒身,也不禁移開了目光。 馮端有事沒事總喜歡找她聊上幾句,大概是因為背井離鄉,感懷寂寞吧。錢小蝶聽她父親錢彪說,滇南王世子這次進京,名為陛見,實則是來做人質的,不知什麼時候才能回家鄉。錢小蝶心裡便對馮端懷了幾分同情,這幾天他一直呆在府邸,一個人也確實煩悶。 錢小蝶跟著那名侍女來到西小廳,馮端站起身來,輕聲說道:“請坐。”馮端年方弱冠,言談舉止四平八穩,說話聲音不大,眉宇間有股淡淡的憂鬱。 錢小蝶擺手說:“我正在當班,不坐了。馮公子喚我來,不知有什麼事?”凌豐派他們幾個把守後花園,她這算擅離職守了。 馮端輕聲一笑。他就算是笑的時候,那股憂鬱的感覺也揮之不去。“現在是大白天,刺客不會來的。” 說的也是,凌豐的排班就是這麼輕重不分。錢小蝶一笑,坐下。馮端沉默片刻,方才說道:“你們的刺客究竟什麼時候來?” “這可不好說。”錢小蝶信口說道,“少則三五天,多則一個月吧。”她也希望那兩個殺手快快現身,這樣等下去,人都疲了。 “我一個地處偏隅的小小藩王之子,會有人來刺殺我?” “公子太過自謙了。滇南王坐鎮南疆,封地是最大的,怎麼是小小藩王?” 這姑娘真心實。馮端笑道:“到了京城,藩王也是個小官兒了。這幾天我自己琢磨,究竟是誰如此看重於我,專門雇了殺手來殺我。不知是子虛?還是烏有?” 錢小蝶這下聽明白了,“你不相信有殺手?這是我師兄在沅江打探來的消息,千真萬確。眼下除了我們在這裡守衛,還有好些人正在京城各處加緊盤查,那兩個殺手無處藏身,自然會速速現身。他們會來的,你放心吧。” 讓她這麼一說,好像來兩個殺手是件大好事似的,馮端不禁莞爾。錢小蝶起身就要往外走,馮端急忙說道:“請留步。” “還有什麼事嗎?” 馮端一抬手,一名侍女雙手捧上一隻錦盒,另一名侍女上前打開盒蓋。 “這是我自滇南帶來的,送給你。”錦盒裡一顆圓溜溜的夜明珠,大小足有一握,躺在黑色絲絨上,發著淡淡的幽藍的光。 錢小蝶嚇了一跳,大睜著眼睛望著馮端。他這是幹什麼? 馮端含笑說道:“寶劍酬壯士,明珠贈佳人。姑娘這般品貌,這夜明珠歸於你,正是得其所哉。” “這我不能收。”錢小蝶斷然拒絕。 “這顆明珠在世人眼中價值不菲,在我眼裡,只是一件得體的禮物,只要它物得其主就好了。”馮端拿過錦盒遞給錢小蝶。 錢小蝶把雙手背在身後,“這絕對不行。馮公子要是沒別的事,我先告辭了。” 馮端手捧錦盒呆立當地,望著錢小蝶匆匆而去的背影,心中又是失落又是讚嘆。 宋予揚就屬於在城中四處盤查的。那兩名殺手摺騰他們好幾天了,各處客棧酒肆,青樓賭坊,每天一早一晚,都要一一查到,巡夜更是少不了。 午後,天氣熱起來,宋予揚正走在東大街上,忽然一個人從旁邊跳出來,“宋哥哥,終於被我等到你啦!” 來人是六扇門一個老捕快董昆的遠房侄女,名叫董翩躚。董翩躚一個月前來京城遊玩,住在叔叔董昆家裡。她性格活潑,愛說,愛笑,愛撒嬌,一張嘴特別甜,伯伯叔叔哥哥不離口地叫著,沒幾天便和京城裡的眾位捕頭捕快們混熟了。這些人中她格外喜歡纏著宋予揚,搞得大家當面背後地打趣他倆,董翩躚卻絲毫不以為意。 董翩躚牽著宋予揚的衣角,嬌聲說道:“宋哥哥,你整天忙什麼呢?都沒空和我說話了。” “你找我有什麼事?”宋予揚問道。 “沒事就不能和你聊聊天啊?”董翩躚笑眼彎彎,聲音里跟抹了蜜似的,甜得化不開。“我好幾天沒見你了,你在忙些什麼?為什麼你穿便裝啊,這幾天你們都穿便服在街上走,是為了什麼?小蝶姐姐呢?咦,你臉色不太好,是不是昨晚上沒睡好啊,你晚上值夜嗎?” “你一個人跑到這裡來幹什麼?”宋予揚問道。這裡離董昆家不算近,地方僻靜,街兩邊只有幾家店鋪,冷冷清清的,往西再過兩條街才近鬧市,再往東就是滇南王的府邸了。 “我專門跑來等你的呀!我哪裡都找不到你,問了小趙哥哥才知道你在這附近巡街。你現在要去哪裡?” “這裡不太平,你還是趕快回家去吧。” “為什麼不太平啊?我叔叔也說情況不尋常……” “我公務在身,現在沒空。”宋予揚抬腳就走。 忽聽一個聲音叫他,“宋予揚——”聲音是從街邊茶肆二樓窗口傳來的。宋予揚抬頭望去,笑意頓時在臉上溢開。他強忍住笑,對董翩躚說:“我有朋友在這裡,你快回家去。” 宋予揚三步並作兩步上了樓,推開雅室的門,忍不住大笑,“你怎麼這副模樣?”二樓雅室窗邊坐著的,正是周品彥。 周品彥一身男裝打扮,身穿青色長衫,頭戴青色儒生巾,臉上塗了些黑黃顏色,遮住了白皙的皮膚。這些都還普通,最讓宋予揚笑不可抑的,是周品彥唇上粘著的兩綹小鬍子。 平心而論,在陌生人看來,周品彥這身裝扮卻也無懈可擊,看上去就是個文弱不起眼的黃瘦書生。可宋予揚太熟悉她了,她那張白皙淡然的臉塗得焦黃,再加上兩撇小鬍子,就像有人故意惡作劇一般,無比滑稽。 “有那麼好笑麼?”周品彥瞥他一眼,淡淡地說道。 她說起話來,小鬍子一動一動的,更加可笑了。宋予揚大笑道:“你帶鏡子了嗎?你自己照照看嘛。” 周品彥故意用手捋捋鬍子,宋予揚笑得直不起腰來。周品彥含笑瞪著他,“你到底要笑到什麼時候?” 宋予揚強忍住笑,用手在唇上比劃著名,“你為什麼要打扮成這樣?” “當然是方便做賊啦。” 宋予揚頓時笑不出來了。 “哎,我請你喝茶。”周品彥拿出一個藤條箱子,打開,裡面裝著一個月白錦緞盒子,一個茶葉筒,一把銅壺,還有茶匙、茶則、茶托、茶簾,一應俱全。月白錦緞盒子裡一壺兩盞,薄瓷,青胎,茶壺不過兩寸來高,兩隻茶盞更加小巧,細膩如脂,溫潤如玉。 周品彥拿出一個竹製水筒,將水筒里的水倒入銅壺中,放在旁邊的茶爐上燒開。“這是慧泉山靈心岩的水。”周品彥用茶則取了些茶,放入茶壺中,開水涼至□□分熱,沏入壺中,輕輕晃了晃,倒掉。然後再沏熱水,稍停片刻,斟了大半杯出來,放在茶托上,遞給宋予揚,“你嘗嘗。” 宋予揚小啜一口。 “怎麼樣?”周品彥一臉期待地望著他。 “好燙!” 周品彥忍不住笑了起來。 宋予揚把茶吹涼了,一口喝乾,指著一桌子東西,說道:“喝口茶你弄出這麼多物件來,你也不怕麻煩。” 周品彥在茶壺中添了水,又斟了一杯給他,“你再品一品這二泡茶,茶葉的醇香是不是全出來了?” “唔。”什麼頭泡、二泡,他喝著都是一個味兒,宋予揚含糊應道,“聞著很香,喝著也香……” “……就是有點兒燙。”周品彥給他接上去。 宋予揚大笑,“沒錯!” 周品彥笑著搖頭嘆氣,“可惜了我從杭州千里迢迢帶來的明前龍井。” 二人對坐,慢慢品茶。 “你臉上塗了什麼?”上次她扮農家女,宋予揚說她扮得不像,“哪有這麼白皙的農家女,一眼就露餡了。”所以這回她把臉塗成了這樣。 周品彥摸摸臉說:“這回扮得像了吧?” 宋予揚笑著指指她的手,“又露餡了。”她的一雙手白皙纖細,和臉不是一個顏色。 “哎呀,我忘了。手上本來也塗了顏料的,剛才要泡茶,洗手洗掉了。” 宋予揚問道:“你幾時到的,住在哪裡?” “剛到,就住在附近的城東客棧。” “四面都設了暗卡,你怎麼進的城,遇到盤查了嗎?” “我沒走正道。”周品彥笑道。 “你來京城幹什麼?” “不是告訴你了麼?我一個飛賊,自然是來偷東西的。” “偷什麼?” “告訴你就偷不著了。” 這下宋予揚徹底笑不出來了,“你明目張胆地告訴我,你是來偷東西的,你當不當我是捕頭啊?” 周品彥笑道:“那我就說我是來賞景的好了。京城哪裡風景最好,宋捕頭你帶我去看看可好?” 宋予揚無可奈何。周品彥收拾好東西,宋予揚替她拎了箱子,兩人出了茶肆。 “你老看我幹什麼?” 宋予揚笑道:“你這小鬍子看習慣了,倒不難看。” 周品彥輕輕揪揪她的小鬍子,得意地說:“當然啦,這是我在好多副鬍子里選出來的,最好看的一副。” 宋予揚哈哈大笑,“別的姑娘出門會情郎,都是挑件好看的衣裳穿,而你是挑副好看的鬍子戴……”話說出口他才自覺失言,急忙去看周品彥的臉色,生怕言語輕佻,她又生氣了。 周品彥沒聽出來,“這京城滿大街的捕頭捕快,個個都認得你,我不喬裝打扮一番,不就等於在六扇門掛上號了?” 太陽漸漸向西,二人來到秦月河畔。這裡地方幽靜,對岸一大片竹林,鬱鬱蔥蔥,綠色的竹林倒映在清亮的河水裡,風景也還不錯。周品彥坐在河邊一塊大石頭上,吹著河風。宋予揚揀了塊扁平的石子,手一甩,石子在河面上蹦蹦跳跳彈了七八下才停,“怎麼樣?我厲害吧?” “小孩子的把戲,得意什麼。”周品彥撇撇嘴。 宋予揚又撿起一塊石子,“對了,有件事我早想問你了,你為什麼沒有穿耳洞?” “我怕疼。” “你可真嬌氣,穿個耳洞也怕疼。姑娘家不都愛美嗎?穿了耳洞,戴上耳環,多漂亮。” “人長得醜,不管穿什麼戴什麼,都美不到哪裡去。” “你的確不如小蝶漂亮,不過丑倒不至於,你長得……還行吧。” 周品彥不願意了,“喂!你這人,說話怎麼這麼不中聽啊?” 宋予揚笑道:“不管中不中聽,反正是真話。我這人呢,寧願聽刺耳的真話,也不願聽動聽的假話。”宋予揚一揚手,這一次石子在河面上不停跳躍,一直跳到河對岸,“嘿,這下怎麼樣?”宋予揚得意地問道。 “嗯,長大了,現在你都快五歲了。”周品彥嘲諷道,宋予揚大笑。 宋予揚撩起河水,洗乾淨手,走過來和她並肩坐著。“你能不能先把小鬍子摘下來,你這個樣子,我沒法和你好好說話。” “才不,我好不容易才粘上去的。” 宋予揚眼望河水,沉默良久,終於開口說道:“我原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 “為什麼?” “你交給我的那兩幅畫,是假的吧?” 周品彥驚訝地看了他一眼,默默站起身,走到河邊,蹲下身子撩起水拍在唇上,一點一點地摘掉小鬍子,然後掬起水洗掉了臉上的顏料。 周品彥掏出手帕擦乾了臉,“好了,我把鬍子摘掉了,這樣你就不生氣了吧?” 周品彥站在他面前,膚光勝雪,一張臉不染纖塵,如同二人初見時的模樣,亦如他腦海中、睡夢裡的樣子。宋予揚心中五味雜陳,他不是生氣,他只是有些傷心。“你為什麼來找我?” “我說過要親手沏壺好茶給你的。我們做飛賊的,向來一諾千金。” “一壺茶而已,你不必放在心上。”宋予揚心中好生失望。他站起身來,撿起一塊石子,使盡全力,遠遠地拋向河心。半晌他回過身來,盯著周品彥說,“你一直在騙我,每一步都是你計劃好的,對吧?” 周品彥點點頭。 她一向喜歡強詞奪理,這回倒出乎意料地沒有抵賴。“在諸暨客棧,你半夜故意把我引出去,讓我誤以為你去取畫了。其實你只是在外面打了個轉就回去了,然後兩幅畫就神奇地出現在你的房裡。那個時候,我就應該懷疑你了。”可他這個笨蛋,非但沒有起疑,反而在屋頂上傻坐了半夜,一直在擔心她的安危。 “你怎麼知道我是騙你的?” “鑑定古畫真假的是大畫家杜瘦石。鑑定完之後,我去了杜瘦石家,他家牆上掛著一幅《寒梅傲霜圖》,落款是‘品心齋主人恭賀杜老師六十壽誕’。品心齋主人,就是你吧,你的畫是跟杜瘦石學的?” 周品彥臉上的驚訝比剛才更勝,“他把我的畫掛出來了?掛在哪兒了?” “掛在他家畫室里。” 周品彥笑道:“這個臭老頭!為了給他慶壽,我前前後後畫了十幾幅畫,精挑細選,選了一幅最滿意的送去。結果他只瞟了一眼,說‘放下吧’,我還以為他嫌我畫得爛,早就扔掉了呢,沒想到他居然掛出來了。” “結果卻讓我識破了你的局。” 周品彥說道:“官府追這個案子追得緊,買家願意另出一筆錢,儘早結案。我早就找人做好了贗品,只等找個機會送回去。要是直接送回曾家當鋪,大家肯定會懷疑畫的真假。我想來想去,一直想不出好辦法。” 宋予揚說:“然後你碰到了我。於是你心生一計,乾脆讓我這個笨捕頭親手把畫送回去,再由你的老師、大畫家杜瘦石出面鑑定,這樣假畫就變成了真畫。就算我後來發現了破綻,反口說畫是假的,都不會有人信了。你還真是足智多謀、女中諸葛啊!” 周品彥忍不住笑了起來,“你是神捕嘛。神捕宋予揚費盡周折追回的畫,豈會有假?” 宋予揚瞪著她,“你還笑?”她戲弄了他一番,現在還來嘲笑他。“諸暨城裡那兩幅假畫,怎麼會出現在你房間裡?” 周品彥微笑道:“宋神捕,你猜。” “假畫你不會隨身帶著,怕被我發現。你一定另有同夥,事先把畫帶到了諸暨城。他在街邊牆角做好記號,把我們引到諸暨客棧。半夜裡,你假裝去取畫,引我出去,你的同夥就可以從容不迫地將假畫放到你的房間裡。然後你在外面甩掉我,我就不會發現你是空著手出去,再空著手回來。” “果然是神捕!”周品彥笑道。 “你少拍我馬屁。” “不過有一點你猜得不對。” “哪一點?” “諸暨城裡的記號是做給你看的,我早知道要去哪家客棧。你們六扇門的不是最喜歡追查線索嗎?那就給你一條線索咯。” 宋予揚不禁氣結,恨恨地說:“你還挺得意,是不是?”畫是假的,別的呢?究竟全都是假的,還是只有畫是假的,其餘是真?宋予揚心頭一片迷茫。 周品彥瞥了他一眼,“喂!你這人,心眼兒怎麼這么小啊。我都聽你的話,把小鬍子摘下來了,你還生氣?” 她摘了鬍子就是道歉了?宋予揚嘆了口氣,著實沒脾氣。若胡攪蠻纏,十個神捕都比不上一個周品彥。夕陽西下,一片片金鱗在河面上閃耀,映在周品彥的臉上,眼睛裡。她的眼睛閃著亮,望著宋予揚,忍不住又笑了。初夏的微風從河面吹過來,微涼,潤濕,吹得人心都醉了。 不管她對他是真是假,宋予揚心裡的感受,卻是真真切切的。 ☆、第15章 馮端終於相信有人要刺殺他了,兩具屍首就擺在他的眼前,觸目驚心。 他是在睡夢中被外面的嘈雜聲驚醒的,正值黎明前的暗夜,他披衣走出房門,外面已經亂成一團。天色漆黑,王府侍衛打著燈籠,圍隨著他來至內院西牆外。捕快們提著燈籠攔在四周,不許人近前。 “馮公子到!”侍衛喝道。捕快們讓出路來,馮端走上前去。地上兩具屍首,一具仰面倒地,馮端認出那是這群捕快的頭,捕頭凌豐,另一具離凌豐有幾步遠,馮端卻不認得。錢小蝶站在人群中,馮端緩步走過去,小聲問道:“死者是誰?” 錢小蝶神色悲傷,低聲說道:“凌捕頭和王順。今晚後半夜本來該我當班,王順說前半夜的班好熬一些,就和我換了,沒想到……” 一陣雜沓的腳步聲,幾個人從外面奔了進來。“宋捕頭!宋捕頭來了!” 錢小蝶上前叫道:“三哥!” 那位宋捕頭瘦瘦高高的,身姿挺拔,容顏俊朗,看上去十分年輕。“仵作呢?” “到了到了!”兩個人匆匆跑來,邊跑邊叫道。 “是誰最早到的現場?” 一名捕快舉手示意,“是我。” “別都圍在這兒。馮公子,請你回房休息。吳進留下,張帆,你帶人分頭去各處查看。小蝶你也留下。” 天空轉為暗沉沉的蟹殼青色。馮端走到內院門前,回頭望望,錢小蝶和那位宋捕頭並肩而立,昏黃的燈光映紅了二人年輕俊秀的臉龐。他輕輕拍拍她的後背,像是在安慰她。這一刻馮端突然也想去六扇門做個捕頭,那樣的話,現在在錢小蝶身邊安慰她的,就是他馮端了。 天色一點一點亮起來。仵作蹲在地上,向宋予揚報告,“凌捕頭傷在前心,這裡。”仵作揭開凌豐的上衣。凌豐左胸有兩處傷口,傷口緊挨著,之間隔著一指寬的距離,都只有米粒大小,傷口周圍皮膚黑紫,“兇器上餵了毒,傷口深兩寸,直抵心臟。” 王順身上有四處兩組傷口。一組在後頸與肩膀相連之處,兩處傷口也是緊挨著,相距一指寬,米粒大小,較淺。另一組在後脖頸,較深,“這裡是致命傷。”王順傷口周圍的皮膚顏色正常,沒有中毒跡象,是被針刺穿咽喉而死。 “兇器是什麼?”宋予揚問道。 仵作搖頭說:“不知道。這些傷口十分奇特,比針要粗,比峨眉刺要細,而且是成對出現。我從來沒見過這樣的傷口。” “為什麼凌捕頭傷口有毒,王順卻沒有?” 仵作說:“凌捕頭先遇害,兇器上的毒被他的血沖淡,到了王順身上,只剩一點點了。宋捕頭你看,王順後頸與肩膀相連之處的這處傷口,周圍有些淺淺的紫色,到了後脖頸這裡,就完全沒有了。” 宋予揚思索著站起身來,“兇手先殺了凌捕頭,王順轉身要跑,兇手追上他,先刺中他肩頸處,再刺中他的後頸。”凌豐武功不錯,卻連拔刀的機會都沒有,便被一擊致命,兇手該是何等高手。宋予揚想起他在浦陽江遇到的水底殺手黑魚,這些殺手來無蹤去無影,實在可怕。“吳進,你說說是怎麼發現凌捕頭和王順遇害的?” “是。”原來凌豐每晚安排了四班巡夜,每班兩人,兩班在內院裡面,兩班在內院牆外。今晚在牆外巡夜的,一班是凌捕頭帶著王順,另一班是吳進和餘聲。案發時吳進和餘聲正走到院牆東南角,二人聽到一聲慘呼,“聽著是王順的聲音,我跑過來的時候,凌捕頭已經躺在地上不動了。王順趴在地上,掙扎著想爬起來。我過去抱住他,翻過他的身來,他的嘴裡、喉嚨里噴出血來,嘴裡說著‘兜、兜’,話沒說完就斷了氣。我摸了摸他的衣兜,裡面只有這個。”吳進攤開手,手心裡有幾顆帶殼的花生。 “哪裡來的花生?”宋予揚問道。 錢小蝶說:“昨天下午王順出府去了,回來時帶了一大兜花生,就放在廚房桌上。” 宋予揚看看凌豐,凌豐睜著眼,臉上的表情似有一絲驚訝。他右手拳頭緊緊地攥著,宋予揚掰開他的手,他的手裡捏著一小塊黑色布料,布料邊緣絲絲縷縷,看來是從兇手的衣服上撕下來的。宋予揚將布料和花生包起來,放入袋中,然後對仵作說:“等錢大人來看過,再收殮。” 天色已經大亮,總捕頭錢彪匆匆趕到,身後跟著捕頭張德昌和十幾名捕快。宋予揚簡短地向錢彪報告了兇案的情況,錢彪點點頭,徑直進了內院。 馮端人在西小廳,看上去還算平靜,八名侍衛寸步不離地跟著他,個個神情肅穆,氣氛十分緊張。錢彪和馮端分賓主落了座,張德昌和宋予揚兩位捕頭立在錢彪身後。馮端開口問道:“錢大人,刺客究竟是什麼人?為什麼要刺殺我?” 錢彪高大魁梧,不苟言笑,渾身上下自有一股威嚴的氣勢,尋常人在他面前不免有些氣怯。“六扇門接到密報,有人雇了兩名殺手刺殺公子。這是江湖草莽所為,因為王爺在滇南禁絕銷魂散,斷了他們的財路,因而心生不滿。公子不必憂慮,我會加派人手,捉拿兇手,保護公子。”當下錢彪便命張德昌接替凌豐守衛王府,宋予揚協助,另外加派了十五名捕快。 馮端送錢彪出來,捕快們已經列隊在門前等候,錢彪看了一眼隊列中的女兒錢小蝶,上馬去了。 張德昌和宋予揚帶人在王府四處踩點。府里東西兩側各有一座高樓,後花園東南角有一處假山,上建涼亭,張德昌下令在這三個高處設下崗哨。另外在內院西北角用木料臨時搭建簡易高塔,這四處派人日夜輪守,並設下銅鑼、弓箭等物。 張德昌和宋予揚登上高處瞭望,凡被房屋遮擋,目力所不及之處,選了幾處要緊的,設下暗哨,派專人輪班值守。剩下的捕快們重新排了班,各帶竹哨,夜間往來各處巡查,方便彼此呼應。 安排妥帖之後,張德昌特意去面見馮端,說服他從上房屋中搬出來,在東西兩廂收拾出四個房間,每晚由馮端隨機選一個住,由王府侍衛在馮端臥室內外把守。騰出來的上房臥室里,張德昌命人設置了機關,準備捉拿刺客。 馮端站在窗前,看著家人、捕快們各自忙亂。自從那位名叫宋予揚的捕頭到來之後,錢小蝶便一直跟在他的身旁。他們二人年貌相當,一般的身姿挺拔,颯爽矯健,站在一起只覺儷影雙雙,十分般配。 馮端心裡一陣悵惘。錢小蝶再好,也只是一名捕快,跟他天差地別,根本不是一個世界的人。她的世界他不了解,他的世界她走不進來。馮端忽然生出背井離鄉之感,一時之間只覺得落寞極了。 錢小蝶隨宋予揚一起,在後花園圈定設暗哨的位置,腦中盤旋往復的都是昨晚的命案。“三哥,王順臨死前說‘兜、兜’是什麼意思?他兜里的花生有什麼特殊含義?” “你覺得是什麼意思?” “會不會是那個賣花生的人有什麼蹊蹺?” 宋予揚說:“也許他說的不是衣兜的兜。” “不是衣兜的兜……那他說的是什麼兜?‘都’?‘豆’?‘竇’?三哥,會不會是姓竇的竇,臨死前急切要說的,不都是兇手的名字嗎?說不定那個兇手姓竇呢?” 宋予揚說:“一輝捎回來的消息說,兩個殺手是龍騰幫找的,王順怎麼會認識他們?還知道其中一個姓竇?” “如果兇手不是我們要抓的那兩個殺手之一呢?”錢小蝶說,“比方說,兇手是一個凌捕頭和王順都認識的人。比方說,他是來尋仇的。比方說,他姓竇,或者名字里有個‘都’啊、‘豆’啊什麼的。因為大家都認識,凌捕頭根本沒想到他會行兇,所以才沒有拔刀。而且兇手知道凌捕頭的武功比王順高出太多了,所以他先出其不意地殺了武功好的凌捕頭,再殺嚇蒙了的王順。你想啊,如果他反過來,先殺了王順,說不定他未必是凌捕頭的對手呢。” 宋予揚的目光停留在錢小蝶的臉上。錢小蝶對宋予揚的這種狀態已經很熟悉了,這個時候他其實並不是在看她,他就是開動腦筋的時候找個地方停一下目光而已。想明白了這一點,錢小蝶也就不再耳熱心跳,反倒大大方方地望著宋予揚,反正他這時候對啥都視而不見。 宋予揚想了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錢女俠,你越來越聰明了,乾脆你跟著我破案子吧,用不了多久你就是錢神捕了。” “真的?你是說真的?”錢小蝶興奮得臉都紅了,她的美夢就要成真了嗎? 宋予揚笑眯眯地說:“只可惜我說了不算。” “噢。”錢小蝶懊惱起來,她剛才太失態了,可千萬別被宋予揚看出什麼來才好。“三哥,你說凌捕頭手裡那塊黑布是從哪兒來的?倒像是我們六扇門的人穿的衣裳的布料。” “你忘了?夜行衣都是黑色的。” 諸事已定,捕快們各就各位,各司其職。宋予揚看看天,離太陽下山還有一個時辰,城東客棧距離王府不遠,這段時間足夠去看望她了。這個念頭一冒出來,便無論如何按不下去,宋予揚跟張德昌打了招呼,便跑去找周品彥。 周品彥正在房中,看到宋予揚小小地吃了一驚,“你怎麼來了?” 我想見你,“我來看看你。”宋予揚吞下了前半句,只說了後半句,“附近有家很好的飯館,名叫怡園。我請你吃飯,聊盡地主之誼。” 周品彥笑道:“那我要好好梳妝打扮一番。”她在桌前坐下,對鏡理妝。她手裡拿著的,既不是珠寶首飾,也不是花兒朵兒,而是那副小鬍子。她在唇上比劃了兩下,扭頭看看宋予揚,看看鬍子,再看看宋予揚,忍不住笑了,“算了,不戴它了。我們走吧。” 距離吃晚飯的時間還早得很,怡園偌大的廳堂里只有他們兩人。宋予揚點了幾樣他估摸著周品彥愛吃的東西。之前他們二人從杭州到諸暨,再從諸暨到杭州,一路上都是隨便找個地方吃,周品彥口味挑剔,每頓吃得都很少,宋予揚懷疑她能不能吃飽。 小二先端上來小小一碗麵條。麵條顏色發黑,湯水顏色也很深,上面撒了些綠色的蔥花和白色的芝麻做點綴。 周品彥端起碗,放在鼻子前聞了聞,“這是什麼?黑黢黢的,看著可疑。” 宋予揚笑道:“這是用嘴吃的,不是用鼻子聞的,嘗嘗看嘛。”周品彥挑起一小根,猶豫地放入口中。“大口吃啊,毒不死的。” “嗯,蕎麥麵,味道不錯。”周品彥放心地挑起一筷子。 “吃出來了?你嘴巴可真刁。”看她愛吃,宋予揚心裡十分高興,“小蝶特別愛吃這個,她人在滇南王府守著,還總讓人從怡園給她捎碗蕎麥麵。所以我猜你肯定也愛吃。” 周品彥故作驚訝道:“我竟然和天下第一美人一個口味?真是太榮幸了!幸甚至哉,歌以詠志。” 宋予揚大笑,“你別這麼刻薄行嗎?” 飯菜陸續上來。周品彥問道:“你都在忙些什麼?” “有人雇了兩名殺手要刺殺滇南王世子。” “所以你們守在王府里,等著殺手前來,然後捉他?”周品彥斜睨他一眼,一臉的不以為然。 “怎麼了?不行嗎?” 周品彥說:“也不是不行。畢竟有人耕著田都能捉到兔子,說不定那兩個殺手也會自己跑來,然後一頭撞到樹上。” “我們可不是守株待兔,我們在滇南王府設下明哨、暗哨,還設了機關。這叫布下天羅地網,單等刺客上門。”宋予揚便將張德昌的安排仔細地告訴了周品彥。 周品彥一個勁兒地搖頭,“你沒有見過真正的殺手。你們這些明哨、暗哨、機關,連我這個飛賊都未必擋得住,別說殺手了。不過殺手不會胡亂殺人,就像我們飛賊也不會隨便拿人家東西一樣,所以你們的安危倒不必擔心,那個什麼世子就危險了。哎,要不改天我去試試,看看你們的天羅地網能不能抓得住我。” 宋予揚正色道:“你別瞎鬧,這可不是鬧著玩兒的!” 周品彥一笑置之。 二人邊吃邊聊。飯後,宋予揚將周品彥送回城東客棧,“你準備在京城呆幾天?” “還不知道呢,也就兩三天吧。” 宋予揚心裡有些不舍,他這幾天任務在身,沒多少時間陪她,她這一走,又不知何時才能再見。“你不會又要不辭而別吧?我在杭州等了你三天,你也沒來找我。臨行前我想跟你道個別,卻不知該去哪裡找你。” 周品彥瞪他一眼,說道:“幸虧我沒去跟你道別,否則豈不是自投羅網?” 會嗎?那時候他已經知道上了周品彥的當,如果她來道別,他會趁機捉她嗎?宋予揚轉頭望著身邊的周品彥,周品彥揚起臉,沖他莞爾一笑。抓她去坐牢?讓她過堂、受審,然後開刀問斬?他怎麼忍心。 宋予揚嘆了口氣,柔聲說道:“時候不早了,我該回去了。明天我再來找你。” 滇南王府在張德昌的周密布置下,猶如撒下了一張大網,只等殺手前來,就好收網抓人了。當天晚上,人人打起十二分精神,全神貫注地盯著,可是直到天色大亮,卻一絲動靜都沒有。 大家通宵未眠,睏乏不堪,呵欠聲此起彼伏,一收班立刻睡倒了一大片。“這樣下去不是長久之計。”宋予揚心想,可是他卻想不到什麼更好的辦法。宋予揚補了會兒覺,下午抽個空子再去城東客棧,周品彥卻不在。 宋予揚失望而回。走在街上,前面一個臂挎竹籃的姑娘,看著像是董翩躚。宋予揚想起一事,緊走幾步,上前叫道:“董姑娘!” 董翩躚回身看見是宋予揚,又驚又喜,一步蹦到宋予揚近前,嬌聲叫道:“宋哥哥!你怎麼在這兒?我聽說你被派到王府去了呀!” 宋予揚瞅瞅她的竹籃,“你經常在這附近買菜?” “是呀是呀。”董翩躚端起竹籃給宋予揚看,“我買了魚,還買了新鮮的菜,你要不要吃?我做的魚可好吃了,我叔叔……” 宋予揚急忙打斷她,“你知道這附近哪裡有賣帶殼的炒花生嗎?” “你想吃帶殼的炒花生呀,這個簡單,我炒的花生……” “不是我想吃,我是要找這附近賣炒花生的鋪子。” “哦,我知道哪裡有!”董翩躚拉住宋予揚的手,“我帶你去!” 賣花生的小攤就在王府不遠處,攤主是一對老夫妻,看去平平無奇。宋予揚問他們前天下午是不是有個捕快來買過花生,兩夫妻一個隨口答道“是有吧”,一個說“不記得了”。 董翩躚好奇地問:“宋哥哥,你問這個幹什麼?前天來買花生的捕快是誰?” “王順。” “他和凌哥哥不是遇害了嗎?我記得就是在前天夜裡。你為什麼要找賣花生的啊,他們是吃完花生之後死的嗎?” 賣花生的兩夫妻對望一眼,說:“我們在這兒賣了十幾年的花生了,從來沒有吃死過人!” 宋予揚不再說話,買了兩大兜花生,一兜給董翩躚,一兜拎回王府。董翩躚喜得笑逐顏開,拉著宋予揚還想再說些什麼,宋予揚趕緊找個藉口,脫身走了。 一連幾個晚上都平安無事。 宋予揚每到下午閒暇時便去找周品彥。他沒有特別的事,就是想見見她,和她一起四處逛逛,吃吃飯,聊聊天。宋予揚把自己從小到大的一些趣事、糗事,高興事、尷尬事、傷心事、遺憾事,統統說給她聽。還有他和徐一輝小時候一起上樹掏鳥蛋,一起下河摸魚,一起偷鄰家的雞,一起去山裡逮山雞和兔子,然後架火烤著吃。有一次運氣特別好,逮了好多兔子,吃不了,就拿回來。結果碰到了街頭小霸王,上來就搶他們的野味,他倆不服,打了起來,“那時候我天天讀書的,拳腳不靈,吃了好大的虧。”從此後宋予揚便發憤練功,邊練邊打,從屢戰屢敗,到打成平手,最後終於練到兩三下把對方打趴下。 周品彥笑道:“原來你的師父是街頭小混混。” “不是。一輝是錢大人的徒弟,正兒八經學的。我是野路子,跟一輝學過一些,也去武館偷看人家練拳,回來後和一輝一起琢磨,相互切磋。” “哎,你做捕頭是不是因為錢小蝶?” “才不是。我進六扇門都四年了,小蝶才剛做了一年的捕快。” “你運氣還挺好的,要是你不做捕頭,就碰不到錢小蝶了。” “要是我不做捕頭,也就碰不到你了。” 宋予揚問道:“你呢?你小時候是什麼樣的?” “我?乏善可陳,三句話就說完了。我六歲立志做飛賊,十六歲出道,做飛賊至今。” 宋予揚揶揄道:“你小小年紀就胸懷大志了?你小時候喜歡做什麼?” “我沒有你那麼頑劣。我只有兩件事可做,畫畫和練功。畫畫的時間總是很短,練功的時間總是很長。畫畫的時候很快樂,畫得不好也就被杜老師罵幾句。練功的時候很苦,功夫練得不精,差點兒被師父丟掉了。” “這麼慘?”宋予揚心中無限同情。周品彥眼望河水,像是在說別人的故事,波瀾不驚。一陣輕風吹來,宋予揚忍不住伸出手去,將她鬢邊的幾絲散發撫在耳後。 “後來我怕了,咬著牙苦練了三年,終於可以做飛賊了。”周品彥學著他的語氣說,“要是我不做飛賊,也就碰不到你了。所以呢,做飛賊挺好的。” 宋予揚沉默片刻,說道:“哎,我給你講個故事吧。” 周品彥笑道,“你越來越像我娘了,還給我講故事。” “你別打岔。傳說呂洞賓還未成仙的時候,有一天遇到鍾離。鍾離要教他點石成金的法術,學會之後,只要輕輕一點,石頭就能變成金子。呂洞賓就問,我現在將石頭變成金子了,這個金子以後會不會再變成石頭?鍾離說,要等到五百年之後,它才會變成石頭。呂洞賓說,那我豈不是害了五百年後得到這塊金子的人嗎?這個法術我不學。鍾離贊道,修仙要積三千功德,你這一點善念,三千功德就圓滿了。” “你到底想說什麼?” 宋予揚說:“你拿假畫換了人家的真畫,能瞞多久?總有一天會敗露,那個時候拿到假畫的人,不就被你害了嗎?” 周品彥似笑非笑地說:“原來如此。你請我吃飯,陪我看景,和我說了這麼多話,都是為了感化我,讓我別再做飛賊。你給我講這個故事,是希望我以後偷東西的時候,也能突發一點善念,你就功德圓滿了。” 她的理解似是而非,但最關鍵的一點是對的,“對,我是希望你別再做飛賊了。” 周品彥微微一笑,“故事講完了,你該回去了吧?晚了要誤事了。” 夕陽已落,餘暉將盡,的確不早了。宋予揚只得告辭而去。走出去十幾步,他轉回頭,周品彥靜靜地站在河邊,風吹起她的頭髮和衣襟,瘦弱的背影看著惹人憐惜。 “喂!” 周品彥轉過身來,臉上似有一絲哀傷。她是被勾起了傷心往事吧。 “我明天再來看你。” 徐一輝回來了。 錢小蝶歡欣雀躍地撲過去,高興得像過年一樣,“師兄你總算回來了!怎麼去了這麼久?” 徐一輝風塵僕僕,一臉疲憊,和大家都打了招呼。他從滕嘉玉那兒得知殺手的消息之後,便讓程浩在後面慢慢走,他自己一騎快馬,晝夜兼程趕回京城。他先見過錢彪,然後便直奔王府而來。 徐一輝問道:“凌豐和王順遇害了,案子有線索了嗎?” 宋予揚搖搖頭,“沒有。我們收到你傳來的消息,在這裡守了十來天了。殺手到底長什麼樣,有沒有詳細一點的消息?” “具體細節一概不知,只知道有兩人,一男一女。”滕嘉玉是私下裡將消息透露給他的。對那個怯生生的像驚弓之鳥一樣的姑娘來說,此舉已經很勇敢了。 “都不知道還要守多久,人都被拖疲了。”錢小蝶抱怨道。“師兄,你累壞了吧,早點回去歇著。這裡有我們呢。” 宋予揚也說:“這邊張捕頭都安排妥了,你先回去休息。” “小蝶,你要多加小心。予揚,你看著點兒小蝶。”徐一輝交代了一番,走了。 錢小蝶草草吃完飯,便去了後花園。今晚她值第一班,後花園小橋邊上的一處暗哨。錢小蝶抬頭望望,假山上涼亭里的兩個人靠著亭柱打盹兒,左手邊不遠處的另一處暗哨人還沒到位。太陽已經落山,餘暉還在,屋裡剛剛開始點上燈。 “你在這裡當值?” 錢小蝶一回頭,卻是馮端。她也大意了,都不知道他什麼時候來的。“這裡不安全,公子快請回吧。”天轉眼就黑,馮端一個人跑到這兒來,太冒險了。 馮端輕聲說道:“天還沒黑呢,屋子裡太悶了,我出來轉轉。” 他整天關在屋子裡,還被一大群人圍著,像坐牢一樣,也確實煩心。錢小蝶心想,大家都說,凌晨夜最黑的時候,人睡得最熟,也是最危險的時候,凌豐和王順就是那個時候遇害的,現在才剛剛入夜,應該沒什麼大礙吧。 馮端站著和她閒聊起來,“你今晚看起來挺高興的。” “有嗎?”錢小蝶說,“我每天都這樣啊。噢,我師兄回來了。” 馮端一笑,問道:“你為什麼會做捕快?不覺得辛苦嗎?” “當然辛苦啊,可是幹什麼不辛苦呢?什麼都不干,在家坐著,也挺辛苦的,不僅辛苦而且無趣。對吧?”錢小蝶不知不覺和馮端攀談起來,“實話跟你說,其實我一開始幹了一個月之後就不想幹了,但是我怕別人笑話我半途而廢,只好咬牙堅持。後來我發現,做捕快雖然大多數時間也挺無趣的,可還是有有趣的時候,有那些樂趣,辛苦也值了。” 比如出公差,當時覺得辛苦,事後回想起來,點點滴滴都是美好回憶。經歷過那些恐怖的事、離奇的事、刺激的事,甚至是平淡的事、無趣的事,都比沒有經歷過要強。她這些感受最該說給錢夫人聽,偏偏又最怕讓錢夫人知道,要是讓她娘知道她曾經冒了多少險,她就再也別想做捕快了。 馮端看著錢小蝶,天已經完全黑了,朦朧暗影里的她別有一番美麗,“我聽你說話,也很有樂趣。” 錢小蝶笑道:“那是因為你這些日子過得太悶了。” “不是,真的不是……” 錢小蝶餘光一瞟,一個黑影突然從旁邊竄了出來,只見微光一閃,一點寒光直刺向馮端! ☆、第16章 宋予揚在內院四處轉了轉,第一班已俱各到位。他出了院子,沿著內院院牆繞了一圈,凌豐和王順就是在這一帶遇害的。今夜月光黯淡,四周樹影朦朧,殺手要來光顧的話,正是好時候。他駐足往東西兩座高樓看去,在這樣的夜裡視野並不清楚,應該在院牆周圍再多掛些燈籠。 忽然,一個身影一晃而過,悄無聲息地閃過牆角。宋予揚警惕起來,他手握刀柄,緊走幾步。繞過牆角,前面是一個女子,身穿湖綠緊身衣,一條同色燈籠褲,腰間繫著桃紅寬腰帶,看裝扮是馮端身邊的侍女。天都黑了,她跑到院子外面來幹什麼?宋予揚低喝一聲:“什麼人?” 侍女停住腳步,轉過身來,竟是周品彥! 宋予揚急忙環顧了一下四周,幸好這附近未設崗哨。他急步上前,將周品彥拉到旁邊的樹影下,低聲問道:“你來這裡幹什麼?” 周品彥笑道:“我來幫你看看,你們的那些明哨、暗哨都管不管用。” 宋予揚壓低了聲音說道:“你真會胡鬧,膽子也太大了!幸虧是我碰到你,要是被別人看見,誤傷了你怎麼辦?” “我聽出是你的聲音,才沒走的。憑他們這些人,可抓不住我。”她倒是好整以暇,一點兒都不慌張。 這身侍女服領口低袖口高,周品彥穿著它顯得骨骼纖秀,清肌少脂。“秀骨清像”,宋予揚腦子裡蹦出這四個字來。這是古人對陸探微畫作的評價,周品彥告訴他的。陸探微的畫怎麼個秀骨清像法,他是看不出,但是周品彥這個模樣,倒真配得上這四字評語。宋予揚打量著她,自己倒有些不好意思起來,“你怎麼穿成這樣?” 周品彥似笑非笑地望著他,說道:“我見你總盯著那幾個姑娘看,所以特意穿成這樣,讓你看個仔細。” 宋予揚皺起眉頭,責備道:“你一個姑娘家,說的都是什麼話!”周品彥低頭一笑,宋予揚脫下外衣披在她的身上,“你不是第一次來了?” “這是第三次了。”周品彥笑吟吟的,神情頗為得意。 “這次不就被我撞見了?”宋予揚見她兩手空空,身無長物,問道,“你的衣裳背囊呢?” “在那邊樹上。” “你別再胡鬧了,我現在沒空,回頭……”院子裡竹哨聲、銅鑼聲響成一片,伴隨驚叫聲、呼喝聲,出事了!宋予揚無暇多說,“你趕緊走!”話未說完,人已幾步奔入院中。 刀尖刺來的瞬間,馮端嚇呆了,竟毫無反應。錢小蝶不假思索,飛身擋在馮端身前,尖刀從她身上划過。耳邊竹哨聲、銅鑼聲大作,錢小蝶拔出腰刀,不及揮出,那名殺手已被趕來的捕快圍住。暗影憧憧中,人影亂紛紛地不住晃動。宋予揚趕到的時候,殺手已被按倒在地,捆成了粽子。 馮端驚得呆若木雞,動彈不得,木然轉頭,只見錢小蝶捂著左臂,血從指縫裡流下來。“姑娘!你受傷了?!” 宋予揚聞言搶上前來,“小蝶你怎麼樣?傷在哪裡?” “一點輕傷,多虧了我爹的銀絲護甲。” 馮端膽戰心驚,問道:“很疼吧?” 錢小蝶說:“不怎麼疼。” 壞了!宋予揚大聲命人拿燈籠過來,舉燈細看,傷口處流出來的血黑紫黑紫的。“刀上有毒!” 張德昌叫道:“來人!快去請錢大人!” 錢小蝶急忙說道:“不要!別去!”這要是驚動了她娘,小事就變成了滔天大事。接下來的一個月,她娘會不停地嘮叨,然後轉入偶爾提起狀態。這一狀態就沒有時限了,想起來了就會拿出來說上一說,簡直後患無窮。 宋予揚扶錢小蝶進了屋,拔出匕首割開錢小蝶的衣袖,傷在左上臂,傷口不深,只是被刀尖劃了一下,傷口附近已經紫脹起來,血倒是不流了。宋予揚命人拿來繃帶,在傷口上方緊緊扎住,他洗淨了手,將匕首放在燈火上燒了燒,說:“小蝶,你忍著點兒。” 錢小蝶點點頭,宋予揚在傷口旁邊腫脹處輕輕一划,一股黑血流了出來。 馮端嚇得臉都白了,汗水涔涔而下,看上去他比錢小蝶還疼,不知道的還以為受傷的是他。 宋予揚在錢小蝶手臂上輕輕按壓,血一股一股往外流,漸漸地,黑色變淡了,血色變成了紫紅色。宋予揚將傷口包紮起來,說:“餘毒未盡,在刺客身上搜到解藥沒有?” 張德昌回身叫道:“解藥!快拿解藥來!” 一名捕快跑進來,“刺客身上搜遍了,沒有解藥。” 宋予揚站起身來,“我去搜搜。” 張德昌急得在屋裡來回亂轉。他這叫隱瞞不報,錢小蝶要是有個三長兩短,他怎麼擔得起這個責任。“必須報告錢大人了!” “不要!”錢小蝶叫道。馮端攙她去床上休息,拿了兩個厚墊子給她墊在腦後。錢小蝶的腦袋漸漸昏脹起來,左臂沉沉的,抬不起來。她心裡怕了起來,猶豫了一下,說,“要不,叫我師兄來吧。” 殺手被關在一間空屋子裡,幾乎被扒光了,除了行兇的尖刀,只搜出一把匕首、幾支飛鏢,還有一個瓷瓶。“這瓶里不是解藥,是毒藥。”張帆告訴宋予揚。 一名捕快上去啪啪地搧了他幾下,“說!解藥在哪裡?” 殺手緊閉著嘴,一聲不吭。 張帆說:“他一直是這副德性,問他的同夥,那個女殺手人在哪裡,他就是不開口。” 眾人一籌莫展。突然,門哐地一聲被踹開了,“一輝!” 徐一輝滿眼血絲,沉著臉,看著十分嚇人,“出去!”徐一輝喝道。 宋予揚說:“一輝……” “出去!”徐一輝厲聲喝道。幾名捕快見勢頭不好,紛紛溜了出去。宋予揚也只得走了出來,門在他身後呯地一聲關上了。 宋予揚靠在門邊,屋裡呯里嗙啷,慘不忍聞,過了好久,才聽到徐一輝沉聲喝問:“解藥呢?” “我沒有……”殺手終於開口了,只聽他咬牙說道,“我真的沒有解藥,他們只給了我一瓶毒藥,沒給我解藥。你就是打死我,也是沒有。” “你想死?還早著呢!” 裡面一聲慘呼。宋予揚聽不下去了,推門走了進去,一把拉住徐一輝,“一輝!住手!”殺手渾身是血,趴在地上,不知是死是活。 徐一輝用力推開宋予揚。宋予揚說:“你別急,我想想辦法。”他放開徐一輝,拿起那瓶毒藥,打開,聞了聞,倒了些出來,綠色的粘稠的藥水。宋予揚心念一動,“別打了!我知道哪裡有解藥!” 天將明未明,半輪殘月掛在西天,大街上空無一人。 涼風一吹,徐一輝冷靜下來。宋予揚一定要他一起去拿解藥,是怕他一怒之下打死人命。的確,打死他也沒用。可是一想起錢小蝶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唇間無力地叫出“師兄”二字,徐一輝便五內如焚。 城東客棧大門未開,宋予揚敲了好幾下,夥計才打著呵欠打開了門。天光尚暗,廳堂里點著燈。整個廳里只有一個人,坐在幽暗角落裡的一張桌子旁吃早飯。那人是個文弱書生,身穿青布長衫,唇上兩撇漂亮的小鬍子,滿身書卷氣。宋予揚低聲對徐一輝說:“一輝,你在這裡等我。” 那個書生抬頭看了看宋予揚,一臉驚訝,又朝門這邊望了望。徐一輝拖了張椅子在門口坐下。宋予揚走過去,和那人低聲說了幾句,拿出那瓶毒藥給那人看。那人打開藥瓶聞了聞,伸手從脖子上取下一根銀鏈子,銀鏈上拴著一個銀盒。那人打開銀盒,將裡面的白色藥丸一顆一顆撿出來。宋予揚拿出手帕,小心包好,揣在懷裡,道了謝,轉身便走。那人一把拉住宋予揚,從身邊背囊里掏出兩個小瓶交給他,又低聲說了幾句。 “解藥有了。”宋予揚急匆匆走出客棧大門。徐一輝回頭望去,那個書生也正向這邊望來,四目相對,那人沖他微微一笑。 徐一輝將一粒白色藥丸餵進錢小蝶嘴裡,端水讓她服下。“小蝶,你別怕,這藥能解你的毒。過一會兒我就送你回家。” 宋予揚洗淨了手,解開錢小蝶手臂上的繃帶,用溫水將她的傷口清洗乾淨,打開白玉瓶,用小刀挑了一些白色藥粉,輕輕扒開傷口,將藥粉倒入。錢小蝶痛得微哼一聲,馮端急忙握住錢小蝶的右手,溫柔地問道:“很疼嗎?” 宋予揚說:“這個藥粉剛抹上是有一陣殺辣辣的痛,過一會兒就好了,這藥很管用的。” 他打開綠玉盒,挑了些淺綠色的藥膏,輕輕塗在錢小蝶的傷口周圍。 “錢大人到!” 錢彪大踏步走了進來,張德昌跟在他身後。剛才錢小蝶的臉色越來越差,張德昌心裡也越來越慌,徐宋二人出去拿解藥的時候,他終於下定決心,命人火速去報告錢彪。 錢彪招呼了馮端,俯身查看女兒的傷情。徐一輝稟道:“剛吃了解藥,應該沒什麼大礙了。” “爹。”錢小蝶低低地叫了一聲。 爹?馮端驚訝地瞅瞅錢彪。錢彪放下一半的心來,對馮端說:“小蝶是我的獨生女兒。” 錢小蝶竟然是總捕頭錢彪的女兒!馮端喜出望外,讚嘆道,“錢姑娘談吐不俗,氣度不凡,我早猜到她不是尋常女子,沒想到竟是錢家大小姐。果然虎父無犬女!” 錢彪笑道:“馮公子謬讚了。我這女兒,自幼貪玩,從不肯好好練功,有她娘護著,我也沒法嚴加督促。你看,這一上場就露怯了。” 馮端趕忙說道:“哪裡哪裡,大小姐是我的救命恩人,如果昨晚不是她捨命相救,我已經性命不保。” 錢彪說:“小蝶,你這次吃了虧,該知道練功有多重要了吧。等你傷好之後,每天跟著師兄練功,不許偷懶,聽到了嗎?” 錢小蝶倚在枕上,聽她爹當眾教訓自己,頓感好沒面子。她想回個嘴挽回點兒尊嚴,卻虛弱得說不出話來,只好勉力沖徐一輝做了個鬼臉。 宋予揚將外敷內服的藥統統交給徐一輝,便退了出來。錢小蝶的臉色慢慢轉紅,不像剛才發白髮青了,看來那些白色藥丸確是解藥。徐一輝放下心來,跟在宋予揚身後走了出來,問道:“客棧里的那位姑娘是誰?” 宋予揚十分驚訝,“你怎麼知道她是個姑娘?她的裝扮哪裡有破綻?” “她沒破綻,你有破綻。” “我?”宋予揚更加驚訝了。 “宋予揚怎麼會對一個小鬍子男人含情脈脈?她自然是個姑娘無疑了。” 宋予揚笑得有些羞澀,“什麼含情脈脈,瞎說。” “她是誰?為什麼要女扮男裝?” “她叫周品彥。”宋予揚眼角眉梢的笑意藏都藏不住。 “你怎麼知道她有解藥?” “她有一盒暴雨梨花針,針頭上綠瑩瑩的,顏色氣味和殺手身上的那瓶毒藥一樣。所以我猜她有解藥,幸好她隨身帶著。” 徐一輝皺起眉頭,“暴雨梨花針?她是什麼人?怎麼會有這麼陰毒的暗器?” 宋予揚左右看看,四周沒人,便低聲說道:“她就是我跟你說過的那個女飛賊。” “就是那個拿假畫騙你的女飛賊?” 徐一輝目光銳利,言辭更加毫不留情,一語打中要害,宋予揚掃去興致,“她也是迫不得已。” “什麼迫不得已!她騙了你,你還替她辯解?她可是個飛賊,江湖黑道,你敢和她結交?你不會對她動情了吧?” 宋予揚嘟囔道:“什麼動情,沒有的事。” 徐一輝正色道:“予揚,你經驗還淺,你不知道江湖黑道上的這些女人,個個身懷絕技。除了輕功武藝,騙人的本事、勾引男人的本事,那都是全套的,高明得很。你已經著過一回她的道了,不要再犯傻。更何況,你還是個捕頭,你和一個女飛賊混在一起,算怎麼回事?” 宋予揚沉著臉,一聲不吭。 徐一輝問道:“這個節骨眼兒上,她到京城來幹什麼?凌豐王順的案子和她有沒有關係?” “你懷疑她是那個女殺手?絕對不是。” “為什麼?” “以她功夫和心計,如果她就是那個女殺手的話,馮公子早就沒命了。” 軟轎備好了,兩名侍女把錢小蝶扶上轎,錢彪告辭而去,徐一輝跟著一道走了。馮端和張德昌等人一直將錢家父女送出府門外,目送他們遠去,方才進來。 捕快們各自散去。馮端邊走邊跟張德昌商量,既然刺客已經落網,府里的防衛是否還需要如此嚴密。張德昌跟他解釋雖然男刺客已經落網,但還有一名女刺客下落不明,眼下絲毫鬆懈不得。宋予揚跟在二人身後,思緒早飄遠了,他琢磨著徐一輝的一番話,心緒十分煩亂。 一名侍女匆匆跑來,“公子,不好了!” 馮端問道:“什麼事,為何如此驚慌?” 侍女瞅瞅張德昌和宋予揚,在馮端耳邊低語了幾句。張德昌給宋予揚使了個眼色,兩人正想迴避,馮端卻叫住了他們,“兩位捕頭請留步,適才小鬟告知,我從滇南帶來的四顆夜明珠不見了。” 宋予揚的心往下一沉。該來的總會來的,躲都躲不掉。 張德昌問道:“夜明珠放在哪裡?你什麼時候發現夜明珠不見的?” 侍女回道:“就是剛才。夜明珠一直鎖在東廂房貝殼柜子的第三個抽屜里,我剛才去取東西,打開抽屜,發現夜明珠不見了。” 張德昌問道:“你上一次見到夜明珠是什麼時候?” “昨晚上我還見到了,就在公子沐浴更衣之前。如今府上人多,亂糟糟的,公子每晚還要換寢室,公子身上戴的貴重東西我怕丟了,每晚都和夜明珠鎖在一起。昨晚我往抽屜里放東西的時候,夜明珠還在呢。” 馮端說:“昨晚我沐浴之後,就信步去後花園轉了轉,然後碰到了刺客。想必有人趁亂下手,偷走了夜明珠。” 張德昌說:“帶我們去現場看看。” 張德昌檢查了抽屜上的鎖袢鎖芯,全都完好無損,抽屜里還有其他貴重東西,翡翠玉佩,嵌寶頭冠,問了丫鬟,也一樣不少。張德昌還在詳細詢問丫鬟,鑰匙有幾把、都在誰手上,昨晚上有誰進出過東廂房,宋予揚在一旁一言不發。他心裡一清二楚,昨天晚上王府里的不速之客,除了一名男殺手,還有一個女飛賊。周品彥怎麼會是特意來查看六扇門的防守是否嚴密?她外表溫婉,骨子裡卻十分冷淡,哪有雅興多管這個閒事。她來滇南王府,自然有她的目的。 張德昌都問完了,轉臉問宋予揚,“予揚,依你之見呢?” 宋予揚回過神來,“馮公子說的不錯,昨天晚上有人趁亂偷走了夜明珠。” 張德昌的臉色有些不太好看,“馮公子,我這就下令,讓所有捕快在外集合,就請王府里的人在他們的房間仔細搜查搜查。” “這又何必?”馮端說道,“你們連日守衛王府,為了保護我人員接連傷亡,我怎麼能懷疑到你們頭上?” 張德昌說:“這麼做也是為了我們好。如果不是我們弟兄乾的,搜一搜能還大家一個清白。趁著現在還沒人離府,就請馮公子快快下令吧。” 馮端和張德昌、宋予揚在書房裡坐等搜查結果,眾捕快在書房門外聚齊。昨晚上大家一夜未睡,剛剛倒下,就被從床上揪起來,個個怨氣衝天,有的乾脆靠在樹上打起盹兒來。 足足半天過去,侍衛才手捧一個大大的四方錦盒走了進來。張德昌臉色一變,宋予揚心裡卻一陣輕鬆,難道是他錯怪了她? 侍衛打開錦盒,裡面是四個小的四方錦盒,一一打開,全都是空的。馮端問道:“盒子是在哪裡找到的?” “在那個女捕快的房間裡。” 宋予揚腦袋嗡地一聲。周品彥竟如此可惡!她偷走夜明珠也就罷了,居然還栽贓到錢小蝶頭上! 馮端怒不可遏,“這是誰幹的?著實可惡!昨晚上錢大小姐為救我受了重傷,居然有人趁機栽贓陷害她!真是可惡!可恨!可恥!大小姐人品高潔,這夜明珠我送給她,她都不收,哪個賊人如此黑心要毀她名譽?抓到這個黑心賊,定要重重處罰!” 張德昌神色尷尬,“公子息怒,我們定當嚴查!” 馮端冷哼一聲,拂袖走了。宋予揚悶悶不樂地出了書房,呆立院中,一口惡氣悶在胸中,無論如何也透不出來。他出了王府,怒氣沖沖地直奔城東客棧。 周品彥已經走了。夥計認出宋予揚,告訴他早晨他們來過之後,那個小鬍子書生就立刻結帳走人了。 她到底還是不辭而別了。宋予揚心中無比失落。她早說過了,她到京城是來偷東西的,任務完成,自然就走了。如果夜明珠不是在滇南王府,如果他宋予揚不是剛好被派在滇南王府,她還會來找他嗎?當然不會,在她眼裡,他只不過是個可資利用的笨捕頭而已。 宋予揚走在大街上,越想心裡越不是滋味。 “宋哥哥!哎呀好巧,我們又碰面了!”又是董翩躚,她好像專在這條街上埋伏,專等宋予揚似的。宋予揚此刻沒情沒緒的,哪有心情跟她說話。董翩躚滿臉笑容,上前拉住宋予揚的手,親熱地說,“我就知道今天能見到你。你怎麼了?好像不太高興的樣子,是不是太累了。我聽說你們捉住了一個殺手?” 宋予揚警覺起來,“你聽誰說的?”才半天的時間,消息都已經傳到董翩躚的耳朵里了? “大家都這麼說。這下你們的任務終於該結束了吧?我又可以時常見到你了,真是太好了!”董翩躚仰臉看著宋予揚,甜甜地笑著,拉著他的手左右晃著。 身後一聲輕笑,“還你衣裳。”竟是周品彥。她穿回了女裝,把宋予揚的外衣往他懷裡一塞,步履輕盈,幾步就轉過了街角。宋予揚心裡有太多疑問,生怕她這一去又不見了蹤影,心裡一急,掙脫了董翩躚的手,就要去追周品彥。 董翩躚一把重又拉住他,“宋哥哥,那個女人是誰?好俊的輕功!” 宋予揚驀然回首,目光灼灼地盯著董翩躚。董翩躚微微有些慌神,“你盯著我幹什麼?我臉上又沒有花。” 她的語調變了,之前嬌滴滴的嗓音變得正常了。“你會武功?”宋予揚問道。 董翩躚又捏起嗓子,嬌聲道:“武功?我不會啦。我出來這半天了,我叔叔會擔心的,我先回去了。” 董翩躚轉身就走,她腦後的雙股金簪在陽光下一晃,亮得刺人的眼。宋予揚心念一動,王順臨死前說的“兜、兜”,會不會是“董”呢?他上前一把拔下董翩躚腦後的金簪,金簪的後半截尖尖的,閃出瑩瑩綠光! 慶功宴擺在六天之後的晚上。 錢小蝶身上餘毒已消,傷口痊癒,程浩也已回到了京城。大家聚齊,三十來號人擠在小餐館裡,程浩、張德昌坐了首桌首位,開了四大桌席,熱鬧非常。 張德昌敲敲桌子,屋裡靜了下來。“男女刺客都已落網,這次保護馮公子的任務圓滿完成,眾位弟兄辛苦了!奉錢大人之令,謝馮公子之賞,我們大伙兒一起慶賀慶賀!倒酒!都滿上!”底下一片歡騰。 張德昌舉起酒杯,站起身來,“這頭一杯,祭奠凌豐和王順。兩位好兄弟泉下有知,一路走好。”眾人安靜下來,紛紛起立。張德昌將酒慢慢灑在地上,眾人一起默默地將頭一杯酒潑了。 “第二杯,要敬錢大小姐,要不是她捨命擋了一刀,我們這次的任務就功虧一簣了。錢大小姐該記頭功!” 錢小蝶坐在徐一輝肩下,她還是頭一回參加這種活動,聞言趕緊推辭道:“這我可不敢當。我身上穿了護甲,才敢去擋那一刀,不然我也沒那個膽量。” 張德昌說:“此言謬矣。當時千鈞一髮,哪有時間去考慮是不是穿了甲,會不會受傷。考慮那麼多,刀早砍到馮公子身上了。” 錢小蝶還想推辭。程浩慢悠悠地說道:“不要再推來推去了,替人擋刀是要有勇氣的,不是人人都做得到。你為這個任務受了傷,喝一杯就喝一杯,喝完了我們好吃飯。” “既然程伯發了話,那我就先干為敬。”錢小蝶站起來,端起酒杯一飲而盡。大家轟然叫好。 “這第三杯,要敬宋予揚。這次宋捕頭獨擒女殺手……”宋予揚不等張德昌說完,站起身來端起酒杯就幹了,喝完將杯底一亮,默默坐下。 張德昌只好把戲謔的話咽回肚裡,笑道:“爽快!”他大手一揮,“大家開吃!” 眾人轟然炸開,猜拳的、鬧酒的、聊天的、說笑的,鬧得小餐館裡沸反盈天,氣氛異常熱烈。有人過來敬錢小蝶酒,錢小蝶為人心實,人家敬酒她不知怎麼推辭,只好酒到杯乾。一連喝了十幾杯,直喝得紅暈上臉,一雙大眼睛水汪汪的,更添韻致。大家見錢小蝶酒量好,性格豪爽,又不拿架子,一個接一個地都跑來敬她,徐一輝替她攔道:“你們差不多就行了,別把人灌醉了。” 錢小蝶雙手摸著臉,也說:“真不能再喝了。我這已經喝多了,回家該挨罵了。” 沒敬上酒的人還不依不饒,徐一輝命小二拿兩壇酒來,往桌上一放,說:“要跟大小姐喝酒的,先過我這關,我們一人一壇對干,喝完了再敬。” 眾人齊聲喝個倒彩,言語紛紛,卻沒一個敢上來挑戰。程浩笑道:“你們這些猢猻,就會欺軟怕硬。”張帆怪聲叫道:“不讓敬大小姐,我們敬程伯!” “對啊,誰讓他罵我們是猢猻!”一群人上去圍住了程浩。 錢小蝶笑著望了望對座的宋予揚。宋予揚平日裡機智風趣,今天不知為什麼,眾人熱熱鬧鬧的,他卻意興闌珊。 難道他在為親手捉住那個女殺手而難過?大家打趣宋予揚和董翩躚的話,錢小蝶也聽到過,她低聲問徐一輝:“三哥怎麼不大高興?是為了董翩躚嗎?” 徐一輝搖搖頭,他太清楚宋予揚是怎麼回事了。同一個女飛賊,讓素來自負聰明的宋予揚上了兩回當,他不鬱悶才怪。 宴席終於散了,宋予揚心緒煩亂地往家走去。天氣一天天熱起來,直到這會兒夜風才漸漸涼了。 那個折磨他的問題又浮上心頭。如果不是因為他和夜明珠同在王府里,周品彥根本就不會來找他吧?他還以為她也記掛著他,傻乎乎地滿心高興呢。其實周品彥只是想套他的話,想要了解他們的王府里布下的崗哨、機關而已。 屋頂上一聲輕笑,“呔,留下買路財!”一個人影輕盈躍下,正是周品彥。 宋予揚板著臉,“你來幹什麼?” 周品彥收了笑容,望著他的臉,猶疑地說道:“我是來和你道別的。你不是說不希望我不辭而別嗎?”這句話她竟還記得,宋予揚的臉色和緩了許多,周品彥說道,“那天中午我本想和你道別的,又怕打擾了你和那位姑娘。” “你都看見了?” 周品彥笑道:“是啊。也不知是哪個土財主從哪個犄角旮旯里找出這個不入流的殺手來,簡直給殺手行抹黑,連我都看不下去了。” “你的意思是,我們連不入流殺手都對付不了,簡直就是一群笨蛋?” 周品彥忍不住笑了,“也不算笨了,抓了兩個呢。俗話說,傷敵八百,自損一千。” 她分明是在諷刺他們抓了兩個不入流的殺手,自家卻兩死一傷,損失慘重。宋予揚氣道:“俗話也說過,只有千年做賊的,哪有千年防賊的。” 周品彥不笑了,她低著頭沉默片刻,說:“那我走了。” “我說一聲賊你就生氣了?你不是一向自稱是賊嗎?” 周品彥說道:“沒錯,我就是賊。我就不該來找你。” 宋予揚冷笑道:“你哪裡是來找我,你是來找夜明珠的吧?” “是又怎樣?” 果然。這是明擺的事,傻子才會以為周品彥是專程來找他的。“你好大的膽子!竟敢在我眼皮底下偷東西!我問你,你是怎麼把夜明珠帶出王府的?” “你管不著!” “你偷了夜明珠也就罷了,為什麼要栽贓給小蝶?” 周品彥冷笑兩聲,“我說你今天怎麼如此惱怒,原來是恨我栽贓給錢小蝶。你想知道我是怎麼把夜明珠帶出去的,是吧?告訴你吧,我早料到你這人輕薄無行,所以我才故意穿成那樣,你果然只盯著我上身看,根本沒注意我把夜明珠綁在了腳踝!” 宋予揚氣得一陣一陣發蒙,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周品彥說:“你要為你的心上人討回公道也容易,你抓我去見官好了!只不過,你也得抓得住我才行……” 宋予揚突然伸出雙手,牢牢地鉗住了周品彥的一雙手腕,“你別以為我不敢!” 周品彥用力掙了幾下,卻掙不脫。宋予揚怒氣沖沖地盯著她,周品彥離他不足盈尺,月光下,只見她眼裡淚光閃閃,臉上滿是傷心失望。 宋予揚不覺鬆開了手,“看在你救了小蝶的份上,這一次……” “宋予揚!我永遠都不會再見你了!” 周品彥迅疾向後退去,一縱身躍上屋頂,身影一閃,消失在黑暗中。 ☆、第17章 馮端開啟了全新的京城生涯。 有權、有錢、有閒的人容易交到朋友,身為滇南王世子,馮端三樣都不缺。加之他性情溫和,眉宇間那股淡淡的憂鬱更顯高貴,十分招人好感。所以沒過多久,馮端便相識遍京城了,如果不是時刻提醒自己不可太過招搖,他的朋友只怕還要多出一倍。 這些“朋友”中,錢家是最特殊的,馮端上門最勤,花的心思也最多。錢小蝶在家養傷期間,馮端每天都來探視,送湯送水,探傷問藥。功夫不負有心人,不僅錢夫人對馮端滿心喜歡,誇他貴氣又謙和,體貼又得體,就連錢彪也對馮端頗具好感,當著錢小蝶的面誇獎這位滇南王世子人情練達,處事圓潤,絕非紈絝廢物。 錢小蝶對馮端卻沒什麼感覺,之前馮端是她職責內要保護的人,現在馮端是她父母的朋友,對她態度親切,倍加關心,但她卻總覺得隔著一層。 錢小蝶傷好之後就繼續去做捕快了,馮端沒了藉口,就算天天登門錢小蝶也未必在家,只好算著日子,隔幾天去一回。 這一天向晚時分,馮端又來到錢府。他先見了錢夫人,錢小蝶還沒回來,他便和錢夫人閒聊幾句,一邊等錢小蝶。還沒等到錢小蝶,錢彪先回來了。 錢彪請馮端到書房小坐,二人天南海北地聊了一會兒,漸漸談到銷魂散一案,馮端便打抱不平道:“這個案子由錢大人來辦最合適了,卻不知刑部為何要交給鮑大人。我聽說鮑大人辦這個案子,仰仗的還是六扇門的人。” 錢彪說道:“這個案子交給誰來辦合適,江大人自有他的考慮,倒不必妄加揣測。眼下鮑大人辦得也不錯,已經抓了近百人,按罪量刑,震動很大。加上王爺在滇南滅絕源頭成效卓著,這銷魂散算是大體禁絕了。” 馮端說:“眼下是平息了,只怕日後死灰復燃。我前幾天接到我父王的書信,他擔心那些江湖亡命之徒只是避一時之風頭,風頭過了,照樣出來為非作歹。販賣銷魂散利益豐厚,那些亡命之徒如蠅集蟻聚,只怕趕殺不絕。” 錢彪點點頭,“這顧慮很有道理。” 馮端略停片刻,說道:“錢大人可曾聽說過《商山早行圖》?” 錢彪眉毛一挑,“怎麼?馮公子知道《商山早行圖》?” 馮端說:“我只是偶爾聽人說起過。聽說那是三十年多前的陳年舊事了,傳聞那《商山早行圖》一共有五幅,是滅江湖亡命之徒的最佳利器。三十年前他們為了爭那幾幅圖,自相殘殺,好幾派都被殺絕滅門了。” “馮公子的意思是?” “大禹治水,要有堵有疏。現在我們杜絕銷魂散,全用一個堵字,費盡心力,雖暫時收效,卻未必長久。如果堵的同時開一個口子,疏導疏導,比如放出《商山早行圖》,那些江湖草莽一門心思去搶圖,自然無暇去販賣銷魂散,甚至去做□□這樣的事了,豈不省心省力?” 錢彪眼神鋒利,掃了一眼馮端,“這是滇南王的意思?” 馮端笑道:“這是我的私心想法,不知道合不合適,說出來和錢大人商量。我想著,如果銷魂散案再捲土重來的話,大家都不得太平。” 錢彪說:“這是下下策。此圖一出,不僅江湖黑道,就是正道人士也難免捲入紛爭,三十年前那場血雨腥風就是教訓。當年鬧到最後,還是官府出面干預,將五幅圖收繳的收繳、銷毀的銷毀,紛爭才算平息。如今五幅圖中倒有三幅下落不明,多半已經毀了。” 馮端說:“我手頭倒有兩幅。幾年前機緣巧合,有人將圖送到滇南,我父王就收了。其餘三幅,聽說在六扇門手裡?” 原來馮端謀劃已久了。錢彪說:“據我所知,有兩幅藏在沉香閣。沉香閣機關重重,沒有江大人的手諭,任誰都拿不出來。還有一幅聽說也在官府手上,具體存在哪裡就不清楚了。” “六扇門一定有記錄吧?” “記錄是有的,三十年前的卷宗,翻都要翻上幾天。況且只是一幅圖,也沒人關心。” 正說著,刑部江大人派人請錢彪前去議事,錢彪匆匆走了。馮端也就告辭出來,他心懷期冀,慢悠悠地走著,不時四處望望,果然在一樹海棠花下看見了錢小蝶。 “大小姐!”馮端高興地上前招呼。 “馮公子,你來找我爹?他剛才好像出去了。”時候已近盛夏,錢小蝶身穿淡紅紗衫素羅裙,頭髮松松挽起,比捕快裝扮添了十二分嫵媚。陽光斜穿過海棠樹,斑斑駁駁地映在她的臉上,她的大眼睛忽閃忽閃的,十分有神。一陣風吹過,海棠花瓣隨風飛舞,有一瓣恰巧飄過她的烏髮,落在她的肩上。 “我已經見過錢大人了。大小姐在這裡做什麼?”馮端伸手輕輕拈下她肩頭的花瓣。 錢小蝶笑道:“我在等我師兄。我爹讓我跟著師兄練功,等我練好了,下次保護你的時候就不會受傷了。”隔著海棠花樹,只見徐一輝在陽光下大步走過,經過二人的時候,他遠遠地朝這邊瞟了一眼。 “我師兄來了,馮公子,回頭見了。”錢小蝶沖馮端擺擺手,小跑著去追徐一輝。馮端手心裡攥著那瓣海棠,悵然良久。 盛夏未至,杭州已是熱浪滾滾,直到黃昏時分都絲毫不減。湖邊柳枝拂水,湖中蓮葉接天,荷花乍放,賞花人在岸邊指指點點,徘徊流連。宋予揚心無旁騖,步履匆匆地直奔杭州府衙。 謝知遠新近調任杭州府捕頭,看了宋予揚帶來的文書,命人一一蓋章簽收,交妥回執。謝知遠問道:“現在新改了規矩了?這些普通文書都由捕頭親自送了?” 宋予揚說:“最近沒什麼案子,我閒著沒事,跑一趟。”天熱,沒人愛出門,連小趙聽說要去杭州都直嘟囔“又不是你份內的事,幹嘛非要去”。宋予揚懶得跟他囉嗦,索性自己一人上路。 宋予揚這次到杭州,是來找杜瘦石的。 自從那天周品彥被他氣走之後,宋予揚一直心懷愧疚。周品彥的確是衝著夜明珠才到京城的,最後也成功地盜走了夜明珠。可是她費盡心思請他喝的茶、和他說的那些話、發自內心的笑容、望著他時亮晶晶的眼神,都是真的,那些是假裝不出來的。尤其是案發之後,她不顧危險跑來與他道別,就因為他說過“不希望你不辭而別”。她信任他,不忍心讓他失望,而他卻辜負了她。周品彥含淚的眼神時時浮現他眼前,她當時有多傷心,宋予揚完全能夠體會。 他想見到她。他的思念與日俱增,多挨一天都很難熬。 見到杜瘦石就能找到周品彥了。周品彥跟杜瘦石學畫十年,淵源頗深。杜瘦石那老頭,雖然傲氣沖天,難打交道,但他厚著臉皮多去幾次,精誠所至,金石為開,一定能如願以償。至於周品彥能不能原諒他,等見面再說,總有辦法的。 謝知遠鎖了柜子,便邀他去喝酒。宋予揚推辭道:“我還有件私事要辦,等辦完了再來找你。” 二人一起走出府衙。謝知遠說道:“年初劉暢那個案子,牽扯到的鄧家,你還記得嗎?” 鄧同家。窩囊的鄧澤,跋扈的鄧泓,可憐、聰明又狠辣的朱彩兒……他全都記得。“鄧家怎麼了?” “上個月他家著火了,死了十九口人,宅院都燒成了平地。這件事鬨動了整個杭州府。” 宋予揚停住腳步,驚道:“天合綢緞莊的鄧家?” “對,就是他家。大半夜的火從上房燒起來,鄧澤和他姐姐、姐夫,鄧同的姨太太,還有些僕婦丫鬟,都燒死了。只有下房裡的幾個僕人逃了出來。” 宋予揚急忙問道:“鄧同的遺孀朱彩兒呢?” “她不住在鄧宅,鄧同死了之後,她就搬出去了。” “是不小心走了火,還是有人故意放火?案子結了嗎?” “案子已經結了。那一把火,火勢猛烈,火焰竄得老高,人都近不到跟前,要不是有人故意縱火,燒不成那樣。鄧宅燒得乾乾淨淨,一片白地。我們查了十來天,一無所獲。鄧家人都死光了,沒有苦主,這案子就稀里糊塗地結了。” 宋予揚說:“朱彩兒還在杭州嗎?她住在哪裡?” “她搬到了阡陌巷一帶,那一片是杭州有錢人住的地方。我聽人說她做了一個貴人的外宅,真假不知。” 一十九人,這其中很多人宋予揚見過、說過話、打過交道,就這麼隨一把大火灰飛煙滅了。到底是誰這麼恨鄧家?務必趕盡殺絕。鄧家得罪了誰?汪大鬍子?劉暢的朋友?還是龍騰幫? 兩人行至街角,各分東西。 宋予揚辨了辨方向,往右一轉,走過兩條街口,再往左轉,筆直寬闊的尚閒街便在眼前了。他的心砰砰亂跳,就像一件期待已久的東西,終於近在咫尺的時候,反倒心生緊張。宋予揚小跑起來,跑過那家朱門院落,經過那間賣各色樂器的悅笙行,越過一排疏落的竹籬,前面那家高大的黑漆門就是……宋予揚驀地停下腳步,兩扇黑漆門大開著,幾個夥計往外搬家什,有的堆在院子裡,有的直接扔在了大門外。 “你們在幹什麼?”宋予揚走進院子裡問道。 一個工頭模樣的人見宋予揚穿著捕頭服色,不敢怠慢,趕緊上前答道:“回差爺的話,我們在騰房子,重新粉刷。” “杜瘦石杜老先生在麼?” “他搬走了。” 宋予揚一陣失望,“搬走了?搬到哪兒去了?” “這個小的不清楚。” 宋予揚敲開左鄰右舍的門問了個遍,沒人知道杜瘦石的去向。他漫無目的,信步回到杜家門口,夥計還在進進出出地搬著東西,宋予揚垂首站在門外,心頭一片茫然。 她說永遠都不會再見他了。她說她們做飛賊的,向來一諾千金。那麼他們是永遠都不會再見面了?人海茫茫,他們偶然相識,終究各自失散。當初在楓橋鎮上,他們也曾被人流衝散,他等了好久,終於等到了她。這一次,他肯等,可她還會來嗎?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宋予揚抬起頭四下里望了望,轉身離開。 “宋爺?”身後傳來一個女子的聲音,猶疑地,帶著一絲怯意。 宋予揚驀然回首。不是她。當然不是她,怎麼可能是她?她那麼傲氣的人,說永遠不見,自然永遠不見。 “宋爺!果然是你!我以為我又認錯人了。”是朱彩兒。她一身素色衣裙,鬢邊插著一朵白花,人圓潤了些,氣色很好,身後跟著一個丫鬟。 “彩兒,是你?你還好嗎?” “還好,還活著。” 她還活著,鄧家姐弟全都死了。“鄧家的事我聽說了,你是什麼時候搬出去住的?” 朱彩兒嘆了口氣,說:“我是被鄧泓趕出去的,她說我是掃把星,剋死了自己的爹又剋死了她的爹。” “你那段日子一定很難過吧?” “是。那時候我娘正病重,鄧泓要趕我走,又怕人說閒話,逼著我們搬到鄧家老宅。那可是座凶宅,我娘搬過去之後,病情更嚴重了。家裡稍微值點錢的東西都變賣了,我們娘倆靠王叔叔送來的錢米度日。我娘撐了兩個月,還是去了。我沒錢葬她,又不好再問王叔叔要,就厚著臉皮去求鄧澤。鄧澤說錢都在他姐姐手裡,我沒辦法,就去找鄧泓。鄧泓比鄧同更加吝嗇,白白辱罵了我一頓,然後攆我出來。那個時候……”朱彩兒眼圈一紅,聲音哽咽起來。停了好一會兒,才又說道,“我走投無路,差點就投了湖。我坐在湖邊痛哭的時候,遇到了一位貴公子,他替我厚葬了我娘,喪事辦完後,我就跟了他。” 朱彩兒拭去眼淚,勉強笑道:“對了,你送我的小狗,我一直養著呢。最艱難的時候,我也沒把它扔掉,它現在長這麼大了。”朱彩兒雙手比劃著名,然後低聲歉然說道,“今天他在,我就不請宋爺去家裡了。” 宋予揚點點頭,“那位貴公子,是什麼樣的人?” 朱彩兒說:“他是刑部尚書的四公子,對我還不錯。” “江岳?”宋予揚吃驚地說道。 “你認得他?”朱彩兒不安起來,猶疑地說道,“我的事,我以前的事情……” 宋予揚會意,“你放心,我不會告訴任何人。”謀殺前夫的事當然不能告訴現夫。“我聽說鄧家那把大火是有人故意放的。” “你懷疑是我?不是的,我一個弱女子,沒有能力去放火。不過我真希望是我親手放的,鄧家的人,個個都該死!”朱彩兒臉上恨意難消。 “彩兒!”宋予揚皺起眉頭。 朱彩兒說道:“那些事情都過去了。我這輩子最感激兩個人,頭一個就是你,第二個才是江公子。” “過去的事情不要再去想了,以後會越來越好的。” “承你吉言,但願如此吧。” 湖邊晚來風涼,荷花在風中輕搖,黑夜裡分不清紅白。月影在水中輕漾,無論如何都拼不成完整的一個圓。別過朱彩兒,宋予揚慢慢地走到湖岸,坐了下來,一直坐到月上中天。湖裡蛙鳴聒耳,天上圓月靜謐,清輝似霰。月光也會照在周品彥身上吧,不知她在幹什麼,會不會偶爾抬頭望月,也會想起他? 一艘畫船緩緩駛過,是湖上賞月的遊船,船上五彩燈籠高掛,樂聲悠揚,有女聲婉轉輕唱。幾句唱詞隨風飄入宋予揚耳中,然後又漸漸飄遠,“兩張機,行人立馬意遲遲,深心未忍輕分付。回頭一笑,花間歸去,只恐被花知……” 宋予揚長吁一口氣,起身準備往回走。突然背後有刀風颳過,宋予揚本能地往旁邊一閃,刀劈空了,不等宋予揚拔刀,又一刀劈了過來。宋予揚斜身一轉,刷地一聲拔出腰刀,他剛舉刀相迎,一柄長劍破空而來,對面那人手中刀哐啷落地,長劍正刺中那人的手腕。 “蔣雄!”宋予揚這才看清偷襲他的人是誰,而出劍相助他的,卻是展翾。 展翾長劍迅疾如電,點中蔣雄的雙腿,蔣雄站立不穩,雙膝跪倒。四名隨從奔上前來,將蔣雄捆了。 “展都尉!你怎麼在這裡?”宋予揚問道。 展翾長劍緩緩入鞘,“我追蹤蔣雄很久了。”他看向蔣雄,說道,“你逃不掉的,殺害臥底兄弟的人,我一個都不會放過!” 蔣雄五花大綁跪倒在地,他別過頭不敢與展翾對視,抬眼惡狠狠地瞪著宋予揚,嘴裡嘟囔罵道:“小兔崽子……” 突然嗖嗖幾聲,十幾支長箭從湖中射來,展翾長劍出鞘,護住幾人,宋予揚揮刀擋開來箭。蔣雄雙手被困,無處遮蔽,身上中了幾箭,他一聲慘呼,噗地倒在地上。 小船箭一般地划走了。“予揚!這裡交給你了!”展翾沿著湖岸一陣疾奔,躍入岸邊繫著的一艘船上,四名隨從匆匆跟上,船很快開動,追了上去。不久兩隻船一前一後消失在黑夜的湖面上。 他剛才坐在岸邊的時候,並沒有發現那條放冷箭的小船,它究竟是從哪裡冒出來的?宋予揚放眼望去,那艘畫船正慢慢地向湖心駛去,剛才小船一定躲在畫船的後面。畫船上的人是誰?和那些放冷箭的有何關係?他們為什麼殺蔣雄滅口,蔣雄又知道些什麼?湖水漫漫,這些他已經追查不到了。 宋予揚彎腰將蔣雄翻轉過來,蔣雄大瞪著雙眼,已經死了。 歲月如流水,悄無聲息地流逝。一轉眼夏去秋來,樹葉由綠轉黃,片片飄零,再漸漸變得焦黃。風清冷清冷的,每一陣風吹過,都將所剩不多的殘葉再卷落幾片。京城深秋的清晨,街頭行人稀少,兩邊店鋪還沒開門,只有路邊的餛飩攤騰騰地冒著熱氣,為寒秋增添一絲暖意。宋予揚低著頭,大步從街上走過。 夏天的時候,宋予揚心裡還存著一絲希望。周品彥會來找他的,等她氣消了,她會來的。也許她會突然出現在街角,也許是在茶樓酒肆,也許是在他完全意想不到的地方,周品彥會突然叫著他的名字,“宋予揚!”出現在他眼前。這次她會扮成什麼模樣呢?宋予揚常常看著街上的人,想像著周品彥可能的裝扮,會是一個白髮蒼蒼的老婦?還是一個寬袍大袖的道姑?是儒冠書生?還是赳赳武夫?不可能是武夫,她太瘦弱,怎麼扮都不像……可是從初夏到深秋,半年的時間過去了,周品彥蹤影皆無。 現在他走在大街上,已經不再東張西望。希望得越多,失望得越狠。宋予揚漸漸打消了希望,他反覆告訴自己,她那句“永遠都不再見”,是當真的。從此天涯路遠,各奔東西,永不再見。 宋予揚走進捕快房時,時候尚早。捕快房設在刑部大堂的旁邊,一座寬敞的四合院內。平日裡捕快們點卯、集合、領任務、交換公文等等一應日常事務均在這裡辦理,閒暇時也在這裡休息、聊天、互通信息。院子裡有四五個捕快聚在一起,或蹲或坐,胡侃神聊。 小趙看見宋予揚進來,趕忙跑上前來:“三爺,早啊!你讓我留意去杭州府的差事,今早又出了一件,不過事情太小,送件普通文書,用不著你親自去。” 一名捕快在一旁笑道:“趙兒,你家三爺跑杭州跑得這麼勤,是不是在杭州城裡有了相好的了?”宋予揚比這些捕快都年青,性格灑脫不羈,平日大家逗樂慣了,有些不敢跟徐一輝說的玩笑話,在宋予揚面前卻是無妨。 另一個說:“聽說杭州城風景絕美,滿城的漂亮姑娘,三爺你這次帶我去吧?” “你可不行。人家宋捕頭長啥樣,你撒泡尿照照你長啥樣。你這副尊容,不要嚇壞了人!”幾個人嘻嘻哈哈地笑起來。 宋予揚充耳不聞,逕自朝南屋走去。小趙跟了進來,“還是我跟著去?”宋予揚點點頭。其實去了也白去,宋予揚早已不抱希望,誰知道周品彥人在哪裡,她已將留下的唯一線索抹得乾乾淨淨。 “三爺,你可聽說杭州城裡出大事了?”小趙故意賣個關子,停住不說。 宋予揚不接茬。他手上有一把她畫的扇子,“品心齋主人”,鬼曉得品心齋在哪裡。漸漸地她會在他的記憶里消失吧,就仿佛她從來沒在他的生命中出現過一樣。一念及此,宋予揚就滿心煩躁。 小趙見他興致不高,訕笑了兩聲。宋予揚最近一點兒都不好玩了,也不愛說話,都快變成徐一輝了。小趙說:“我聽說杭州府里抓住了一個飛賊,還是個女的。” “你說什麼?”宋予揚噌地一下站了起來。 小趙來了勁兒,眉飛色舞地說:“我聽說啊,杭州府衙丟了一副畫兒,謝捕頭布下天羅地網整夜蹲守,那女飛賊正好撞上來,落了網。都說那個女飛賊就是最近屢屢犯案的梅花盜,梅花盜你知道吧?就是每次偷完東西,都要在牆上畫一朵梅花的那個。” 宋予揚抬腳就往外走,“去把公文拿來,我現在就去杭州。我自己去,你不用跟著。” 小趙攔住他,“別著急啊,公文張捕頭收著,他還沒來呢。” 宋予揚只好又坐下,“杭州府丟的是什麼畫兒?” “好像叫個什麼蒼山早醒圖,蠻有名的。三爺你聽說過嗎?” 宋予揚搖搖頭,“沒聽說過。” “哈哈哈哈,什麼上山早醒圖,還下山遲睡圖呢!宋予揚要是聽說過什麼上山早醒圖,那才是見了鬼呢。”程浩大笑著走進來,卸下肩上的包袱,擱在椅子上。 小趙不願意了,“蒼山蒼山!誰說上山了?你老耳背聽錯了,還笑話我!” 程浩一巴掌拍在小趙的腦袋上,笑道:“你這個小猢猻,蒼山也不對!什麼早醒遲睡的,你當是公雞打鳴呢?那是《商山早行圖》!這畫兒三十年前在江湖攪起腥風血浪,可是大大的有名。現在的年輕人,聽都沒聽說過。” 小趙問道:“為什麼會攪起腥風血浪?” 程浩說:“那《商山早行圖》不是一幅畫,是五幅。五幅畫首位相連,從第一幅連到第五幅,然後第五幅和第一幅相連,怎麼拼都是嚴絲合縫的一整幅,所以又叫做《商山連環圖》。據說裡面藏著一個大秘密。 “當年黑白兩道為了得到這套畫,拼得頭破血流,家破人亡。三十年前有名的伏虎門,現在沒影了吧。還有飛鷹堡,那個時候號稱江湖第一大幫派,威風著呢,現在就是個不起眼的小傢伙。全都是那畫兒鬧的。後來官府看死的人太多了,才出面收拾了殘局。這畫兒慢慢地也沒人提了。” 宋予揚問道:“畫裡究竟有什麼大秘密?” 程浩說:“誰知道有什麼秘密。當年飛鷹堡堡主佟英、伏虎門掌門蔣寒星,還有滕龍吟——當時他還在伏虎門混,還沒創立龍騰幫呢。這三個人連同尹逢春,在一起參詳了五天五夜,愣是沒看透!尹逢春你們聽說過嗎,出了名的聰明人,人人都說宋予揚腦瓜子靈,可我看比起尹逢春來,還要差一截。” 小趙問道:“後來呢?” “這尹逢春就是與眾不同。他說,不能光看畫上的小路,好多人只看那畫上小路曲曲彎彎,像幅地圖的樣子,就拿著四處比對,到處亂闖,見山就挖,見洞就鑽。尹逢春說奧妙在那相連的山勢、樹木、人物,還有房屋的分布上。而且因為是連環圖,暗藏五種變化,要逐一琢磨,融會貫通著看。” “最終秘密被尹逢春琢磨出來了?”小趙問道。 “可惜啊!眼看就要琢磨出點兒名堂來了,對手殺上門來,佟英一戰死了,蔣寒星身受重傷,滕龍吟拼死保著他殺出重圍。可惜後來蔣寒星重傷不治,也死了。尹逢春生死不知,下落不明,從此江湖上再也沒人見過他。這畫就又落在了別人手上。” 小趙聽得入了迷,“程伯,你說那畫裡會藏著什麼大秘密呢?” “有人說那是一幅藏寶圖,參透了就能找到前人秘密埋藏的金珠寶貝,十輩子都花不了。有人說能找到一部蓋世的武功秘笈,還有人說那幅畫本身就是一部武功秘笈,只有有緣人才參詳得透。” 宋予揚問道:“你說這套圖一共有五幅,杭州府藏了一幅,另外四幅在哪裡?” 程浩說:“當時伸手的人太多,五幅畫當年就失散了,官府都沒能收全。現在就更加不知所蹤了。” 宋予揚指指程浩的包袱,問道:“程伯,你這是要去哪裡?” “去沅江。滕龍吟這老傢伙,早不死晚不死,偏這節骨眼上死了。唉,他要是再撐兩年就好了,扶助一下他的大兒子滕允文。滕允文屁本事沒有,當了幫主未必立得住。滕龍吟死了,《商山早行圖》又重出江湖,莫非要出什麼大亂子?” 錢小蝶起遲了。 她睜開眼睛才想起今天她要和程浩、徐一輝一起去沅江,必須起個大早的。龍騰幫幫主滕龍吟死了,她要代表她父親錢彪前去弔唁,順便安撫一下龍騰幫的新幫主。徐一輝一大早就到錢府等她,錢小蝶胡亂吃了兩口飯,向父母辭了行,便匆匆出門。 程浩已經等得不耐煩了,徐錢二人一走進差房,他便說道:“大小姐出個門不容易啊。”六扇門上上下下對錢小蝶都很客氣,只除了這程浩。他才不管誰是誰的女兒呢,有啥說啥,因此錢小蝶頗有些怵他。 錢小蝶不好意思地叫了聲“程伯”,剛想道歉,徐一輝說道:“程伯,我約了小蝶去她家接她,結果我睡過頭了,讓小蝶乾等了半天,也讓你老久等了。” 六扇門裡程浩最喜歡的是宋予揚,對他的脾氣,上次沅江之行,徐一輝給他的印象也還不錯。徐一輝如此一說,程浩便不再說什麼,出門上馬,說:“走嘍!” 小趙趕著送了行李來,宋予揚接過,拿了公文,牽了馬走出差房。 錢小蝶問:“三哥,你去哪裡?” “杭州。” 又是杭州。徐一輝瞅了宋予揚一眼,這小子還不肯死心。 錢小蝶說:“我也喜歡杭州,聽說杭州四時風光各不相同,什麼時候能再去一趟就好了。我們去沅江,還能和你一起走一段。” “我趕時間,等不了你們。” 錢小蝶說:“我們走得也不慢啊。我們打算先去當塗,當塗有兵部最大的養馬場,場主宗伯伯是我爹的老朋友。我們這裡都剩些羸弱老馬,想快也快不了。我跟我爹說了,在當塗換幾匹好馬,走起來又快又穩當。磨刀不誤砍柴工,你跟我們一起去吧。” 宋予揚點頭答應。 四人騎馬出城。開始是程浩和宋予揚在先,徐一輝和錢小蝶跟在後面,漸漸地徐一輝和宋予揚並轡走到了前面,錢小蝶只好陪著程浩慢慢行來。 “你去杭州幹什麼?”徐一輝問道。 “杭州城裡抓了個女飛賊。” 徐一輝一驚,“是你認識的那個嗎?” “不知道。” “所以你才著急趕去?如果是她,你打算怎麼辦?” “不知道。”宋予揚心亂如麻,他甚至分辨不出自己到底希望是她,還是不希望是她。 “你可千萬別亂來!有什麼事我幫你想辦法。如果是那個女飛賊,你趕緊派人到沅江給我送個信,我從沅江直接趕過去。” 宋予揚說:“她叫周品彥,不叫女飛賊。” “不管她叫啥,總之你別亂來。” “一輝,如果換了是小蝶,你會怎麼辦?” “小蝶又不是女飛賊,沒法兒換。”徐一輝明白宋予揚的意思,勸道,“予揚,你這是鑽到牛角尖里出不來了,你和那位女飛……那個周姑娘不會有結果的。” 這話說得無比刺心,宋予揚沒好氣地說:“你還是操心你自己的事吧!” 徐一輝沉默不語,過了一會兒,方才說道:“我師娘命令小蝶二十歲前必須嫁人,她說姑娘家過了二十歲就嫁不出去了。” “那你得抓緊了。” “我抓緊有什麼用,小蝶喜歡的人又不是我。她喜歡誰,你不會不知道吧?” 錢小蝶直心快性,她的心事宋予揚怎麼可能不知道。只是他的心裡,早就放不下別人了。 徐一輝問道,“予揚,你跟我說實話,你是不是因為我,所以才有意疏遠小蝶?” 宋予揚毫不猶豫地說道:“不是。我真心喜歡的人,不會為任何人疏遠她。” 徐一輝點點頭,說:“看我師娘的意思,大概是想讓小蝶嫁給馮端。” “那你怎麼辦?” “我能怎麼辦?男子漢大丈夫,拿得起放得下。”出了城,上了官道,徐一輝一打馬,向前奔去,將其餘三人遠遠地拋在了身後。 宗然五十上下年紀,寬肩膀、紅臉膛,健壯硬朗,見到程浩一行人,宗然大笑著迎了上來,“老程!小蝶!一輝!你們來了。這一位是?”鬧哄哄地一通介紹,大家在廳上坐定。宗然的兒子宗正厚立在他的身後。 宗家地方寬闊,房舍寬大,細節卻不甚講究。宗正厚年紀和錢小蝶相仿,和他爹一樣的方臉寬肩膀,卻不像他爹那般粗豪,臉上透出幾分內秀來。 徐一輝放下帶來的禮物,宗然說道:“小蝶,你大老遠的還帶什麼東西?” 錢小蝶笑道:“宗伯伯,都是些小東西,表表心意罷了。我爹有兩壇好酒,想讓我給你捎來,我嫌沉,沒幫他帶,宗伯伯莫怪。” “哈哈哈哈……”宗然大笑,“有好酒讓你爹放著,等我上京城的時候去喝!老程,你這麼大把年紀了,還往外跑啊?” 程浩嘆了口氣說:“我是不想再跑了。可這如今,世事紛紛亂如麻,就我還認識幾個人,別人還給幾分薄面,帶著年輕人出來,給他們牽個錢搭個橋,我就回家種地去囉。你看,這在座的,都是我們六扇門最優秀的人才。” 錢小蝶抿著嘴笑道:“他們倆是,我可不算。” 程浩笑道:“怎麼不算,你是最優秀的女捕快嘛!” “統共就我一個女捕快,最差最優秀的只好都是我了。”錢小蝶嘀咕道,大家哄然一笑。 宗然問道:“小蝶啊,說起來你比正厚還大著一點兒,有婆家了嗎?” 宗然居然賣起熟來,當著這麼多人的面問起她的親事。錢小蝶紅了臉,說:“宗伯伯,我離開我娘剛一天,耳根才清靜一些,你又開始了!” “不說不說。”宗然笑著,回身瞟了一眼兒子宗正厚。 宗正厚有些心不在焉,見他爹看他,趕忙賠笑說道:“小蝶女中豪傑,是做大事的人。” 錢小蝶笑道:“你先別諷刺人。你該叫我一聲姐姐吧,我比你大呢。” “你才比我大一個月而已,從小到大都逼著我叫姐姐。我不叫就揪我耳朵、敲我腦袋、扭我胳膊……我小時候可沒少被你欺負。”宗正厚控訴起來。 “宗伯伯你聽,正厚這是要找我報仇呢。” 宗然聽他二人玩笑鬥嘴,笑得無比舒心。 晚飯擺上來,大家入座吃飯。 宋予揚和宗正厚叨陪末座,兩人座位相鄰。宗正厚不停地偷偷瞟著門外,像是在等什麼人。過了一會兒,一個小丫鬟走進來,在宗正厚耳邊低聲說道:“周姑娘回來了。”宋予揚的心咚地一跳,旋即又想,天底下難道只有她一人姓周嗎?他豎起耳朵,又聽宗正厚低聲說:“請周姑娘來吃飯。” 丫鬟去了,半晌回來說:“周姑娘說身上不舒服,不吃了。” “哪裡又不舒服了?”宗正厚焦急起來,站起身就要往外走,一眼看見宗然沉著臉看著他,只好又坐下。 宗正厚坐立不安,茶飯無心。過了一會兒,他給那個丫鬟使了個眼色。丫鬟走過來,宗正厚低聲吩咐道:“你去廚房,讓他們給周姑娘準備清粥小菜,再配幾樣點心送去。” 丫鬟去了,一會兒回來說:“已經送去了。” “送的是什麼?” “白米清粥,四樣小菜,四樣點心。” “哪四樣小菜,哪四樣點心?” “小菜是一碟花生、一碟牛肉……” “你糊塗了!周姑娘不吃牛肉的,還不快去,換成糖醋小排……” 宋予揚聽得怔住了,一顆花生米從筷子間跌落餐碟。 ☆、第18章 天黑得越來越早,吃過晚飯,天已黑透。宋予揚偷偷跟著宗正厚,穿過一層院落,來到一所房門前。他躲在一邊,看著宗正厚進去又出來,門輕輕關上了,裡面咔嗒一聲,插了門閂。 四下里寂靜無人,只有秋蟲鳴聲斷續。繁星滿天,一彎新月掛在天邊。宋予揚站在門外,猶豫著找個什麼藉口上前敲門。明天一早他就走了,要是不看上一看,他無論如何不能心安。可是他一個大男人,大晚上去敲一個陌生姑娘的門,未免太過唐突。 宋予揚倚在牆上,想來想去,實在想不出一個合適的藉口。忽然,屋裡燈熄了,那位姑娘睡下了,這下連冒然求見都不能了。宋予揚懊悔起來,剛才真該不顧一切前去看個明白。 門悄無聲息地開了,一個人影閃了出來。那人一身夜行裝束,黑衣黑褲,黑布包頭,黑巾蒙面。宋予揚摒住呼吸,心臟仿佛都停跳了,那窈窕纖秀的身影,不是周品彥卻又是誰? 周品彥頓住腳步,環顧四周,一回頭看見宋予揚,頓時愣在當地。 宋予揚深吸一口氣,走上前去。周品彥望著他,眼神瑟縮了一下。宋予揚伸手取下她面上黑巾和包頭黑布,露出那張他熟悉又牽掛的臉,“這下好看多了。”他的聲音竟微微發澀。宋予揚輕撫一下她的頭髮,將一綹亂發整理平復。 周品彥別過頭去,沉默不語。 “你瘦了。”宋予揚柔聲說道。 “整天忙著做賊,累的。”周品彥語氣生冷。 宋予揚只好苦笑,“你這麼晚出來幹什麼?” “我一個飛賊,晚上出來,除了偷東西還能幹什麼?” 宋予揚被她堵得不知說什麼才好,“周品彥。周……品彥……,品彥……” 周品彥奇怪地瞥他一眼,“你叫我的名字幹什麼?” 宋予揚說道:“真好啊,現在叫你的名字,終於有人應了。真好。” 周品彥的聲音柔和了一些,“我聽說你們來了,想去看看這半年多沒有飛賊煩你,你的日子是不是過得很滋潤。” 原來她是去看他的!宋予揚心裡一樂,揚了揚手上的黑巾,笑道:“你來見我,不用這麼鄭重其事吧?” “誰說我是去見你?我說過永遠不再見你的,豈能食言?” 她穿成這樣,原來只是想偷偷看看他,並沒打算和他見面。“氣頭上的話怎麼能算數,我都沒當真的。” “我們做飛賊的,言出必行。哪像你,想說什麼就說什麼。” 宋予揚嘆了口氣,“你還在生我的氣?就算我說錯了話,你懲罰了我半年多,也夠了吧?” 周品彥抬腳就往前走。“你去哪裡?”周品彥不吭氣。宋予揚不知她要幹什麼,只得跟在後面。轉過幾株高大的桂花樹,山坡上露出一角涼亭。宋予揚默默地隨周品彥來到亭子裡,周品彥眼望亭外,一聲不吭。 “品……品彥,你怎麼會在這裡?” 周品彥瞟他一眼,說:“一個月前,我路過丹陽,不小心被宗正厚的馬碰傷了。宗正厚過意不去,執意讓我住在宗府養傷。” “傷在哪裡?傷得重嗎?” “沒什麼大礙,我躲得快,只蹭破了點兒皮。” 蹭破點兒皮要養一個月的傷?宋予揚猶疑地說道:“那個宗正厚,好像很在意你。” “他最喜歡柔弱的姑娘了。最好時不時受個傷、生個病,讓他來關心照料才好。” “所以你就投其所好,時不時假裝受個傷、生個病,讓他有機會關心照料你?” 周品彥臉一板,氣道:“哼!反正無論我做什麼,你都覺得我別有用心,成心騙人!對不對?也是,我是飛賊嘛,天生的陰險狡詐,不像你的錢小蝶那樣心思單純!” “這又關小蝶什麼事。” 周品彥冷笑道:“怎麼我提都不能提錢小蝶嗎?誇她都不行?你就這樣護著她?我一個飛賊,是不是壓根兒就不配說她的名字?”好容易見了面,宋予揚最不想做的,就是和她吵架,只好默不作聲。周品彥越發生了氣,“你怎麼不說話了?” “我想說,你幹嘛要去無端招惹宗正厚。但我說了,你又要生氣。” “你怎麼知道我對宗正厚就是無端招惹,我就不能真心喜歡他嗎?” “你是真心喜歡他?” “我為什麼不能喜歡他?這世上沒有人比他對我更好了。我住在這裡,都不想走了。” 這話說得宋予揚心裡酸溜溜的,很不是滋味。“難怪你在宗府一住就是一個月。” 周品彥說道:“宗正厚的爹一心想讓他娶個官家小姐,就是你的心上人錢小蝶。雖然宗正厚並不喜歡心地單純、性格直爽、什麼苦都吃得、一點都不嬌氣的天下第一美人錢小蝶,反而喜歡像我這樣長得不怎麼樣,嬌氣、挑剔、刻薄、又愛騙人的人,但是婚姻大事,由不得他。他和錢小蝶青梅竹馬,門當戶對,說不定哪天你的錢小蝶就被宗正厚娶走了,你可要當心了。” 宋予揚生生被她氣樂了。他說過的話她倒是一字不差記得挺牢,然後專挑出一些字眼兒放在一起故意曲解他。“品彥,你知道我不會咬文嚼字,要是我說錯了什麼話,不管是過去說的、現在說的,還是將來說的,你都別生氣,行嗎?你人那麼聰明,明明知道我不是那個意思,為什麼要故意曲解?” “有你這樣一勞永逸的嗎?” 宋予揚見她面色稍霽,問道:“你打算在宗家住多久?” “我明天一早就走了。” “我也明天一早走。”宋予揚鬆了口氣。“半年前我去杭州找過杜瘦石,想打聽你的消息,沒想到他搬家了。你以前提到過的揚州鳴泉琴行,我也去過,店家說不認識什么姓顧的,姓周的。”線索全都斷了,她蹤跡難尋,宋予揚真恨不能畫影圖形四處緝拿她。 “我都知道。” “你都知道?” “是我讓杜老師搬家的。那天我也在杭州,我看見你站在杜家門口。” 宋予揚十分吃驚,“那天你也在杭州?你還看見我站在杜家門口?那你為什麼……”她為什麼不出來見他?因為她說了永遠不見,因為她是飛賊,她要一諾千金啊。周品彥這倔脾氣,真是惱人! “如果不是看見你站在杜家門口的樣子……”周品彥停住不說了。 “……你今天晚上根本不會去看我,對不對?”她真不愧是杜瘦石的學生,傲氣得很呢。 周品彥望著他,問道:“你呢?你為什麼會在這裡?” 宋予揚說:“我去杭州辦事,路過這裡。我聽說杭州府抓住了女飛賊。” “你以為是我?” “幸好不是你。” “如果是我呢?” 周品彥一雙清目望著他,宋予揚心頭一片澄澈,如果是她,他拼死也要救她出來。“如果是你,我就每天去給你送飯。你不知道,牢飯可難吃了,你那麼挑,怎麼受得了那個苦。” 周品彥微微一笑,“那你別忘了給我送茶。” “不會忘的。滾水要涼至八九分,才能沏茶,不吃牛肉,要換成糖醋小排……我都記住了。”宋予揚凝視著她,聲音里滿是溫柔憐惜。牢里何止飯難吃,要受的苦多著呢,幸好不是她。夜風初起,寒意陣陣,他輕輕拉起周品彥的手,觸手冰涼,她的夜行衣太單薄了。宋予揚脫下外衣披在周品彥身上,握住她的雙手,在手心裡暖著。 周品彥任他握住她的雙手,低頭不語,半晌說道:“夜深了,我們也該回去了。” 宋予揚點點頭,卻捨不得走。他突然想起一件事來,“對了!我做過一個夢,一直想著什麼時候講給你聽。” “什麼夢?” “我夢見咱們倆去飯店吃飯,菜單上有道菜,名字叫做‘心心相印’。我就問店小二,這心心相印是什麼?一個菜名這麼古怪。店小二說就是爆炒雞心和鴨心。你說,我不吃雞心,也不吃鴨心。店小二說,可以換成牛心和羊心。你說,我也不吃牛心和羊心。店小二說,還可以換成豬心和鵝心。你一個勁兒地搖頭,這也不吃那也不吃。店小二一拍桌子,說,我們這裡還有熊心、馬心、兔心、狼心、駱駝心,你說你吃什麼吧?我一看店小二急了,趕緊把話題岔開,我說,你們這裡的心夠齊全的啊,你這飯店可以改名叫品心齋了!” 周品彥忍不住大笑起來,她抽出手來在宋予揚的手背上一拍,嗔道:“這哪裡是做夢,分明是你編出來取笑我的!” 宋予揚抓住周品彥的雙手,重又握在掌心裡,笑道:“不騙你,真是我做的夢。” “傻瓜才信你!” “真的真的!真的是夢,不是我編的。在夢裡,你也是這樣笑著打我,然後我們倆就一直笑,一直笑,後來我就笑醒了。”醒了之後就是蝕骨的寂寞,他躺在床上,一任思念如潮水泛濫,久久不能入睡。 這些宋予揚都沒有說。過去的事情都不足道了,他只願眼下這一刻如天長如地久,以後的歲月里,永不再分離。 早餐桌上,宋予揚低著頭默默吃飯。徐一輝瞅瞅他,宋予揚眉頭舒展,嘴角含笑,簡直和昨天判若兩人。錢小蝶也覺察出宋予揚的異樣,低聲問道:“三哥,什麼事讓你這麼高興?” “嗯?”宋予揚莫名其妙,他一抬頭,徐一輝也在盯著他看,這兩人今天是怎麼回事。 “你一直在偷笑,好像在笑話別人似的。”錢小蝶悄聲說道,瞟了一眼宗正厚。 宗正厚蔫頭耷腦地坐在桌旁,筷子在碗裡攪著,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宗然惱怒地瞪著他,他竟也渾然不覺。 “什麼意思?”宋予揚低聲問錢小蝶。 錢小蝶低聲說:“你是在笑話正厚嗎?” 宋予揚詫異地問道:“我為什麼要笑話他?” 錢小蝶說:“你別笑話人,他這個樣子,和我一點關係都沒有。我聽說是因為有個姓周的姑娘今天一大早就走了,他才變成這樣的,跟丟了魂兒似的。” 宋予揚恍悟,錢小蝶以為他在拿宗正厚笑話她呢。宋予揚今早興致極好,忍不住對錢小蝶耳語道:“你不是他姐姐嗎?你去寬慰他兩句。” 錢小蝶抿嘴一笑,低聲說:“我這當姐姐的,這會兒說話也不管用。” 宗然一心想和錢家結親,昨天他看見錢小蝶和宋予揚儷影雙雙站在一起,看去十分般配,心裡就有幾分不舒服。如今見他二人不停地咬耳朵,神態親密,全然不顧旁人的眼光,且說且笑,心裡更加不受用。他看看自己的兒子,宗正厚無精打采的,一顆心早不知飛哪兒去了,對他二人的舉止視而不見,毫不在意。宗然心裡來了氣,說道:“正厚!一會兒你送送小蝶。” 宗正厚茫然地抬起頭,嘴裡漫應著。宗然想斥責兒子幾句,當著錢小蝶的面不好發作,只得忍著。程浩呵呵一笑,“老宗,兒孫自有兒孫福,你莫操閒心了。” 徐一輝將這一切都看在眼裡。宋予揚俊朗灑脫,笑起來整個人神采飛揚,他要是個姑娘,也會喜歡上宋予揚。可他不是。徐一輝現在只想給宋予揚來一老拳,他既然對錢小蝶無心,為什麼要去招惹她?宋予揚這個性格,高興起來百無禁忌,不知收斂,總有一天要傷了錢小蝶的心。 早飯後四人告辭。程浩和徐錢二人往南,宋予揚往東,宗正厚遵父命送錢小蝶出城。出了宗府,徐一輝將宋予揚拉到一邊,問道:“那位周姑娘,是你的那個嗎?” 宋予揚心裡甜得像吃了蜜,笑道:“是。” 難怪宋予揚笑得臉上跟開了花似的呢。既然杭州城裡抓住的女飛賊不是那位周姑娘,他也好放心南下沅江了。徐一輝說:“我再提醒你一句,你別不愛聽。這些女飛賊慣會使手段誘惑男人,你看看宗正厚,再看看你自己。別得意忘形,時時存個戒心。” 宋予揚笑道:“我也提醒你一句,此去沅江,在小蝶面前好好表現,找個機會告訴她你喜歡她,求她嫁給你……” “去你的!”徐一輝一拳打去。 宋予揚大笑躲過,“要不我替你去說?” “你敢!”徐一輝瞪起了眼睛。 “師兄——”錢小蝶牽著兩匹馬遠遠地叫道,“要走了。” 徐一輝轉身就走,宋予揚上了馬。這馬被養得膘肥體壯,確實比他們六扇門的那些老馬精神多了。“一輝!”宋予揚叫道,“路上小心!”徐一輝頭也不回地沖他揮揮手。 宋予揚催馬往北門奔去,他約了周品彥,要先送她去丹陽。遠遠地看見周品彥坐在路邊呆呆地等他,宋予揚的一顆心雀躍起來。 “你幾時到的,等急了吧?”宋予揚跳下馬。 周品彥站起身來,“你遲到這麼久,和誰難捨難分呢?”清晨薄薄的陽光照在她的身上,她臉上帶著輕淺的笑意,眼眸清亮如水。 宋予揚伸手點點她的鼻子,“你一天不找我的碴,心裡就不舒服是吧。”宋予揚彎腰拿起她的行李,栓在馬背上,說:“上馬吧。” 周品彥搖搖頭,“我不會騎馬,跟宗正厚學了些,怕摔,總騎不好。” 她不會騎馬?他怎麼不知道。回想一下,他倆以前一起坐過船,乘過車,走過路,還游過水,唯獨沒有騎過馬。“你不早說,我也能教你的。” 雲淡風輕,深秋的天空碧藍澄淨,像一塊巨大的藍寶石,空氣冷冽清透,沁人心脾。二人向丹陽走去,時間長路途短,二人信步前行,一路談談講講,走走停停,倒也優遊自在。 “你去丹陽幹什麼?”宋予揚問道。 “有點事。” “什麼事?” 周品彥猶豫片刻,說道:“有些事情我真的不能告訴你,你就別像審賊一樣刨根問底了。我也不想胡亂編幾句話對付你,省得你又說我喜歡撒謊騙人。” 宋予揚的好心情消去大半,兜兜轉轉,橫在二人面前的,還是那道跨不過去的鴻溝。 “你生氣了?”周品彥問道。 “我沒生氣。” 前面一片小樹林,地上厚厚一層落葉,踩上去咔嚓咔嚓響。一條小溪穿林而過,溪水清澈,水流潺潺,宋予揚在溪邊飲馬,周品彥在一塊大石頭上坐下。 宋予揚望著周品彥。她坐在那裡,溫婉,沉靜,單是這樣看著她,已經叫他心滿意足。宋予揚眼望溪水,脫口而出,“品彥,我喜歡你。”他心裡緊張,口裡發乾,“真的。特別……喜歡……” 半天不見動靜,宋予揚轉頭看去,周品彥低著頭,看不清她什麼表情。宋予揚走過去,蹲在她面前,仰頭去看她的臉,周品彥滿臉都是淚水。宋予揚慌了,他還是頭一回見她哭,“你怎麼哭了?”周品彥不答。 “你覺得我在欺負你?” 周品彥搖搖頭。 “你覺得我輕薄無行?” 周品彥還是搖頭。 “那你是……喜極……而……泣?” 周品彥忍不住破涕為笑,“你這人,還真自大!”她淚眼未乾,聲音中猶帶哽咽。 宋予揚緊挨著她身邊坐下,握住她的手。周品彥漸漸止了淚,“你知道我為什麼不願見你麼?因為你是捕頭,我是飛賊,我們各有各的道。非要在一起,對誰都是煎熬,而且只會彼此連累。我們倆就好比涸轍里的兩條魚,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 “我做不到。”他試了半年多,能忘的話早忘記了。“你別做飛賊了,行嗎?” 周品彥勉強一笑,輕聲說道:“何不食肉糜?” 宋予揚站起身來,踱了幾步,“你做飛賊是迫於無奈,是你師父逼你的,對不對?我可以幫你的,別忘了我是個捕頭。” 周品彥望著他,“你想幹什麼?你想抓我師父?那你得先殺了我才行。” “為什麼?” “我是師父養大的,小時候除了練功,我沒吃過苦。我喜歡畫畫,師父請來杜瘦石,杜老師成名幾十年了,脾氣又大,肯教一個六歲的孩子,除了錢之外,師父還很費了一番心思的。我說了一句要學琴,師父請來黃亭蘭,也是成名已久的名家,後來我學了三年不肯學了,也就算了。你老說我吃東西挑剔,可是我小時候就是那樣長大的,想吃什麼就有什麼,師父可從沒嫌過我挑剔。從小到大,吃穿用度,師父什麼都沒缺過我的,把我養大了,我找人來抓他?” “你師父那是對你有所圖,所以才市恩於你,好讓你乖乖地聽他的話。” “就算他有所圖,他向我市的,總是恩吧,我豈能恩將仇報?”周品彥望著宋予揚,一字一句地說,“如果將來,你要和我師門為敵,最好先把我殺了,我可不想活著看到那一天。” 宋予揚無奈坐下,“那我不做捕頭了。” 周品彥搖搖頭,“不行。” “這有什麼不行的?” “你不是說過麼?你就喜歡做捕頭,破案子,別的事情,你都沒興趣。” 這話是他在浦陽江上說的,沒想到她還記得,“你記性真好。” 周品彥說:“我就喜歡畫畫,如果以後都不許我畫了,人生還有什麼樂趣?我想你也是一樣的。再說,就算你不做捕頭了,我做飛賊你能忍嗎?” 確實不能。“你師父總不會讓你做一輩子飛賊吧?多久?十年?二十年?我等你。”也許她師父活不了那麼久呢。 “我才不會讓你等我。做飛賊是件很危險的事,雖然到現在為止,我還沒有失過手,但誰知道以後會發生什麼,興許沒等到那一天,我就死了,我幹嘛要你等我?” 宋予揚終於明白她為什麼哭了。原來這些她都想過了,想來想去,也許最好的辦法,就是永不再見,相忘於江湖。 宋予揚牽了馬,二人上路,繼續往丹陽走。 “宋予揚。” “嗯?” “我們做一個約定吧。” “什麼約定?” “我們倆約好,每年見兩次面,如果你願意,三次四次也行。每次見面的時候,就當對方是普通人,你不是捕頭,我也不是飛賊,我們就像現在這樣說說話、聊聊天,還可以一起賞花品茶、看雨聽琴。就像好朋友那樣,你說怎麼樣?”周品彥期待地望著他,眼睛裡還有點小興奮。 “好朋友?” “對呀,就像你和徐一輝那樣。” “一輝可不會因為我多誇了哪個姑娘幾句,就一個勁兒地吃醋,吃得沒完沒了。” 周品彥紅了臉,“誰吃醋了?” 宋予揚笑道:“不知道是誰,錢小蝶長錢小蝶短的,什麼事情都能扯到她身上。” “還不是因為你喜歡她,總把她掛在嘴邊,所以我才順著你的話說嘛。” “強詞奪理。” 周品彥嗔道:“你別打岔,到底怎麼樣嘛?” “什麼怎麼樣?” “我剛才說的約定,行嗎?” “不行!”宋予揚堅決地說,他才不想和她做好朋友,“我年紀大了,還要娶妻生子呢。” 周品彥說:“你當然可以娶妻生子,你想娶誰就娶誰,我們每年只見兩次面。” “我想娶誰就娶誰?你還真大方。要是我媳婦不讓我去見你呢?” “這個……你別告訴她不就行了?” “你讓我瞞著我媳婦,每年偷偷摸摸地見你兩次?你這麼聰明的人就想出這麼個蠢主意?一股賊味兒!”宋予揚說著,沉下臉來。 周品彥氣道:“那我聽聽你有什麼聰明主意。” 宋予揚牽起她的手,“品彥,我們可以遠走高飛的。我們可以找個小島,釣魚為生。” “我不吃魚。” “那我們去塞外放羊。” “我也不吃羊肉。” “我們還可以去深山裡種菜,菜你總吃的吧?” “可我還要喝茶呢。” 宋予揚說:“我會想辦法。不過你可不可以別這麼挑剔了?” 周品彥忍不住笑道:“我的主意只不過是每年見兩次面,你就說一股賊味兒。現在你要讓我們偷偷摸摸過一生,我看你的主意里,滿滿的全是賊味兒!” 宋予揚無可奈何地笑了。 中午時分,二人到了丹陽,丹陽城不大不小,比當塗齊整得多。宋予揚挑了城裡最大的飯店,和周品彥吃了飯。分別在即,周品彥前所未有地隨和,處處依著宋予揚的性子來,乖得讓人心疼。宋予揚見她如此,越發繾綣難捨。他寧願周品彥跟他鬥嘴、耍賴、使性子,也不願見她這樣,因感傷離別而對他百依百順。二人自南門進城,吃完飯後,周品彥又把宋予揚送到南門外。 宋予揚拉住她的手,問道:“我們什麼時候再見面?” “等我有空的時候,我會去找你的。” “我只能等你來找我嗎?如果我想見你呢?” 周品彥望著他,輕聲說道:“洛陽中和巷,巷子最裡面的那所房子,黑色的門,門上有個蓮花形狀的門環,那是我自己的地方。不過我也不是時時都在,沒事的時候,我偶爾會去那裡。” “洛陽中和巷,蓮花門環,我記住了。” “每年三月初洛陽有牡丹花會,如果那個時候我們倆剛好都有空,可以一起去看牡丹。”周品彥語氣平靜,細品卻有一股刻骨的悲傷。牡丹花會年年有,可是人會怎樣,誰知道呢?縱然能再相逢,縱然彼此安好,心意不變,困在涸轍里的魚,又能怎樣呢?所有的一切都仿佛身邊盤旋的秋風,能真切感受到它的存在,卻抓不住它。 宋予揚只想把周品彥攬在懷中,讓她永遠都不再擔心,不再悲傷。“我走了,你多保重,自己當心一點。” “你也是。” 宋予揚緊緊地握了一下她的手,騎上馬,走了。 杭州城裡換了秋景,滿目蕭瑟,可是看在宋予揚眼裡,卻遠勝盛夏。正所謂晴空一鶴排雲上,便引詩情上碧霄,詩情他沒有,他胸中滿滿的,儘是甜蜜和悵惘。 杭州府衙宋予揚早已熟門熟路,投遞了公文,他隨口問起杭州城抓住的那個女飛賊來。 “別提了。”謝知遠一臉沮喪,“抓錯人了,那女的根本不是女飛賊,她是隨雲的親戚。雷大人為此還狠狠斥責了我一頓。” “隨雲是誰?” “隨雲是隨成峰的獨子,隨成峰你知道吧?” 隨成峰是太極劍第十二代傳人,江湖上聞名遐邇,無人不知。他和展翾是忘年之交,兩人關係匪淺。隨成峰的兒子隨雲在江湖上倒沒什麼名氣,宋予揚還是頭一回聽說這個人。“到底怎麼回事?”宋予揚問道。 謝知遠說:“當初我們一抓到那個女的,隨雲就來拜望雷大人。他說那個女的名叫吳雪霏,是他家的一個親戚,大老遠跑來投親的,求雷大人放人。我根本不信。你說,隨雲住在杭州城外檀溪邊上,他爹隨成峰住在安信縣,兩人都不住在杭州城裡,他家的親戚怎麼跑到城裡來投親?而且三更半夜一個女人,獨自一人在外面晃,你說可疑不可疑?” “你為什麼認定那個吳雪霏就是偷畫的梅花盜?” 謝知遠搔搔頭說:“這個我得承認,證據確實不足。當時府衙里剛好丟了一幅畫,叫個什麼《商山早行圖》,案發現場發現了一隻梅花翠鈿。你想,梅花翠鈿是女人戴的,時間上又巧合,所以就以為那個吳雪霏一定是最近在江湖上連犯竊案的梅花盜。當時我就把我的懷疑跟雷大人說了,雷大人也有點拿不準,所以才遲遲沒有放人。” “為什麼後來又放人了呢?” 謝知遠說:“你還不知道?梅花盜在丹陽做了好大的案子,轟動了江湖。丹陽城八百里快馬送來了消息,雷大人收到信,當即下令放人,順便責怪了我一頓。” 丹陽!周品彥? 宋予揚急忙問道:“丹陽出了什麼案子?哪天出的?” “竊案,就在兩天前。晚上作案,第二天早晨案發,當天下午我們就收到了快報。” 他和周品彥在丹陽道別分手,正是在兩天前的下午,當天晚上丹陽就發生了竊案。謝知遠打開柜子,拿出一疊圖紙,“這是丹陽送來的。”謝知遠一張一張拿給宋予揚看。 “前天晚上丹陽有五家商戶、富戶同時被盜,每家不多不少,整丟了五百兩銀子。你看這圖。”這是丹陽城的地圖,圖上標出五家被盜者的方位,謝知遠手點地圖,說,“看出什麼來了嗎?” 宋予揚說:“五家的位置剛好組成一朵五瓣梅花。” “你看梅花中心這一點,這是丹陽城正中的鐘樓。第二天早晨敲鐘人發現,在鐘樓樑上懸著一個青布袋,袋子裡有兩千五百兩銀子,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這是什麼意思?” “這還不明白?這是梅花盜在向我們示威。他在丹陽出手,圖的不是財,而是名。梅花盜在杭州落網的消息在江湖上傳開,壞了他的名聲,所以他才來了這麼一手。你再看這幾張,這是從每家失主牆上拓下來的梅花圖案。” 第一張是一朵梅花的一片花瓣,第二張是兩片花瓣,第三張三片,到第五張,才湊成一朵五瓣梅花,第六張,也就是丹陽鐘樓牆上畫的那朵梅花,中心加了幾簇花蕊。這梅花畫得相當講究,筆法寫意,每片花瓣內淺外深。最後一張,梅花吐蕊,卻沒開到全盛,正是花開最美麗的那一刻。宋予揚忍不住嘴角上揚,這當然是周品彥的手筆,除了她,誰還有這些花花腸子? 周品彥費盡心力,讓人誤以為梅花盜在丹陽現身,目的不外乎讓人堅信杭州府里抓錯了人。那個吳雪霏自然和她有極大的瓜葛,說不定也是個女飛賊,《商山早行圖》八成就是被那吳雪霏偷走了,謝知遠抓對了人,卻錯放了人。 宋予揚問道:“那個吳雪霏,是個什麼樣的女人?” “是個年輕姑娘。說老實話,她看上去確實不像女飛賊。長得很好看,不是那種一眼看上去就很好看的好看,而是……我說不上來,人家說長著一雙勾魂眼,差不多就是那樣。” 有一種美,美在風姿,難描難畫,“意態由來畫不成”,周品彥之前說的,大概就是這個吳雪霏吧。宋予揚微微一笑,“女飛賊就不能長得好看?”周品彥看上去也一點不像女飛賊,她不僅好看,還很雅致。 只是隨雲,和她們又有什麼關係呢? ☆、第19章 徐一輝這是二上飛雲島了。 島上的陣勢和前次一樣,兩排彪形大漢身穿孝服,頭戴白巾,兩條白龍似的從碼頭一直排到龍騰幫總舵。這次給他們留出來的“人路”比上次寬闊得多,刀槍依舊晃眼,可是不知怎地,氣勢卻大不如前。 滕允文在碼頭迎接他們。程浩瞅了一眼徐一輝,徐一輝明白他的意思,新幫主親自來迎,這是給足了面子了。 程浩說:“允文,這是錢大人的獨生女兒錢大小姐,代表錢大人特來給老幫主上柱香。” 滕允文行了一禮,便在前帶路。程浩示意錢小蝶先行,錢小蝶正要謙讓,徐一輝在她耳邊低聲說道:“你是代表師父的。” 錢小蝶恍悟,頓覺自己使命在肩,她挺直腰背,兩步跟上滕允文,程浩、徐一輝一左一右在她身後相隨。 到了總舵大門,滕允文尷尬一笑,說道:“就請三位留下武器。” “你也搞這一套?”程浩斜睨他一眼。 滕允文陪笑道:“呵呵,老規矩!老規矩!” 三人解下腰刀匕首,走進大門。 一路各門洞開,直到靈堂。靈堂里香菸繚繞,白色幔帳掛滿。滕嘉玉披麻戴孝站立一旁,身後是她二哥滕允武。 程浩見了滕龍吟的靈位,先自唏噓起來。上次他們就是在這裡和滕龍吟見的面,才不過半年多,廳堂變靈堂,那一面竟成永訣。程浩和滕龍吟相識幾十年,亦敵亦友,打也打過,好也好過,為了各自的利益爾虞我詐、討價還價的事更沒少幹過,磕磕碰碰幾十年,終究雲散霧消。人生無常,終如大夢一場。 錢小蝶上了三柱香,程浩、徐一輝依次祭拜過,滕家三兄妹在一旁回禮答謝。滕嘉玉雙眼含淚,眼睛都哭腫了。滕允武面容也有些憔悴,見到他們三人只顧低著頭,神色十分尷尬。 滕允文說:“嘉玉,酒席備好了,就請貴客入席吧。”滕嘉玉點點頭,請三人到別屋開宴。滕允武趁人不注意,低頭開溜了。 錢小蝶這回長了心眼兒,滕允文一招呼她在主客位就座,她便當仁不讓地走過去站在座位旁,等大家排定位子再一起坐下。滕允文拍拍錢小蝶旁邊的主位,說:“嘉玉,你是幫主,你坐這裡。” “啥?”程浩吃驚得張大了嘴,一時閉不攏,只懷疑自己人老耳背聽錯了。徐一輝詫異地望著滕嘉玉,她一個年青姑娘,羞羞怯怯的,竟接了龍騰幫幫主之位?滕嘉玉瞥了徐一輝一眼,羞澀地低下了頭。 滕允文說道:“我爹臨終前將幫主之位傳給了嘉玉,嘉玉就是我龍騰幫的新幫主。我們兄弟二人跪在我爹床前發了重誓,全心全意輔佐嘉玉,不得起半點貳心,違背誓言者,死無葬身之地!” 程浩放聲大笑,“滕龍吟這個老狐狸,臨了使出這一招,高明!實在是高明得很!我程浩心服口服!” 徐一輝暗自琢磨。滕家兄弟勢同水火,雖然滕允武被廢,但滕允武在幫中的勢力盤根錯節,依然還在。滕允文要是做了幫主,滕允武心中不服,難免會蠢蠢欲動,兄弟倆火併起來,無論誰輸誰贏,龍騰幫都將元氣大傷。滕嘉玉做了幫主就不同了,她和兩位兄長都無過節,做兄長的對小妹動手,師出無名,先不占理。眼下看來,滕允文已經踏踏實實地準備輔佐新幫主了,滕允武的勢力因銷魂散案已被重挫,餘下的群龍無首,沒理由不認老幫主臨終前親定的新幫主,畢竟滕嘉玉還是滕龍吟的親生女兒。此招一出,龍騰幫就算穩住了。 只是滕嘉玉……徐一輝瞅了一眼主位上的滕嘉玉,滕嘉玉恰好也在往他這邊偷瞄,四目相對,滕嘉玉的臉唰地紅了。這滕嘉玉實在不像個能指揮數萬幫眾的樣子,龍騰幫以後怎樣,難說得很。徐一輝端起酒杯,說道:“滕幫主,恭喜你接任龍騰幫幫主之位,先干為敬。”說罷一氣飲干。 滕嘉玉紅著臉,慌慌張張地端起酒杯,站起身來輕聲說道:“多謝徐爺。” 這頓酒一直喝到天黑。程浩談起這幾十年來他和滕龍吟打交道的往事,感慨良多,一杯接著一杯,不用人勸,自己就喝了許多。席散的時候,他已喝了個半醉,滕允文便留三人在島上過夜。 今夜雲重風靜,月影朦朧,眾人穿過暗沉沉的院子向客房走去。滕嘉玉輕輕拽了拽錢小蝶的胳膊,“錢大小姐,你去我房裡歇息吧,我那裡寬敞,洗漱也方便一些。” “好啊!”錢小蝶爽快地答應道。她轉頭望著徐一輝,叫了聲“師兄?”徐一輝點頭應允。 滕嘉玉的床又大又軟。二人洗漱已畢,錢小蝶倚在床欄上,一邊梳頭一邊和滕嘉玉閒話家常。錢小蝶問:“哎,滕幫主,你今年多大了?” “我到年底就滿二十一了。”滕嘉玉說,“你叫我嘉玉就行了,幫主幫主的,聽著好不習慣。” 錢小蝶笑道:“你還不到二十一歲,就已經是江湖第一大幫派的女幫主了,好威風!” “其實我根本不想做什麼幫主,我也不會做。可是沒辦法,我爹說這個擔子我不挑,龍騰幫的基業就要毀了。”滕嘉玉臉上有淡淡的愁容,不像是裝出來的,她貌似真心不喜歡當這個幫主。 錢小蝶說:“你這個位子,江湖上多少人打破頭都爭不到呢,肯定有好多好多人羨慕你。” “大小姐你肯定除外,其實真正值得羨慕的人是你。” “我?”錢小蝶瞪著大眼睛,“我有什麼值得羨慕的?小小捕快一個。” “你是大小姐,做捕快只是玩玩兒。你人長得這麼美,光這一條,就讓人羨慕死了。更何況你家世好,地位尊崇,父母雙全,還有個那麼英雄的師兄。” “我也有煩心事啊。你不知道,我娘天天催我嫁人,可是我到現在都不知道要嫁給誰。”錢小蝶做了個苦臉。 “起碼有人替你操心這些事。我娘去世以後,都是我替我爹和我的兩個哥哥操心,我的事從來沒人管。”滕嘉玉嘆了口氣。 說的也是哦,滕嘉玉雖然當上了幫主,可是她一個年輕姑娘,肩頭責任重,今後要煩心的事更多了。而且沒娘的孩子,要多可憐有多可憐。錢小蝶也替滕嘉玉嘆了口氣。 丫鬟送來兩碗蓮子羹,錢小蝶喝了一口,放在床頭小桌上。 滕嘉玉用小勺攪著蓮子羹,試探地問道:“你將來,會嫁給你師兄吧?” “我師兄?”這個錢小蝶可從來沒想過,嫁給師兄?“怎麼可能?我和師兄從小一起長大,他就像我的親哥哥一樣……” “噢,是這樣啊。從小一起長大,親如兄妹,那也挺好。別光顧著說話,快喝啊,涼了就不好喝了。”滕嘉玉端起蓮子羹送到錢小蝶手裡。錢小蝶又喝了兩口,滕嘉玉說,“你師兄可英雄得很呢。上次他來飛雲島,只小小地露了一手,就鎮了我們龍騰幫。後來我爹常常提起他,誇他英雄了得。我爹還說,他要是有個這樣的兒子,就什麼都不用愁了。” 滕嘉玉臉上滿是柔情,還帶著三分羞澀七分神往。錢小蝶轉了轉大眼睛,湊到滕嘉玉跟前,笑道:“哎,你是不是喜歡我師兄啊?” 滕嘉玉臉頰微紅,低下頭說:“我……我很敬重他。” 錢小蝶滿心自豪,“我爹也很器重他,還說他辦事沉穩可靠。要知道,我爹可是輕易不誇人的。” “是嗎?”滕嘉玉坐直了身子,仔細地聽著,期盼著她再多說一些和徐一輝有關的事。 錢小蝶心裡好笑,滕嘉玉這副模樣,明明就是對徐一輝傾心了嘛,還說什麼“敬重他”。錢小蝶伸手去拿那碗蓮子羹,猛然間一陣頭暈。 “大小姐,你怎麼了?”滕嘉玉的聲音聽上去遙遠飄渺。 “突然頭暈起來了。”錢小蝶眼前一陣模糊,她自己的聲音聽起來也那麼遙遠,她影影綽綽地看見滕嘉玉的嘴在動,卻聽不見她說了什麼。眼皮沉重得支撐不住了,錢小蝶雙眼一閉,倒在床上。 徐一輝起了個大早,靈堂里只有滕嘉玉一人。徐一輝順手上了柱香,問道:“小蝶呢?還沒起床嗎?” “嗯。早餐已經備好了,還擺在西屋裡,你先吃吧。”滕嘉玉的聲音里有幾分緊張,說完逕自往靈堂外走。 徐一輝心裡突然有一絲不安,他叫道:“滕幫主!”滕嘉玉頓住腳步,徐一輝攔在她面前,問道,“小蝶呢?” 滕嘉玉緊張得微微顫抖,“徐爺,你要見錢大小姐,先得答應我一件事。”她從兜里掏出一張紙,遞給徐一輝。徐一輝不接也不看,盯著滕嘉玉一字一頓地說:“帶我去見小蝶!” “錢大小姐此刻不在飛雲島上。”滕嘉玉極力讓自己鎮定下來,“你只要答應我……” 徐一輝一把扯過那張紙,看都不看,幾下撕碎,扔在地上,“她現在人在哪兒?” 滕嘉玉目瞪口呆,程浩和滕允文都來了,“怎麼了?”“發生什麼事了?” 徐一輝一把拽住滕嘉玉的脖領子,怒目圓睜,拳頭捏得嘎巴響,“錢小蝶人在哪裡?”滕嘉玉嚇得臉色煞白,說不出話來。 “一輝!一輝!莫動粗,有話好好說!”程浩上前拉住徐一輝,陳達海帶人沖了進來,大聲呼喝道:“你竟敢對幫主無禮,還不快住手!”陳達海拔出刀來,猶豫了一下,他上次領教過徐一輝的厲害,膽怵了,不敢冒然上前。徐一輝一把推開滕嘉玉,跨步上前一拳揮出,陳達海來不及舉刀,面門上早挨了一拳。徐一輝滿心憤怒,這一拳又准又狠,陳達海往後便倒,噗地吐出一口血,血裡帶著兩顆門牙。 滕嘉玉被徐一輝推個趔趄,幸虧被滕允文扶住才沒摔倒,“嘉玉,到底怎麼了?” “上!”陳達海張口大叫,他滿嘴都是血。滕嘉玉嚇呆了,陳達海這一拳分明是替她挨的。 一群人大叫著衝上來,徐一輝急火攻心,正沒處發泄呢,出手毫不留情,拳風到處,頃刻間倒地一片。人群從外面呼呼啦啦源源不斷地衝進來,四周牆頭上、屋脊上全是弓箭手,一片拉弓滿弦的吱呀聲。 “徐捕頭,有事好商量,何必動武呢?”滕允文又驚又怒,拐杖在地上重重地敲著。 徐一輝怒目一掃,伸手就要去抓滕允文。“且慢!”程浩急忙攔在中間,“滕嘉玉!你這是幹什麼?”程浩指著四周的弓箭手,斥道,“這就是你們龍騰幫的待客之道?你爹滕龍吟都沒你這麼霸道!” 滕嘉玉蒼白著臉,鼓起勇氣上前兩步,直視徐一輝,說道:“錢大小姐是我把她藏起來了,你答應放過我二哥滕允武,我就放了錢大小姐。” 徐一輝臉色鐵青,厲聲說道:“和我講條件?你休想!你敢打小蝶的主意,膽子不小!你聽好了,錢小蝶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滅了你龍騰幫!” 滕嘉玉的眼淚一下子涌了上來,她咬著嘴唇拼命苦苦忍住。她現在是一幫之主,眾目睽睽之下,哪能流淚呢? 程浩急得說道:“嘉玉,你到底在搞什麼鬼?”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滕允文也急切地問道。 滕嘉玉強自鎮定,說道:“我只要錢大人給我二哥簽出特赦令,赦他無罪,我就放了錢大小姐。” 程浩說:“什麼特赦令?誰告訴你這世上有特赦令這麼個狗屁玩意兒?上次我已經跟你們說得明明白白了,滕允武犯的是死罪!死罪!死罪!聽清楚了嗎?錢大人不忍心眼看著幾十年的老朋友痛失愛子,才想出個變通的主意,將他一輩子關在飛雲島上。你們倒好,貪心不足,恩將仇報!你本事大,你讓滕允武離開飛雲島試試?就算我們六扇門不找他麻煩,你當展都尉是吃素的?你看他離島之後活不活得過三天!” 滕允文頓足埋怨道:“哎呀,嘉玉,這麼大的事你也不跟我商量!什麼特赦令,是小武跟你說的吧?你上了他的當了!”滕允文沖外面的弓箭手揮揮手,“都撤了!撤了!”沒有一個人動,滕允文懊惱地瞅著滕嘉玉,等她下令。 滕嘉玉低聲說道:“撤了吧。”陳達海一揮手,弓箭手收了弓箭。滕嘉玉說:“你們先退下。”陳達海帶領幫眾退了出去。 “我最後問你一遍,錢小蝶人在哪兒?”徐一輝厲聲喝問。 滕嘉玉打了個寒噤,“我二哥帶她去蘆花島了。” “你把她交給了滕允武?” 滕允武並沒有去蘆花島。不止蘆花島,沅江這一片大湖上八個大島、三十四個小島,哪個都沒有滕允武的蹤影。 龍騰幫出動了上千人,大大小小二百來艘船,湖上、島上、岸上、沅江城裡城外,仔仔細細地篦了一遍,直到夕陽西下,一無所獲。滕允武和錢小蝶仿佛憑空消失了一般,一絲蹤跡都沒有。 這下連程浩都慌了神。他們和滕家兄妹坐著大船在湖上巡視一整天了,湖面上無數蚱蜢快舟往來報信,沒有帶來過一個好消息。程浩背著手在大船上來迴轉著圈,“這可真是奇了怪了,奇了怪了。嘉玉!你沒撒謊吧?” 滕嘉玉緊咬著嘴唇,不敢去看徐一輝。她早就一五一十全招了,滕允武如何和她定下計策,她如何在蓮子羹里下了蒙汗藥,如何趁錢小蝶睡倒給她穿戴齊整,如何將她背到船上放進船艙里,如何親眼看著小船靜悄悄地劃入茫茫夜色中。她還叮囑滕允武千萬善待錢小蝶,等她拿到特赦令,就去接錢小蝶回來。 滕允文心知這次禍闖得大了,他面如土色,嘴裡喃喃自語:“這小武,能去哪兒呢?能去哪兒呢?難道長出翅膀飛了不成?”他手裡的拐杖神經質地敲著船板,篤篤篤篤地響個不停,聽得人心裡更加煩躁不安。 徐一輝反倒冷靜下來,“滕幫主,大湖上除了八大島三十四小島,還有哪裡可去?” 滕嘉玉搖搖頭。 “滕允武肯定就在這片湖區,你再好好想想。” 徐一輝凝神望著她,目光里沒了兇狠,只有求懇。滕嘉玉的心不由自主地砰砰亂跳起來,“沒……沒有了。” 暮色四合,湖面上四處漂著船隻,星星點點的燈火倒映在水中,好像一片閃亮的繁星。滕允文坐在船頭,指揮船隻散去。程浩坐在船艙里閉目運氣,平靜心情。徐一輝獨立船舷,看著燈火一盞一盞走遠,然後漸漸消失。夜風寒冷,水面上只留下他們這一艘大船和二十來艘小船,遠處的島嶼沉在黑暗中,若有若無的輪廓要憑想像才勾勒得全。 滕嘉玉悄悄地走到徐一輝身邊。徐一輝突然開口說道:“她長這麼大,還沒有一個人出過遠門,更別說獨自在外過夜了。” 只有一次,錢小蝶十歲那年的春天,她偷偷爬到後院的槐樹上摘槐花,結果從樹上摔了下來,身上摔得青紫,好幾處擦破了皮兒。錢夫人非但沒有安慰她,反而痛罵了她一頓。錢小蝶委屈極了,收拾了一個小包袱,從家裡跑了出來,在街上胡亂轉了一圈,然後跑到了徐一輝家,煞有介事地說要先藏在他家養傷,等傷好了,就去闖蕩江湖,再也不回家了。徐一輝給她擦了藥,派人悄悄地給錢家送了信,準備留她住一晚,等她氣消了,再把她送回家。結果錢小蝶的豪情萬丈一到天黑就偃息了,她眼瞅著黑黢黢的門外,黏著徐一輝,寸步不離。“師兄,我娘會不會想我。她找不到我,會不會哭?”最後還是徐一輝半夜把她送回家才算完事。徐一輝至今還記得她隨身小包袱里的東西,一把匕首、幾塊碎銀子、一盒薏米糕、兩塊小手帕,還有……一隻圓頭圓腦的布老虎。這些闖蕩江湖的家當足足讓他笑了兩年。 這次來沅江的路上,某個黃昏,錢小蝶對他說:“師兄,你說怪不怪,一到這個時候,我心裡就感覺酸酸的,也不知為什麼。你有沒有這樣的感覺?”不等徐一輝答言,程浩先說道:“這有什麼怪的,這是倦鳥歸巢、狗回窩的時候,人在這個時候都會分外想家。俗話說,金窩銀窩不如自家的狗窩。這個破客棧,床硬得能硌死人。”錢小蝶笑道:“原來是這樣,我還真有點兒想我娘了。” 如今她人在哪裡?是否安好,受沒受委屈?夜深了,她會不會害怕,有沒有想家? “對不起。”滕嘉玉輕聲說道,明知道歉太無力,可是除了道歉她也實在無能為力。“我沒想到會是這樣。我太蠢了,根本做不了幫主,辜負了我爹的重託。” 徐一輝眼神鋒利地看著她,滕嘉玉怯生生地低下了頭。徐一輝說:“你涉世未深,就擔當幫主重任,確實不易。可是你陷害小蝶,錯不在蠢,錯在心術不正!做幫主不一定要多聰明,但用心一定要正。用心不正,龍騰幫遲早會走到歪門邪道上去,那你就真的辜負了滕老幫主的重託了。” 滕嘉玉抬起頭來,輕聲說道:“你的話,我都記住了。” 徐一輝聽著湖上隱約的風聲,盯著黑沉沉的水面,仿佛要穿透黑暗尋出蛛絲馬跡似的。夜深風冷,滕嘉玉卻捨不得離開船舷,往事不可追,前路不可測,唯有這一刻,她可以理所當然地和他站在一起。雖然他心裡牽掛的是別人,她已經知道了,他的心裡,並沒有她的位置。 “昨天晚上錢大小姐對我說,你們從小一起長大,她當你是親哥哥一般。” 徐一輝身子微微一動,沉默不語。 滕允文從船頭走過來,“小武會去哪兒呢?”他一路走一路嘟囔道,“真是見了鬼了!” 鬼?滕嘉玉叫道:“我想起來了,還有一個地方沒找過!” “哪裡?”徐一輝一把抓住她,急切地問道。 “鬼影島!” “鬼影島?”徐一輝說。那是什麼地方,怎麼起了個如此瘮人的名字。 滕允文哆嗦了一下,下意識地回頭望了望,身後黑洞洞的什麼都看不見,他的脊背一陣發涼,“嘉玉你莫開玩笑,小武不會去那個地方。” 徐一輝問:“鬼影島在哪裡?” 滕允文說:“那是大湖上的一個荒島,是幫中禁地,活著的沒人去過,去過的沒人回來。小武知道輕重,他絕不會去那個地方。” “開船!我們上島去看看。”徐一輝說道。 “不行不行!絕對不行!”滕允文雙手亂擺。 滕嘉玉不理她大哥,大聲下令道:“開船!去鬼影島!” ☆、第19章(續) 船艙內燈昏火暗,小小的火焰一跳一跳的,印在錢小蝶的臉上,朦朧光影下她的臉美得令人心驚。花瓣一般潤澤的嘴唇,高高的鼻樑,英挺的眉毛,也不知為什麼上天要格外眷顧她,竟把她生得如此美麗。她還沉沉睡著,密密長長的睫毛微微往上翹,睡夢中眼皮輕輕跳了幾下,不知在做著什麼夢。 滕允武忍不住伸手接開她領摳的紐扣,脖頸、鎖骨、肩窩,簡直完美無缺。滕允武心跳加速,熱血上涌,再也吧持不住,他俯下身,嘭!左眼眶重重挨了一拳。 “哎呦!”滕允武捂著眼睛往後退去。錢小蝶從艙板上爬起來,二話不說狠狠一□□襠踢去。滕允武疼得兩眼發直,半天直不起腰來。這兩招都是徐一輝教她的,“記住,你的力氣不如男人的大,遇到危險的時候,一定要朝要害處打。”一招制敵!錢小蝶信心倍增,這半年多的苦功總算沒白練。 船艙外傳來腳步聲,“二少爺!二少爺!你沒事吧?”錢小蝶頭還有些發暈,她扶著艙壁,低頭四下一瞄,抄起一支船槳。 “錢大小姐!你慢著!先別動手!”滕允武忍著疼,一邊說一邊悄悄拔出匕首。 “我怎麼會在這條船上?你要幹什麼?”錢小蝶瞪大眼睛,雙手緊緊地握住船槳。她一邊瞄著滕允武的動靜,一邊提防著船艙外的人。不知滕允武帶了幾個人,她孤身一人,一點兒取勝的把握都沒有。她已經明白自己是中了滕家兄妹的圈套,滕嘉玉在她喝的那碗蓮子羹里下了藥,幸虧她只喝了小半碗,藥性過去得快,否則就糟糕了。 “二少爺……”腳步聲近在咫尺。外面那人一隻腳剛跨進船艙,錢小蝶一槳揮了過去。“哎呀!”那人身上中槳,踉蹌後退。錢小蝶不等他站穩,跨出兩步,船槳橫著用力揮出,一槳將那人掃進湖裡。 那人在湖裡撲騰著往船邊游,大呼救命,船尾一人跑過來想把他拉上船,被錢小蝶手持船槳攔住了去路。錢小蝶看清楚了,小船不大,船上總共就他們四人,現在一人落了水,滕允武被她踢傷,只需再解決掉眼前這一個就可以了。她心裡稍稍安定了些,不像方才那般慌亂。滕允武忍痛彎腰走出船艙,哀聲說道:“錢大小姐,湖裡水冷,先把人救上來再說。” 錢小蝶喝道:“你們倆都給我跳下船去!快!” “天這麼黑,水裡又冷,跳進湖裡可就沒命了。”滕允武手腕後面藏著匕首,慢慢地走過來。 突然,湖裡那人慘叫起來,他拼命抓住船沿,臉上驚恐萬端,嘴裡呼喝著,像是水裡有什麼東西在咬他。錢小蝶驚呆了。“王易!快救人!”滕允武喝道。那個叫王易的跑過去,抓住湖裡那人的胳膊,就往船上拽。卻拽不動,湖裡那人圓睜雙眼,瞪得眼珠子都快掉出來了,掙扎了兩下,僵住了,嘴裡流出血來。“使勁!快!”滕允武叫道,他忍痛走到船舷邊,伸手去幫忙。 突然一條黑乎乎的東西搭上船舷,拽住滕允武猛地往下一扯,滕允武半個身子懸出船外,一條腿掉進水裡,“救命!拉我上去!”滕允武撕心裂肺地叫著,聲音都變了調,暗夜裡聽得人頭皮發炸。 王易顧不得先前那人,探出身去撈滕允武。錢小蝶來不及細思,扔下船槳奔了過來,拼命將滕允武往船上拽。忽然對方力道一松,錢小蝶拽著滕允武,雙雙摔進船里。那邊王易卻噗通一聲跌進水裡,一陣驚怖的慘叫聲,湖水嘩啦啦大響了一會兒,便安靜了。 錢小蝶伏在船上,全身緊繃,緊張得微微輕顫。她生怕發出一丁點兒聲音,用力抑制呼吸的幅度,耳邊只聽見咚咚咚的聲音,卻是她自己急促的心跳聲。滕允武剛才那點兒綺思邪念早被嚇得丟到了爪哇國,他趴在船板上,保持著剛才的姿勢,一動也不敢動,側耳傾聽。 死一般的沉寂。 連流水聲都沒有了。 錢小蝶滿懷恐懼,靜等著嘩啦嘩啦的水聲再次響起,時間一點一點地流逝,她的心弦快要繃斷了,越來越緊,越來越緊。“不要慌,不要怕,千萬要冷靜。”徐一輝反覆告誡過她,遇事不要慌,頭腦冷靜才能及時應變。錢小蝶給自己打著氣,悄悄地深吸一口氣,首先她要拿件武器。她腳一動,這才意識到她的雙腳還壓在滕允武的腿下,她往回收腳,滕允武哇地一聲大叫起來,錢小蝶跟著驚叫一聲,跳了起來。 小船一陣劇烈地晃動。“你……”滕允武剛想發火,忽然頓住。船底傳來幾下輕叩聲,篤篤,篤篤。他驚恐地閉了嘴,和錢小蝶面面相覷,兩人眼睛裡都滿是恐懼。 錢小蝶乍起膽子,一點一點慢慢地踅進船艙,滅了燈,然後又慢慢地摸出來,順手抄起艙門邊上掛著的一把魚叉。她的右手酸痛酸痛的,手腕不知什麼時候扭傷了,想了半天才想明白,剛才打滕允武的那一拳,勁兒使的太大,傷了手腕。 燈一滅,小船便融進了沉沉黑暗之中。滕允武緩過勁兒來,他摸起船槳,用槳頭搗了搗錢小蝶。錢小蝶明白他的意思,在船板上摸索著抓住了另一隻槳。兩隻船槳靜悄悄地探入湖中,茫茫黑夜,辨不清東南西北,兩人只管划去,不管船行到哪裡,只求趕緊離開這個鬼地方。 不一會兒,船底咯噔一下,不動了。黑夜漸漸淡了,水面開始分明起來,右邊暗沉沉的一大塊,是陸地。二人棄船上岸,錢小蝶鬆了口氣,總算腳踏實地了。那一片湖水中不知有什麼嚇人的怪物,上了岸,就安全了。 東方透出蟹殼青,腳下一路上坡,像是一座小丘。錢小蝶手持魚叉,像只小鹿一般敏捷地爬上了坡,站在山坡頂上四處張望。滕允武神情萎頓,蹁著腿慢吞吞地跟在後面。 這不是陸地,而是一座小島。島上怪石雜樹遍布,放眼望去,荒無人煙。 滕允武在她身後驚呼:“這是鬼影島!大湖上只有這一座荒島,鬼影島,是鬼影島!”他忍不住打了個寒戰。 “鬼影島怎麼了?” “這島上有鬼。” “鬼?”錢小蝶心裡顫悠了一下,故作輕鬆地說,“這世上哪有鬼?”在桑落塢吳越會館,宋予揚曾跟她說過,世上那些鬼神,大都是人在裝神弄鬼。 “我們趕緊走吧。”滕允武面如土色,左眼一圈瘀紫,正是昨晚錢小蝶所賜。 話音未落,耳邊傳來一陣桀桀怪笑,“上了鬼影島你還走得了?” “誰?是誰在說話?”滕允武團團轉著,四周石塊壘然蹲立,狀甚猙獰,每一塊都像是隨時要撲上來。 聲音似乎是從右邊發出來的,錢小蝶攥緊了魚叉,小心提防著,她往後退了一步,突然腳下一空,錢小蝶驚叫一聲便掉了下去。滕允武轉頭就往山下跑,眼前一個矮樹樁似的東西一晃,一個流星球劈面扔來,滕允武一閃,圓球擦著他臉邊飛過,緊接著又是一個,這下他沒躲過,正打在他胸口,濕漉漉的,像是一顆……人頭!滕允武腿都軟了,哪敢細看,驚慌失措中一腳踏空,也掉進了洞裡。 這不是一個垂直的洞,而是一個很陡的坡道。滕允武一掉下去就順著坡道急速翻滾,他努力想控制住下落之勢,無奈坡道太陡,身子完全不受控制,直到撞上一個堅硬的牆壁才停下來。四周一片漆黑,他被撞得頭暈目眩,半天爬不起來。 “錢大小姐!錢大小姐!”他壓低嗓子叫了兩聲,錢小蝶先掉進來的,奇怪,她怎麼不見了? 吱呀一聲,旁邊的石壁移開了,一道昏暗的光照進來。滕允武正要掙扎著站起來,嗖地一棍,將他打倒在地,然後他被人揪著後脖領拖行了一段。滕允武兩眼發花,努力看去,這裡是一個石室,四面石壁,天花板很高,窗子開在天花板下面,陽光只能斜照進來一線,屋裡十分昏暗。看樣子這間屋子是坐落在那個小山包的肚子裡。 “這裡還有一棵菜!”腦後那人歡快地叫道。 滕允武眼睛一瞄,只見錢小蝶伏在地上,似是暈了過去。他深吸一口氣,剛想一躍而起,一把菜刀抵在他脖子上,“別動!你個小兔崽子,再動我剁了你的腦袋!”眼前這人只有三尺高,腦袋脖子身子幾乎一般粗,站在地上像一個木桶。原來是個侏儒。 一個粗嘎的聲音在滕允武背後響起,“你這糞桶,在哪裡挖來的菜?媽的,這一棵還是死的。”那人踢踢錢小蝶,俯下身子將錢小蝶翻轉過來。 “你眼瞎了?明明是活的。”侏儒說道,“過來幫我捆住這兔崽子。”那人接過菜刀抵在滕允武的後脖梗上,侏儒掏出一截草繩,將滕允武的雙手捆在身後。 錢小蝶悠悠醒轉,一睜眼,眼前一個怪物正湊在她臉前瞪著她。錢小蝶大叫一聲向旁邊一滾,坐了起來。那怪物只有大半拉腦袋,左邊頭皮連著左耳、左肩、左臂,被齊齊地削掉了。就像是往右歪著腦袋的時候,被人一斧子斜劈下來,左半邊剩下的五官扭曲歪斜,錢小蝶別過頭去,不敢細瞧。 “你嚎什麼喪?當心老娘割了你的舌頭做成煎餅!”半拉怪物沖錢小蝶罵道,順手在錢小蝶的肩膀上抓了一把,“王八蛋!這兩棵菜瘦得身上都是骨頭,哪有油水?” “老子在水裡泡了半夜才捉到手的新鮮菜,你還挑肥揀瘦?”侏儒毫不示弱地罵了回去。 “少廢話,趕緊去劈柴,老娘快餓死了。”半拉怪物站起來,奪過侏儒手裡的菜刀,在石頭上磨了起來。錢小蝶看了一眼滕允武,滕允武慢慢地一點點往牆邊蹭,牆壁上的石頭粗糙不平,也許可以磨斷繩子。 侏儒說道:“做點肉乾,路上吃。” “呸!”怪物一口唾沫吐在地上。 “秀秀,你聽我說,我弄到了一條船……”原來那自稱老娘的半拉怪物非但是個女人,而且名叫秀秀。 “你個老糞桶,你活得不耐煩了!”秀秀哼了一聲,把刀磨得唰唰響。錢小蝶在地上摸著了一塊石頭,使勁想把它從土裡摳出來。 侏儒說:“你不走,我要走,老子才不願餓死在這鬼島上。他媽的姓滕的那老王八蛋這麼久不送吃的來。湖水越來越冷,魚也打不著,他要餓死老子!”侏儒嘟嘟囔囔地罵起來。 “你才是王八蛋!忘恩負義的混蛋王八蛋!老娘我這輩子最恨的就是忘恩負義的混蛋王八蛋!”秀秀指著侏儒大罵。 滕允武聽他倆說得蹊蹺,好似和他爹有些瓜葛,便問道:“兩位前輩,請問尊姓大名?” 秀秀臉色一變,罵道:“我姓你八輩祖宗!我先宰了那女娃子,再來收拾你!” 侏儒過來攔住秀秀,“慢著!為啥要先宰女娃子?先宰這個小兔崽子。” “滾開!那女娃子礙我的眼,老娘一刀剁了她!”秀秀手中菜刀亂揮。 侏儒叫道:“你個蠢貨!那小兔崽子力氣大,留著是個麻煩。” 秀秀停住腳步,“有道理。”她轉身朝滕允武走來。滕允武急得大叫:“慢著!我姓滕,我爹是滕龍吟!” ☆、第20章 菜刀停在半空中,“你說什麼?你爹是誰?”秀秀問道。 滕允武把心一橫,是福是禍總得試試,“我爹是龍騰幫幫主滕龍吟,我是他兒子滕允武。” 秀秀一刀揮出,滕允武嚇得雙眼一閉,冰冷的菜刀碰到了他的手,手上的草繩被割斷了。秀秀怒視侏儒,說道:“你把滕龍吟的兒子弄來了?還想借我的手殺了他?你他媽的太狼心狗肺了!” 侏儒高聲叫起屈來,“他黑夜裡劃個船在島子附近亂轉,鬼鬼祟祟的,老子怎麼曉得他是哪個?他臉上又沒刻著一個‘滕’字。” 秀秀說:“剛才是哪條瘋狗開口罵滕大哥的?” “老子快餓死了,罵他兩聲又怎樣?”侏儒毫不示弱。 滕允武站起身來,拍了拍身上的灰土,挺直了腰杆,雙手往身後一背,瞬間便重拾少幫主的風采,玉樹臨風了起來。“兩位前輩先別吵,兩位是誰?怎麼會在這鬼……呃,霞影島上?” 秀秀沉下臉來,“你問這個幹什麼?” “這人是滕龍吟的兒子嗎?滕龍吟怎麼會有這麼大的兒子?別他媽假冒的吧?”侏儒圍著滕允武轉了一圈,懷疑地說。 滕允武碰了釘子,神色有些狼狽,急忙解釋道:“我真的是滕龍吟的兒子,我爹半月前剛剛故去了。” “滕龍吟死了?”秀秀和侏儒異口同聲地驚呼,秀秀追問道,“他是被誰殺的?參合莊?十三太保?還是慕容家?” 滕允武聽得莫名其妙,“他老人家是壽終正寢。” 二人呆在當地,半天做不得聲。錢小蝶偷偷站起來,打量著四周的牆壁,牆壁嚴絲合縫,屋裡太昏暗,她看不清楚剛才秀秀是從哪兒進來的。 “站住別亂動!”秀秀沖錢小蝶大喝一聲,指著錢小蝶對滕允武說,“這女娃子是誰?” “她……”滕允武一時不知如何回答。 侏儒走到錢小蝶身邊,“你幹嘛老和女娃子過不去?這女娃子盤兒靚得很……咦?她的眼睛有點兒像沈青,秀秀你快來看!她的眸子亮得很,眼角往上飛飛著,和沈青一個樣兒,難怪刺了你的心。”侏儒仰臉看著錢小蝶,不懷好意地笑了起來。他的頭頂只到錢小蝶的腰部,一張老臉溝壑縱橫,令人生厭,錢小蝶真想一腳踹飛他。可這侏儒武功深不可測,只怕踹不飛他,自己反倒遭殃。 秀秀罵道:“沈青那臭表子哪有這麼好看?長了一雙銅鈴眼,眼大無神,還老愛瞪著。” “慕容公子就它媽喜歡銅鈴眼!”侏儒桀桀怪笑。 “你給老娘閉嘴!再多嘴老娘砍死你!”秀秀暴怒起來,沖侏儒揮舞著菜刀。 侏儒哧溜一下滑到一邊,說道:“你去先砍死那女娃兒。滕龍吟死了,咱們要從長計議,吃飽了再慢慢商量。” “慢著!”滕允武叫道,“她是……她是我媳婦,別殺她。我爹將幫主之位傳給了我,我現在是龍騰幫的新幫主了,你們放了我倆,我回去就給你們送吃的。一切都按我爹在世時的規矩辦,兩位前輩意下如何?” “她是你媳婦?”秀秀問道。 “正是。” “你們夫妻倆好恩愛好甜蜜的,是不是?” “嗯……是了。”滕允武覺出秀秀的口氣不對,猶豫起來。 “那好啊,你去親手殺了她,我就放了你!”秀秀陰惻惻地說道,“快去!你不殺她,就讓她殺了你,今天你們倆只能活一個!”滕允武愣住了,他好心救人,不想卻弄巧成拙。他接過菜刀,看看錢小蝶,錢小蝶站在牆邊,緊張地盯著他。 侏儒拍著手怪笑起來,“有好戲看了!慕容公子親手宰了沈青,這一幕你他媽做夢都想見到,對不對?不過秀秀,你為啥要恨沈青,沈青可沒惹你啊,劈了你天靈蓋的不是慕……” 秀秀喉嚨里發出一陣野獸般的低吼,揮著獨臂撲向侏儒。侏儒身子一縮,就地一滾,躲了開去。秀秀上前一腳踹去,侏儒再一滾,秀秀沒踢著,力量使大了重心不穩,侏儒趁機合身撲上,抱住她的腿一絆,兩人摔倒在地扭打起來。 滕允武手持菜刀,拿不準該不該動手取個漁翁之利,這兩個怪人身份未明,不知和他爹滕龍吟是個什麼關係。正猶豫著,只聽錢小蝶叫道:“這邊!”錢小蝶摸著了牆上的機括,一扭,石壁緩緩轉動,露出一道門來,她幾步奔了出去。地上兩個怪物滾到滕允武腳下,滕允武縱身一躍跨過他倆,跟著跑了出去。 可惜石門之後並不是洞外,而是另一間屋子。 這屋子比剛才那間小一半,天花板傾斜著從門口向里逐漸收低,上方靠近天花板的地方,只有兩塊小窗,屋內光線更加昏暗,空氣更加濁重。正對著窗子的牆壁前,一位鬚髮皆白的老人面壁坐在地上,面前攤著一堆亂七八糟的小棍,那老人似老僧入定一般,對錢小蝶和滕允武的闖入渾然不覺。 秀秀站在門外叫了兩聲:“尹先生!尹先生!”沒人答應。她探進來半個身子,錢小蝶伸手搶過滕允武手上的菜刀,橫在胸前。 那位尹先生頭都不轉,“尹先生,闖進來兩個……”尹先生衝著門邊不耐煩地擺了擺手。秀秀瞅了錢小蝶一眼,走進來一伸手,不知怎地一抓,菜刀便回到了她手中。錢小蝶後退了兩步,擺了個迎敵的姿勢。 “我把他倆抓出去,不打擾你。”秀秀將菜刀往腰間一別,伸手就來抓錢小蝶,錢小蝶左肩往後一縮,堪堪閃開,秀秀的手臂仿佛突然長了一截似的,往前一探搭上了她的肩。錢小蝶左臂一格,右手揮拳打向她的面門。兩人過了幾招,錢小蝶沾不了秀秀的身,秀秀的右手卻牢牢地摳在錢小蝶肩上,抓得她生疼,甩都甩不掉。滕允武見錢小蝶占不了上風,揮拳相幫,上來便去抓秀秀的右腕。 秀秀只得鬆了右手,獨臂以一敵二,一時雖未落敗,卻也奈何不了他二人。她叫起來:“糞桶!你他媽跑哪兒吃屎去了?還不快來幫忙!” 一根長木棍斜伸過來,左挑右撥,幾下將三人分開。“吵死了!”是尹先生,他轉過身子,依舊坐在地上,手裡的白木棍長約丈許。“出去!”木棍往門口一指,秀秀聽話地走了出去。侏儒在門口剛探了一下腦袋,木棍靈蛇一般調轉方向,“啪”地在他腦袋上敲了一記,腦袋噌地縮了回去。 這位尹先生顴骨凸出,眼窩凹陷,瘦得皮包骨。他眯著眼睛看看錢小蝶和滕允武,“你們倆是什麼人?誰派你們來的?” 滕允武眼睛嘰哩咕嚕一轉,上前半步躬身施禮,“尹老前輩,我是滕龍吟的兒子滕允武。家父半月前不幸亡故,以後的事情都交給我來辦。您看您這裡需要什麼,我回去給您準備。” “滕龍吟……死了?”尹先生眼望窗口,沉默半晌,“是你爹派你來的?” “是。”滕允武答道。 “他撒謊!”侏儒在門外叫道,“他們倆半夜劃個船在島子附近瞎轉,被我托著船底引過來的!” 尹先生似乎充耳不聞,問道:“今年是什麼年份?” “丙子年。”滕允武看著他的臉色,小心翼翼地答道。 “丙子年?”尹先生仰頭想了一會兒,“三十二年了!都三十二年了,滕龍吟死了,三十二年了……”他的聲音越來越低,最後變成了喃喃自語。 侏儒又探進頭來,“尹先生,滕龍吟死了,我們走吧。我弄了一條船。” “風童,你先去打魚。”長棍一挑,牆角的一張魚網從空中划過落在侏儒腦袋上。尹先生指著錢小蝶問,“她是誰?” 滕允武支支吾吾地不知如何回答。 秀秀在門外說:“他媳婦。” “閉嘴!我沒問你!”尹先生不耐煩起來。“你們倆幹什麼來了?”他目光在二人身上一掃,指著錢小蝶說,“你說!” 錢小蝶此刻已顧不上害怕,怕也沒用。她不擅編謊話,編也編不圓,與其漏洞百出,倒不如實話實說。“我叫錢小蝶。我是來飛雲島祭奠滕老幫主的,是龍騰幫的客人。我和滕允武半夜行船,兩個船員無緣無故被剛才那位叫風童的給殺了,我們想駕船離開,不知怎麼就劃上了這個小島。上了島後,我們爬上山坡,卻不小心掉進了洞裡,驚動了前輩,實屬無意。”她認為此時她和滕允武算是同舟共濟,滕允武設計劫持她那段,便沒提起。 秀秀半拉腦袋探進來,說:“胡說!他剛還說你是他媳婦,你不也承認了嗎?” “你倆到底誰在撒謊?”尹先生一臉不悅。 “我不是他媳婦,我也沒承認過。”錢小蝶對尹先生說,“剛才這位叫秀秀的想要殺了我,滕允武以為你們是滕老幫主的故友,或許會顧念舊情,所以才那麼說。他是為了救我,迫不得已才騙他們的。” 滕允武在一旁連連點頭稱是。 錢小蝶這番話說得不卑不亢,誠懇又坦率,不由人不信,尹先生沉吟不語。錢小蝶說:“我不知道三位的身份,也不想探聽,你放了我們,這裡的事我們不會向任何人說起。” “你前面說的話我都信,這最後一句嘛……”尹先生臉上露出詭異的笑容,“這世上唯一能保守秘密的是——” “——死人。”秀秀接口說道。 “不錯!沒人能活著離開這裡。”尹先生冷冷地說。他做了個手勢,示意錢小蝶和滕允武留下,看樣子暫時沒打算殺他們。 尹先生雙手撐在地上,轉了個身,依舊面壁而坐。錢小蝶這下看清楚了,原來他雙腿已斷,膝蓋以下的部分都沒有了。洞裡這三人不是天缺就是地殘,不知他們有什麼大秘密要守,聽尹先生剛才話里的意思,他們已經在這裡守了三十二年了。 滕允武垂頭喪氣地靠牆坐了,錢小蝶心情也很惡劣。石屋裡昏昏暗暗,不見天日,不知現在是什麼時候了,她飢腸轆轆,秀秀送了一次水,她一氣喝了,完全不頂餓。該怎麼辦呢?他倆連一個秀秀都打不過,怎麼逃得出去?她真懊悔以前荒廢了太多時間,沒有早點兒痛下苦功,要是她有師兄那樣一身好功夫,根本不會被困在這裡。想起徐一輝,錢小蝶心裡委屈得直想哭,師兄肯定急死了,一定在四處找她,他哪裡想得到她被困在這個荒島的地洞裡。 太陽光斜照進來,這個角度剛好照亮了尹先生正對的那面牆。牆上現出一幅畫,錢小蝶這才發現,尹先生不是在面壁,他是一直在看著那幅畫,他的眼睛大概早已習慣了這裡的昏暗。 “這是什麼?”錢小蝶看了一會兒,看不出所以然來,好奇地走上前問道。畫不是刻在牆上的,而是刻在木板上,木板鑲在牆上。不是一整幅木板,而是分刻在五塊木板上。木板四尺來高,寬度不一,兩頭的兩塊最寬,靠里的兩塊窄一些,中間那塊最窄。 這是一幅風景畫。畫面上是一座山,山上有樹有房子,山間小徑彎彎,聯通起座座小屋。山下流水淙淙,溪上一座小橋。錢小蝶對畫雖不在行,可也見過一些名家畫作,這畫看上去很普通,無論從哪方面看都稱不上佳作。 錢小蝶不明白尹先生為什麼盯著這畫看這麼久,她湊近了想看個究竟,滕允武也走過來細瞧。 那個名叫風童的侏儒端了兩條煎得金黃的魚進來,“尹先生,他倆偷看你的畫!”風童叫道,他拖過一張釘得歪七扭八的木桌子,放在尹先生身邊。 滕允武問道:“這畫是尹先生畫的?難怪看上去不同凡響!”煎魚的味道聞起來美妙極了,滕允武飢腸轆轆,連吞幾口口水,滿心希望幾句奉承話能換來一條魚。 錢小蝶心中暗自慶幸,幸好她剛才沒有妄加褒貶。滕允武的馬屁神功在尹先生那裡雖然未必管用,可是她的大實話聽來一定刺耳。這三人躲在這裡三十二年,正常人都會悶出毛病來,何況他們本就身體殘缺,個個性情乖戾,以後她說話可要小心了。 “看看怕什麼,他們又跑不了。”尹先生說,“還有魚嗎?” “我留了兩條,風乾了留著以後吃。” “什麼以後,還能有多少以後?滕龍吟比我小五六歲呢……”尹先生神色黯然,“去!把魚煎了拿來。” 不一會兒風童送了兩條魚進來。尹先生招呼錢小蝶和滕允武過來,“吃吧!”有魚吃誰要看畫,兩人正餓著,一條魚頃刻進肚。尹先生定定地看著他倆吃完,臉上居然露出了一絲微笑,他將自己的魚拿了一條,遞給錢小蝶,“沒吃飽吧?”錢小蝶接過來,猶豫了一下,掰了一半分給滕允武。 魚不大,勉強對付了個半飽。昨晚一晚沒睡,驚嚇連連,此時肚裡有食,困意上來,錢小蝶一個勁兒地打呵欠。牆邊的角落裡,有一個乾草垛搭成的床鋪,應該是尹先生的。滕允武靠在牆角睡著了,地上牆上都是粗糙的石塊,靠著打盹都蹭得腦袋疼,錢小蝶坐下又站起來,站起來又坐下,十分難受。 “風童!風童!”尹先生用木棍敲敲半掩的石門,風童出現在門口,“去,搬些乾草進來!” 地上鋪了薄薄一層乾草,比石塊地強點兒有限,錢小蝶太過疲乏,躺上去就睡著了。剛合眼就被尹先生用木棍敲醒,她睜開眼一瞧,陽光已經轉了方向,屋裡更加昏暗,滕允武仍在呼呼大睡。 “你對這畫不感興趣麼?”尹先生兩眼放光,精神十足。 錢小蝶揉揉眼睛,什麼畫不畫的,她困死了,只想接著睡。可是在人屋檐下,不得不低頭,她隨口敷衍道:“我不懂畫。不過,這畫畫得挺不錯的。你這三十二年一直在這石洞裡畫畫?” 尹先生眼神怪怪地看著她,悄聲說道:“這畫裡藏著一個大秘密!” “什麼秘密?”錢小蝶隨口問道。她對畫呀秘密呀都不在意,她只想早點兒離開這個鬼地方。 她不問,尹先生偏偏要揪她起來跟她說,擾人清夢,等她問了,他又不肯說了。他幸災樂禍地說道:“呵呵,你們看過了這畫,這下就更不能走嘍。” 錢小蝶心念一轉,“這幅圖畫就是你們要守的秘密?” “不僅如此,我還活在世上,這本身就是一個大秘密。” “為什麼?你有仇家,怕他們追殺?” 尹先生點點頭。 錢小蝶說:“不會的。你在這裡已經藏了三十二年了,仇家說不定早死了,滕老幫主不就故世了麼?就算你的仇家都很長壽,三十二年過去了,你的容貌已經發生了很大的變化,他們未必認得出來。就算認得出來,有什麼深仇大恨值得記三十二年呢?說不定別人早就把你忘了,你還藏在這不見天日的地方,睡乾草,吃小魚,多吃虧!” 尹先生臉一沉,“說來說去,你是想離開這裡!” “當然了!”錢小蝶沮喪地說,“我下半輩子可不想在這洞裡度過。”她心裡還牽掛著父母師兄,他們也都牽掛著她呢。而且,她心裡還裝著一個人,那個人總是雙眼含笑地望著她,還總愛跟她開玩笑。 尹先生說:“等我死了,就放你們走!我也沒幾年好活了。” 憑什麼呀?她憑什麼要呆在這地洞裡等他死?錢小蝶心中氣憤,閉著嘴一聲不吭。 尹先生雙眼放光,悄聲說道:“你來看看這畫,能不能看出點意思來?” “我不愛看!”錢小蝶的脾氣上來了。 “這畫裡藏著大秘密呢,幾輩子都享用不盡的金銀財寶,你不想要嗎?”這下倒成了尹先生求著她看了。 錢小蝶撇撇嘴,“別說這畫裡藏著金銀財寶,就算這洞裡現在就堆滿了金銀財寶,我也不稀罕!” 尹先生突然發了怒,“你想出去?我偏不讓你如願!” 錢小蝶後悔起來,心想,他就像個瘋子一樣,不能以常理要求的,幹嘛要激怒他,還是順著他哄著他,想辦法伺機逃走才好。她瞟了一眼牆壁,“太暗了,我看不清。” 尹先生點起一盞小油燈,舉燈給她照著亮,“你看,這彎彎曲曲的小徑,連著這片樹林,像什麼?” “不知道。” “像不像‘天門’二字?” “有點兒像。” “這是什麼意思呢?” “對呀,這是什麼意思呢?”錢小蝶嘴上敷衍著,心想,我管你什麼意思呢。 “天門山呀!” “哦。” “天門山有六座,湖南、湖北、安徽、廣西、河北、河西都有。當然不會是河西,河西的山上沒有這麼多樹。湖南、湖北、河南、河北幾個地方當年被人踏遍,一無所獲,所以只剩下安徽和廣西。你再看這小橋,典型的安徽風格,所以,就是蕪湖的那座天門山!” 滕允武被他們的說話聲吵醒了,坐在地上怔怔地聽了一會兒,說道:“蕪湖我去過,天門山大著呢。” “別慌,你們再看。”尹先生興奮起來,“這幅圖上樹有兩種,松樹四十棵,柳樹二百八十四棵。宅院也有兩種,華屋五座,茅舍九間。最左邊這幅,上面有松樹二十七棵,柳樹七十二棵,只有樹沒有屋。右邊倒數第二幅有四間茅舍,八十四棵柳樹,無松無華屋。中間這幅……”尹先生說得眉飛色舞,錢小蝶聽他報數,只聽得昏昏欲睡。 滕允武倒聽得挺認真,“這些都是什麼意思呢?” “你們猜猜看。” 滕允武搖搖頭,“我資質愚鈍,猜不出來。” “我也猜不出。”錢小蝶瞟了一眼畫,“你要是不事先告訴我,這畫裡藏著大秘密,只聽那一串串數字,什麼樹有幾種幾棵,房子有幾種幾間,我肯定以為它是一幅兄弟分家圖。” “兄弟分家圖?”尹先生輕蔑地瞟了她一眼,嗤地一聲表示不屑。 錢小蝶強辯道:“你看啊,這邊和這邊房子少,就多分幾棵樹,地盤也大些,中間的房子多,就少分些樹,地盤小些。這樣不就分公平了?” 尹先生哼地一聲,“什麼兄弟分家圖,這是商——”他住了口,背過身子不再說話。 滕允武趁機用口型無聲地對錢小蝶說:“天黑就走。” 錢小蝶點點頭。 窗口的陽光完全消失了,天黑了,錢小蝶躺在乾草堆上假寐。尹先生點著油燈,獨自一人坐著,專注地擺弄那些小木棍,遲遲不肯去睡。錢小蝶偷偷看了半天,看明白了,原來那些小木棍是用來做算籌的,尹先生不知在算什麼呢。他關在這裡三十二年,怕是腦子都關壞了,什麼帳要算三十二年呢?錢小蝶只得耐下性子等著,不知不覺竟真的睡著了。 錢小蝶是被一股濃烈的煙氣嗆醒的,旁邊滕允武也在劇烈地咳嗽。尹先生正坐在地上燒木板,那些畫著畫的木板不知什麼時候已經被他從牆上拆了下來。錢小蝶的第一個念頭是,“因為我們看過了,他怕泄密,所以才要毀掉麼?” “尹先生……”錢小蝶剛想開口詢問,突然頓住了。尹先生的臉在火光下看得十分清晰,他目光散亂,看上去幾近瘋狂。 ☆、第20章(續) 滕允武低聲對錢小蝶說:“快走!”話音未落,門打開了,秀秀在門口驚呼:“尹先生,你怎麼了?風童!你他媽快來!著火了!著火了!”風童拎著一桶水衝進來,尹先生長棍顫巍巍地探去,在風童虎口上一敲,水桶落地,長棍再一撥,一桶水翻倒在地。 “尹先生!”風童和秀秀雙雙大叫。他們倆一前一後堵在門口,根本出不去,錢小蝶心裡干著急。風童大叫,“有人上島了!明晃晃的,全是火把!” 是師兄來了!錢小蝶大受鼓舞,精神為之一振。 “天意……這是天意……”尹先生呼呼喝喝地笑起來,他抓起地上的算籌一把一把扔進火堆,“天意從來高難測,算盡機關枉營營!”他大笑著,笑聲悽厲悲涼。秀秀奔過來,在火堆中搶出一塊木板,在地上拍打著,想把火焰拍熄。尹先生欠身去奪,火焰燎著了他亂蓬蓬的白髮和寬大的衣袖,風童撿起水桶飛速跑去打水。 滕允武趁亂從門口竄了出去,錢小蝶緊跟在他身後,剛跨出門外,一隻手臂啪地搭上她的肩頭,是秀秀!“你想跑?” 風童拎了一桶水跑回來,尹先生身上已經燒起來了。風童一桶水潑去,尹先生就地一滾,一桶水有大半潑在了地上。火帶到了乾草堆,乾燥的草堆嘭地一下就燒著了,尹先生在地上連滾幾下,所有的乾草俱被引著,火勢迅速擴大,嗶嗶剝剝的,火苗直竄上天花板。尹先生坐在火堆中,口中喃喃作聲,晃動了幾下,不動了。風童尖聲大叫,扔下水桶,合身撲上,抱住了尹先生,兩個人燒成一團。 秀秀雙眼通紅,嗓子裡發出尖利的嘶吼,野獸一般撲向錢小蝶,恨不能把她撕碎了。錢小蝶見她來勢兇猛,先有幾分氣怯,勉強躲閃著,根本沒機會回擊。滕允武已經跑得沒影了,不知她能不能支撐到徐一輝趕來的那一刻。 秀秀伸手去扣錢小蝶的咽喉,錢小蝶一閃,尖利的指甲划過她的臉頰,鮮血滲出。秀秀興奮得仰天大笑,“沈青!沈青!你也有今天!”她瘋了!錢小蝶伺機飛起一腳,狠狠地踹在秀秀的肚子上,秀秀彎腰往後退了幾步,錢小蝶無處可逃,退至尹先生的小屋內。秀秀怒目圓睜,呲著牙沖了上來,那張臉扭曲起來更加醜陋可怖。錢小蝶不顧屋裡煙霧濃重,奮力關上石門,砰地一聲,秀秀的桀桀怪叫聲被關在了門外。 乾草燒得差不多了,火勢比剛才小了很多,可煙氣更濃。錢小蝶用衣袖掩住口鼻,蹲下身子。風童和尹先生抱在一起,燒得黑乎乎的,錢小蝶不敢多看,此刻她已顧不上害怕,秀秀很快就會進來,她該怎麼辦?她眼光一掃,看見了角落裡那張歪七扭八的桌子,桌子一邊被燻黑了,一簇小火苗在桌角幽幽地燃著。 “小蝶!小蝶!”地道口傳來叫聲。 秀秀剛要伸手去扳牆上的機括,聽到叫聲手縮了回來。那道通向洞口的門從外面是打不開的,剛才滕允武跑出去的時候,打開了門,秀秀一心與錢小蝶纏鬥,沒顧上去關。 幾個人舉著火把沖了進來。“就是這個醜八怪!”滕允武叫道,“錢大小姐在哪裡?快說!” “王八蛋!”秀秀咬牙切齒地說,她飛撲上去一把抱住滕允武,“那個賤人有什麼好,你對她這般死心塌地。你知不知道,我願意和你同生共死……”說到後來,秀秀聲音變得無比哀戚,似有無限心傷。她張口就往滕允武脖子上咬去,滕允武拳打腳踢,全然無濟於事,秀秀死命地摟著他,像是根本不覺得疼。滕允武大叫起來,“殺了她!快殺了她!” 徐一輝將刀架在秀秀後脖梗上,“放開他!”秀秀全然不為所動。滕允武脖子上一陣劇痛,不由得嘶聲大喊,滕嘉玉搶步上前,雙劍齊出,秀秀的牙齒鬆了勁,身子癱軟下來。 秀秀斷了氣,獨臂卻依然緊摟著滕允武。滕允武奮力推開她的屍身,捂著脖子,奔去牆邊扭開機括。一陣濃煙從門裡冒出,徐一輝挺刀沖了進去。屋內一片狼藉,乾草皆成灰燼,兩具黑乎乎的屍體上,還有火苗在幽幽燃燒。除此之外,空無一人。“小蝶!小蝶!”徐一輝心慌起來,大聲叫道。 “那是尹先生和風童。”滕允武在他身後說道,“錢大小姐去哪兒了?” 徐一輝一眼瞥見那張桌子,桌子正放在高高的窗口之下。他踩了上去,桌子釘得簡陋,承受不住,喀喇散了。徐一輝跳起來,手扒窗沿,單臂一用力,撐上窗戶。他從窗口望下去,山坡這一面比另一面高出許多,山勢十分陡峭,一個身影正順著嶙峋參互的山石小心翼翼地往下爬,正是錢小蝶。徐一輝怕她立足不穩摔下山去,不敢叫她,等她站到了一個小平台上,才放聲大叫:“小蝶!小蝶!”錢小蝶抬頭仰望,“你站在那裡,別動!”窗口很窄,徐一輝很費了些勁兒才把自己從窗口塞出去,他小心翼翼地踩著山石往下走,終於來到小平台上,與錢小蝶會合。 “師兄!”錢小蝶撲進徐一輝的懷裡,滿腔委屈頓時化作滾滾熱淚。 “小蝶,你別哭,別哭。”徐一輝捧起她的臉。錢小蝶的臉上蹭了些黑灰,混了淚水,髒兮兮的甚是可憐,左邊臉頰上有一道寸許長的血痕,有血洇出。“誰欺負你了?” 錢小蝶哽咽著搖搖頭,徐一輝抬臂包住了她。 徐一輝一腳踢開底艙的艙門,“出來!” 滕允武一怔,徐一輝劈手把他揪了出來,用力一甩,滕允武踉蹌幾步,一把抓住船欄,方才站穩。徐一輝拔出刀來,“滕允武!你犯下死罪,離開飛雲島,人人得而誅之!更何況你竟敢挾持我師妹,既然你活得不耐煩,今天我就成全你!” 滕嘉玉撲上前去抱住徐一輝的胳膊,顫聲叫道:“徐爺!”徐一輝一把甩開她,舉刀便砍。 程浩趕緊抓住徐一輝,“一輝!一輝!別在這兒殺人,髒了人家的船。” 徐一輝放下刀,滕允武拔腿便往船下跑。徐一輝幾步跨下大船,飛起一腳,將他踢翻在岸上。滕嘉玉不顧一切追上來,“徐爺、徐爺!求你饒他一命!”她急得都快哭出來了。滕允文一跛一跛地趕上來,見滕允武滿臉驚恐地趴在地上,也攔在徐一輝面前,勸道:“徐捕頭息怒!暫且留他一條狗命,以後我們定當嚴加看管,絕不許他離開飛雲島半步。” 程浩說:“給他留了活路,他自己非要作死,還差點害了錢大小姐!如今他還想回飛雲島?哼!想得美!” 滕嘉玉一臉哀懇,“這件事一大半是我的錯,我願意認罪受罰。程伯,求你看在我死去的爹的份上,留我二哥一條命吧。”說到“死去的爹”四字,滕嘉玉忍不住流下淚來。 程浩心軟了,嘆了口氣,說:“他妄圖加害錢大小姐,這件事豈能饒他?” “廢話少說!你們都先上船。”徐一輝推開滕允文。 “師兄!”錢小蝶拽住徐一輝的衣袖,“師兄,饒他一命吧。昨天在地洞裡,那個秀秀要殺我,要不是滕允武出言相救,我已經死了。後來我和秀秀打架,滕允武也出手相幫。雖然他劫持了我,還想對我圖謀不軌,卻也被我揍慘了。我們就算扯平了吧。” 徐一輝把刀插回鞘內,余怒未消。 滕嘉玉感激地望著錢小蝶,“多謝大小姐!” 錢小蝶哼了一聲,“滕幫主,我當你是好姐妹,你卻給我下藥,你說你該不該?” 滕嘉玉羞愧地低下頭,“對不起……” 錢小蝶拉住徐一輝,說道:“師兄,程伯,我們走吧,這個鬼地方我一刻都不想呆了。” 程浩用哄孩子一般的口吻說:“好好好!我們走,我們走。”眼下最重要的是穩住徐一輝,激變龍騰幫對誰都沒好處,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程浩對這個結果相當滿意。 徐一輝臉上猶自憤憤不甘,程浩一指滕允武,斥道:“滕允武!你這個哥哥是怎麼當的?!你妹妹初任幫主,兩眼一抹黑,你不說老老實實別給她添亂,你倒好,你倒去騙她!她還不是和你兄妹情深,才助你為非作歹的?你就忍心利用她?你就不怕你爹半夜三更來找你算帳?好!既然好好的飛雲島你呆不住,那你就乖乖呆在鬼影島上吧!”他手一揮,“走!” 錢小蝶死活不願再上飛雲島,船便直接停靠沅江城。三人稍事休整,午後便啟程回京,滕嘉玉心中有愧,親自送出三十里。錢小蝶見她態度誠懇,雖說無法原諒她,惱恨之心卻也淡了。 徐一輝和錢小蝶騎著馬走在前面。程浩在後面對滕嘉玉諄諄教誨,不厭其煩地交代了又交代。錢小蝶偶爾回頭瞟一眼他倆,只見滕嘉玉耳朵聽著程浩講話,眼睛卻總望著徐一輝的背影。錢小蝶抿嘴一笑,在馬上探過身子,對徐一輝低聲說道:“師兄,滕嘉玉對你有意呢。”徐一輝眼神奇怪地瞟她一眼,錢小蝶又說:“她親口告訴我,她喜歡你。哎,你怎麼想啊?”滕嘉玉這人,心思歹毒,徐一輝可千萬不能喜歡上她。 “嗯。”徐一輝面無表情。 這個奇怪的“嗯”是什麼意思,是表示知道了麼?他到底對滕嘉玉是有意還是無意,從他臉上可什麼都看不出來。錢小蝶正想追問,突然醒悟過來,心想:“師兄是嫌我說這些,不像個大家閨秀,倒像個多嘴的長舌婦。”她偷偷一笑,沖徐一輝做個鬼臉,不再提了。 程浩語重心長地對滕嘉玉說:“你爹那隻老狐狸,一向老謀深算,他能放心地將幫主之位交給你,自然是因為你是塊好料子。你要有信心,主意要拿穩。比起你那兩個心術不正的哥哥,你強得太多了,以後別光聽他們的,大主意要自己拿。好了,送君千里終須一別,你別再送了,回去吧。” 滕嘉玉答應著,勒住了馬。望著徐一輝和錢小蝶,心中感慨良多。就算他二人只是兄妹之情,親昵起來還是讓人感覺刺目。滕嘉玉在心裡狠狠地嘲笑自己自作多情,可是心底的痛真真切切,卻怎麼都揮之不去。 滕嘉玉在心中默念,“山高水長,後會無期。” 她強自鎮靜,向三人道了別,掉轉馬頭,帶著大批幫眾,回沅江去了。 一路無事。 錢小蝶纏著程浩,千方百計地打聽地洞三怪的故事。 那天在鬼影島,滕嘉玉命人清理地洞,安葬死者。尹先生和風童都燒得沒了人形,分也分不開,只好葬在一處。秀秀的屍體被抬出來的時候,程浩倒抽了一口冷氣,一絲詫異在臉上一掠而過。後來錢小蝶講述洞中奇遇,說到尹先生和風童,程浩說道:“原來他們一直躲在這裡。”錢小蝶追問他們三人的身份,程浩嘆道,人都死了,那些往事就一起埋了吧,別再挖了。 旅途枯燥單調,錢小蝶心裡翻來覆去地放不下那段離奇經歷。“師兄,我昨晚上又夢見那個秀秀了,她那張臉就湊在我臉前,我想躲開,可是一下子像是魘住了似的,動彈不得,結果就嚇醒了。” 徐一輝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你別老想著這些事,就不會做噩夢了。” “長那麼丑,居然還叫秀秀,真是太諷刺了。” 程浩忍不住說道:“她長得一點也不醜,被人砍了一刀才變成那副模樣。” 錢小蝶故意說道:“我知道,是沈青砍的。沈青和秀秀為了爭慕容公子打起來了,結果沈青技高一籌,一刀劈掉了秀秀的半個腦袋。秀秀變成了個醜八怪,慕容公子就和沈青結成了秦晉之好。”她故意信口亂編,好引出程浩的故事來。 程浩欲言又止,憋了半天終於說道:“不是沈青砍的。” “肯定是沈青,要不秀秀能把沈青恨成那樣?風童說我長得像沈青,結果秀秀連我也恨上了,非要置我於死地不可。”錢小蝶摸摸臉頰,傷口剛結了痂,好擔心以後會留下疤痕。 程浩說道:“什麼眼神?你和沈青長得一點兒都不像。尹風童太久沒見到生人了,見到個大眼睛的漂亮姑娘就說像沈青。” “尹風童?那個侏儒也姓尹?” “他是尹逢春的家僮。他們一共有四個,叫什麼風雲雷電。雲、雷、電是正常人,只有尹風童是個侏儒,先天有虧,功夫是四個裡面最弱的,沒想到竟然是他陪著尹逢春走到了最後。” “尹先生名叫尹逢春?” 程浩的話匣子一打開便收不住了,索性將三十年前江湖上搶奪《商山早行圖》,尹逢春因看破畫中玄機,被人追殺等等都說了一遍。“尹逢春當年受了重傷,江湖上的人都以為他不知死在那個荒郊野嶺了,沒想到卻被滕龍吟藏在鬼影島上。滕龍吟嘴巴夠嚴的,三十多年一點風聲都不露,夠朋友,夠義氣。” “原來那五塊木板上的畫就是人人搶奪的《商山早行圖》。難怪尹先生寶貝似的,看了三十多年都沒看夠。”錢小蝶問道,“那個秀秀又是誰?” “她叫虞榕秀,是飛鷹堡二當家的虞瑤的女兒。當年風頭勁得很,人也長得漂亮,外號叫做‘虞美人’。她性格張揚,為人跋扈,不喜歡她的人背地裡叫她‘玉面藥叉’。” “虞美人?”錢小蝶駭然失笑,這反差未免太大了。“沈青怎麼得罪虞美人的?是因為慕容公子嗎?” 程浩一臉鄙夷,“沈青哪裡屑於得罪虞美人?虞榕秀在飛鷹堡算是個人物兒,可是在沈青面前算個啥?她連沈青的裙角都夠不著!嘿!” “沈青到底是誰?”錢小蝶好奇心更盛,徐一輝也側耳傾聽,靜待下文。 程浩見他二人聽得認真,鼓起興致,說道:“沈青是三十年前名動江湖的女殺手。想當年,中秋月圓之夜,西湖心印水亭,九大門派召集三十五名高手,想要一舉殺了沈青。當夜沈青一襲白衣,手無寸鐵,坐在亭中撫琴,獨對九大門派,琴音一絲不亂。九大門派先動手,沈青身形如鬼魅一般突然飄起,一招便奪下太極劍孫晉的長劍,長劍點點,劍光所至,伏屍一片,一共殺了一十七人。餘下那些噤若寒蟬,嚇尿了褲子,哪敢再上前?沈青拋下長劍,背起琴囊,乘船飄然遠去。嘖嘖,那份風采,當世無人能及,此後也再不得見。”程浩追憶往事,一臉神往。 “程伯你當時也在場?”錢小蝶問道。 “當時六扇門也接到了線報,我帶人去的。說實話,我們就是去看個熱鬧。” 徐一輝說:“晚上穿件白衣出來應戰,確實招搖。” 程浩搖頭道:“事後我們才知道,沈青根本不是去應戰的,她原本是去赴約的。有人假借慕容公子的名頭,約她中秋之夜在心印亭撫琴賞月,所以她才連劍都沒帶。九大門派純屬偷襲,去的時候不要臉,後來成了不要命。沈青就是那一戰成的名。” 錢小蝶問道:“慕容公子是什麼人?” “慕容縑,燕北慕容家族的後人。慕容家是名門望族,一向超然,不問江湖事。不知怎麼回事,慕容縑居然和黑道殺手沈青到了一處。當時慕容縑已經和洛陽黃家二小姐訂了親,他為了沈青,婚事一拖再拖。心印亭一戰之後,沈青就成了江湖公敵,走到哪裡都有人找她的麻煩。後來慕容縑查出,一手造成心印亭之戰的,就是飛鷹堡的虞美人虞榕秀。慕容縑找上門去,一刀劈下虞榕秀的半拉身子,江湖上的人都以為虞榕秀早死了,沒想到她居然還活著。你們都看到了,慕容縑這一刀,分寸拿捏得妙到毫巔,再多半寸,虞榕秀也活不了了。虞榕秀害慘了沈青,可是她的後半生,卻也生不如死。” 徐一輝說:“確實好刀法。” 程浩說:“刀法好,刀也得好。慕容縑使的是慕容家的傳家之寶,龍雀刀。” “原來秀秀是被慕容公子砍的!可是我看她一點都不恨慕容公子,反倒恨透了沈青,真是奇怪了。”錢小蝶說。 程浩嘆道:“恨不恨的,誰知道?” “後來呢?”錢小蝶問道,程浩眼望前方,沉默不語。“程伯,後來怎樣了?慕容公子是不是和沈青攜手退出江湖了?” “世上哪有那麼多好事。” “慕容公子死了?” “人沒死,跟死也差不多了。” “程伯,你快說呀,別吊人胃口啦!” 程浩長出一口氣,說:“後來,慕容縑的未婚妻失蹤了,黃家到處找,最後在洛陽容止樓的一個房間裡找到了。慕容縑也在,他坐在血泊中,呆呆傻傻的,都不知坐了多久,地上的血跡都幹了。黃家二小姐伏屍一旁,身首異處,腦袋被人砍了下來。現場還有一隻斷手,女人的,右手。不是黃家小姐的。” “啊——”錢小蝶叫出聲來,“是誰幹的?” “大家都猜是沈青,但慕容縑一口咬定人是他殺的。我去牢里看過他,他當時那個樣子,只餘一副皮囊,內里啥都不剩,無意求生,也無意求死,整個人廢了。問他是怎麼殺的人,他說是用龍雀刀,可是現場並沒有龍雀刀。問他龍雀刀哪兒去了,他不說話。問他斷手是誰的,他也不說話。黃家心裡也明白,人不是他殺的,後來就撤了訴狀,我們就放了人。慕容縑不肯回家,聽說後來流落街頭,不知所蹤了。慕容家祖傳的龍雀刀就是那時候不見的。” 錢小蝶太過震驚,呆了好一會兒,才問道:“那沈青呢?” “從那以後,江湖上就沒有沈青這個人了。沈青就像曇花一樣,心印亭一戰大放異彩,可惜很快就凋謝了。” “真是太悽慘了。”錢小蝶說。秀秀恨沈青恨得咬牙切齒,她要是知道沈青和慕容縑是這樣的結局,不知會做何感想。 程浩嘆道:“有人說,慕容縑和沈青用情太深,才下場慘澹。要我說,這兩人根本就不該往一起湊,根本就不是一條道上的人,硬要在一起只會相互拖累,還連累了身邊的人。你看他們兩人,帶來了多少殺戮,多少人因此而死。作孽啊!如果沈青沒遇到慕容縑,她的身份不會暴露,一輩子無聲無息,沒有虛名,也沒有麻煩。如果慕容縑沒遇到沈青,順順利利地和黃家二小姐成親,平安富足地度過一生,該有多好。他們倆一個是白天,一個是黑夜,白天和黑夜怎麼能攪在一起呢?” 徐一輝頓時想到了宋予揚和那個女飛賊。他倆一個捕頭,一個飛賊,非但不是一條道上的人,而且還是死對頭。可惜宋予揚執迷不悟,硬要和女飛賊混在一起,結果如何,真讓人揪心。 ☆、第21章 刑部江大人的四公子親自邀請,展翾只得跟著走一趟揚州。 這是揚州林家花園裡的一座小樓,三層,八角,飛檐上懸著鈴鐺。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時候,鈴鐺隨風輕響,遂取名“將雨樓”。小樓正對著花園裡的停雲湖,湖邊長廊環繞,連著一角涼亭,一彎木舟系在亭邊,湖心大石堆出假山崚嶒。站在三樓往下望,初冬的園子,樹瘦水寒,映著冬日薄薄的暖陽,靜謐一如美人幽思。 主人林松也很風雅,他方面大耳,身材不高,體型橫寬,別號“谷風”。林谷風為人疏豪,最喜交友,上至刑部尚書的公子,下至江湖劍客,他都能與之共桌對飲,把酒言歡。 事情就出在林谷風結交的一個江湖劍客身上。 一年前,淮南劍客王儉路過揚州,盤纏不繼,投奔了林谷風。林谷風當即取出兩封銀子相贈。王儉平生最怕欠人人情,就把隨身佩戴的寶劍“水魅”留下,說日後還錢取劍。林谷風哪裡肯收,無奈王儉性子執拗,只得權且收下,只說暫時替王儉保管,等他來取。 王儉在歸家途中便病倒了,兩個月後醫治無效一命嗚呼。消息傳到林谷風耳朵里的時候,已經過了大半年,他感慨良久,多方打聽王儉的家人所在,打算將水魅劍交還給他的家人。 水魅劍卻不翼而飛了。 將雨樓三樓的牆上,多了一朵血色梅花。 “劍是二十五天前丟的,原先就放在槅子最高處。”林谷風指著一架什錦槅子對展翾說,“揚州府來人看過,說是梅花盜偷的,還說那梅花盜是個飛賊,飛賊的案子他們破不了。我準備自認倒霉,多給王儉的家人賠些錢就算了。那天在四公子面前提起這件事,四公子向我盛薦都尉大人。他說展都尉輕功獨步天下,正是那些飛賊的克星,這案子找展都尉幫忙再合適不過了。” 展翾說:“江公子過獎了,展某愧不敢當。”展翾已經里里外外看過一遭,林宅前後有七十二名護院,還養著八隻猛犬,尋常小賊的確不敢上門。“水魅劍藏在貴府,知道的人不多吧?” “這個嘛……”林谷風尷尬地沖江岳一笑。 江岳深知他這朋友可不是個低調的人,他喜歡做仗義疏財之事,更喜歡到處宣揚他做下的仗義疏財之事。王儉前腳剛離開揚州,水魅劍就在宴席上被林谷風的朋友們傳看了個遍。 “知道水魅劍在我家的人的確不少,可是他們哪有梅花盜的本事?而且他們也不知道劍被我藏在這裡。我這宅子不算小,梅花盜是怎麼找到區區一把劍的,我也納悶呢。”林谷風皺著眉頭說。 展翾問道:“府上的人想必知道吧?” “劍是我親手搬了凳子,踩上去放在那高頭的,沒人看見。而且劍丟了之後,我也首先懷疑是家賊,因為丟劍的那天晚上,家裡的幾隻狗都沒叫。我立刻關起大門,里里外外搜了個遍,確定不是家裡人偷的之後,才去官府報的案。” 江岳說道:“這案子著實不易辦,誰知道梅花盜是誰?我看,除非有人當眾使出那把劍,否則上哪兒找去?” 林谷風眉頭緊皺,“我就擔心這個。本想辦個好事,結果辦成了壞事,我已經給了王家的人一筆錢了,找不回劍損失算我的。” 展翾說:“只要水魅劍現身江湖,便不難追回。” 林谷風大手一拍,說:“有展都尉這句話,我就有盼頭了。” 當下林家擺下酒席,款待兩位貴客。林谷風談笑風生,勸酒布菜,又拿出他天南海北搜羅的珍稀寶貝,展覽一番。有梅蘭竹菊四君子玉石盆景,有十二生肖銅柄精鋼匕首,還有魚戲蓮葉東西南北中拼花端硯,一套一套的,頗有意趣。江岳有意與展翾結交,席間頗為謙敬。飯畢,展翾告辭出來,沿著阜寧街信步走去。 有道是腰纏十萬貫,騎鶴下揚州。揚州的富貴繁華在阜寧街體現得淋漓盡致,街道兩邊店鋪林立,南北貨物應有盡有。推車挑擔的小販也不少,加上往來人流,原本寬闊的街道被擠得水泄不通。 “搶錢啦!有人搶錢啦!快攔住他!”一個清脆的女聲大叫道,“別讓他跑了!” “站住!”另一個男聲叫道。 一個棕衣男子飛奔而來,他左挪右閃避開人群和車擔,身形十分敏捷,一頭往展翾身上撞來。展翾正要伸手去抓,那人腰身一擰,泥鰍一般從旁邊滑了過去。這人功夫竟還不弱,倒是出乎展翾的意料。 展翾單腳在地上輕輕一點,一個縱躍,落在那人身前,攔住他的去路。那人呲溜往右一閃,展翾在右,往左一閃,展翾在左,如影隨形一般,橫豎甩不脫。街上的人紛紛圍攏過來看熱鬧,一男一女兩名失主也追了上來,一個是個店鋪小夥計,另一個是個梳著兩個抓髻的小丫頭,她手一指,脆生生地叫道:“就是他!是他搶了我家姑娘的錢袋!” “你還了人家的錢袋,我就放你走。”展翾說道。 那人突然轉頭便往回跑,眼前一花,展翾又攔在了他的身前。“嘿!”那人氣急敗壞,從懷中掏出一個綠色錦袋,狠狠地往房頂上一拋,幾下撞開人群,跑了。 展翾輕輕躍起,在半空中一把接住錦袋。 人群一片喝彩,然後慢慢散了。 一位懷抱瑤琴的姑娘走了過來。她身穿白色衣衫,衫子上用白色錦線繡滿了細密繁複的花紋,錦線在陽光下微微反光,淨而不素,貴而不華,襯著她白皙的皮膚,更顯得整個人脫俗出塵。 “姑娘,是這位公子幫忙奪回了錢袋。”小丫頭上前接過瑤琴。 展翾遞上錦袋。 “多謝。”那位姑娘接過錦袋,微施一禮。 “清如!你怎麼跑到這兒來了,讓我到處找!”一個年輕人匆匆趕到。 那位姑娘喚道:“堂哥!我剛才去了鳴泉琴行,買好琴出了琴行的門,錢袋被人搶了,是這位公子幫忙奪回來的。” 年輕人打量著展翾,“噢!是你!我們認識的!你是……你是……”他拍拍腦袋,在原地轉了一個圈,“你是展翾展都尉!” 展翾卻記不得在哪裡見過他。 “我是許慎之啊,你不記得我了?我是隨雲的朋友,去年端午節我們在隨家見過面。你不記得了?吃粽子的時候……”年輕人手上比劃著名吃粽子的樣子,想喚起展翾的記憶。 去年端午節展翾的確是在隨家過的,是應隨成峰之邀。粽子確實也吃了,隨雲很難得也在,當時還有幾位隨雲的朋友,其中好像是有個叫許慎之的。不是同道中人,展翾並未特別留意。展翾一拱手,“原來是許兄,好久不見。” “哈哈,你終於想起來了!”許慎之笑道,“展兄,這是我堂妹,小字清如。清如,這是展大哥。” 許清如叫了一聲“展大哥!”她聲音輕柔,眼神清澈,凝神定目地望著他。展翾心中湧起一絲異樣的感覺,似素手輕拂心弦,剎那間,他竟有些微失神。 許慎之便邀展翾去家中小坐,“我正有件麻煩事,可巧遇到展兄,剛好做個不情之請。” 許家就在不遠處的竹籃街,轉彎就到。許慎之說每年他都要來揚州採買貨物,每次都要在這裡住上些日子。展翾落了座,一邊和許慎之寒暄,一邊留意著許清如。矮窗邊鋪著大花氈,上設琴桌,許清如跪坐在花氈上,從琴囊中取出瑤琴,用絹帕輕拭一遍。小丫鬟端上水盆,她洗淨了手,焚上一爐龍涎香,手指試著撥動琴弦,幾顆音符叮叮咚咚地散落下來。 展翾問道:“許姑娘也喜歡彈琴?” “很喜歡,可是我不會彈。”許清如笑答。 許慎之說道:“她小時候跟著黃亭蘭學過三年琴,後來不愛彈了,就扔到了一邊。最近不知怎麼回事,心血來潮,又想起來要彈琴。這不,新買的琴。” 展翾一臉惋惜,“黃亭蘭?那可是天下聞名的琴師,我聽說他輕易不收徒的。許姑娘沒學下去,實在是太可惜了。” “沒辦法。我爹弟兄四個,只生了她這麼一個女孩,又是家裡最小的一個,從小就被慣壞了,任性得很。”許慎之笑道,“清如,你聽見了?我看你這次的新鮮勁兒能維持多久。” 許清如清目一轉,微笑著不說話,手指漫無目的地在琴弦上撥弄。 展翾忍不住起身走到琴桌旁,在許清如對面盤膝坐下,拿過瑤琴,一根一根琴弦試彈過去,有的旋緊,有的放鬆,再反覆試過,一一調校好。然後略一沉吟,起手彈了半首曲子,將琴擺回許清如面前,說:“琴弦我給你調好了,你試試。” 許清如又驚奇又羨慕,輕嘆一聲,說道:“這是《漁歌》。緣綠綺以寫漁情,撫焦桐而舒雅況,沽美酒,醉臥蘆花,視名利若敝履。” “你聽出來了?” “是。” 展翾笑道:“這首《漁歌》共十八段,並不難彈。” 許清如說:“展大哥,你彈得真好。聽你彈這首曲子,讓我想起今年初春的時候我們坐船,黃昏時分船靠岸停了,我坐在江邊垂釣,西邊滿天的彩霞,江風裡有股山芙蓉的香味……你的琴聲里,有種心無羈絆的悠閒自在,讓人好生嚮往。” 展翾伸出大拇指,笑道:“不愧是黃亭蘭的學生。你彈一曲試試?” 許清如羞澀一笑,說道:“我幾年沒摸琴了,全忘光了。展大哥,你彈得那麼好,再彈一曲吧?” 她期盼的眼神讓人不忍拒絕,展翾拿過琴來,雙手懸在琴上,“你想聽什麼曲子?” “我最喜歡的曲子是《洞庭秋月》。” 是麼?真巧,這也是他最喜歡的曲子。展翾靜心盡意,從頭到尾彈了一遍《洞庭秋月》。許清如回味良久,讚嘆不已。 “這首曲子用洞簫吹出來,意味又更不同。”展翾說道,他今天身邊沒有帶著洞簫,“以後如果有機會,我可以吹給你聽。” 家人進來稟報許慎之,張老闆有請,展翾不便久留,也便起身告辭。他和許慎之一道走出來,“對了,許兄,你之前說的不情之請,是什麼事?” “哎呀,你不提,我差點都忘了。”許慎之拍拍腦門,說,“就是清如的事。我這次真後悔帶她出來,我忙得要命,她卻掛著遊山玩水,說沒去過京城,非要去看看。我哪有時間陪她?把她交給家人我又不放心。正為這事吵吵呢,幸好遇見了展兄。展兄是隨老爺的好朋友,我一萬個信得過。舍妹去京城的時候,我想請展兄照應一下。” 展翾說:“原來是這事,這算不了什麼,許姑娘如果不嫌舍下寒陋,就請住在我家。不知許姑娘何時去京城?我還要在揚州盤桓幾日。” “我也得等幾天,等這裡的事告一段落,我要去趟京北,到時我順路送她去吧。” 二人商量妥當,各自去了。 林谷風貌似已經全然忘了丟劍的事,第二天展翾登門拜訪的時候,他正在將雨樓和江岳飲酒作樂。展翾請林谷風帶他上到三樓,指著什錦槅子最上方,原先放水魅劍的地方,說:“你看那上面是什麼?” 林谷風一臉驚訝,“是什麼?難道是水魅劍?”他搬了凳子,笨手笨腳地爬了上去,伸手在格子裡劃拉了一會兒,“這是什麼?”他手裡舉著一塊手掌大小的象牙牌,慢慢地爬下凳子。 江岳接過牌子,牌子上刻著一個“鮑”字,“這是……鮑大人的令牌?” 展翾說道:“正是。” 江岳恍然大悟,“是你放在這兒的!展都尉,你昨晚來過了?” 展翾點點頭。昨晚上他乘著月色而來,從牆邊一掠而過的時候,林家的狗還是很盡職地叫了幾聲。他來至將雨樓下,攀上屋檐,上到三樓,撥開窗上的消息,推窗而入,將令牌放在槅子頂上。回去的時候他已經知道狗拴在哪裡了,刻意避開,所以沒再聽到狗叫聲。 “噢——”林谷風手指展翾,點頭叫道,“難怪昨晚我家的狗半夜狂吠呢,原來是展都尉來過了。” 展翾說:“這樣看來,那梅花盜輕功在我之上。”來來去去踏雪無痕,連狗都不驚動,這輕功已入化境。 林谷風愣了片刻,“這麼說,這案子八成是破不了了?” 展翾說:“要破這個案子,我倒有一人推薦。要是他都破不了,大概這世上也無人能破了。” “誰?” “宋予揚。” “這世上根本就沒有梅花盜!”宋予揚伸著兩條長腿,懶洋洋地靠坐在椅子上,對錢小蝶說。 這是一家坐落在十字路口的小飯店,路口以北是豐澤鎮,往南十幾里便是揚州。豐澤鎮是梅花盜的發祥地,最早的兩朵梅花就是在這裡發現的。 宋予揚從杭州回到京城,就接手了梅花盜一案。他翻閱完幾份卷宗,決定從豐澤開始。徐一輝說錢小蝶對破案子很感興趣,讓她和宋予揚同去。宋予揚理所當然地以為徐一輝肯定會跟著一起來,誰知出發的時候,只有錢小蝶一個人,徐一輝連人影都不見。宋予揚便問錢小蝶,徐大捕頭這次為什麼沒有跟來,是受了什麼刺激麼? 錢小蝶答道:“師兄說要我自己出來歷練歷練,還說他老跟著我,我成不了材的。” “這就對了。你師兄就是操心太多,你看你頭回單獨行動就立下奇功。” “我立下什麼奇功?”錢小蝶奇道。 宋予揚笑眯眯地說:“錢女俠獨闖鬼影島,活活逼死了尹逢春。”錢小蝶在鬼影島的奇遇宋予揚聽徐一輝講了一遍,聽錢小蝶講了三四遍,每一個細節都歷歷在目,了如指掌。 “尹先生哪是我逼死的呀?”宋予揚第一次聽完她的故事就下了這個結論,錢小蝶已經否認好幾回了。可是宋予揚說,尹逢春是被她點醒了,最終覺悟出他耗費一生苦苦追求的,不過鏡花水月,他心灰意冷,所以才自焚而死。錢小蝶半信半疑,她對尹逢春還是心存敬意的,逼死尹逢春?她堅決不承認。 徐一輝不在身邊,錢小蝶不僅失去了依靠,很多事情還要自己動手。宋予揚可不會對她處處呵護,事事代辦,偶爾他還會不耐煩,說她兩句。錢小蝶從小到大被人寵著敬著,頭一回被如此對待,一開始還真有些不習慣。好在她一向開朗豁達,懂得自己開解。她是來做捕快的,又不是來做大小姐的,憑什麼讓人捧著她?錢小蝶踏踏實實地把自己當成一個小跟班,和宋予揚的相處就變得輕鬆愉快了。 她心裡萌生一絲疑惑,宋予揚真的也喜歡她麼?她怎麼感覺不明顯呢?可是每當宋予揚眉眼笑笑地望著她,她的疑惑便立刻煙消雪融了。大概每個人表達喜歡的方式不一樣吧,宋予揚比較含蓄,馮端更加直白,當中還帶著一絲感傷,讓人怪難為情的。 有一次,宋予揚不經意地問她,“錢女俠,你師兄對你那麼好,你想沒想過嫁給他?” “我沒想過。”錢小蝶有些害羞。滕嘉玉這麼問,宋予揚也這麼問,為什麼大家都認為她要嫁給師兄啊。 宋予揚雙眼含笑地瞅著她,“那你現在想想。” 錢小蝶才不願多想,她有現成的答案,“我把他當哥哥看。” “哥哥?” “對呀,你不覺得他就像我的親哥哥一樣嗎?” 親哥哥?宋予揚突然明白徐一輝是受了啥刺激了。要是周品彥……不會,周品彥才不會把他當親哥哥,她說他像她娘……真是離譜透了!鬼曉得她腦袋裡裝的都是些什麼稀奇古怪。宋予揚嘴角上揚,忍不住樂了。 徐一輝從沅江回來,就跟他講了慕容公子和女殺手的淒婉故事,後來又特意提起過好幾回。宋予揚當然明白徐一輝是什麼意思,可是,他並不是優柔寡斷的慕容縑,周品彥也絕非心狠手辣的女殺手。他們的未來,他已有周密打算。 這已經是宋予揚和錢小蝶到豐澤鎮的第四天了。午飯之後,困意襲人,二人在小飯店坐等鎮上的捕快前來回信。 “三哥,你又說玩笑話。梅花盜已經做了五起案子了,怎麼會沒有梅花盜呢?”錢小蝶根本不信宋予揚的話。 梅花盜已經做了五宗竊案,其中豐澤鎮就有兩宗。鎮上陳姓二兄弟雙雙丟了銀子,鎮東的大陳家裡丟了一百三十八兩銀子,鎮南的小陳家裡更慘,丟了足足五百兩銀子。錢小蝶跟著宋予揚在兩個失主家來來回回跑了七八趟,鞋底都快磨穿了,現在他居然說這世上沒有梅花盜?錢小蝶才不信。 第三宗就是揚州林家的寶劍竊案,第四宗是杭州府的商山早行圖失竊案,第五宗是丹陽的“五加一”竊案。現在,除了丹陽的案子失主並沒有切實的損失外,其他四宗,贓物都還沒有找到。 “我不是開玩笑。”宋予揚閉上眼睛,懶懶地說。 錢小蝶說:“沒有梅花盜?兩個陳家的東西是誰偷的?難道是自己飛走的不成?牆上的梅花又是誰畫的?要不就是失主報了假案?報假案也訛不著錢啊,官府又不給賠。” “東西當然都是真丟了,只不過不是梅花盜偷的。” “什麼意思?”錢小蝶越發一頭霧水。 “梅花盜不是一個人。” “梅花盜不是一個人,難道他是一個鬼?” 宋予揚啞然失笑,坐直了身子,打趣她道:“錢女俠,你現在說話越來越像小趙了。” 錢小蝶不服氣,“我怎麼像小趙了?” “小趙就像你這樣,喜歡問東問西,跟他說了他又聽不懂,聽不懂還愛瞎打岔。” 明明是他自己不說清楚,反倒怨她聽不懂。錢小蝶噎了半天,不知說什麼好,可是宋予揚眉眼笑笑地瞟她一眼,又叫她生不起氣來。 錢小蝶一手支頤,眉頭微蹙,一雙大眼睛撲閃撲閃,滿是迷惑。宋予揚看她這副模樣,忍不住想笑,“想明白了嗎?” “哎你別打岔……對了!”錢小蝶猛地一拍桌子,“我明白了!你的意思是這幾宗案子不是同一個人做的……” “噓——”小飯店裡只有寥寥三兩個食客,都驚詫地往這邊看來,夥計也從櫃檯後面探出頭,宋予揚示意她小點兒聲。 錢小蝶放低了聲音說道:“……梅花盜不是一個人,而是幾個人,對不對?這一點我也想到了。這幾宗案子雖然都有梅花,但是每個梅花都不一樣,偷的東西也全無規律可循。大概是幾個賊約好了,偷了東西都要留下梅花印記,好迷惑官府。” 宋予揚搖搖頭,“你比小趙聰明一些,可是也不全對。” “哪一點不對?”錢小蝶滿心好奇,顧不上理會他話里的戲謔。 “他們並不是約好要留下梅花印記,而是巧合,或者模仿,有意無意把人引入歧途。”揚州的寶劍失竊案屬於哪種他還不知道,丹陽和杭州的兩樁案子他比誰都清楚。那兩樁都是飛賊所為,不是什麼梅花盜。杭州竊案是因為落在現場的一隻梅花翠鈿引起了誤會,丹陽是周品彥故意誤上加誤。而這一切,都源自豐澤。“兩個陳家都是最普通的竊案,竊賊一時興起,順手在牆上畫了一朵梅花,於是大家浮想聯翩,當做稀奇事傳了出去,越傳越神,生生造出一個神奇的梅花盜來。所以我才說這世上根本就沒有梅花盜。” “普通竊案?” “對。你把它當作普通竊案,別去管牆上的梅花,案子就簡單得不能再簡單了。這個案子除了小趙,誰都能破。你比小趙聰明,你試試看。” “可我沒覺得簡單啊。”錢小蝶苦著臉說道。宋予揚太可惡了,老拿她尋開心。她要是想不出來,他就該說她和小趙一樣笨了吧。可是人家小趙挺機靈的,一點兒都不笨,不幸做了宋予揚的跟班,才被說成了天下第一笨。 宋予揚啟發她道:“你想一想,兩個陳家在失竊前後,家裡發生了什麼事?” “失竊前後?”錢小蝶慢慢回憶,邊說邊理著思路,“陳家的老媽媽生病了,女兒女婿從南邊趕回來探望她,在大陳家住了一個月才走。六天之後大陳家發現牆上多了一朵梅花,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兒,後來開柜子取東西才發現一包一百三十八兩的銀子不見了。小陳家聽說後,回家發現自家牆上也有一朵梅花,家裡忙著娶新媳婦沒注意,不知是什麼時候畫上去的,一清點,發現收的五百兩禮錢不見了,不過婚禮還是照常進行了。竊案前後,就發生了這些事。” “還有呢?” “還有什麼?” “兩家除了都多了一朵梅花,少了若干銀子,還有什麼共同之處?” “共同之處?”錢小蝶眨眨大眼睛,“都姓陳嘛。哎你先別笑,也別說,讓我再想想。” 宋予揚哪捨得不笑,他笑了好長時間,才說道:“往外人那邊想,外人。” “他們兄弟倆有同一個妹妹妹夫,好笑吧?哼!”錢小蝶瞥他一眼,“對了!房子!他們兩家都新修了房子,請的是同樣的工匠!”錢小蝶叫道。 宋予揚搖頭笑嘆:“總算說對了。” 小陳家辦婚事,請了兩名工匠粉刷房子,大陳家趁便也刷了刷,同樣的工匠,前後腳幹完活兒。“你懷疑銀子是粉刷匠偷的?有證據嗎?”錢小蝶問。 “別急,一會兒就知道了。”宋予揚悠閒地喝口茶,看看門外。 小飯館裡的食客全都走了,夥計收完桌子掃完地,二人茶也喝過兩壺,又等了一會兒,一名捕快才匆匆走進來。宋予揚和他走到門外,說了幾句,捕快走了。 “怎麼回事?”錢小蝶問道。 宋予揚說:“兩名工匠,張大保和吳齡,在土橋被抓獲,已經去兩人家裡起了賊贓,兩人也已供認不諱。不過這事暫且保密,先別說出去,免得打草驚蛇。等我們破了揚州的梅花案再說。”宋予揚站起身來,“走吧!” 錢小蝶急忙抓起包袱,跟了上去,她對宋予揚簡直佩服得五體投地,“去哪兒?” “揚州。” 錢小蝶踏進揚州驛館大門,剛繞過影壁,就見徐一輝站在院子裡一棵雪松下和人說話。“師兄!”錢小蝶又驚又喜,飛奔過去。和徐一輝說話的是盧雪梅,“盧捕頭,你也來了?”還不及多做寒暄,謝知遠從屋裡走了出來。 宋予揚走過來,笑道:“這是怎麼回事?這麼多人?都是來抓梅花盜的?” 盧雪梅意味深長地說道:“是展都尉叫我們來的。” “尤虎呢?”宋予揚的笑容褪去。 “我在這兒!”尤虎從屋裡跳了出來。 人齊了。除了被抓的老羅和死了的蔣雄,今年春天在桑落塢吳越會館的圓桌旁吃過飯的人,全都到齊了。謝知遠說:“看來,吳越會館的那樁案子還沒完。” 徐一輝說:“先不要胡亂猜測。展都尉叫我們到這兒來,是因為幾天前有人在揚州看到了汪大鬍子汪銘。汪大鬍子一向狡猾,展都尉這次調了這麼多人手,看來是要勢在必得。” ☆、第22章 將雨樓三樓的什錦槅子很高。最上面一層,宋予揚掂起腳尖也夠不到,他拿起書桌上的一把鎮尺,對展翾說:“展都尉,請你幫個忙。” 展翾接過鎮尺,縱身躍起,將鎮尺輕輕放在槅子高處,然後似靈貓一般悄然落地。“好啊!真是漂亮極了!”林谷風鼓掌喝起采來。江岳拍拍他的肩,示意他安靜,靜觀下文。 宋予揚圍著槅子轉了一圈,伸長脖子往上瞅,從哪個角度都看不見那把鎮尺。他倒著慢慢往後退,一直退到門口,依然看不見。這個藏劍的地方真不錯,既隱秘又隨意,叫人意想不到。 槅子上擺著各色珍玩,有白玉彌勒、天青汝窯瓶、嵌寶金盒、絹制四大美人、藤編鞦韆架……宋予揚一樣一樣細細看去,這些東西有的價值不菲,有的並不值錢,但是每一樣看起來都頗有意趣。書桌上還有金香爐、玉筆架、青石硯台、一尺高的紅珊瑚,牆上掛著古畫和名人字跡。屋子裡值錢的東西不少,“梅花盜”卻只看中了水魅劍。 槅子對面的白牆上,畫著一朵五瓣梅花,顏色已經不那麼鮮紅了。宋予揚命錢小蝶研墨,他拿起一枝筆,蘸了墨汁,從槅子處走到對面的白牆前,在牆上畫了一朵梅花。宋予揚把筆交給錢小蝶,“你也畫一朵。” 錢小蝶不明所以,遲疑了一下,接過筆,蘸了墨,走過去小心翼翼地畫了一朵梅花。她不會畫畫,畫不圓花瓣,只能勉強湊合了。 林谷風瞅瞅江岳,再瞅瞅展翾,兩個人也是一臉疑惑,搞不清楚宋錢二人在幹什麼。 宋予揚掏出一把軟尺,讓錢小蝶幫忙拽著,量了量牆上三朵梅花的高度。宋予揚畫的那朵最高,錢小蝶的次之,梅花盜畫的那朵紅梅最低。江岳實在忍不住了,問道:“宋捕頭,你這是……” 宋予揚說:“梅花盜個子不高,比錢大小姐稍矮一點,大約到我這裡。”宋予揚在自己耳際比劃了一下。 林谷風恍然大悟。展翾笑道:“果然是六扇門的神捕,我是外行。” 宋予揚請林谷風將案情詳述一遍。 林谷風說:“其實也沒啥案情。就是那天早上,家裡的傭人來這屋裡打掃,發現牆上畫了朵梅花,她不知道是誰畫的,不敢擅自擦掉,就稟報了管家,管家就告訴了我。我之前在酒宴上聽人講過,梅花盜作案,必在牆上畫朵梅花,心想壞了,不會是梅花盜來了吧。過來一查,果然是,水魅劍不見了。” 宋予揚問道:“你又是如何得知丟的是水魅劍呢?”這可不是一眼看得出的。 林谷風說:“是這樣。當時那個凳子放在槅子前面,我踩上去看了,才發現丟的是水魅劍。” 林谷風指指擺在窗前的一個描花瓷墩,瓷墩上放著一個大花盆,花盆裡郁郁青青,養著一株劍蘭。宋予揚便請林谷風演示一下當時的現場。林谷風搬下花盆,抱起瓷墩吭哧吭哧地走到槅子前,仰頭看了下,放在正對著放水魅劍的格擋下面,“喏,就是這樣。” 宋予揚踩著瓷墩上去看了看,跳下來問道:“這個瓷墩會不會是打掃的傭人搬過去的?” “不會,打掃的時候有專門的梯子搭上去,不用搬這瓷墩。”林谷風說道。 宋予揚說:“所以你是因為這個瓷墩,才立刻發現丟的是水魅劍,是嗎?” “是。” 宋予揚點點頭,“我暫時沒什麼要問的了。” 三人走出林府。展翾說:“予揚,這個案子你已經成竹在胸了吧。” “差得遠呢。我還得去找找揚州府辦這案子的吳捕頭,核實一下口供。再找個懂畫的人,看看這些梅花。還有水魅劍的來歷也要查一查,為什麼會有人專門去偷它?” 展翾笑道:“破案子,你是行家。” 宋予揚問道:“展都尉,你叫一輝他們幾個來,是為著什麼?” 展翾說:“為了捉拿汪銘。予揚,你和錢大小姐只管辦你們的案子,那邊人手已經足夠了。” 事情恐怕沒這麼簡單。如果只是對付一個汪銘,揚州府當地就有大把的人,何必要從三個地方召集人手,而且是桑落塢原班人馬,一個外人沒有。一定還有其他意圖。宋予揚親耳聽展翾說過,謀害臥底兄弟的人,他一個都不會放過。他和錢小蝶是不是已經洗脫了嫌疑?剩下的四個人中,展翾懷疑的究竟是誰? 揚州府捕頭吳進說的和林谷風一樣,案情並不複雜,“這案子,顯然是飛賊所為。那個梅花盜就是一個飛賊。”吳進說道。 宋予揚讓吳進給他推薦個懂畫的,幫忙看看那幾朵梅花。行家的眼光自然和他這個外行不同,有可能看到他看不到的東西。比如,林家牆上那朵看上去畫工拙劣的梅花,會不會是行家故意偽裝的?吳進說:“我們揚州的畫家多如牛毛,光阜寧一條街,書畫鋪子就有上十家。好一點的嘛,丹青閣的孔蘭溪還不錯。你要是想找最好的,那就得是杜瘦石了,不過杜瘦石輕易不見客的。” “杜瘦石?杭州的杜瘦石搬到這兒來了?”宋予揚又驚又喜。 “對的,他才搬過來沒多久,就住在竹籃街一帶。” 宋予揚把錢小蝶交給徐一輝,獨自上街買了兩兜禮物拎著,找到竹籃街,打聽到杜瘦石家,上前叩門。 這條街距離阜寧街不遠,卻相當寧靜。幽深的小巷中半天無人往來,在繁華的揚州城裡,找到這樣一個鬧中取靜的地方,實在難得。家人慢悠悠地開了門,進去通報,半天才慢悠悠地晃出來,請他進去。 杜家的院落雖不大,卻雅致清幽。繞過正廳來到後院,家人指著前面說,杜老先生就在後面的小書房裡。初冬的園子花木蕭條,木葉半脫,幾簇冬青猶自伸枝展葉,蒼蒼地綠著。一角小池汩汩地往外涌著水花,池裡幾尾錦鯉自在悠遊,來去從容。 宋予揚突發奇想,隨口問道:“周姑娘在麼?” “在。” 她真的在這裡?宋予揚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天底下竟有這樣的好事?“她在哪裡?” 家人指著身後他們剛剛經過的那間屋子,說:“就在那間屋裡。” 宋予揚將兩兜禮物塞到家人手裡,“你稍等片刻。”他的心怦怦亂跳,轉身走了回去。門開著,門上懸著厚實的豆綠織錦簾櫳,宋予揚掀開帘子走了進去。 屋裡暖烘烘的,周品彥正伏在窗前的書案上作畫。簾櫳一響,她頭也不抬地說:“放在桌上吧。”她在臨摹,時不時看一眼桌上的畫,再專注地在畫紙上一筆一筆細細勾勒。午後的陽光透過紗窗,柔和地照進來,照在她的側臉上,她的額頭到下巴的那條線,柔美,婉約。宋予揚心裡說不出的熨帖,他靠在門邊上,端詳著她。 周品彥一轉頭,看見了他。她愣了一下,眨了幾下眼睛。宋予揚大步走上前去,不由分說一把將她攬在懷裡,緊緊抱住。見到她,才知道有多想她。 周品彥伏在他的懷裡,緊張得一動都不敢動,小聲說道:“小心別讓人看見。” 宋予揚鬆開手,周品彥微紅了臉,側身瞄了一眼門口。宋予揚接過她手裡的畫筆,放在筆擱上,攥著她的雙手不肯鬆開。 “你怎麼來了?”周品彥仰臉望著他,笑意不自覺地在眼角眉梢間流轉開來。 宋予揚笑道:“我的心剛才莫名其妙地急跳兩下,掐指一算,算到是你在這裡想我呢。” 周品彥在他手上輕輕一拍,“又亂說。你是來找杜老師的?” “原本是來找他的,見到你就不用再見他了。” “杜老師等著你呢,你快去。”周品彥催促道。 宋予揚拉著周品彥,說:“你和我一起去。” 簾櫳一響,丫鬟端著茶點進來。“放下吧。”周品彥紅著臉,將手從宋予揚手中輕輕抽出來,推著宋予揚說,“你先去,我馬上就來。” 宋予揚只得出去了。 杜瘦石坐在小書房裡,手裡拿著冊書做專心讀書狀。宋予揚進了門,叫了他兩聲“杜老師”,他才回過神似的,放下書,勉強起身相見。 “原來是小宋捕頭,好久不見。”杜瘦石斜睨著上下打量了一番宋予揚。這位小宋捕頭眉開眼笑的,還拎著大包的禮物,不像是來找麻煩。只是他的眼睛老往門口瞄,是個什麼意思? “你到揚州來,有何貴幹?”二人落了座,杜瘦石試探著問道。 “我是來辦案子的。” 杜瘦石心裡咯噔一下,面上卻不動聲色,“你是京城的捕頭,揚州的案子也歸你管?” “揚州林谷風家裡丟了一把寶劍,江湖上傳說是梅花盜系列竊案中的一宗,總捕頭派我來看看。我聽說杜老師搬到了揚州,順路來探望你老。” “哦。”不是為了那兩幅陸探微就好。 丫鬟打起帘子,周品彥捧著一個茶盤走了進來。杜瘦石心道不妙,直給周品彥使眼色。周品彥低著頭,一眼都不瞧他,把茶盤往旁邊的桌上一放,兀自排開了陣勢。丫鬟拎來一壺滾水,周品彥淋壺洗盞,泡起茶來。“這個笨丫頭!”杜瘦石心道。他看看宋予揚,宋予揚笑眯眯的,不住地往周品彥那邊瞟。 要壞事!杜瘦石清了清嗓子,指望周品彥會意。周品彥就是不往他這邊看,宋予揚倒轉過頭來,問道:“杜老師你說什麼?” 杜瘦石沒話找話道:“噢……你剛才說,梅花盜,這個名字倒起得風雅,不知是個什麼來頭?” 宋予揚笑道:“大家都猜他是個飛賊。” 杜瘦石神情緊張起來。周品彥端著兩盞茶走來,在杜瘦石面前放下一盞,杜瘦石沖她使勁擠眼睛。周品彥低聲問道:“杜老師,你眼睛怎麼了?不舒服?”杜瘦石氣得瞪眼擰眉,鬍子亂顫。 周品彥強忍住笑,把另一盞茶放在宋予揚面前,抬腳走了出去。宋予揚的目光追著她的背影,他哪有心思跟杜瘦石對坐喝茶,隨便說了兩句,便告辭出來。 宋予揚一進屋,周品彥便大笑起來。 “你笑什麼?” “哎,你沒看見杜老師剛才那個模樣麼?”周品彥怕杜瘦石聽到,雙手捂嘴,笑得彎了腰。“我上次嚇唬他,說他幹的壞事被你發現了,你要來抓他,嚇得老頭連夜搬了家。這次你又找上門來,你說老頭今晚會不會連夜潛逃啊?” 宋予揚笑著點點她的鼻子,“你怎麼這麼壞啊!” “誰讓他老挖苦我。‘品彥,你這畫好啊,生個火一點就著。’”周品彥模仿杜瘦石的語氣說道。 宋予揚笑道:“杜老師說話這麼損呢。” “他老是這麼說我,陰陽怪氣兒,冷嘲熱諷。我小的時候,有一次被他說急了,就說,‘這畫是不錯,不僅可以生火,你看,這正面可以包書,反面可以裹菜,展開可以遮陽,捲起來可以打狗。’”周品彥順手拿起桌上的一卷畫軸比劃著名。 宋予揚大笑,“杜老師怎麼說,他是不是被你逗樂了?” “才不是呢!他氣得鬍子都翹了起來,瞪起眼,奪過我的畫,捲起來在我頭上重重一敲,說,‘捲起來是可以打狗!’”周品彥邊說邊拿畫軸在宋予揚的腦袋上敲了一下。 宋予揚坐在椅子上,腦袋上平白無故地挨了一記。他跳將起來,一把攬住周品彥的腰,伸手揪揪她的臉頰,笑道:“好啊,你拐著彎地罵我是狗?” “我比給你看的嘛。”周品彥笑得喘不上氣來。 “你真是太壞了!” 二人笑了半天,終於笑夠了,便在小桌旁坐了。周品彥給宋予揚斟上茶,問道:“你剛才說什麼梅花盜,什麼飛賊,是怎麼回事?” 宋予揚從順袋中取出一沓紙,是“梅花盜”畫的所有梅花拓樣,“你看看這個。” 周品彥一張一張翻看,翻到她自己在丹陽畫的那六幅梅花,忍不住沖宋予揚眨眨眼睛,“我先申明,我可不是梅花盜,我是假冒的。” “我知道。” 周品彥把豐澤陳家那兩張梅花並列擺在桌上,“這兩張梅花花瓣飽滿,結構均勻,畫的人有點底子,想必畫慣了門楣、梁棟什麼的。筆法熟極而流,卻沒什麼韻味,像是出自畫匠之手。” 宋予揚伸出大拇指,“厲害!的確如此。”陳家的兩個竊賊中有一個確是畫匠,擅長雕樑畫棟,沒活計的時候,也兼做粉刷。 周品彥得意地沖他一笑。然後是揚州林家那張,“這一張,是完全不會畫畫的人畫出來的。你看,這四個花瓣畫肥了,擠得最後一瓣沒了地方,畫得又瘦又小,然後他又沿著邊往外描闊了些。這個人,做了案子還有閒心管梅花畫得好不好看,還費時間去描,真夠從容不迫的。” “唔。”這一點他倒沒發現,的確大不合情理。 周品彥收起紙張,“好了,就是這樣。” “別急。”宋予揚笑道,“還有六張沒點評呢,那可是真正的畫家畫出來的,和這三張不入流的比起來,簡直卓爾不群。” 周品彥一臉懊惱,“你還說!我都被我師姐罵慘了。” 宋予揚奇道:“為什麼?丹陽的案子,你做得很漂亮嘛。” “師姐說我太張狂了。” 宋予揚笑道:“那倒是,連偷五家,然後把銀子一股腦封存在鐘樓。何止張狂,還很倨傲。” “她不是指這個。她是嫌我的梅花畫得太張狂了,留下了明顯的印記,容易暴露身份。我師姐說,‘你是飛賊,又不是畫家!你畫那麼複雜的梅花幹什麼?你還指望人家裱起來掛著?’” 宋予揚聽得直樂。“你還笑!”周品彥嗔道,她的神情頗為沮喪,“其實我一個飛賊,畫畫得再好,也不是本分。反倒分了心,結果功夫沒練好,畫也畫得不好。” 宋予揚伸手撫了一下她的臉頰,安慰她道:“誰說你畫得不好?畫得很好啊,我很喜歡。你看你這幾張梅花,寥寥數筆,韻味十足,回頭我把它們裱起來,掛在家裡,天天欣賞,好不好?” 周品彥笑了,“一個拓樣,有什麼可裱的?” 裱好掛起來又是什麼難事?只要她高興就好。他巴不得周品彥多畫些畫,少去做些案子。丹陽的案子失主的銀子已全部追回,已無人追究,可滇南王府的夜明珠案、杭州的《商山早行圖》案還都懸著沒破呢。 “那個吳雪霏,是你什麼人?” 周品彥一臉茫然,“吳雪霏是誰?” “杭州府抓住的梅花盜,偷了《商山早行圖》的那個。” “誰說她叫吳雪霏?” “隨雲。” 周品彥想了想,笑道:“我明白了。‘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隨雲的愛妾名叫柳依依,柳依依的親戚嘛,就是‘雪霏’。吳無同音,意思是根本就沒有這麼個人。吳雪霏是隨雲隨口編出來的名字。” “一個名字,弄得這麼複雜。”隨雲這彎彎繞的心思倒和周品彥如出一轍。 “隨雲就是這樣,好吟風弄月,也不練武功,隨家的那些正事他全都不理,隨成峰對這個兒子失望透了。偏偏隨家三代單傳,隨雲不會武功,又不肯娶妻,太極劍怕是後繼無人了。” “隨雲不會武功?”宋予揚十分驚奇。 “是呀,你不知道麼?” “難怪隨雲作為太極劍唯一傳人,江湖上卻籍籍無名。他為什麼不肯娶妻?” 周品彥笑嘆,“隨雲這人,脾氣拗得很。他最喜歡的人名叫柳依依,兩人海誓山盟,非卿不娶非君不嫁。柳依依是他的丫鬟,隨家嫌她出身低微,說留在身邊可以,娶她為妻不行,說是有辱門楣。隨云為這事和他爹鬧翻了,賭氣帶著柳依依搬到杭州,不肯回家。” “你和隨雲很熟?” 周品彥搖搖頭,“我只見過他一面,那個‘吳雪霏’和他很熟,隨雲的事我都是聽她說的。吳雪霏說隨雲情深不悔,很是欣賞他。” 宋予揚說:“所以吳雪霏被抓,隨雲立刻前去救人。你在丹陽作案,也是為了救她吧,她是你什麼人?” “她是我同門師姐妹。” “你不是說你師姐的功夫比你高明十倍麼?怎麼會輕易被六扇門抓住? 周品彥笑道:“這個叫吳雪霏的小師姐功夫和我差不多,只比我早出道半年,我們兩個都是三腳貓。” “三腳貓可不行,你要好好練功夫才行。” 周品彥笑出了聲,宋予揚也無奈地笑了。他一個捕頭,卻去掛心一個女飛賊的安危,擔心哪天她有什麼不測。周品彥一雙清目凝視著他,伸手輕輕碰了碰他的手,“我小心著呢。”宋予揚緊緊握住她的手,他那些複雜難言的心事,都瞞不過她。周品彥岔開話題,笑道:“哎,小宋捕頭,水魅劍到底是誰偷的?” “大家都認為是飛賊作的案。一個不會畫畫的飛賊。” “那你認為呢?” “我還不清楚,不過看現有的證據,並非飛賊所為。”最可疑的就是那個擺在什錦槅子前面的瓷墩。一個飛賊,竟然需要踩著瓷墩去夠劍,而這個飛賊,據說輕功比展翾還高,他那天晚上進出林家的時候,林家的狗一聲都沒叫。 “肯定不是飛賊。沒有哪個飛賊做完了案子,會摸黑在牆上畫朵梅花,誰有那份閒心?除了我這種迫不得已的。我們做飛賊的,最忌張揚,要一絲痕跡不留才好,怎麼會特意去畫朵梅花?再說,水魅劍雖然鋒利,但它並非古劍。那些古劍每一把背後都有故事,獨一無二,值得出手。水魅劍鑄成最多不過二十年,任山民還活著,與其花錢請飛賊,不如去請他再鑄一柄。” 任山民是有名的鑄劍師,水魅劍就是出自他之手。據說當年任山民得到一塊上好的精鐵,打造了一輕一重兩柄劍,重劍名山魈,輕的名水魅。山魈劍厚、重、寬,如山沉穩,水魅劍輕、薄、窄,似水靈動,劍刃卻是一樣的鋒利。劍成之後,兩柄劍都歸了一名姓薛的武官。後來薛武官犯了事,家產抄沒,再後來水魅劍重現江湖,落到了劍客王儉手裡,山魈劍卻不知所蹤。這些情況是宋予揚接手梅花案之初,便四處打探來的。 “你知道任山民?”宋予揚問道。 周品彥從書案抽屜里取出一柄短劍,遞給宋予揚。“任山民當年專門為我師父鑄過兩柄劍,一長一短。後來我師父不用劍了,就把長劍給了我師姐,短劍給了我。” 宋予揚見過她這把短劍,只有兩尺長,很輕,劍柄皮革纏繞,銀質鏤空劍鞘。宋予揚拔劍出鞘,劍鋒寒光閃閃,劍身鏤刻著兩條彎曲纏繞的花紋,盤旋在微凹的血槽兩旁,似春藤繞樹,又似靈蛇吐信。“這劍做得真花俏,有名字嗎?” “這是任山民早年鑄的,他後來鑄的劍就質樸多了。這把名叫蛾眉,我師姐那把名叫虹霓。” 宋予揚還劍歸鞘,說:“沒聽說過。” “那是因為這兩柄劍我師父都沒用過,否則早就飲血無數,名揚四海了。師姐說,普通劍客才需要削鐵如泥的利劍傍身,我師父當年的劍法,折段樹枝都能傷人,無需利器。” 這話說得不無道理。展翾的劍法也算出神入化了,他使的,不過一把普普通通的青蜂劍。 徐一輝在驛館閒呆了一天,下午錢小蝶得了空,要去逛街,他也沒敢陪著去,怕展翾隨時會派下任務。展翾急匆匆地把他們幾個召來,然後晾在一邊,究竟想幹什麼?天色漸漸暗下來,徐一輝步出驛館,聽說汪大鬍子是在賭坊一帶露的面,他打算去那邊附近走走,探探風。 長街那頭遠遠走來兩個人。徐一輝一眼認出挺拔高瘦的那個人是宋予揚,旁邊一位身姿窈窕的姑娘,他卻不認得。宋予揚和那位姑娘一路優哉游哉地緩緩行來,邊走邊聊,邊聊邊笑,旁若無人,看上去熱絡得很。宋予揚丟下錢小蝶,跑出去一下午,說是去查案,原來卻是這樣查案的。 還是那位姑娘先看見了徐一輝。她停住腳步,碰碰宋予揚的胳膊,轉身要走。宋予揚沖徐一輝招招手,一把攬住那位姑娘,在她耳邊說了兩句,那位姑娘一個勁兒地搖頭。 “予揚!”徐一輝緩步走到近前。 宋予揚拉著那位姑娘來到徐一輝面前,“一輝,來認識一下。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女飛賊周品彥。你見過她的,還記得嗎?” 周品彥左手被宋予揚拉著,右手啪地在宋予揚手上一記輕拍,低聲道:“誰大名鼎鼎了?” “你在徐大捕頭心中,就是大名鼎鼎。他對你可是久聞大名,如雷貫耳了。對不對,一輝?”宋予揚一臉笑容,燦爛得冰雪都能給他融化了。 “周姑娘。”徐一輝一拱手。 周品彥沖他點頭致意,叫了一聲“徐捕頭”。 宋予揚在一旁樂得整個人飛起,“你們倆還真客氣。” 徐一輝仔細打量周品彥。她皮膚白皙,神情淡然,眉眼之間一股藏不住的盈盈笑意,看上去韻致天成,頗有幾分動人。宋予揚的目光跟黏在她臉上一般,挪都挪不開。 宋予揚問徐一輝:“你這是要去哪裡?” “悶了一天了,隨便走走。” 周品彥知趣地說:“我該回去了。” “我送你。”宋予揚說道。 “不用。” “天都黑了。” 周品彥笑道:“你見過哪個女飛賊怕黑的?” 宋予揚抬手輕撫她的長髮,“那你小心點兒。”周品彥告辭去了,宋予揚目送她轉過街角,方才轉過頭,對徐一輝說,“你去哪兒?” “去賭坊看看,興許能打探些消息。” 宋予揚遲疑了一下,“一輝,你猜展都尉把大家都召來,是要幹什麼?” 徐一輝正不耐煩呢,說:“鬼曉得。叫我們來抓汪大鬍子,又不給我們分派任務,關在驛館裡打啞謎。” “我猜,展都尉是想一箭雙鵰,借捉拿汪大鬍子之機,找到內鬼。他對臥底被殺一事始終耿耿於懷,不把兇手全部緝拿歸案,他不會收手。” 原來展翾拖延時間,是在等他們之中有誰去給汪大鬍子報信呢,他這時候往賭坊跑,豈不是給自己製造嫌疑?徐一輝轉身就往回走,“走,回去睡覺!” ☆、第23章 這一覺就睡到了日上三竿,徐一輝慢悠悠地起了床,閒步院中。晴空一碧,艷陽高懸,沒有一絲風,天氣暖和得不像才入冬,倒像是要回春。院子正中大太陽地里放著一張小桌,一把躺椅。桌上一局殘棋,一本倒扣的棋譜,躺椅上舒舒服服地躺著一個人,閉著眼睛,伸著兩條長腿,正是宋予揚。 “小蝶呢?”徐一輝走過去問道。 宋予揚微微睜開眼,看清了是徐一輝,便又閉上了。“我派她去查案了。” “去哪兒查案?” “京城。” 徐一輝驚問:“你讓小蝶自己一個人回京城了?” 宋予揚睜開眼。太陽亮得晃眼,宋予揚伸手遮在眼睛上。“你別慌,我派了揚州府的老王頭跟著她。老王頭是二十多年的老捕快了,經驗老道,謹慎妥帖,你就放一百個心吧。 “你起來!”徐一輝賭氣說道。 “怎麼了?”宋予揚莫名其妙。 “起來!” 宋予揚坐直身子,徐大捕頭今天有點不對勁兒。徐一輝一把把宋予揚拽了起來,宋予揚笑道:“好好好,讓給你讓給你。” 徐一輝老實不客氣地躺了上去,陽光暖洋洋地曬著,舒服極了。這小子還真會享福。“有熱茶嗎?渴了。” 宋予揚搖搖頭,笑著去了,一會兒一手托茶盤,一手拎把椅子出來了。他把椅子放在桌邊,倒了碗茶給徐一輝,伸長腿懶洋洋地靠坐在椅子上,眯起了眼睛。徐一輝喝了兩口茶,“早飯呢?餓了。” 他這是給錢小蝶報仇來了?宋予揚啞然失笑,二話不說進去端了早餐過來,“徐大捕頭,你還有何吩咐?” 徐一輝不理他,自顧吃起來,吃了兩口還是忍不住說道:“你把小蝶派出去跑腿兒,自己躺在這裡曬太陽?你真行!” 宋予揚笑道:“以前我也是這麼支使小趙的,怎麼沒見你打抱不平啊?” “你還真把小蝶當跟班使了?” “那當然。小蝶是認認真真想當好捕快的,你老覺得她是來玩兒的。小蝶差不多和小趙同時進六扇門,她人比小趙聰明,武功也比小趙好,可辦起事來就不如小趙老練,這都是拜你徐大捕頭所賜。有你寸步不離地守著,什麼都替她辦好,她還需要做什麼?你也得給她一個顯威風的機會吧。林家這案子,我打算交給小蝶辦了。” 徐一輝沉默半晌,說道:“說得一套一套的。你捨不得離開揚州,是因為周姑娘在這裡吧?” 宋予揚嘿嘿一笑,“她也就呆這幾天。”然後就不知何時才能相見了。 “那你還躺在這裡曬太陽?” “她今天早晨有事,我一會兒過去。”周品彥是來揚州學畫的,今天早晨杜瘦石要給她上課,二人約好了晚一些再見。 看宋予揚這模樣,早已深陷其中不能自拔,此時再勸他放手,已全然無濟於事。可他倆一個捕頭一個飛賊,這樣下去,如何才是個了局?徐一輝問道:“你到底有什麼打算?” 宋予揚給自己倒了碗茶,喝了一口,“我想好了,我打算帶她遠走高飛。” “你不當捕頭了?” “捕頭肯定是當不成了。” “你們打算去哪兒?” “往西走,去西域。那裡不是中原的地盤,她師父縱有天大的本事,也鞭長莫及。” “什麼時候走?” “現在不行,那邊已經下雪了,道路不通,天也太冷。我打算等明年春天雪化了就出發。” “你是認真的?” “當然。我打算和她在外面呆個十年八年,等她師父歸西了再回中原。到時候你要是還在六扇門,我就回來再當捕頭。說不定那時候你已經升到總捕頭了,徐大捕頭變成徐大人,嘿!”宋予揚笑起來。 “說得跟真的似的。”徐一輝哂笑道。 “當然是真的。我已經開始攢路費了,地圖也準備好了。有幾條路線,還沒想好哪條最妥當。” 徐一輝沉默不語。他和宋予揚少年相識,親如兄弟,從沒想過有一天會天各一方。宋予揚要是去了西域,山高路遠,音書難通,或許一連幾年都得不到他的消息。人生無常,到那個時候,就連生死,彼此都不知情,想一想心裡實在難過。 宋予揚突然說道:“一輝,我會想念你的。” “肉麻。”徐一輝的眼窩有點兒潤濕,他躺下來,閉上了眼睛。“我那兒還有些銀子,回京了給你。” 宋予揚笑了。他想起小時候和人打架,都是徐一輝給他撐腰,後來長大了,並肩作戰的機會少了,可有徐一輝在一旁扶持,什麼事都不覺難。此一去,人地兩生,更有諸多兇險,得全靠他獨自支撐。不過那些都是半年後的事,此時,冬日尚暖,暫且享受這難得的浮生半日閒。 下午,宋予揚在驛館的馬廄里選了兩匹馬,裝上馬鞍,勒了嚼子,緊了肚帶,牽著馬去找周品彥。 杜家的人已經認得他了,見了面先叫“宋爺”,不用通報便請他進門,“周姑娘在屋裡。”宋予揚把馬拴在門前,進了後院。杜瘦石站在小池邊餵魚,宋予揚笑眯眯地跟他打了招呼,杜瘦石板著臉,只微微點了點頭。 昨天周品彥留宋予揚在杜家吃晚飯,特意吩咐廚子加菜。飯桌上杜瘦石眼睛一溜,便什麼都明白了。周品彥把僅剩的一個雞腿撕下來給他,“杜老師,你愛吃的。”杜瘦石瞪著她,“我晚飯從來不吃葷的,你不知道?” “哦,忘了。這個我不愛吃。”周品彥笑嘻嘻的,順勢把雞腿放到了宋予揚碗裡,“你再吃一個。” 這個臭丫頭!她就是故意的。她明明想給宋予揚的,偏偏假裝在他面前兜一圈,她的這套鬼把戲怎麼瞞得過老杜的法眼?不過,宋予揚既然是自己人,他從此就可以高枕無憂,再也不用擔心官府來找麻煩了。 宋予揚拉著周品彥來到大門口,指著兩匹馬說:“我帶你出城走走。” “出城?現在?可是……”周品彥面露難色。 “可是什麼?你不會騎馬,我教你啊。以後用得著。” 周品彥猶豫起來,“還是不要了,天還亮著呢,萬一被人看見,或是摔傷了,回來怎麼跟我師姐解釋呢?” 宋予揚說:“有我在,你怕什麼,不會讓你摔的。我們得快點出發,天黑之前要趕回來。” 周品彥終於下了決心,“那好,你帶著馬先走一步,我換件衣裳就來,我們在城外相見。” “你快去換衣裳,我等你一起走。” “不行,太惹眼了,會讓人看見。”周品彥堅決不允。 宋予揚無奈,只得答應了。他騎上馬,將另一匹馬的韁繩拴在馬鞍上,慢慢地往城門外蹭。他和周品彥在一起就是這樣,幹什麼都得偷偷摸摸的,感覺就像做賊,十分不爽。陽光奇好,城門附近往來行人不少,宋予揚滿懷的逸興消去大半,他什麼時候才能大大方方地和周品彥攜手走在人群里,走在陽光之下? 還沒蹭到城門邊上,周品彥已經步履輕盈地趕了上來。她脫了裙裝,換了身利落的打扮,照例是人群中最不起眼的顏色花式,頭戴寬沿斗笠,頭巾半遮臉龐。經過宋予揚的馬旁,她抬臉沖他一笑,自顧往前疾走。宋予揚催動馬匹,在她身後不緊不慢地跟著。 出了城,走了一小段,人略少了些,宋予揚追上周品彥,“上馬吧。” “不行,再走遠一點兒。”周品彥小心地往四下里看看。 宋予揚不容分說,俯身一把將她抱上馬,一手持韁一手摟緊她的腰,雙腳用力一磕,兩匹馬絕塵而去。 一口氣跑出了幾十里地,人煙漸漸少了,宋予揚勒住馬,慢了下來。周品彥回眸望著他,眼睛發亮,白皙的臉上透出淡淡的紅色,整個人興奮不已,“像飛一樣!” “喜歡麼?” “嗯。” 宋予揚把韁繩交給她,教她如何拉動韁繩,如何控制速度,如何調整方向。周品彥試著先讓馬兒慢跑起來,再漸漸加速、轉彎,最後停下,宋予揚在她身後不時提點。跑了一段之後,周品彥便掌握了大致要領。 “你學得挺快嘛,這已經騎得很好了。” “有你在我膽子比較大,自己騎怕還不行呢。” “你再試試上馬和下馬。” 宋予揚解下另一匹馬的韁繩,正要跳下馬來,周品彥說:“這個我會。你瞧著!”她雙腳在馬鞍上輕輕一蹬,人便凌空躍起,輕巧地落在旁邊的馬上。馬兒吃了一驚,撒開四蹄飛奔起來,周品彥未及坐穩,頓時慌了,剛才學的東西全都拋到了九霄雲外,只顧大叫宋予揚。 宋予揚心裡一急,打馬追上,“別慌!先抓住韁繩!” 周品彥伏在馬背上,雙手緊緊抓住馬鞍,哪裡顧得上韁繩。宋予揚調整馬速,與她並駕齊驅,一邊飛馳一邊俯身撈起馬韁繩,勒住了馬。兩匹馬漸漸慢下來,周品彥坐直身子,笑道:“好刺激!” “你是刺激了,我都快嚇死了!”宋予揚擦擦額角的汗。 周品彥放聲大笑,她抓住韁繩,調整了坐姿,打馬向前奔去,宋予揚催馬緊緊跟上。也不知跑出了多遠,前面一條大河攔路,二人下了馬,在河邊並肩而立。 夕陽映紅了半條河面,兩匹馬在河邊飲水。放眼望去,煙寒水冷,四野蒼蒼,千里關河寥落。宋予揚胸中豪情四溢,伸手握住了周品彥的手,他情願下半生與她一道放馬江湖,遍覽人間盛景。這捕頭,不做也罷。 二更已過,全勝賭坊生意好得很,二樓有六張賭桌,每張旁邊都擠滿了人。 盧雪梅坐在最大的那張賭桌邊上。她身著大紅衣衫,髮髻高挽,金釵橫插,臉上濃妝艷抹,松松垮垮地坐著,懶洋洋地瞟著桌邊的幾個人,一幅歷盡風塵的老江湖樣兒,完全沒有了平時的精明幹練。 謝知遠站在另一桌邊上圍觀,他人高馬大,體格魁梧,看去十分搶眼。尤虎蹲在二樓樓梯口上,他和謝知遠體型相反,瘦皮猴一個,往地上一蹲,根本沒人注意。 徐一輝裝作找台子,在幾個賭桌前來回踱著。這個賭坊有兩個出口,樓梯口有尤虎把著,另一個關著的小門就在謝知遠身後。不算他們四人,共有四十三名賭客,賭坊的人有九個,一個賭桌一個共計六個夥計,一個掌柜的,兩個彪形大漢,是看場子的。 汪大鬍子和盧雪梅同台,他滿臉的鬍子怒錚錚支杈著,高挽衣袖,露出半截毛絨絨粗壯的手臂。他輸了錢,嘴裡不乾不淨地罵著。 徐一輝沖盧雪梅微微點了點頭,盧雪梅將手裡的籌碼啪地一聲拍在台子上,衝著汪大鬍子罵道:“你他媽的罵誰呢?要賭就麻利點兒,不賭就滾!別磨磨唧唧的像個八十歲的老娘們兒。” 周圍鬨笑起來。汪大鬍子一愣,毫不客氣地罵了回來,“我他媽的又沒罵你,哪兒跑來的臭婊子,上趕著撿罵!” 盧雪梅一把掀翻賭桌,“你媽才是臭婊子!”她推開擋在前面的兩個賭客,撲上去伸手就去甩汪大鬍子耳光,汪大鬍子歪頭躲過,一拳朝盧雪梅打來。 兩個看場子的上前喝止。謝知遠抄起一個籌碼盒子朝汪大鬍子扔去,大喝一聲,“你這打女人的孬種!”場子裡亂成一團,賭客們趁亂哄搶籌碼,有摔的,有罵的,還有幾個打起來的。 盧雪梅刷地一聲拔出刀來,旁邊幾個人抄起傢伙兵分兩路,分取盧雪梅和謝知遠。這一鬧,汪大鬍子一夥立刻顯形。 徐一輝迅疾出拳,瞬間撂翻了兩個。看場子的兩個一個被謝知遠從樓梯上扔了下去,一個被盧雪梅割破了大腿,知趣地乖乖滾到一邊,掌柜的大叫“別打了別打了!”喊了幾嗓子之後,發現自己聲音太小,完全被聲浪淹沒,便縮在櫃檯後不出聲了。轉眼之間,汪大鬍子一夥七個人都被打趴下了。 沒想到這次任務竟如此順利。盧雪梅一把揪起汪大鬍子,問:“你是汪銘?” “我是!我是!”汪大鬍子被盧雪梅用刀背敲破了頭,一臉的血,再也橫不起來了。 盧雪梅瞅瞅徐一輝,“不對勁兒啊!” 何止不對勁兒,是很不對勁兒,這個大鬍子太慫包了,根本就不像汪大鬍子。可是展翾告訴他們的地點,明明就是全勝賭坊二樓。“虎子,清一遍人!”盧雪梅叫道。 那邊剛一動手,尤虎就跳起來攔在了樓梯口。樓下幾個看場子的要往上沖,都被他踹了下去,幾個膽小怕事的想往下溜,也被他放倒在地。盧雪梅這一下令,尤虎立刻扯過一張桌子,堵住了樓梯口。 賭客們慌了,紛紛奪路而逃,排頭的幾個被尤虎揮刀攔住,後面的還不顧一切地往外擠。謝知遠站在人群外圍一個一個把人往外扒拉,賭坊里登時鬼哭狼嚎,叫聲一片。徐一輝跳上賭桌,三個人正趁亂溜著牆邊往小門邊蹭,徐一輝大叫一聲:“在那兒!”話音未落他直接從桌上跳了過去。 三人之中有個光頭,不僅頭髮剃光了,臉上的鬍子也剃得乾乾淨淨,他轉頭盯了徐一輝一眼,眼神犀利、狠辣。這眼神徐一輝記得,他在杭州小酒館裡見過一次,這光頭不是別人,正是汪大鬍子。謝知遠奔來助拳,舉刀攔住其餘二人。徐一輝拳風凌厲,毫不留情,幾下便將光頭光臉的汪大鬍子制住,一隻手反剪了他的胳膊,一隻手卡住他的脖子,對其餘二人說:“別動!” 雖然小有波折,但任務完成得相當漂亮。四人報告了展翾,將汪大鬍子一夥暫押在揚州府大牢。回到驛館,盧雪梅去叫醒了廚子,現炒了幾個菜,開了兩壇酒,小慶一番。活捉汪大鬍子倒在其次,關鍵是大家感覺這一回徹底洗脫了嫌疑,心裡都倍感輕鬆。 剛喝了兩杯,宋予揚回來了。 宋予揚低著頭從廳堂門口經過,手裡牽著兩匹馬,往後院的馬廄走。盧雪梅叫住了他,“小子,三更半夜了,你怎麼才回來?你去哪兒了?” “沒去哪兒。”宋予揚含糊應道,“這麼晚了,你們還在喝?” 謝知遠十分興奮,走過去替他把馬拴了,將宋予揚拉進廳堂里,把活捉汪大鬍子的事一五一十跟他說了。“這一回,展都尉不能再懷疑我們六扇門私通汪大鬍子了吧?” 徐一輝拍拍旁邊的空椅子,說:“予揚,坐下來喝一杯。” “不了,我吃過飯了。”宋予揚根本無心加入,“你們喝,我先去睡了。” 謝知遠掃了興,他望著宋予揚的背影,嘀咕道:“他這是怎麼了?” 盧雪梅自顧吃菜,說道:“中邪了吧,心都不知道飛到哪兒去了。” 謝知遠說道:“破案子是費腦子。” 盧雪梅嗤地一笑,說道:“要是為了破案子還好了,就怕走了邪路,白白斷送了自己的大好前程。” 徐一輝問道:“盧捕頭,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沒什麼意思。來來來!喝酒!喝酒!” 宋予揚滿心裡充盈著幸福,只可惜不能與人分享,只能靜靜地躺在床上,獨自慢慢回味。 周品彥騎得還不熟練,回來的路上,宋予揚便不敢讓馬跑得太快。眼看著太陽壓進了地平線,宋予揚擔心進不去城,便把周品彥抱到他的馬上,帶著她縱馬疾馳,堪堪趕在城門關閉之前回到了揚州城。 兩人在杜家吃了飯,然後談談講講,直到夜深了,杜家的人都已經睡下,方才戀戀不捨地道別。 周品彥將他送到門外。“我走了,明天我再來。”宋予揚說。周品彥點點頭,她的眼眸如星般閃亮,一瞬不瞬地望著他,滿溢著似水柔情。宋予揚心中留戀,邁不開腳步,他伸手輕撫她的臉頰,趁天黑沒人,低頭在她唇上輕輕一吻。 他的唇上還留著甜美的味道,鼻端還能聞到她頭髮里的清香,懷裡還有她依偎的感覺……宋予揚嘆了口氣,如果每天都是這樣的日子,該有多好。 快樂的日子總是過得飛快。 這一天午後,宋予揚說要看周品彥畫畫。周品彥鋪好宣紙,站在畫案前,想了想,說要給他畫幅山水。宋予揚搬了把椅子坐在畫案一側,趴在案邊看著。 周品彥調好了顏料,拿起筆來,畫兩筆,瞄一眼宋予揚。宋予揚的下巴擱在手臂上,眼睛一瞬不瞬地盯著畫紙,一眼都不看她。周品彥的心思也就慢慢轉到畫上,一會兒便完全沉浸其中。 周品彥先在紙上排筆橫著刷去,再挑筆向上,側筆暈染。漸漸地只見一條大河橫貫畫紙,岸邊枯葦叢叢,樹木蒼蒼,夕陽懸在河面上,染紅半條江面。河邊兩匹馬在飲水,兩人背影雙雙,並肩而立,這正是那天他們騎馬出城看到的景色。周品彥調色、運筆、構圖,技法純熟,從容不迫,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宋予揚心想,她學畫十年,還真是下過一番苦功的。 宋予揚認真地看了一會兒,漸次由畫看到人。周品彥沉靜專注,渾然忘我,從里往外透出一股清秀雅致來,有種說不出的韻味,。宋予揚細細打量,只覺得她渾身上下,哪裡都順眼極了。 畫好了,周品彥換了支筆,蘸了墨準備寫題跋,目光一掃,宋予揚正目不轉睛地盯著她,也不知盯了多久了。“你不好好看畫,看我做什麼?”周品彥說著,順手拿筆在宋予揚的鼻子上一點。宋予揚的鼻尖被她點了一點黑墨,看上去滑稽異常,周品彥抑止不住地大笑起來。 宋予揚從椅子上跳起來,一把抱住周品彥,低頭把鼻子上的墨往她鼻子上蹭去。周品彥邊笑邊躲,沒躲過,被他蹭了一臉墨。周品彥笑軟了,伏在宋予揚胸前直揉肚子。 宋予揚瞅著周品彥的黑墨臉,忍不住也笑。 周品彥笑夠了,拉著宋予揚來到裡間臥室,走到梳妝檯前,揭開鏡袱,讓宋予揚看看他自己的模樣。二人在鏡中對視,一個鼻頭一點黑,一個臉上一塊墨,各有各滑稽,二人笑得停不下來。 “不能再笑了,肚子都笑疼了。你等一下,我去給你打水。”周品彥笑著出去了,不一會兒端著一盆水進來。 周品彥臉上的墨已經洗掉了,她拿著手巾仔細地替宋予揚擦掉鼻子上的墨跡,臉上笑意盈然,眼中柔情四溢。宋予揚一伸手,攬住了她的腰,低頭輕吻她的唇。“品彥……” “嗯?” “你跟我走吧!” “去哪兒啊?” “我們遠走高飛。” 周品彥笑道:“你打算去釣魚,還是去放羊?” “我們去西域。”宋予揚放開周品彥,從袋中掏出一張地圖,鋪在桌上,手指點著地圖說,“你看,紅色的這條是我標出來的路線。我們先往西到延安府,然後走西涼古道,北上到若羌。我查過了,西涼古道綿延千里,荒無人煙,沿路都沒地方住,晚上只能住在帳篷里。那地方雪下得早,現在已經大雪封路,走不通了。最早要等明年開春之後,春雪完全化盡,才能通車馬。我們明年開春就走,好不好?” 周品彥吃驚地看看地圖,再看看宋予揚,“你是當真的?” “我當然是當真的。還有半年的時間,到時候我會給你準備一輛馬車,你也要好好練習騎馬,別生疏了。萬一馬車壞在路上,或者有別的什麼情況,就必須騎馬了。” “我還以為,你是說著玩兒的。”周品彥輕聲說道。 “這是大事,我怎麼會跟你說著玩兒?我已經攢下一些路費,到時候如果不夠,還可以從一輝那兒拿。這一去,肯定要吃些苦,我會盡力照顧你,你也要做好準備,不要太嬌氣。”周品彥猶疑地望著他,宋予揚抓住她的手,懇切地說道,“品彥,我再也不想和你分開了,我要天天看見你。你答應我,好嗎?” “你真的是認真的?” “千真萬確!”宋予揚心意已決,再優柔寡斷,只會害了他們兩個。“我不想和你做什麼好朋友,也不想一年只和你偷偷摸摸地見幾次面,我想和你長相廝守,永不分離。” 周品彥低頭思忖半晌,“你能不能先讓我想想辦法?” “你有什麼辦法?” “你讓我先想一想。” “如果你想不出辦法,或者你的辦法行不通呢?” 周品彥笑道:“那明天春天我就跟你去放羊。” ☆、第24章 徐一輝獨自走在富寧街上。 白天繁華熱鬧的長街此時空無一人。今夜明月皎皎,長街被月光劈作兩半,半邊是屋舍投下的沉沉暗影,長長短短,參差錯落,另半邊卻亮似銀霜。 展翾已押解汪大鬍子回京,謝知遠回了杭州,盧雪梅和他還留在揚州。其實已經沒什麼事了,徐一輝之所以拖延著不走,是在等錢小蝶回來。這幾天,他每天晚上都要到賭坊一帶轉一轉,算是給自己找點兒事做,前天抓到了一個暗售銷魂散的小販子,這兩天一切正常。 徐一輝估算日子,錢小蝶早兩天就該回來了,該回未回,不免叫人懸心。倘若他現在回京,又怕和錢小蝶走兩岔了,留在這兒乾等,也只能幹擔心,什麼都做不了。 突然一個聲音高叫道:“在那邊!”聲音是從富寧街盡頭傳來的。緊接著呼喝聲、腳步雜沓聲、利箭穿空聲,紛至沓來,靜夜裡格外清晰。徐一輝拔腿便奔上前去。 一支利箭嗖地一聲從屋頂上射下來,徐一輝看清楚了,目標是一個黑衣夜行人。幾條人影包抄過來,形成合圍之勢。“別放箭!抓活的!”聽聲音竟是盧雪梅。 夜行人身姿輕盈,快疾如風,躲過長箭,腳步不停,陡然轉了方向,返身奔向富寧街,沖徐一輝這邊奔來。後面圍堵他的兩個人還沒來得及反應,夜行人已從兩人中間一掠而過,眼看著和徐一輝相距只有十來步遠了,夜行人縱身一躍,便要躍上屋頂。 屋頂上呼地飛下一張大網,夜行人人在半空,躲閃不及,不偏不倚地撞進網裡,重重地跌落地上。徐一輝幾步奔上前去,那人一抬頭,月光之下徐一輝看得清清楚楚,一張清麗靈秀的臉,臉上驚怒異常,竟是那位周姑娘! “抓到了!”人聲歡叫起來。 屋頂上撒網的人拽動繩頭,漁網越收越緊,周品彥急切之間哪裡掙得出去,幾條黑影飛奔過來。“慢著!”徐一輝不及細想,拔出腰刀就躥了出去。人未至刀已到,刀光閃閃,攔住沖在最前面的尤虎。 “徐捕頭!”尤虎認出是徐一輝,驚訝地叫道,“是我!尤虎!” 徐一輝不暇多說,刷刷幾刀逼退其餘人等。 屋頂上的人跳了下來,他緊拽繩頭,走到近前,伸手便去抓周品彥。周品彥抽出短劍,一劍從漁網洞裡刺出,正中來人的膝蓋,然後劍鋒平掃,嗤地一聲劃開漁網,就地一滾,脫身出來,接著凌空向後飛躍,輕飄飄落在一丈開外。 “徐一輝!你幹什麼?”盧雪梅趕上前來叫道。 “你們抓錯人了!”徐一輝收了刀,尤虎不敢冒然動手,猶疑地看看盧雪梅。 中劍之人坐翻在地,抱住膝蓋哇哇大叫。 “姓徐的!你別來攪局!”盧雪梅見女飛賊掙脫了漁網,不由得怒氣上涌,一把推開徐一輝,大聲叫道,“放箭!快放箭!” “要死的要活的?”屋頂上有人呼喝道。 “不管死活,別讓她跑了!” 徐一輝迅疾後退,揮刀替周品彥擋開破空而來的幾支長箭。他餘光一瞟,周品彥並不急於逃走,她左手穩穩地托著一盒暴雨梨花針,右手按下機括。對面盧雪梅、尤虎帶人沖了上來。 “使不得!”徐一輝抬手在周品彥的手肘上一撞,周品彥手腕向上一抬,點點寒光斜飛向上,悄無聲息地沒入黑夜之中。 “你!”周品彥沖徐一輝怒目而視。 徐一輝又擋開幾支長箭,頭也不回地低聲說道:“快走!” 周品彥猶自忿忿不已,一跺腳,飄進暗影里。 “追!”盧雪梅大叫。尤虎躍上屋頂,餘下的四散跑開,咚咚的腳步聲在周圍的小巷裡遠去。 “徐一輝!你犯什麼毛病?”盧雪梅暴怒,“你以為抓個飛賊容易麼?我們辛辛苦苦窩了幾夜,好容易等到女飛賊掉進圈裡,你他媽的躥出來,屁都不放一個就把人給放了,你瘋了?” 徐一輝說道:“盧捕頭,你抓錯人了。剛才那位姑娘我認得,她不是飛賊。” 盧雪梅一陣冷笑,“你當然認得!他是你的好兄弟嘛,你豈有不認得之理?” “你弄錯了……” 盧雪梅不容他說,“我弄錯什麼了?我知道她是宋予揚的小情人兒!媽的,女飛賊勾男人勾到我們六扇門裡來了,她以為沒人知道她的身份呢!” 尤虎等人陸續回來,回稟道,四處都找不到女飛賊的蹤影,徐一輝一顆心方才安定下來。盧雪梅懊惱不已,哼了一聲,沖徐一輝說:“你讓宋予揚來見我。我們走!” 夜已深透,盧雪梅坐在桌旁,打散了頭髮對鏡梳頭。突然,哐啷一聲,房門被人一腳踹開,一股寒氣呼地竄入,桌上燭火四處亂搖。 “盧雪梅!你想幹什麼?”宋予揚一聲斷喝。 盧雪梅扭頭一瞥,宋予揚身後還跟著徐一輝。她放下梳子,不緊不慢地說:“嚇我一跳。你個渾小子,跟誰說話呢?不會敲門啊?”宋予揚橫眉立目地瞪著她,盧雪梅站起身來,“你這麼凶幹什麼?要吃人?” 宋予揚強抑怒火,說道:“她是我朋友,是我……是我喜歡的姑娘。你明明知道,你還帶人抓她,你還想殺了她?”宋予揚的眼睛都紅了。 盧雪梅說道:“傻小子,你知道她是什麼人嗎?她是個女飛賊!你上了她的當了!” “我不管她是什麼人,總之你就是不能動她!”宋予揚底氣不足,話語裡頓時少了氣勢。 盧雪梅一臉驚訝,“你早知道她是個女飛賊?那你還喜歡她?你知道女飛賊是幹什麼的麼?一輝,你沒告訴他?”徐一輝默然不語。盧雪梅搖頭嘆氣,上前拍拍宋予揚的肩膀,“你呀,就是太嫩!被人賣了都不知道。我跟你說吧,江湖上就數這些黑道上的女賊最會虛情假意。她們最擅長的,就是裝腔作勢,勾引男人,你喜歡什麼她們就給你來什麼,投你所好。為達目的不擇手段,少廉寡恥,娼妓一般的……” 宋予揚氣得渾身發抖,一耳光狠狠搧去。盧雪梅猝不及防,往後一閃,沒躲利索,臉上被掌風颳了半下。宋予揚上前半步,揚手就要來第二下,徐一輝攔腰一把抱住他,“予揚!住手!別衝動!”宋予揚咬牙切齒,怒得五官都變了形。 “媽的!你這個小王八蛋!你還打人?”盧雪梅眼中冒火,抬腳就踢。宋予揚被徐一輝死死抱住,掙不脫,結結實實地挨了盧雪梅兩腳。 徐一輝叫道:“都別動手!有事好商量。” “呸!商量個屁!”盧雪梅啐了一口,拿梳子戳著宋予揚的胸膛,怒道,“你一個捕頭,私通女飛賊,你還有理了?你還敢打人?你長能耐了你?” 宋予揚用力甩脫徐一輝,扯下腰牌往地上一摔,“這個捕頭,我不幹了!”他氣憤已極,手指直指到盧雪梅的鼻子上,咬牙說道,“盧雪梅!你聽好了,你再敢動她,我決不輕饒!”宋予揚推開徐一輝,大步就往外走。 盧雪梅氣得說不出話來,狠狠地將手中的梳子扔了出去,梳子砸在宋予揚的背上,他頭也不回,出門去了。徐一輝彎腰拾起腰牌,追了出去。 月光灑滿驛館庭院,稀疏的樹影在地上斑駁交錯。宋予揚大步沖了出去,徐一輝一直追到驛館門外。 “予揚!” 宋予揚停下腳步。 “你去哪兒?” “我出去走走。”宋予揚沒了剛才凌人的盛氣,看上去疲憊又落寞。 “帶著這個。”徐一輝解下佩刀,遞給宋予揚。 宋予揚接了,轉身就走。 “等等!還有這個!”徐一輝拉住宋予揚,將腰牌塞到他手裡,宋予揚遲疑了一下。 “碰到查夜的,用得上。”徐一輝說。 宋予揚將腰牌揣在懷裡,轉身走了。 宋予揚信步走去。夜風寒冷,一路上半個人影都沒碰到,整個揚州城,只有他一個人在寒夜裡四處遊蕩。 周品彥今晚是來向他道別的,她說突然有件事要離開揚州。宋予揚這些日子習慣了和她整日廝守,突然要分開,心中難捨難分。他抱住她,久久不願撒手。 “我辦完事就去找你。”周品彥伏在他懷裡低聲說道,“我師姐在等著我呢,我抽空跑來的,要趕緊回去。” 宋予揚只好放手,“我送送你。” “不用。” 他該堅持去送她的,這樣她就不會獨自一人身陷險境。今晚如果不是徐一輝剛好撞見,及時出手相助,後果實在可怕。 都怪他。 周品彥處處小心,他還不以為然,非要帶她去城外騎馬,去灑金樓吃飯,去湖邊看落日……太過招搖了。徐一輝說的不錯,他一得意就忘形,一忘形就忘了周品彥的身份。可是,就算他老老實實呆在杜家,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就可以保守秘密了麼?他一個不懂丹青的捕頭,成天往大畫家杜瘦石家裡跑,一呆就是一天,任誰都會疑心吧。 是他給周品彥帶來的禍端。周品彥只要和他在一起,身份暴露是遲早的事,瞞得過初一,瞞不過十五。除非他們的每一次見面都事先精心安排好,偷偷摸摸,喬裝打扮,刻意掩人耳目,可他就不喜歡這樣。 盧雪梅有什麼錯?捕頭抓賊,天經地義,換了別的賊,他宋予揚也一樣會千方百計設下陷阱,捉他歸案。錯的是他,是他不占理。 不知走了多久,宋予揚一抬頭,這裡巷窄牆高,面前黑漆大門緊閉,門口兩棵大槐樹,一對鎮宅小麒麟。原來他不知不覺來到了杜瘦石家。杜家大門上了鎖,杜瘦石嚇得連夜潛逃了,宋予揚不禁苦笑,周品彥還真是一語成讖呢。 宋予揚攀上槐樹,越過院牆,跳了進去。杜家空無一人。周品彥的房間裡,案上有畫未完,有墨未乾,桌上還有半壺殘茶。一切全都依舊,只除卻,伊人不見。宋予揚流連半晌,悵然離去。 明月西沉,晨曦未露,黑暗驟然轉濃。宋予揚翻過杜家院牆,走在幽深的竹籃街,忽然,他的後背生出一股莫名的寒氣,他腳下一滯,猛然轉身。 什麼都沒有。 兩邊屋舍默默地蹲在黑暗中,暗沉沉的小巷,彎彎曲曲,靜得讓人發毛。 宋予揚深吸一口氣,挺直脊背,加快步子朝前走去。剛走出十來步,那種感覺又來了,就像脊背上有一縷陰風暗暗吹過。宋予揚停下腳步,慢慢地抽出腰刀。還沒抽出一半,只聽背後“嗤”地一聲輕響,似游魚疾潛入水,挾著冰冷寒意破空而來。宋予揚脊背上的汗毛全部炸開,他無暇多想,回身就是一刀! 刀劈空了,眼前寒光一點,驟然回撤。宋予揚看清楚了,是一柄長劍,一擊不中,劍與人復又沒入黑暗之中,快得讓人懷疑只是一個錯覺。 當然,這不是錯覺。 宋予揚睜大眼睛,持刀靜立,屏息凝神等待下一次襲擊。黑夜裡沒有一絲聲息,寂寂冬夜,遲遲更漏,一刻直似三秋。宋予揚全身肌肉繃緊,不敢有絲毫分心。 這樣等下去十分耗神,但他知道不會等太久,因為天就要亮了。只要東方第一縷晨曦乍現,偷襲者便無處遁形。 果不其然,只過了片時,黑影突現。這一次劍從左邊襲來,宋予揚舉刀相迎,刀劍剛一相交,長劍驟然轉向,劍影如虹,忽焉在左倏而其右,將宋予揚困在其中。宋予揚刀隨劍影,左支右絀,堪堪擋住。來人攻勢迅疾,他根本連還手的機會都沒有。轉瞬過了十幾招,宋予揚突然靈光一閃,他和周品彥交過手,周品彥的劍法也是這般迅捷飄忽,速度快,力道難免不足。 宋予揚刀式一變,不再緊跟對方的節奏走,刀法轉滯、轉黏,每出一刀都拼盡全力,剛猛沉穩,招招直取要害,果然長劍被帶得慢了下來。但是這種打法太耗力,十幾招一過,宋予揚已覺力氣不濟,對方卻依舊怡怡然,一副遊刃有餘的模樣。宋予揚不敢有片刻放鬆,咬牙堅持,一邊尋找機會以期一擊制敵。 機會終於來了。幾招之後,那人長劍繞開鋼刀往外一盪,人向後一閃剛要飄開,宋予揚不容他退,緊逼上前,用盡全力一刀砍去,就算砍不中人,也要將他手中的長劍震飛。 刀劍相交,只聽“咔嚓”一聲,火星亂迸,宋予揚的刀被攔腰削斷,那人手中竟是一柄削鐵如泥的寶劍。長劍發出一陣嗡嗡聲,被宋予揚的刀磕飛,那人長劍離手,人也跟著向上躍起。 半截刀刃飛落下來,宋予揚無暇多想,不待斷刃落地,揮刀猛擊,刀背在斷刃側邊一磕,斷刃滴溜溜打著轉直奔對方而去。那人身子尚在半空,一把抄住長劍,劍鋒在斷刃邊緣輕巧一繞,斷刃轉了方向,斜飛出去,遠遠地落在地上。 宋予揚暗自心驚,這一接一繞,如行雲流水,天衣無縫。來人輕功之高,劍法之妙,已到了隨心所欲的境地,他絕非對手。 那人挽了個劍花,輕飄飄落在地上。“你這刀法不行啊。”聲音軟糯,是個女人,“你這身功夫,在六扇門裡混一混還行,行走江湖的話,還差點兒意思。” 宋予揚緊握斷刀,不敢有絲毫鬆懈,沉聲問道:“你是誰?”四周濃黑稍退,天蒙蒙地亮了起來。 “你猜。”她的聲音十分輕鬆,手中長劍一晃,插入背在後背的劍鞘之中。宋予揚隱約瞥見劍身上的花紋,彎曲纏繞如繞樹春藤。 虹霓劍? 宋予揚脫口叫道:“你是周品彥的師姐!” 那人一聲輕笑,取下蒙面黑巾。蟹青色的天幕下依稀可見她的面容,一雙暗沉沉的大眼睛,尖尖的下巴,笑容溫和可親。 “果然聰明。不錯,我就是周品彥的師姐,沈千惠。” 周品彥口中那個功夫勝她百倍的師姐,應該就是這個沈千惠了,飛賊行里果然有這般厲害的人物。相比之下,周品彥的功夫的確是差得遠了,她倒並非自謙。 宋予揚收起斷刀。沈千惠上上下下打量他一番,“你就是宋予揚?一表人才呢,小妮子眼光不錯。你們的事我都知道了,品彥都告訴我了,她想讓我幫你們的忙呢。”沈千惠低頭一笑,說道,“她也是可笑,男女之事都不懂,談什麼男女之情。小孩子過家家麼?” “你會幫我們嗎?”宋予揚心中燃起希望。 沈千惠搖搖頭,“怎麼幫?這事得聽師父的,我說了不算。” “你師父會為難她嗎?”黑道行事心狠手辣,周品彥會不會因此受到懲罰?宋予揚的心揪了起來。 “什麼叫為難她?讓她看清你的真面目算不算?讓你知難而退算不算?” “我對品彥是真心的。” 沈千惠笑道:“我看見啦。你替品彥甩了那個盧雪梅一耳光嘛,打得好。那個女捕頭是叫盧雪梅,對吧?這件事你別管了,交給我好了。” “你要怎麼對付她?”宋予揚又替盧雪梅擔起心來。 “我們師門做事,一向恩怨分明,有恩報恩,有怨報怨。盧雪梅惹到我們頭上,算她倒霉。” 宋予揚說道:“捕頭捉賊,是份內的事。盧雪梅和周品彥,並無私人恩怨。” 沈千惠吃驚地望著宋予揚,“你替盧雪梅說話?” “不是。” “那你什麼意思?” “於情,我也恨盧雪梅傷害她。於理,你師父讓她做飛賊,非但不對,而且置她於危險的境地。”周品彥的師父才是罪魁禍首。 沈千惠更加驚訝了,“你倒是什麼話都敢說,膽子夠大的。” “求你師父放過品彥。” 沈千惠輕哼一聲,“只怕沒那麼容易。我走了,不跟你說了。” 宋予揚急忙叫道:“等等!沈姑娘!”沈千惠飄然遠去,一眨眼便消失在小巷深處。 周品彥竟然把他們的事告訴了她師姐,她這麼做,不知是對是錯,是福是禍。不過,這至少證明,周品彥對他也是真心一片。一股柔情湧上心頭,宋予揚的嘴角不自覺地上揚,胸中勇氣倍增。他堅信,只要彼此有心,不管經歷多少艱難險阻,他們總能在一起的。 徐一輝心中十分鬱悶。 宋予揚一巴掌搧得盧雪梅和他徹底決裂,盧雪梅第二天便離開了揚州,臨行前特意叫過徐一輝,對他說道:“宋予揚現在這個樣子,你不管管嗎?你就眼看著他墮落下去?我跟你說,這件事要是捅出去,可不是鬧著玩兒的,只怕你也脫不了干係。你最好勸他懸崖勒馬,為時未晚。我暫時不會報告錢大人,但也不會刻意替他隱瞞。該怎麼做,你自己琢磨。” 徐一輝何嘗不想宋予揚懸崖勒馬,他連撮合錢小蝶和宋予揚的心思都動過了。從沅江回京之後,他屢找機會讓二人碰面,還安排他們一起去豐澤辦案,可是毫無用處。宋予揚的心牢牢地攥在那個女飛賊手裡。在揚州的這些日子,宋予揚像跌進蜜罐里一般,常常莫名其妙地就傻笑起來,徐一輝全都看在眼裡。他只有感嘆,人與人之間的緣分真是奇妙,他沒辦法讓宋予揚不喜歡周品彥,就像他沒辦法讓錢小蝶喜歡上他徐一輝一樣。他怎麼管得了? 好在錢小蝶很快回來了,徐一輝心裡的一塊石頭總算落了地。 錢小蝶在門外跳下馬,把韁繩甩給老王頭,背了行囊,一路跑進驛館。 “三哥!三哥!” 第一個出來迎接她的是徐一輝。徐一輝伸手接過她的行囊,命驛館夥計去打水給她洗臉。錢小蝶頭髮高高挽起,露出光潔飽滿的額頭,她兩頰緋紅,大眼睛熠熠生輝,越發顯得英姿勃勃。 “吃過飯了嗎?” “沒呢。只顧著往回趕了,沒來得及吃。三哥呢?”宋予揚懶洋洋地走了出來,錢小蝶興奮地說,“三哥,你交給我的任務我都完成啦!” 錢小蝶昂著頭,滿心驕傲的樣子看得徐一輝心都軟了。她只是跑了個腿兒而已,卻好像立了大功回來似的。飯菜很快端上來,錢小蝶大口吃著,徐一輝坐在一旁看著她。她長大了,不再是那個纏著他讓他教她爬樹的小丫頭了,再也不會天一黑就死死拽著他的衣角,一害怕就往他身後躲。轉過年她就要嫁人,而他,也該徹底放下了。 宋予揚一副沒睡醒的樣子,問道:“山魈劍在誰手上,你查到了?” “你別慌啊,你等我從頭慢慢道來。”錢小蝶得意地說。 “從頭道來就不必了,你直接告訴我結果就行了。” 錢小蝶的眼神黯淡下來。徐一輝忙說:“小蝶你說吧,你頭一回獨當一面,我想聽聽你是怎麼辦事的。” 錢小蝶巴不得有人這麼說,重又興奮起來,她從領了任務離開揚州城說起,說到一路上如何無驚無險地到了京城。她生怕家裡人知道她獨自跑出來執行任務,到了京城後既沒回家,也沒去差房,而是找了家小客棧住下。 第二天錢小蝶興沖沖地跑去兵部辦事,她原以為這麼一件簡單小事,自然是手到擒來,一天半天就辦妥了。誰知兵部的人指給她一屋子的陳年卷宗,讓她自己去查。錢小蝶傻了眼,這麼多卷宗,光目錄就擱了滿滿一架子,找起來如大海撈針一般。老王不識字,只能幫她倒茶搬書,她坐在陰冷的屋子裡,一個人一頁一頁地翻了十幾本卷宗目錄,翻了三四天,眼都看花了,還吃了不少陳年老灰,也沒找出來。 宋予揚聽了,說道:“他們故意刁難你呢。你應該去找程伯,或者張捕頭,隨便誰出面,找到兵部管檔的人,馬上就能拿給你。” “不行啊,我要是找了程伯他們,我爹就知道我回來了。我爹一知道,我娘就知道了,我娘一知道,那可就大大地不妙了。”錢小蝶學著錢夫人的口氣說,“你怎麼能一個人到處亂跑?沒你師兄看著你怎麼行?出了事誰負責?” 徐一輝笑道:“你怎麼不去找兵部鄭主簿鄭鯤?他和我交情很好,這點兒小事他一句話就幫你辦妥了,根本不用你動手。” “鄭鯤是誰?我不認識呀。” “你見過的,你忘了?今年正月里我陪你逛廟會,在望江樓前碰到他,你還說他的眉毛長得像兩把小掃帚。” “我早忘了。”錢小蝶扮了個鬼臉,“不過我很走運,遇到了貴人,幫了我的大忙。” 錢小蝶遇到的貴人就是馮端。 那天她沮喪地從兵部出來,低著頭往客棧走,心想,只怕她這輩子都要耗在那間倒霉的檔案室里了。突然錢小蝶聽到有人叫“大小姐”,她抬起頭,茫然四顧,只見馮端從軟轎中走出,問她要去哪裡。看慣了兵部那幫人的冷臉,馮端的笑容顯得格外暖心,錢小蝶便將進京辦事卻進展不順,種種為難之處一股腦都告訴了馮端。 馮端認真地聽她說完,微笑道:“你別急,兵部尚書肖大人和我父王素有來往,兩位侍郎我也還算熟識,我來想想辦法。” 聽到此處,宋予揚笑道:“我們這案子都捅到兵部尚書那兒了?” 錢小蝶說:“這我就不知道了。反正第二天馮公子帶來一個人,說是兵部左侍郎解大人的親隨,還給了我一張解大人的手諭。那位親隨跟我一起去了兵部,兵部管檔的人呼呼啦啦全出來了,連手諭都沒看,不到半個時辰就找到了薛案的卷宗,還一個勁兒地問我,要不要幫我抄錄一份。” 錢小蝶從袋中拿出一張紙,說:“我翻看了整個卷宗,只抄了這一張。” 宋予揚接過紙,念道:“薛犯於某年得崑崙山精鐵一塊,遍尋良匠,剖之,其心幽碧,乃精鐵之華。鍛之成匕,頭尾長七寸,其鋒無匹,暗夜發幽幽綠光,遂以‘綠刃’名之,俗稱幽冥劍。餘下邊角廢料,鑄山魈、水魅二劍,一陰一陽、一剛一柔,為綠刃之佐使。” 徐一輝說:“幽冥劍?我聽說過。傳說此劍防主,大凶,福薄之人不堪用之。原來幽冥劍和山魈、水魅二劍還有這麼深的淵源。” 錢小蝶指著那頁紙說:“這一段是附在抄沒清單後面的。清單上只有山魈、水魅二劍,綠刃在十幾年前就失蹤了。不久之後山魈和水魅被官府變賣,水魅劍被望江樓當年的老闆娘高價競得,後來輾轉到了劍客王儉手上,這個大家都知道了。山魈劍被一個姓崔的財主買去了,我找到崔家,崔家老爺子說他當年購買此劍是受人所託,銀子也是別人給的。” “誰?”宋予揚問道。 “江升。” “江升是誰?” “現任刑部尚書、當年的兵部主簿江大人的管家。”錢小蝶說道,“而且,當年抄沒薛家江大人也參與了,我看抄沒清單後面有他的簽字。” 徐一輝說:“這麼說,山魈劍是在江府?” “對!”錢小蝶興奮得眼睛發亮,說道,“山魈劍在江府,水魅劍在林谷風手上丟了,江家四公子江岳和林谷風是多年好友,而綠刃是當年江大人抄薛家的時候不翼而飛的,是不是很湊巧?” 徐一輝說:“你懷疑林谷風監守自盜?” “對呀!山魈、水魅都是長劍,綠刃只是一把匕首,往袖子裡一揣,或者隨便藏在身上,很容易被帶走。假如當年綠刃是被江大人私藏起來的,然後他指使管家找人替他買下山魈劍,那麼他就差一把水魅劍了。我特意查了當年的記錄,水魅劍的價格被人抬得很高,足足是山魈劍的兩倍,我猜是因為這個原因江大人才沒買成的。” 徐一輝瞅瞅宋予揚,問道:“予揚,小蝶猜得對嗎?林谷風真是監守自盜?” 錢小蝶抗議道:“我不是猜的,我是推斷出來的!” 宋予揚來了興致,“來,錢神捕,說說你是怎麼推斷的。” “首先,這個案子不是飛賊乾的,因為飛賊輕功好,取劍不用踩瓷墩,輕輕一躍就夠到了。第二,這個案子不是來訪的客人幹的,因為劍放在槅子最高處,客人看不見,就算他無意之中得知上面放著一把劍,房間裡有好幾把椅子,槅子近旁桌子邊上就有一把,他隨手拖一把過來踩上去就行了,為什麼要費時間跑到窗邊搬下花盆再搬瓷墩?這太蹊蹺了。第三,這個案子也不是林家的僕婦家人們幹的,因為屋子裡有那麼多值錢的東西,金子、寶石都比寶劍容易變賣,也更容易帶出去,為什麼要偷一把劍?而且偷完東西為什麼不把瓷墩放回原位,再把花盆放上去,為什麼要留下瓷墩?排除了這些以後,這個案子只能是林谷風本人監守自盜了。” 徐一輝說道:“前面都對,後面是怎麼一步跳到監守自盜的?” 錢小蝶說道:“這個我也有推斷。首先,林家的狗沒有叫。第二,只有林谷風可以從容不迫地搬花盆、搬瓷墩、畫梅花,不怕被人撞見。第三,他故意畫一朵梅花,是為了嫁禍給梅花盜,他故意留下瓷墩,是為了讓人及時發現丟的是水魅劍。” 宋予揚豎起大拇指,“厲害!一輝你看到沒有,你一放手小蝶就立奇功,以前都是被你埋沒了。” 徐一輝點點頭說:“不錯。小蝶你長大了,能幹了。” 錢小蝶樂得心花怒放,臉上紅暈飛起,眼睛晶晶閃亮。 徐一輝說:“不過,你這些都是推斷,不是證據。林谷風要是死不承認,還真拿他沒辦法。他把劍隨便一藏,誰找得到?一天找不到劍,這案子一天就不算破。” 錢小蝶說:“我們可以當面和他對質,他還能抵賴不成?” “沒用,你沒證據,他就能當面抵賴。” “那怎麼辦啊?”錢小蝶發起愁來,她看著宋予揚,“三哥?你說呢?” 宋予揚思索道:“嗯,這個確實得好好想想。” 冬日夜長,林谷風昨夜害酒,直睡到日上三竿才慢吞吞地爬起來。天氣晴好,陽光燦爛,人的心情也跟著明快起來。 林谷風披了大氅,走出房門,丫鬟走來呈上一封信,白色的信封上墨筆寫著四個字:林松親啟。林谷風皺了皺眉頭,頗有些不悅。他周圍的朋友都稱他“谷風”,他自己也很滿意這個別號,風雅得緊。這人是誰,竟然直書他的名諱,真沒禮貌。 信封用火漆封著,林谷風拆開來,裡面只有一頁紙。林谷風展開信紙,臉色頓時變了。雪白的梨花箋上一朵鮮紅的五瓣梅花,筆法寫意,花瓣顏色內淺外深,中心梅蕊嫩黃。整朵梅花畫得栩栩如生,仿佛伸手就能摘下。 信上寫道:“山魈水魅乃幽冥佐使,凡品而已,無知之徒視為珍寶,我本不屑。奈何你四處散布謠諑,毀我清譽,只得勉力成全,無意竟得至寶,多謝多謝!” 林谷風的手簌簌地抖起來,“這封信是從哪裡拿來的?” 丫鬟慌忙答道:“回老爺,是在將雨樓。” “將雨樓哪裡?” “將雨樓三樓的書案上。” 林谷風急忙往將雨樓跑。樓上一切如常,林谷風站在三樓的窗口往下望,懷裡的信像烙鐵似的燙著他。停雲湖靜靜地躺在陽光下,一隻小船拴在湖邊涼亭上,船上兩隻木槳交叉疊放,看不出有絲毫異樣。 日影終於慢慢西斜,天漸漸地黑了,林谷風匆匆吃完晚飯,早早睡下。等到四周完全靜下來,林谷風悄悄地從床上爬起來,不敢點燈,摸著黑穿上衣服,一個人偷偷來到湖邊。 冬夜寂寂,天上雲薄星疏,寒月冷冷地懸在高空。林谷風來到湖邊涼亭上,解開纜繩,笨拙地爬上小船,小船劇烈地晃動了一陣,林谷風伏在船里不敢亂動,一會兒船穩了,他拿起船槳將船劃了出去。 靠近岸邊的湖面上結了一層薄薄的冰,小船艱難而行,一路發出咔嚓咔嚓破冰的聲音,林家的狗遠遠地吠了幾聲。林谷風提心弔膽地往前劃,終於來到湖心的假山邊上。他放下船槳,站起身來,手摳著假山崚嶒的石壁,推著小船滑進一個小山洞裡。山洞不到一人高,林谷風半彎著腰在山洞頂上摸索了一會兒,取出一隻長長的匣子放在船上,然後又照原樣退出山洞。 月影朦朧,林谷風坐在船上喘了口氣,打開匣子,揭去上面一層紅色的絨布,一道幽幽的暗光印綠了他的臉。他長吁一口氣,三柄劍都在,完好無損。“他媽的誰耍我?”林谷風低聲罵了一句,擦了擦額頭的汗,突然他覺得哪裡不對勁。 “林員外,你手裡拿的可是貴府丟失的水魅劍?” 林谷風驀地轉頭,岸邊涼亭上亮起火把,火把下站著的正是宋予揚和錢小蝶。林谷風心裡一慌,下意識地就要將匣子往背後藏,長木匣子撞在假山上,林谷風手拿不穩,匣子噗通一聲跌進水裡。 ☆、第25章 第二十五章 一冬無雪。艷陽天天高照,天空日日湛藍,日復一日的晴天,顯得頗有些單調。 展翾今日早歸。一踏進家門,便聽見琴聲叮咚,他在院中駐足細聽,是那首《洞庭秋月》,他最喜歡的曲子。 彈琴人明顯手生,斷斷續續,曲不成調,突然“鏗”地一聲,彈錯了一個音。展翾抬步來至東廂門外,舉手敲了敲門。琴聲驟停,許清如掀開厚厚的門帘,“展大哥,你回來了。”一張清麗出塵的臉,微含笑意。 “你在練琴?”展翾邁步進門。 許清如羞澀地笑笑,“沒有,我沒事胡亂彈著玩的。” 屋裡焚過香,淡淡的香氣似有若無,更加撩人。南窗下矮榻前擱著一張琴桌,桌上有琴。 展翾問道:“你今天沒出去逛逛?” “逛累了,這兩天都歇著呢。”許清如倒了一杯茶,放在展翾手邊。她來京已經快十天了,展翾整天忙得早出晚歸,沒功夫陪她,只得命管家好生跟著她,一路小心照顧。 展翾走到窗前,在矮榻上坐下,起手將許清如剛才彈錯的那一段重彈了一遍。許清如笑道:“我彈得亂七八糟的,展大哥見笑了。” 展翾站起身說道:“你再試試。”他端起茶喝了一口,茶香滿口,餘味綿綿。他對她的好感太足了,連她泡的茶都覺得特別香。 許清如一臉難為情,“不行啊,我彈得太差了。” 展翾笑道:“學琴三分教七分練,熟能生巧,誰都不是一開始就彈得很好的。” 許清如勉為其難地坐下,調勻氣息,從頭起彈。一開始彈得似模似樣,越彈手越生,彈到同樣的地方,一不小心又彈錯了。許清如抬眼望了望展翾,展翾眉毛微微一動,許清如手下立時打起了磕絆,一連錯了好幾個音。許清如將琴一推,羞澀地說:“我真的不行。” 展翾笑道:“你小時候的基本功打得很紮實,手指有力,手型、指法也很好,只是疏於練習,曲子不熟。不要灰心,多練練就好了。” “這一曲我最喜歡了,偏偏總彈不好。”許清如輕言軟語,淡淡說來,展翾心中卻微微一動。 展翾在她身邊坐下,起手示範了兩遍,然後再讓她試練。二人一段一段次第彈下去,時間不覺飛過,直到天色向晚,家人敲門請吃晚飯,琴課才算結束。 展翾親手寫了《洞庭秋月》的曲譜送給許清如。此後他只要有空,就會陪許清如練琴,偶爾點撥一二。許清如在京城逛煩了,也不怎麼出門,成天在展翾家裡練琴,曲子越彈越熟,展翾心裡也不知不覺滋生出一絲牽繫。白天公幹的時候,偶爾想起她斷續的琴聲,就會不自覺地微笑起來。 一轉眼許清如在展翾家裡已住了半月有餘。這一天早晨,許清如對展翾說,過兩天她堂兄就要來接她回去了。展翾心中頗有幾分失落,下午便特意告了假,陪她在京城四處逛逛。 二人在街上走了好長一段,展翾想找個茶館讓許清如休息一下,便轉到古玩街上。街邊店鋪里賣的都是些古董字畫,贗品多,真貨少,許清如興致不高,只到三四間字畫鋪子裡轉了轉,便出來了。 “看中什麼沒有?”展翾問道,他琢磨著買點什麼送給許清如。 “沒有,都是些凡常的……”許清如搖搖頭,突然她的聲音一頓,展翾順著她的目光看去,遠遠地兩匹馬並轡而來,馬上二人身姿挺拔,颯爽矯健。展翾認得,那是宋予揚和錢小蝶,六扇門裡最養眼的一對,兩個人站在一起,如同金童玉女一般。二人的馬上都拴著行李,在人來人往的大街上緩轡徐行,錢小蝶滔滔不絕地在說些什麼,宋予揚仰頭大笑。 “展大哥,我去這家看看。”許清如說著一轉身進了旁邊一家玉器店。 宋予揚也看到了他,催馬往這邊走來。 許清如從玉器店走了出來,手裡拿著一塊翠綠玫瑰玉佩,玉珮下面繫著一個墨綠絲線打就的同心結,下綴同色流蘇。“展大哥,這個玉佩送給你。這些日子給你添了不少麻煩。”展翾正要推辭,許清如已走到他身前,伸手便將玉珮系在他的腰帶上。許清如神情落落,眼中有絲絲愁緒,是離愁別緒麼?展翾一時竟有些恍惚。 宋予揚騎在馬上,隔著老遠就看見了展翾。展翾身邊的那位姑娘,一身深紫色軟緞衣裙,雪白狐皮坎肩,看著十分眼熟,難道是……周品彥?宋予揚定睛看去,可不就是周品彥。周品彥手裡拿著一塊玉佩,正溫柔地系在展翾的腰間。宋予揚心中驚疑不定,催馬上前。 “展都尉!”宋予揚和錢小蝶一前一後來至跟前,跳下馬來。周品彥臉上薄薄地施了粉黛,長發用紫色緞帶束起,看得出是用心打扮過的。 展翾含笑說道:“予揚!錢大小姐!你們這是才從揚州回來吧?辛苦辛苦!” 周品彥淡淡地一眼掃過宋予揚,一臉不認識他的模樣,只衝錢小蝶微笑點頭。宋予揚瞪著周品彥,她在搞什麼鬼名堂? 展翾回望了一眼許清如,說道:“我來介紹,這位是許清如許姑娘……” 宋予揚吃驚地瞪大了眼睛,許姑娘? 宋予揚越想越不是滋味,回家放下行李,便直奔展翾家。展翾不在家,家人說鮑大人突然有急事叫他去了,那位“許姑娘”也不在。宋予揚撲了個空,倍感失落,獨自慢慢地沿著窄巷往回走。天色漸漸暗下來,宋予揚心裡仿佛有一百個爪子,百般抓撓。 宋予揚特別留了意,周品彥親手給展翾系上的玉佩,和她最寶貝的那塊玉墜圖案是一樣的。玉墜是她娘留給她的唯一一件東西,含義特殊,她戴在脖子上從不離身。她送一塊一模一樣的玉佩給展翾,是什麼意思? 她怎麼會認得展翾?兩個人看樣子還很熟悉,很親密,他怎麼全不知情?周品彥還有多少事情是他不知道的?宋予揚頓住腳步,或者他該問自己,周品彥的事情他知道多少? 窄巷在前面轉了個彎,一個人影匆匆走來,是周品彥。她沒有穿夜行衣,還是下午那身衣裳,白狐坎肩翻出暗夾的黑色里子,團成一團拿在手上,深紫色的衣裙在暗夜裡也不顯眼。 宋予揚靠在牆上,陰沉著臉,叫道:“許姑娘——” 周品彥緊走兩步,嘴角不自覺地微微一笑,“你怎麼在這裡?” 宋予揚瞪著她,“你這是從哪兒來,要到哪兒去?你這麼著急幹什麼?” “我現在沒空跟你說話,過兩天我辦完事就去找你。”周品彥說著就要往前走。 宋予揚伸出長腿,蹬在對面牆上,攔住去路,“不行!有話現在說。” “你想知道什麼?”周品彥臉上的笑容消失了。 “你要辦的是什麼事?你為什麼要騙展翾?那個玉珮又是怎麼回事?你們倆的定情信物?” 周品彥臉上的怒容一掠而過,她強忍怒氣,說道:“我現在真沒時間跟你解釋,來不及了,你先讓我過去。” 宋予揚放下腿,身子一橫,攔在她前面,“展翾可不比宗正厚,由得你擺布。他輕功好,劍術強,頭腦清楚,他可沒有宗正厚那麼好騙。” 周品彥倏然變色,“你什麼意思?” “什麼意思你心裡明白!” 周品彥怒氣沖沖地問道:“你是不是覺得我一直都在騙你、擺布你?” 宋予揚冷笑道:“我怎麼知道?你太會做戲了,只怕連你自己都分不清什麼是真、什麼是假。” “那你全當是假的好了。讓開!” 宋予揚寸步不讓。周品彥一掌切向他的咽喉,宋予揚紋絲不動,周品彥的掌緣在距他咽喉半寸處硬生生停住。周品彥收了招式,急道:“你到底要怎樣?” “我說過了,你把事情交代清楚,我就放你過去。” “我的事你管不著!” 小巷裡傳來匆匆的腳步聲。“我宋予揚是管不著你的事,可是捕頭總管得著飛賊吧?” 周品彥一愣,回過味兒來,“哼!終於等到你這句話了。師姐說的對,我遲早會是這麼個下場!”她的聲音里有一絲哽咽,眼圈都紅了。腳步聲越來越近,宋予揚心一軟,側身讓出一條道。周品彥疾步奔出,三步兩步便消失在黑暗中。 “予揚,你怎麼在這裡?”來人正是展翾,他步履匆匆,肩上背著一個袋子。 宋予揚定了定神,說道:“我去你家找你,你不在。” “找我何事?” “沒什麼要緊事,找你下盤棋,隨便聊聊。” 展翾說:“對不住了,我明早四更天要陪鮑大人出趟城,今晚是不行了。等我回來吧,到時候我找你。” 展翾行色匆匆,宋予揚只得告辭而去。 走了兩步,展翾回身叫住宋予揚,“對了,既然碰見你了,剛好麻煩你幫我辦件事。”他拍拍肩頭的袋子,說,“這裡面是機密函件,鮑大人剛看完,囑我交還刑部。我現在回去封好,你明天一早來,勞煩你幫我送一趟。” 宋予揚點頭應允,展翾匆匆走了。 機密函件?宋予揚暗自琢磨,周品彥的目標該不會是這些機密函件吧?宋予揚的心情稍稍平復了一些。他剛才太急躁,未免出口傷人。雖然飛賊做事不擇手段,可周品彥有分寸的,她怎麼會是盧雪梅說的那種人?宋予揚回到家中,打開行李,行李里有他從揚州帶回來的兩幅畫。一幅《長河飲馬圖》,周品彥畫的,他喜歡得不得了,專門問她要了來。另一幅是周品彥畫的幾朵梅花的拓樣。宋予揚將兩幅畫掛在床頭,一睜眼就能看見的地方。 宋予揚心裡有事,一晚上沒睡踏實,第二天天還沒亮他就醒了。他惦記著那些機密函件,更惦記著周品彥,早早地來到了展翾家。 展翾剛剛出門。管家早已得了吩咐,請宋予揚進了門,提著燈籠引著他往書房走。天光微亮,院子裡十分安靜,院中一棵老樹,夏天的時候亭亭如蓋,此時樹葉已落盡,粗大的枝幹四面伸展。上房屋窗前燈光一閃,隱約聽到一聲輕響。 “許姑娘住在這兒麼?”宋予揚指著上房屋問道。 “那是我家少爺的臥房,許姑娘住在東廂。書房在那邊,宋爺這邊請。” 展翾不在家,誰會在他的臥室里?宋予揚稍一猶豫,沖管家做了個手勢,便朝上房屋走去。管家站在當地,錯愕地看著他,不明白他要幹什麼。 宋予揚走到房門口,側耳傾聽,裡面一點兒動靜都沒有,可能是他聽錯了。他遲疑了一下,伸手推開房門。 屋裡光線昏暗,右手邊一排衣櫃,衣櫃旁的桌子上一盞燈燭,燈燭已滅,燈芯上飄著一縷白煙。宋予揚心中疑竇叢生,他跨進一步,朝左邊門後看去。 門後大床上,紗帳半卷半落。周品彥擁被而坐,一頭秀髮披在肩上,她瞪大眼睛看著宋予揚,臉色煞白,竟是完全驚呆了。 宋予揚渾身的血液瞬間凝固,腦子裡一片空白,他倒退兩步出了屋子,關上屋門。管家提醒他,“宋爺,書房在這邊!”宋予揚充耳不聞,愣愣地走到院中。管家一溜煙跑去拿了袋子遞給他,宋予揚木然接了,走出了展家。 一直走出去三四條街,宋予揚才反應過來他走錯了方向,他這是在往家走,刑部大堂是在東邊。宋予揚調轉頭,走到刑部大堂,交付了函件,辦好了回執,然後走了出來。 宋予揚愣科科地站在大街上,街道一點一點地亮起來,來往的人漸漸增多。半晌,宋予揚才明白過來他要幹什麼,他轉身往展翾家走去。這一切究竟是怎麼回事,他一定要問個清楚明白。 周品彥已經離開了。 ☆、第25章(續) 宋予揚一整夜沒合眼。 他大睜著眼躺在床上,穿透黑暗看著牆上的兩幅畫。他還記得,他去找裱畫師把六幅梅花拓樣裱起來的時候,裱畫師看著他的眼神就像看個瘋子。 他不是瘋子,他是傻子。只有傻子才會一次又一次上同樣的當,被同一個人騙。 宋予揚從床上一躍而起,上去一把扯下兩幅畫。他坐在桌前,一點一點將兩幅畫撕成碎片。碎片堆在桌上,暗夜裡望去,堆成了一座小小的墳頭。宋予揚出去燒了個炭火盆拎進來,抓起桌上的碎紙片,一把一把扔進火盆里。 火舌貪婪地舔上紙片,火焰驟然升騰,很快便重新黯淡下去,灰燼由紅轉黑。那不是紙片,那是他的夢,和周品彥飲馬天涯的美夢,碎成片片,化作灰燼,四處飄散。 宋予揚呆坐桌前,心像被掏空了一樣,疲憊不堪。他拉開抽屜,抽屜里放著周品彥送他的那把摺扇。扇子是她在楓橋鎮猜謎贏的,普普通通的白扇,她在上面畫了兩枝牡丹,鄭重其事地送給他。宋予揚一直珍藏著,捨不得用。 宋予揚拿起扇子,火盆就在他腳邊,火焰一搖一搖地等待著,只要一瞬,就能抹掉過往,不留痕跡。“這把扇子一點賊味兒都沒有。”她的臉上笑笑的,眼睛裡閃著頑皮的神情。宋予揚心裡一陣刺痛,猶豫片刻,抬手將扇子扔了出去。扇子啪地一聲撞到對面牆上,再跌到地上。 宋予揚躺回床上,滿腔的憤懣全化作傷心難過。他的一顆心,如同被油煎被湯煮,痛得都麻木了。 老天哪管人愁悶,第二天依然晴空萬里,天藍得沒心沒肺。宋予揚身心俱疲地走出家門,小風呼呼地吹過,從裡到外將人冰透,他昏脹的頭腦稍稍清醒了一些。 剛轉過街角,只見周品彥獨自站在路邊。她披著厚厚的披風,帽兜戴在頭上,腳邊放著行囊。 宋予揚瞥她一眼,冷冷地說:“你來幹什麼?”她的臉頰、鼻尖凍得通紅,也不知在這裡站了多久。 周品彥聲音輕顫,不知是因為寒冷,還是因為心虛。“我是來向你道別的。”她停了一下,仿佛在等著宋予揚回應。宋予揚不答腔,也不看她。“我們要好長時間不能見面了……你還記得我在洛陽的住處嗎?明年今日,你去那裡找我……好麼?”周品彥越說越沒了底氣,越說聲音越低。 宋予揚漠然說道:“我不一定有空。” 一陣沉默。周品彥低聲說道:“不是你想的那樣。” 宋予揚轉頭狠狠地盯著她,“那是怎樣?” 周品彥的眼神瑟縮了一下,不說話。 “你不能告訴我,對吧?”宋予揚轉過頭去,他早料到了。“我不想再去猜了,你的心思,我猜也猜不透。” “真的不是那樣。” 宋予揚目光看向遠方,“是不是都不重要。我想過了,你說的對,我們各有各的道,非要在一起,彼此都是煎熬。你做的事,做事的手段,我都不能接受。而我,也只會給你帶來危險。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你忘了我吧,我也會忘了你,就當我們從來沒有認識過。” 宋予揚徑直朝前走去,一眼都不看周品彥,生怕看了一眼,他的決心就會動搖。那些痛苦煎熬的滋味,他這輩子都不想再嘗了。 “宋予揚!”周品彥在他身後急切地叫道。 宋予揚頓住腳步。只聽她低聲說道:“宋予揚,我不會負你的。只要你……”她的聲音低了下去,低到他完全聽不見。 宋予揚呆立片刻,轉過身來。周品彥已經走遠了,單薄的身影獨行蒼茫天地之間,顯得格外無助。 宋予揚的淚水衝上了眼眶。 沉香閣守衛孫成跑到差房報案的時候,張德昌剛給捕快們分派完當天的任務,大家聚在院子裡還沒散呢,一聽說沉香閣進了賊,頓時響起一片議論聲。 “又有飛賊去沉香閣送死了?這都第幾個了?” “沒多少,也就三四個膽兒大的吧。” “沉香閣號稱飛賊的墳場,死在沉香閣是飛賊一生最大的榮譽!” 一片鬨笑聲。 孫成在一片起鬨聲中提高嗓門叫道:“嚴主管已經飛報錢大人了,命我速來請一位捕頭去閣子裡看看!” 程浩坐在廊下,袖著手曬太陽,聞言眯著眼睛,慢條斯理地說:“看什麼看?沉香閣里的賊就那幾種死法,每種都慘不忍睹,還能看出啥花樣兒來?我不愛看慘死的屍首,血乎淋拉的。德昌,你帶人去吧。” 孫成急道:“沒有屍首,也沒有死人,沉香閣的暗道機關給人破了!” “啊?”程浩睜大眼睛,站了起來,“什麼?沉香閣的機關給人破了?真的假的?” “千真萬確!” “丟了什麼?” “丟了兩幅畫。” “什麼畫?” “商山早行圖!” 張德昌和程浩對視一眼,轉頭便找小趙:“小趙,小趙!宋予揚人呢?” 小趙機靈地從人群里躥將出來,“不知道,今早沒見他。我這就去找!” 小趙在江邊找到了宋予揚。 這個地方周品彥和他曾經來過。那時正當清和初夏,白日初長,周品彥塗黃了臉,貼了小鬍子,拎著一大箱東西,大老遠跑來請他喝茶。那時兩人就坐在江邊這塊大石頭上,絮絮而談,薰風拂面,吹得人心神俱暢。那時的周品彥,眼波流轉,淺笑薄嗔,讓人忍不住想要親近。那時有多甜,此時就有多痛。 小趙老遠看到了宋予揚,興奮得像過年一樣,邊跑邊叫:“三爺,我到處找你,你怎麼一個人跑到江邊吃風?出大事啦!”他是看熱鬧的不嫌事大,事越大越刺激。 宋予揚扭頭瞅他一眼,不吱聲。 “沉香閣的機關被飛賊破了,丟了兩幅畫,就是程伯說過的大名鼎鼎的《商山早行圖》!張捕頭叫你去沉香閣破案子,立等著呢。” 宋予揚不由得站起身來,原來她的目標是沉香閣的《商山早行圖》! 宋予揚騎上馬,跟在張德昌後面往沉香閣走。孫成一路走一路介紹沉香閣的三道機關,說是一道比一道兇險,道道要人命。第一道機關觸發,亂箭齊發被射成刺蝟;第二道機關觸發,鐵碾子滾下來被碾成肉餅;第三道機關觸發,巨石掉落變成肉醬。 “這麼厲害,怎麼失的竊?”張德昌問道。 孫成說道:“機關是厲害,可是一道都沒被觸動。三道機關全都失靈了!以前有過一道機關卡住失靈的,三道一起失靈,這還是頭一回。” “哦?這就有意思了。”張德昌回頭望望宋予揚。 宋予揚心裡琢磨的是另一件事。沉香閣是昨天晚上失竊的,周品彥昨天上午離開展翾家,晚上去沉香閣,得手之後她並未立刻離京,而是一大早趕在案發之前來與他道別。她冒著極大危險來跟他解釋,難道…… 身後一匹快馬追上來,“張捕頭!宋捕頭!等一等!”張德昌勒住馬,回頭一看,是捕快張帆。 張帆趕到近前,大聲說道:“傳錢大人令!‘沉香閣案宋予揚不得插手,速速調回,另有任用!’” 幾雙眼睛刷地看向宋予揚。宋予揚點點頭,“明白!”他撥轉馬頭便往回走。 張德昌撓了撓頭,小聲嘀咕道:“陣前撤將,這可要了命了。”沉香閣的烏木包銅大門都在眼前了,這個節骨眼兒上調走宋予揚,這個案子還怎麼破? “這個,這個……”小趙看看宋予揚的背影,再看看張德昌。錢大人光說了不讓宋予揚插手沉香閣案,可沒說讓不讓他趙得勝插手,這可咋辦?他要是跟著宋捕頭走了,張捕頭會不會不高興?可他要是不走,也太對不起宋予揚了。宋予揚一向對他不薄,老請他吃肉,做人要講義氣,這個時候他應該與宋予揚共進退,寧可得罪張德昌,也不能辜負宋予揚。小趙把心一橫,打馬便追了出去。 ☆、第26章 第二十六章 福無雙至,禍不單行。所謂“另有任用”,就是派宋予揚去後頭看庫。 六扇門的“庫”有兩個。存放卷宗的文檔室,俗稱“文庫”,放置刀箭的兵器室,俗稱“武庫”。兩庫設在差房後一個狹長的院落里,和差房隔著一堵牆,有門相通。 坐南朝北的一排長屋子是文庫。東面一個大套間,裡間是武庫,外間是管庫人日常坐班的地方。小趙一臉嫌棄地跟在宋予揚身後,進了外間屋。屋子裡爐火生得比前頭差房還要旺,爐子上燉著一大鍋肉湯,爐邊烘著一圈山芋,香噴噴的,小趙連咽兩口口水。 屋裡十幾個人見宋予揚進來,紛紛起身相迎。為首的老陶是個資深老捕快,在後頭庫里幹了二十多年。上一任孫捕頭因病告退之後,主管一職便一直空缺。一則沒有捕頭願意幹這行,二則老陶為人踏實勤謹,從他暫時代理管事以來,兩庫運轉正常,並無紕漏。新派主管一事便因此耽擱下來,一耽擱就是九年。 宋予揚是九年來首個被派來管庫的捕頭。 前頭差房的素來瞧不起後頭看庫的。小趙瞅著這一屋子的老弱病殘,心底愈發替宋予揚憋屈。他到現在都沒打聽出宋予揚究竟犯了什麼事,得罪了哪位權貴,要被貶到這個地方來。宋予揚是誰?六扇門最年輕最聰明的捕頭,少年得意,素來心高氣傲,人稱風流神捕。宋予揚是專破疑難案子的人,是做大事的人,是他小趙最欣賞最喜歡的人,如今卻被貶到這裡和一群窩囊廢一起燉肉湯烤山芋?不公平啊!真是太不公平了! 小趙抽了抽鼻子,不過那鍋肉湯聞著還真香。 老陶帶著宋予揚先去文庫。為防火患,文庫里一年四季不許點燈生火。屋子又高又大,陰冷陰冷的,三伏天呆在裡面都得多加一件衣裳。夏天最熱的那幾天,前頭差房裡有不少人溜過來避暑。時下正值寒冬季節,文庫里冷得如同冰窖一樣,除了一排排架子,就是一個個柜子,一個喘氣兒的東西都沒有,加上屋裡光線不足,更顯得陰氣森森。 老陶是個慢性子,講話不分主次,想起什麼講什麼,囉里八嗦。小趙跟在後頭,只顧著篩糠了,一句都沒聽進去,宋予揚也冷得直跺腳。到後來老陶自己都受不了了,連打一串噴嚏,終於剪短截說,兩句話結束了講解。剩下半個庫也不看了,直接去看武庫。武庫同樣單調乏味,一排一排兵器,也沒啥看頭。又去西邊的雜物間打了個轉,就算齊活兒。 老陶拿出厚厚幾個簿子交給宋予揚。宋予揚不收,說一切還按以前的老規矩辦,然後轉身出門回家。 小趙緊走幾步跟上宋予揚。宋予揚說:“你不用老跟著我。我跟張捕頭說過了,以後你就跟著他。” 這話宋予揚跟他說過一遍,可是小趙心裡捨不得。他一進六扇門就跟著宋予揚,宋予揚為人風趣,又沒架子,跟著他四處破案,不僅輕鬆愉快,還特有面子,以後就沒有這樣的好日子咯。“為什麼呀?”小趙哭喪著臉問道。 “你還小,跟著張捕頭能學點東西,跟我到後頭只能搬搬兵器,搬幾年,人都廢了。” “那你呢?你到後頭不也只能搬搬兵器麼,搬幾年,人不也廢了嗎?” 宋予揚瞅他一眼,“現在我說話你都不聽了?” “聽!聽!聽!我聽我聽!”小趙一連聲地說道。宋予揚現在已經夠倒霉了,可不能讓他覺得連他小趙都敢造反了。“你以後有事,隨時吩咐,我保證隨叫隨到。” 徐一輝在他們常去的那家小飯館裡找到了宋予揚。 天色尚早,宋予揚無事可做,無處可去,已經在這裡坐了半天了。桌上菜已涼透,宋予揚面前有半杯酒,瓶里的酒卻還剩大半。 徐一輝先倒了杯酒喝了,然後命小二去熱菜燙酒。“你居然自己喝起酒來了,稀奇。”宋予揚不愛喝酒,酒量也不行,平時徐一輝勸他酒,他只勉強喝個三兩杯。上了酒桌,屬於能不喝就不喝,能少喝絕不多喝的那種人。 宋予揚低著頭,悶聲不響。 徐一輝問道:“你去後頭了?”宋予揚去後頭看庫是這幾天六扇門的大新聞,差房裡議論紛紛,各種猜測爭相出爐,有驚奇的,有惋惜的,有打抱不平的,當然也少不了幸災樂禍的。 宋予揚苦笑一下,問道:“是盧雪梅告的密吧。” “不是她。” “不是她是誰?還有誰會知道?” “是我。”徐一輝又喝了一杯,“是我告訴總捕頭的。” “你?”宋予揚吃驚地望著徐一輝。他還以為是盧雪梅向錢大人告發了他私通女飛賊的事,所以他才被調去看庫,以示薄懲,沒想到告密的人竟是徐一輝? 徐一輝說道:“與其等別人在總捕頭面前添油加醋,亂說一通,還不如我先老實交代了。我本來是想讓你迴避沉香閣的案子,免得又鬧得像夜明珠案一樣,‘縱賊跳脫,故意弄成懸案’。日後翻出來,都是禍根。沒想到總捕頭會直接調你去看庫。” 宋予揚無言以對。他為了周品彥徇私枉法的事做了可不止夜明珠案一件,要是讓錢大人知道了,他可就不止看庫了,他得進大牢。 徐一輝問道:“沉香閣的案子,是周姑娘的手筆吧?” “應該是。” 徐一輝笑道:“看不出啊,周姑娘本事還挺大。沉香閣屹立八十餘年,這還是頭一次被人破了全部機關。她是怎麼做到的?” 周品彥為了完成任務做了些什麼,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我和她已經分道揚鑣,再無瓜葛,以後你別在我面前提起她。”她的一切從此和他無關 “為什麼?”徐一輝驚訝萬分。半個多月前他們倆還如膠似漆,好得蜜裡調油呢,怎麼說分就分了? “不為什麼。”宋予揚黑著臉,一句都不想多說。“你再別問了,心煩。” 徐一輝點點頭,“也好,你和她不是一條道上的人,早斷早好。”宋予揚不用去亡命天涯了,徐一輝心裡一陣輕鬆。 宋予揚端起酒杯,一口灌下。 “別喝太急,容易醉。”徐一輝給宋予揚倒上酒,勸道,“大丈夫何患無妻?天底下有的是好姑娘願意嫁給你宋予揚,愁什麼。” 宋予揚心情奇劣,“你還是多操心你自己吧,否則你這輩子都娶不到錢小蝶了。” 徐一輝一點兒都不惱,笑道:“我這些天是在琢磨這事。天下事哪能盡如人意,何必自尋煩惱?等小蝶嫁人了,我就去找個媒人,張羅張羅我自己的事。” “你還真想得開。” “想不開又怎樣?哭哭啼啼的,就能如願了?又不是三歲的孩子。”徐一輝拍拍宋予揚的肩,“你先在後頭忍耐一段時間,等我找機會跟總捕頭說說,想辦法把你調回來。” 老陶緊趕著在對面雜物間騰出一塊地方來,庫里的十幾個人一起動手,搬到了雜物間裡,把武庫外間騰出來給宋予揚專用。宋予揚起初頗有些過意不去。這裡地方挺大,多他一個人而已,哪至於容不下,大家在一處不就得了?後來才發現,他們不是嫌擠,而是嫌有他在,行事不方便,不想和他這個新上司擠在一處,乾脆敬而遠之。宋予揚近來心情不好,本也懶得與人交道,一人獨處,正好躲個清淨。 前頭差房裡和宋予揚素來交厚的都來看過他,交不厚的出於好奇也陸續來過,一看這寬敞暖和的屋子,大家總算在麻子臉上找到塊平地了,紛紛表示羨慕,都說看庫差優事閒,好得不得了。只有心直口快的錢小蝶說了句,“屋子再大,哪有外面的天地大,整天呆在這裡,悶都悶死了。”徐一輝跟錢小蝶說,庫里缺人,總捕頭派宋予揚來是有意鍛鍊他,錢小蝶便信了。 宋予揚真快悶死了。以前一天有好幾件事,現在幾天都沒有一件事。頭幾天還常有前頭的人來看他,過了幾天,連小趙都不來了。大家都有事,小趙也忙得腳不沾地,連香噴噴的肉湯都顧不上喝。 庫里的人對宋予揚遠是遠著,敬還是敬的,每天中午老陶都給他送一大碗肉湯過來,宋予揚得知肉骨頭是大夥湊份子買的,便給了老陶一塊銀子。 “哪裡用得了這麼多?”老陶手捧銀子,憨憨地笑著。 “你拿去用,多的就當給大夥加塊肉。”從此宋予揚的碗裡就比別人多兩塊肉。 除了喝肉湯,別無他事。宋予揚在外面跑慣了,困在屋裡煩悶不已,來回踱步,從外屋踱到裡間,再從裡間踱回外屋,再踱到裡間。老陶是個細緻人,兩庫被他打理得井井有條。刀架上一排排嶄新的腰刀,□□、長弓、弓箭、弓囊……一樣一樣擺放得整整齊齊。 宋予揚從刀架上拿了一把刀,抽出來,寒光閃閃。六扇門的刀雖不能削鐵如泥,也是好鋼打就。宋予揚刷刷揮了幾下,突然來了興致,索性走到後院,脫了外衣,認認真真地練起刀來。這一練就是半天,宋予揚出了一身透汗,渾身筋骨舒暢,回到家舒舒服服地洗了個熱水澡,倒頭就睡著了。自從和周品彥分手之後,他還是頭一次睡得這麼香。 從此宋予揚便每天在後頭練習拳腳刀法,晚上回家也不讓自己閒著。家裡的東西重新整理過一遍,每件衣服都疊得齊齊整整,連銅鍋底都被他擦得甑明瓦亮。收拾得家裡東西齊整,纖塵不染。只除了一小片地。那片地上靜靜地躺著周品彥送他的摺扇,上面落了一層灰,每次擦地宋予揚都視而不見,輕輕繞過。仿佛日積月累,灰塵就能將扇子漸漸吞沒似的。 ☆、第26章(續) 程浩過來看望他的時候,宋予揚正在後頭練刀。程浩背著手看了一會兒,點頭讚許道:“順境不驕,逆境不餒,好!” “程伯!”宋予揚住了刀,擦擦汗,彎腰撿起外衣。 程浩說:“你練你的,我沒啥事,隨便走走看看。” 宋予揚披上衣服,說:“我也是閒著沒事,隨便練練。” “我聽說江大人的四公子在招攬你,讓你過去?” “是。”那天宋予揚在大街上碰到了江岳。江岳叫住他,跳下馬,滿面春風地詢問他的近況,然後又舊話重提,問他願不願意過來跟著他。宋予揚正在想理由出言拒絕,江岳說道:“你考慮考慮,別急著回答,我也不急。你想好了隨時告訴我。”當時小趙也在,這一定是小趙多嘴,四處亂說,傳到了程浩的耳朵里。 “你有什麼打算?” 宋予揚搖頭說道:“伺候人的活兒,我干不來。” 程浩嗬嗬笑道:“好小子!人走背運,傲氣沒丟,不錯。” 老陶走過來,交給程浩一封卷宗。程浩看了一眼封皮,直接遞給宋予揚。“你看看這個。”宋予揚接過,封面上寫著“奇案錄卷一”幾個字。“這是當年錢大人看庫的時候,帶人編纂的。一共十二卷,收在文庫里,久已無人問津了。” “錢大人也看過庫?” “是啊,他可沒你順。幹了七年多捕快才提捕頭,剛提了捕頭,就被派來看了三年庫。他花了兩年多時間整理過往卷宗,為此還專門招了個老秀才進來,編了這一套《奇案錄》。我今天突然想起,叫老陶找出來給你看看。你別小瞧這個庫,庫里好些寶貝呢,得空了不防翻上一翻。”程浩說完,擺擺手,怡怡然走了。 宋予揚把《奇案錄》帶回家,打算晚上看。這一看便上了癮,熬夜看完,第二天叫老陶把餘下十一卷都找出來,廢寢忘食,一氣讀完,意猶未盡,又把裡面每個案子的卷宗調出來細細參詳。他上午翻閱卷宗,下午練習刀法,日子頓時充實起來。 越精彩的東西越不經看,很快十二卷《奇案錄》連同相關卷宗全都看完。宋予揚心痒痒的,披了厚披風,跑去文庫自己翻尋舊卷。 文庫里不許點燈,幾扇窗戶雖然夠大,但是屋子橫寬,陽光照不透,天光稍稍一暗,裡面就昏昏然,找起東西頗費眼力。宋予揚琢磨了一個晚上,想出一個辦法。他命老陶找來兩面大銅鏡,帶著幾個人在文庫里搗鼓了一天。將銅鏡放在窗邊,利用銅鏡反射陽光,增加亮度,試驗了幾回,確實有效。 宋予揚量了尺寸,畫了圖樣,去鐵匠鋪定做了鏡架,又命老陶買了十幾面大銅鏡,每扇窗邊配兩個。裝銅鏡那天,全庫的人都跑來看。銅鏡固定在鏡架上,鏡架可以隨陽光照射的方向調節角度。裝上銅鏡,調好角度,文庫里頓時亮堂了許多。大家紛紛讚嘆,老陶高興得合不攏嘴,連說“這個法子好,這個法子好。” 這一下宋予揚找東西方便多了。只可惜他翻閱了幾十卷卷宗,都沒找到複雜有趣的案子,除了收錄進《奇案錄》里的,剩下的大多單調直白,沒啥趣味。 宋予揚捨不得就此丟開,心想:“程伯說文庫里有寶貝,不如再找找看,說不定能找到稀罕東西呢。”宋予揚往文庫緊裡邊走。這裡光線尤為昏暗,他把銅鏡的光調過來。最裡邊有一個石櫃,嵌在牆裡,文庫里都是木架、木櫃,只有這一個石櫃,石櫃門上纏著粗鐵鏈,大鎖頭鎖著。 宋予揚好奇心起,叫來老陶,命他打開石櫃。“這裡面裝的是什麼?” “都是些陳年卷宗,擱在裡頭有上十年了,沒人動過。” “這些卷宗有什麼特殊嗎?為什麼要裝在石櫃裡?” “也沒什麼特殊。時間太久,裡面有啥,都沒人記得了。” 老陶找到鑰匙,打開石櫃門,從上到下五層隔板,橫放著一袋一袋的卷宗。宋予揚抽出一袋,打開細看,年代久遠,紙面已經泛黃,宋予揚對著銅鏡的反光翻了翻,的確是普通的案子。宋予揚隨手又抽了幾卷,一一看了,都沒什麼特別。 這些普通的卷宗為什麼要鎖在石櫃裡? 宋予揚命老陶搬來墊腳凳,踩上去,抽取擱在最上面的卷宗。“這是什麼?”撥開成摞的卷宗,後頭有一個綠色錦匣,匣子上一把銀色的鎖頭。 宋予揚拿了錦匣,從凳子上跳下來。老陶瞅了一眼,“哦,這個,這是沉香閣的機關圖。” 沉香閣的機關圖?宋予揚心裡一緊。原來沉香閣還有個機關圖,原來沉香閣的機關圖就藏在這裡。看來柜子里那些普通卷宗是為了掩藏這個錦匣才故意放進去的。 “打開看看。”宋予揚說道。 老陶說:“鑰匙不在我這兒。” “鑰匙在哪兒?” “這個我也不知道,錢大人手上應該有吧。” “你沒有鑰匙,是如何得知錦匣里裝的是沉香閣的機關圖的?” 老陶說:“今年夏天錢大人問我要沉香閣的機關圖,我查遍了文庫所有目錄,都沒查到。後來還是劉旺提醒我,讓我打開石櫃瞧瞧。我翻遍石櫃,找到了這個錦匣,拿去給錢大人。錢大人沒說什麼,也沒打開,又讓我拿回去,吩咐我依舊收好。所以我猜這裡面應該就是錢大人要的機關圖了。” “錢大人要沉香閣的機關圖做什麼?” “他沒說,我也沒敢問。” 宋予揚心情起伏。周品彥一定來過這裡,就站在他此時站著的地方,她眼前看到的就是他此時眼裡的景象。宋予揚蹲下身上,仔細查看地面,突然他指著地上一處說:“老陶,你看這是什麼?” 老陶伏低身子,臉湊上地面,用手摸了摸,再用指甲颳了刮,“蠟……蠟油?” “我記得我來這裡的第一天你就說過,文庫里不許點燈生火,是吧?” 老陶急紅了臉,“我保證沒有在這裡點燈生火,不只是我,我保證庫里的人都沒……” 宋予揚伸手制止他,“我知道不是你們。”他起身走到窗戶邊,把錦盒放在窗台上,從袋中取出一把細細的鑰匙,插進鎖芯里,捅了幾下,鎖開了。 老陶一臉欽佩地望著他。這個本事是周品彥親手教他的,工具也是她給的,幸好他沒丟。 錦匣裡面是一個薄木皮做的小扁盒子,看上去非常脆弱,稍一使勁就能捏碎。宋予揚小心地把盒子取出來,盒子上十字交叉貼著兩道封條,上書“丁卯年元月”,下面一個鮮紅的篆字印章,“錢彪之印”。丁卯年,那是九年前了,那時錢彪剛剛接任總捕頭。 宋予揚伸手去撕封條。 “宋捕頭!”老陶叫道,“這是錢大人的印,他親手封的,不能毀啊。” 宋予揚指著封條,說:“你看這個印章,九年前放到現在顏色不會這麼鮮艷。這個盒子被人打開過了,封條是偽造的。” “啊?” “沉香閣機關已破,這個圖已經作廢了。”宋予揚輕輕撕開封條,盒蓋翹起,裡面是一塊泛黃的細絹。宋予揚小心地取出細絹,在窗台上鋪開,細絹之上墨線縱橫交錯,硃筆在關鍵處做出標註,抬頭兩個粗筆隸字,“閣圖”。 這是半幅圖,沉香閣機關圖的右半幅。 宋予揚又開始失眠了。 這些日子他閉目塞聽,有關沉香閣的一切,他一概不聽,一概不想,可還是有一星半句漏進他的耳朵里。大家議論的,無非是沉香閣如何兇險,第三道機關觸發了一半,巨石懸在半空,被生生停住了……周品彥以前說過,做飛賊是件很危險的事,說不定哪天她就死了。親眼看見沉香閣錯綜複雜的半幅地圖,宋予揚才深切體會到她這一行究竟有多兇險。這麼長時間沒有她的音信,不知她可還安好? 壓抑已久的思念排山倒海般襲來,宋予揚輾轉反側不能入眠。他起身走到牆邊,彎腰撿起那把摺扇,拂去上面的灰塵,在手心裡攥了好一會兒,才重又放回抽屜里。 到底是怎麼回事,他一定要查個清楚。 ☆、第27章 錢府後園宋予揚還是頭一次來。 這個園子沒什麼特別之處,假山,小池,一些花花草草,幾棵粗壯的古槐,鞦韆架,八角涼亭……一個園子該有的它都有,和林谷風家的園子比起來,缺了一些韻致。亭子邊上有一大片空地,是練武的好地方。宋予揚坐在亭子裡,看徐一輝指點錢小蝶練功。 徐一輝一臉嚴肅,給錢小蝶講解怎樣出拳、如何用力、何時轉身。這個招式錢小蝶練了幾十遍了,卻總是不到位。徐一輝手把手地教,一遍又一遍,一絲不苟,不厭其煩。錢小蝶練疲了,精神不集中,時不時抽空往宋予揚這邊偷瞄兩眼。 徐一輝說道:“你來打我,我再給你示範一次,你看好了。” 錢小蝶草草扎個馬步,攢起力氣一拳打來。拳頭未到,徐一輝已半步上前,將她手肘一卷,輕輕一推。錢小蝶立足不穩,噔噔噔後退幾步,噗地坐倒在地。 徐一輝說:“看明白了?要不要再來一次?” 宋予揚在一旁大搖其頭,他實在看不下去了,叫道:“一輝!一輝!你過來一下,我有要緊的話跟你說。” 徐一輝沖錢小蝶說:“還有,你剛才這一拳,出拳的時候下盤沒扎穩,所以我輕輕一推你就倒了。你再琢磨琢磨,多練幾次。”他邁步往這邊走來,“叫我什麼事?” 宋予揚看了一眼錢小蝶,錢小蝶從地上爬起來,正比比劃劃地自個兒練習呢。宋予揚摟著徐一輝的肩膀,背轉身將他帶離幾步,低聲說道:“你這麼教不行,大錯特錯!難怪你教了小蝶半年多,一點兒進展都沒有。” “怎麼沒進展?小蝶的功夫進步多了。” 宋予揚說:“我是說你和她的關係沒進展,功夫進步有什麼用。你看你,也不知道笑一笑,板著個臉,像個討債的,還動不動就把人推一跤,怎麼能討姑娘喜歡?你就算把她教成一流高手,她不喜歡你,最後還不是要嫁給別人?” “怎麼沒用?她練好功夫,以後嫁了人,誰也不敢欺負她。” 宋予揚笑道:“你努把力,娶了她,不也沒人敢欺負她?我跟你說……”他摟著徐一輝又往前走了兩步,低聲說道,“你可以借教她練功之機,趁機示好。首先你別板著個臉,教的時候,沖她多笑一笑……算了,現教你你也學不會。你乾脆直接一點兒,明明白白地告訴她,你喜歡她,想娶她,行就行,不行拉倒。你把話憋在肚子裡,什麼都不說,等她嫁人了,你肯定要後悔一輩子。” “不用你管!” “你看你,臉皮薄得像個怕羞的大姑娘。你不好意思開口,我來替你說。”宋予揚回頭叫道,“錢女俠,我跟你說件事……” 徐一輝一把扯住宋予揚,低聲說道:“你敢?別瞎鬧!” “什麼事?”錢小蝶停了手,看向這邊,高聲問道。 宋予揚甩開徐一輝,向錢小蝶走去,“你師兄……” 徐一輝急眼了,上前一把抓住宋予揚的手腕,反手往外一壓。宋予揚右肩一沉,轉身揮拳打向徐一輝。徐一輝鬆了手,將宋予揚的手肘一卷,向外一推。宋予揚後退一步,弓步立定,緊接著上前半步,抬腿橫掃徐一輝的腳踝。徐一輝往旁邊一跳,躲開了。 “好棒!”錢小蝶拍手贊道。徐一輝使的,正是他剛才教她的那一招,他們二人這一來一往,她總算看明白了。 “好!”身後一個渾厚的聲音叫道。 “爹!”錢小蝶叫道。錢彪不知什麼時候來了,徐一輝和宋予揚住了手,上前行禮,錢彪看看他倆,點點頭,然後問錢小蝶:“小蝶,你的功夫練得怎麼樣了?” “進步很大呢。”錢小蝶回答得乾脆響亮,毫不含糊。 錢彪說:“進步大不大你說了不算,要問你師兄。” “進步很大就是我師兄給的評語,對不對師兄?”錢小蝶看著徐一輝說道。 徐一輝只笑,不說話。 錢彪笑道:“每次都進步很大,什麼時候你的功夫才能趕上他倆呢?”錢彪指指徐宋二人。 錢小蝶說:“快了快了,再等個五六十年吧。到時候我們仨都七老八十了,路都走不動了,功夫自然就一樣高強啦。”她說完沖徐一輝扮個鬼臉。 錢彪哈哈大笑,宋予揚也被逗樂了。“武功不行,貧嘴的功夫倒不弱。一輝,你和小蝶接著練吧,不打擾你們了。予揚,我們去那邊走走。” 宋予揚跟在錢彪身後,從後園慢慢踱至前邊。 錢彪問道:“我派你去管庫,你已經走馬上任了?” “是。” “感覺怎麼樣?” “還行。”宋予揚不情不願地說。這已經是對他最輕的懲罰了,再不情願,他也不能抱怨。 錢彪扭頭瞅了他一眼,“不要小瞧管庫這件事,沒了後頭兩庫,前頭一天也運轉不下去。我聽說你給文庫裝了銅鏡,解決了多年的大問題。這就對了,你腦筋好使,多發揮發揮你的長項。還有一件,以前沒有管庫捕頭,每月餉銀髮放一直是老程和德昌二人兼著,我跟他倆說了,從下月起,這件事也交給你。管錢是件大事,一點兒都錯不得,你要多多上心,別出紕漏。” “是。”宋予揚心裡憋著一口氣。聽錢彪的意思,竟是打算讓他一直管下去了,難道他也要管上三年?三年,漫長又無所事事的日子,想想都會悶死,他怎麼熬得下去。 “年輕人多歷練歷練,沒有壞處。” “是。”宋予揚等了片刻,錢彪沒說話,大概是交代完了。宋予揚從袋中取出那個綠色錦盒,雙手捧上,說道,“大人,我在文庫里找到了這個。” 錢彪掃了一眼錦盒,說道:“這個東西都給你找出來了?看來你還真用心了,不是去應付差事的。” 宋予揚說道:“老陶說大人曾命他找過這個錦盒,沒多久沉香閣被盜,機關被破。我想請問,大人怎麼會突然想起找沉香閣的機關圖呢?” 錢彪轉身盯著宋予揚,他身材魁梧,眉宇間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氣勢,宋予揚不禁垂下了眼帘。“你是來審我的?”錢彪聲音里頗有些不悅。 宋予揚低頭應道:“屬下不敢。”他只為求個真相,問心無愧,怕個什麼?他抬起頭來,坦然望著錢彪,“只是這兩件事太過巧合,我想探究一二。” 錢彪盯了他片刻,說道:“半年前馮公子來找我,說他手頭有兩幅《商山早行圖》,問我其他三幅在哪裡。我告訴他有兩幅藏在沉香閣里,另有一幅下落不明。後來我想起來,沉香閣的機關圖好像是在文庫里收著,就讓老陶去找找看,果然找到了。十年了,老陶都已經不記得了,我這記性還算不錯吧?” 宋予揚說道:“大人的確過目不忘。這錦盒我打開看了,裡面只有半幅機關圖,不知另外半幅卻在哪裡?” “在鮑大人手上。”原來如此!周品彥接近展翾,是為了另外半幅機關圖。可是鮑大人身邊那麼多人,她為什麼單選展翾入手?展翾輕功精妙,她一個飛賊,躲還來不及呢,為什麼要去捋虎鬚?錢彪說道,“沉香閣的案子我不許你插手,你知道為什麼嗎?” “知道。” 錢彪沉下臉,說道:“知道就好!你要吸取教訓。身為捕頭,首要一件就是遵守朝廷法度,知法犯法,罪加一等!不要為了一時的私慾,毀了自己的前程!” 宋予揚默然不語。他並不後悔,如果一切重頭來過,他還是會義無反顧地陷入。沒有嘗過蜜的滋味的人,哪裡知道什麼是甜。 錢彪語氣和緩下來,說道:“沉香閣的案子已經結了。沉香閣主管嚴憑舟,以及當晚當班的守衛頭領撤職問罪,其餘當班守衛全部撤職,杖責四十。” “結了?”宋予揚十分詫異,“竊賊呢?抓到了嗎?” 錢彪目光嚴厲地盯著宋予揚,說道:“讓你去破這個案子,你能抓到竊賊?”宋予揚心虛地低下頭。錢彪沉聲說道,“沉香閣案就到此為止吧,不要再浪費時間。以後你多在兩庫上用用心!” ☆、第27章(續) 宋予揚沒想插手沉香閣案,他只想解開心中的疑團。展翾隨鮑大人外出公幹未回,他下一個要找的,便是滇南王世子馮端。 宋予揚在王府門房內坐定,讓門人進去報上錢大小姐的大名。今天風大,別看外頭有大日頭照著,朔風一吹,寒徹骨髓。錢小蝶跟著宋予揚從差房走到滇南王府,被吹了個透心涼。門房裡八面漏風,錢小蝶冷得坐不下去,站在地上直跺腳。有人倒上熱茶,她便雙手捧著茶杯取暖。宋予揚端起茶杯,還沒喝到嘴裡呢,馮端就閃進了門。他滿臉笑容,招呼道:“大小姐!今天怎麼有空過來?” 帶錢小蝶一同前來真是太正確了。大小姐的面子比小捕頭大,錢小蝶又是馮端的救命恩人,不然馮端見不見他還兩可呢,更別說瞬間現身了。馮端沖宋予揚點頭示意,便請他們二位去裡面暖廳敘談。 暖廳里確實暖和。錢小蝶一身寒氣,冷暖一相激,連打兩個噴嚏。二人落座,侍女倒上香茶。錢小蝶說:“這位是宋予揚宋捕頭,馮公子你還記得吧?” “記得!記得!”馮端含笑說道。他踱至牆邊,從架子上取下一個青銅小手爐,打開爐蓋。侍女急忙放下茶壺,奔過去伸手去接手爐。馮端擺擺手,親自拿了火鉗,從牆角火盆里選了幾塊紅碳裝上,蓋好爐蓋,墊了錦帕,走過來遞給錢小蝶。“大小姐你有什麼事,派人叫我過去就是了。外面這麼大的風,你來來去去挨冷受凍的,可別凍出病來。” 錢小蝶道了謝,接過手爐抱在懷裡,笑道:“我是個捕快,大風大雨都在外面跑,哪有那麼嬌氣。” 馮端搖頭輕嘆,“何必呢?你又不像別人,辛苦奔波,全為稻粱謀。你一個千金大小姐,這大風天,舒舒服服地呆在家裡多好。” 錢小蝶笑道:“你又要說我自討苦吃了吧?” 宋予揚坐在一旁冷眼旁觀,總算明白徐一輝為啥打死都不肯對錢小蝶表白心意了。他原以為徐一輝只是皮薄怕羞,沒想到還有馮端這一出。馮端不顯山不露水,言語神情已將心事坦露無餘,既體貼,又得體,比榆木疙瘩徐一輝強出了十萬八千里。宋予揚恨不能把徐一輝揪來,讓他好好學學。 錢小蝶和馮端閒聊幾句,說道:“宋捕頭有件公事要麻煩馮公子。” “哦?宋捕頭有何事?”馮端終於把目光轉向了宋予揚。 宋予揚說道:“沉香閣被盜,不知馮公子可有耳聞?” “沉香閣的案子轟動京畿,無人不知。” “公子可知沉香閣丟了什麼?” 馮端略一遲疑,說道:“知道,丟了兩幅《商山早行圖》。”他端起茶杯,輕啜一口,穩穩放下,望向宋予揚。 宋予揚說:“《商山早行圖》一共五幅,杭州府衙里有一幅,沉香閣有兩幅,還有兩幅聽說在馮公子手上?” “不錯。” “其餘三幅俱已被盜,馮公子手上的兩幅只怕也危險了。我們此次前來,就是想提醒公子,小心防範。” 錢小蝶說道:“對呀!五幅畫是連在一起的,少了一幅都連不起來,所以他們絕不會善罷甘休,肯定會偷上門來的。馮公子,你那兩幅畫藏得安不安全?” 馮端微微一笑,說道:“那兩幅畫,我早已送人了。” 錢小蝶瞪大了眼睛,“送人了?” 馮端沖她笑道:“是啊。那些畫,畫工粗糙,並無可觀之處。有人想要,我就送他了。” “你送給誰了?”宋予揚問道。 “一個別號‘綠蓑翁’的江湖客,真名叫什麼我不知道。” “綠蓑翁?”錢小蝶和宋予揚對視一眼,這個名字好奇特,從來沒聽說過。“多大年紀?長什麼模樣?” “那人鬚髮皆白,年紀應該很大了,行動倒很敏捷,人看上去也很硬朗。白鬍子足有一尺長,蓋住了半張臉。穿一件翠綠衣服,古怪得很。” 宋予揚說道:“馮公子,你說綠蓑翁是個江湖客,你一個貴公子,和他是如何相識的,他怎麼知道你手上有兩幅《商山早行圖》?還找上門來要?” 馮端說道:“不是他找我,是我找到的他。我雖不喜那兩幅畫,但我聽說《商山早行圖》在江湖上很搶手,所以我便派人去找個對畫感興趣的江湖客來,把畫送給了他。” 錢小蝶更加驚奇了,“可是你把畫送出去,勢必引起江湖上的殺傷搶奪,你為什麼要這麼做?” 馮端笑道:“那些江湖草莽素不安分,總得給他們找些事做。有了《商山早行圖》,他們就不會惦記著銷魂散了。” 宋予揚問道:“沉香閣機關圖的藏匿之處,你也一併告訴了綠蓑翁吧?” 馮端一愣,旋即笑道:“宋捕頭是想把沉香閣案栽到我頭上?這個罪名我可不認。那兩幅畫我半年前就送人了,和沉香閣案全無關係。送人兩幅畫並不犯法吧?” 宋予揚說道:“馮公子誤會了。沉香閣案已經結了,我不是來追查案子的,我只是來提醒公子,提防盜賊。” 馮端笑道:“多謝了。惹禍的東西越早出手越好,這個道理我明白。” 從滇南王府出來,風小了些,宋予揚只顧大步流星地往前走,錢小蝶抱著手爐跟在他後面。臨走前,馮端命人取了件狐裘披風,執意要錢小蝶穿走,錢小蝶百般推辭不掉,最後只得退而求其次,抱走了手爐。 錢小蝶小跑兩步追上宋予揚,“三哥,怎麼樣?” “《商山早行圖》重出江湖,是馮端一手策劃的。他這一招叫圍魏救趙,目的是助滇南王肅清銷魂散。” 錢彪當然也功不可沒。另外三幅畫的下落,以及沉香閣機關圖的藏匿之處,馮端自己可查不出來,他和錢彪往來密切,這些自然都是錢彪告訴他的。後來馮端搭上“綠蓑翁”這條線,就把這些消息連同他手中的畫一起給了出去。歷經半年多的周折,五幅《商山早行圖》終於全部流出江湖。 宋予揚顧不上探問錢小蝶和馮端之間的糾葛,他擔心周品彥。經她們師姐妹之手的《商山早行圖》有三幅,不知出手沒有。惹禍的東西留在手上,可是大大地不妙。 展翾直到臘月十五才回到京城,沒等宋予揚去找他,展翾先找到了宋予揚。“沉香閣的機關被破了?” “是。” “丟了什麼?” “丟了兩幅《商山早行圖》。” 展翾鬆了口氣,“還好不是要緊的東西。案子破了嗎?” “案子已經結了。” “竊賊抓住了?” “沒有。” 展翾點點頭,說道:“應該是飛賊所為。沉香閣有一張機關圖,全部機關設置都標在圖上,要破機關先得拿到此圖,然後還得找到通曉機關的高人指點,方能破解。機關圖一分為二,分開保管,我手上有半張。” “那半張圖不是在鮑大人手上嗎?” “鮑大人轉交給我保管,就在我家裡。你隨我來。” 原來如此。 展家的院落乾淨靜謐,院中那棵老樹枝條橫伸,一切都還是宋予揚兩個月前來的時候的樣子。宋予揚跟在展翾身後,往上房走去。時光仿佛倒回兩個月前,那個昏昧未明的清晨,他滿懷忐忑地邁步走上台階,遲疑地推開房門…… 宋予揚跨過門檻。展翾臥室里的布局像一幅圖清晰地印在他的腦子裡。家具不多,更顯得屋子寬敞。進門右手邊一張桌子,桌前一把木椅,桌旁一排衣櫃。左手邊一張大床,床上掛著紗帳,床頭有個小櫃,床里側有個搭衣服的架子。桌頭小柜上什麼都沒有,右邊桌子上有筆墨紙硯,幾冊書,茶壺茶杯,一盞燈燭…… 燈燭!宋予揚突然想起來了,不尋常的就是那盞燈燭。那天早晨他進門的時候,清清楚楚地看見燈芯有一縷白煙,昏暗中裊裊飄出。也就是說,就在他進門的前一刻,燈燭才被吹熄。當時屋裡只有周品彥一人,她人在左邊的大床上,是沒有辦法吹熄右邊桌上的蠟燭的,中間隔著一丈來遠呢。 “予揚,你來看。”展翾打開桌旁的衣櫃,指著最下一格說道,“圖就放在這裡。” 一瞬間,宋予揚把一切都想通了。 周品彥接近展翾,是為了偷另外半幅機關圖。那天早晨天還沒亮,展翾就已經走了,周品彥偷偷溜進展翾的臥室。屋裡光線昏暗,她點著了桌上的燈燭,打開衣櫃。這時她聽到了院子裡管家的說話聲,門外的腳步聲也越來越近。屋裡沒地方可躲,一推開門整個屋子便一覽無餘了。她急中生智,關上櫃門,吹熄了燈燭,飛快地坐到床上,打散頭髮,拉開棉被蓋在身上。如果管家推開房門,看到床上的她,只會相信她和他家少主有私情,絕不會懷疑她是個賊。 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靈透如周品彥,也萬萬沒想到,來人竟是宋予揚…… 那一幕,深深地刻在宋予揚腦海中。周品彥臉色蒼白,完全驚呆了。對了,他還忘了一點,床前沒有鞋,一隻都沒有。事出緊急,周品彥連鞋都沒來得及脫就跳上了床。宋予揚嘴角微微上揚,周品彥當時該有多狼狽。 “予揚?”展翾叫道。宋予揚回過神來,走到衣櫃前,衣櫃最下面一格被一張繩網攔住。展翾說道,“這個繩結是我親手打的,如果有人動過,我一眼就能看出。”展翾挑出繩頭,輕輕一拽,繩網一點一點自動脫開。 展翾伸手進去,摸出一個綠色錦盒。 這個錦盒和文庫里那個是一對。宋予揚撬開盒蓋上的鎖,拿出薄薄的木皮盒子,盒子上的封條蓋著鮑大人鮮紅的印章,撕開封條,半張機關圖完好無損地躺在盒子裡。 宋予揚將半幅圖小心地鋪在桌子上,從袋中取出右半幅拼在一起。機關圖長三尺,寬兩尺,起首四個隸字,“沉香閣圖”,底下墨線縱橫,嚴絲合縫。 展翾不解地望著宋予揚,“圖還在,機關是怎麼破的?” “如果你發現繩結被人動過,你會怎樣?”宋予揚問道。 “我會立即通知沉香閣主管嚴憑舟,重置機關。” 宋予揚說道:“有人把你的繩結琢磨透了,偷走了圖,臨摹下來,然後又把圖還了回來。” “為什麼要還回來?” “也許是不想讓你發現圖失竊了,也許是不想連累你。” 那天晚上宋予揚在展翾家附近的小巷裡碰到了周品彥,從時間上推算,那個時候她應該已經偷到了圖,也臨摹完了。她行色匆匆,是急著趕在展翾到家之前把機關圖放回去,打繩結需要時間。可她碰到了宋予揚。宋予揚百般刁難,不肯放她過去,等她前腳回到展家,展翾後腳也回來了,她沒有機會下手,只好第二天一大早來還圖,結果宋予揚又撞了過來…… 宋予揚神情恍惚地離開展家之後,周品彥總算有機會從容地將機關圖放回原處。她打好繩結,把一切恢復原樣之後,立刻告辭走人。當天晚上她去沉香閣盜圖,然後等到天亮專門去向宋予揚解釋。 整個案子的來龍去脈,宋予揚終於理清楚了。他如釋重負,兩個月的陰霾一掃而空。一切只是一場誤會,周品彥說不會負他,果然沒有負他。她對他,向來一諾千金。 展翾請宋予揚去書房小坐,問起另外半張機關圖,宋予揚便將他之前查明的情況大致說了說。五幅《商山早行圖》已經湊齊,宋予揚擔心江湖上殺戮又起,展翾說道:“我隨鮑大人在江南走了一遭,一路風平浪靜,暫時還沒什麼動靜。” 展翾問起宋予揚的近況,說道:“鮑大人素來賞識你,他身邊還缺一名武官,如果你願意過來,我去跟鮑大人說說。” “不必了。”宋予揚此刻什麼都不想干,他只想去放羊。他要去找周品彥。周品彥被他誤會,被他冤枉,一定非常生氣,一定會賭氣不理他。但她還是會原諒他的,她最多奚落他幾句,“你還是神捕呢,你們六扇門的捕頭都這麼笨麼?”最後兩人當然是和好如初,一起遠走高飛。 “你還記得那位許清如許姑娘嗎?”宋予揚問道。 “當然記得。”展翾的手指在玉佩上輕輕划過。 宋予揚說:“她在府上做客的那段時間,正是沉香閣失竊之前。真巧。” 展翾不禁失笑,“你在說什麼?你懷疑她是個飛賊?怎麼可能?她一個名門閨秀,弱不禁風,你怎麼會把她和沉香閣案聯繫到一起?” 宋予揚只好苦笑,“你和那位許姑娘,好像挺……親密?” 展翾搖搖頭,“我有幸與她相識,卻無緣與她相知,更談不上親密。” 宋予揚指指展翾腰間的玉珮,“這個玉珮,是許姑娘送你的吧。你一直戴著?” 展翾把玉珮托在掌心,低頭看了半晌,“我是不該再戴了。” “為什麼?” “許姑娘已經嫁人了。” “什麼?”宋予揚如遭雷擊。 “她嫁給了隨雲。隨雲因為婚姻之事,和他父親鬧了有幾年了,這回總算碰到一個既能讓他心儀、又能讓父母滿意的姑娘。隨成峰誇她清雅有林下之風,隨夫人說她溫婉嫻靜,不愧是大家閨秀。上個月我在杭州,接到隨家的喜柬,我還去喝了她的喜酒呢。”展翾眼望窗外,輕撫玉珮,似有無限惆悵。 ☆、第28章 宋予揚發現,酒還真是個好東西。三碗下肚,暈頭轉向,灌上半壇,人事不知。古人云,何以解憂,唯有杜康。他要解的,何止是憂。他心裡有悔,有恨,有愧,有痛,哪一樣他都不想要。 周品彥還真狠吶!他就說錯一句話,她便永不與他相見,他說相忘於江湖,她便一轉身嫁了人,一點兒退路都不給他留。周品彥一諾千金,他宋予揚卻食言了。這不能怪他,他自幼記性好,三歲玩的風車,四歲聽的兒歌,他都記得。更何況這一生最快樂的那些時光,要忘記,談何容易?人說醉鄉路穩宜頻到,此外不堪行。說不定哪天大醉醒來,他的腦袋突然壞掉,什麼都不記得了,那就太好了。 可惜世上沒有這等好事。才喝了兩天,宋予揚就喝不動了。他坐在桌前,盯著桌上的酒罈子,腹內翻湧,頭痛欲裂。前塵往事歷歷在目,一絲未忘,反而添了渾身難受。 門開了,一股冷風旋了進來,宋予揚不禁打了個寒戰。來人是小趙,身後還跟著徐一輝。 “喏,你看。”小趙指指桌上的酒,再指指牆邊的一溜空酒罈。 “怎麼了?”徐一輝問道。 宋予揚黯然垂首,“她……嫁人了。” “誰?” “還有誰?” “就這點事兒?” 這點事兒?說的可真輕巧。宋予揚伸手便去拿酒。 徐一輝一把抓過酒罈,遞給小趙,“拿走。” “好嘞!”小趙興沖沖地接過酒罈子。他來過好幾次了,宋予揚不是正在喝,就是已喝得不醒人事,他勸又勸不住,攔又不敢攔,干著急沒辦法。這回總算有人給他撐腰了。 宋予揚一拍桌子,直眉瞪眼地沖小趙吼道:“你敢?給我放下!” 小趙猛不丁地被嚇得一哆嗦,他看了一眼徐一輝,慢慢地放下了。 徐一輝劈手奪過酒罈,幾步走到門前,一腳踹開門,一揚手,直接扔了出去。“咣啷”一聲,酒罈在院子裡摔了個粉粹。 徐一輝喝道:“你想幹什麼?躲在酒罈子裡做條酒蟲?懦弱!”徐一輝取出一塊碎銀子,吩咐小趙,“去給他買些吃的,燒點熱水讓他洗個澡,回頭我讓人送兩套冬衣過來。明天一早,你來叫他去差房。” 徐一輝說一句,小趙應一聲,腦袋點得像小雞啄米。 下雪了。 雪從半夜下起,一開始是一粒粒雪珠兒,越下越大。宋予揚從家裡出來的時候,天剛蒙蒙亮,地上的雪已足有半尺厚。漫天大雪,還在搓綿扯絮般地下個不停,老天爺仿佛要把這一冬天欠下的雪債,一股腦全部還清。 後頭兩庫的門鎖著,天還早,老陶還沒來。宋予揚一摸口袋,他換了新衣,忘了帶鑰匙。宋予揚走到前頭差房,掀簾進去。 徐一輝已經到了,正坐在窗前看外頭的雪,見宋予揚踏雪而來,方才放了心。宋予揚瞥了一眼徐一輝,跺跺靴子上的雪,一言不發,走到牆角火爐邊坐下。 年關將近,有人提前告假回鄉,還有人偷溜出去置辦年貨,人稀稀拉拉的,陸續到來。 “好大的雪啊!”錢小蝶一手掀開門帘,一手拿著斗篷,將雪抖落在門外。“師兄,你來得真早。今天沒什麼事吧?下這麼大雪,坐在屋子裡太浪費了,好想出去玩兒啊。哎,一會兒我們在院子裡堆個雪人兒吧?”錢小蝶跺掉靴子上的殘雪,話語裡滿溢著興奮。 徐一輝忍不住微笑起來。錢小蝶自小貪玩,尤其喜歡玩水玩雪。有一年大年初三,也是這樣的大雪天,錢夫人要帶她出門,外邊車馬備好了,錢小蝶才睡眼惺忪地從床上爬起來。錢夫人忙忙地打發她梳頭,吃飯,換上新衣服,又忙著清點禮物。好不容易諸事妥當要出發了,錢小蝶不見了。大家四處去找,找了一圈兒,在後園找到了。錢小蝶蹲在雪地里團雪球呢,大雪落了滿身,新衣服還蹭上了泥。錢夫人大為光火,結果錢小蝶挨了一頓罵,被罰圈在屋子裡,除了隨父母拜年之外,不許外出,也不許放炮,害得錢小蝶大過年的撅了兩天的嘴。 徐一輝為了安慰她,特意扎了個爬犁,初六帶錢小蝶去如意塔山坡前玩。怕她弄髒了新衣裳回去挨罵,就帶了一套自己年少時的舊衣讓她套在外面。錢小蝶穿著肥大的衣服,挽著褲腿衣袖,拉著爬犁跑上山坡,坐上爬犁一路呼嘯而下。經過徐一輝的時候,突然她一個雪球打來,徐一輝正開口說話呢,冷不防吃了一嘴的雪。錢小蝶笑倒在雪地里,弄了一頭的雪……那一天,瓦藍的天,雪白的地,還有錢小蝶天真燦爛的笑容,徐一輝一輩子都會記得。 錢小蝶把斗篷掛在衣架上,一扭頭看見縮在角落裡的宋予揚。“咦,三哥,你也在?”她轉頭看看徐一輝。奇哉怪也,這兩個人,同處一室卻隔得老遠,這可是頭回見。再看宋予揚,臉色發青,嘴唇發白,眼睛裡滿布血絲。錢小蝶關切地問道:“三哥,你怎麼了?我聽小趙說,你最近天天喝酒,喝醉了就叫著‘平安’還是‘品言’什麼的……” “別在我面前提這個名字。”宋予揚斜睨她一眼,冷冷地說。 “那個‘品言’到底是誰呀?為什麼不能提?” 宋予揚抬起頭來,厲聲說道:“我說過了,別在我面前提這個名字!你沒長耳朵?” 錢小蝶往後一縮,一臉惶恐。宋予揚一向對她笑眉笑眼的,偶爾一本正經板著臉的時候,眼睛裡也有藏不住的笑意,她可從沒見過宋予揚這副兇巴巴的樣子。 “予揚!”徐一輝開口了,“你有話好好說,小蝶也是關心你……” “我不需要!”宋予揚高聲說道。他瞟了一眼錢小蝶,“我不需要你來關心,你有這個閒心,去關心關心你師兄吧!” 錢小蝶愣在當地,宋予揚話里仿佛另有深意,令她心驚。 徐一輝喝道:“宋予揚!你不要不識好歹!” 宋予揚冷笑道:“我不識好歹還是你不識好歹?你不是喜歡她、想娶她嗎?讓她關心你怎麼了?” “你閉嘴!”徐一輝站起身來,暴喝一聲。 宋予揚哪肯閉嘴,“你敢偷偷摸摸地喜歡她,卻不敢明明白白地說?我看你才懦弱!” 徐一輝怒不可遏,衝過來一拳打在宋予揚的顴骨上。宋予揚一肚子邪火,正沒處發泄,撲上去衝著徐一輝就是一拳。 幾間屋裡的公差們聽見動靜都跑過來看熱鬧,有勸的,有笑的,有站在桌子上叫好的,還有幾個生怕看不清楚,站得太近還沾了拳、蹭了打的……屋裡椅子翻,桌子倒,茶壺茶杯碎了一地。 錢小蝶大叫:“別打了!別打了!”哄鬧之中誰都不聽她的。兩人從屋裡打到屋外,錢小蝶跟了出去,站在大雪地里,急得直跺腳。 程浩怡怡然走了過來,背著手站在迴廊下,樂呵呵地看了一會兒,說道:“這兩個不成器的臭小子,武功都白練了,打起架來像兩個市井混混,沒啥看頭。” 錢小蝶抓到了救命稻草,“程伯,您老快去勸勸,他倆聽您的。” “勸什麼?他倆這是有勁沒處使,打打架,泄泄勁兒,勁兒使完了,自然不打了。”程浩抬頭看看天,“這雪還有得下呢。”他撣撣衣裳,悠閒地進屋去了。 錢小蝶無計可施,眼睜睜看著他倆你一拳我一拳,雙雙滾到雪地里,滾了一頭一身的雪。 宋予揚倒在地上,大口地喘著氣兒。徐一輝站起身來,大步走向屋子。“師——兄……”錢小蝶剛叫了半聲,便閉了嘴。徐一輝一眼都不看她,進屋拿了外衣,走了出來,瞥了一眼雪地里的宋予揚,低著頭一徑走了。 宋予揚仰面躺在雪地里,大片大片的雪花紛紛揚揚,從鉛灰色的天空密密匝匝地撲面而來。他還從來沒有從這個角度看過下雪。他靜靜地躺著,靜靜地看著,數不清的雪花,成群結隊,浩浩蕩蕩,無聲無息地,撲過來,再撲過來,無休無止地撲來。一霎那,所有的人、所有的事都不存在了,他仿佛置身莽莽荒原之上,只余這天、這地、這雪,還有一個他。 宇宙洪荒,天地浩大,他就像一片雪花一樣渺小,一樣微不足道,落地無聲,然後悄然融化。更不要說他的那些心事,在這天地之間更是細過一粒塵埃。那些痛苦,那些甜蜜,他的心中事、眼中淚、意中人,如同蚌殼裡的沙粒,就讓時間去層層包裹,密密封存。總有一天,沙礫會變得光滑圓潤,總有一天,再記起的時候,不再有磨礪的痛楚。 他的一顆心,終於漸漸地平靜下來。 錢小蝶看看徐一輝遠去的背影,再看看雪地里的宋予揚,心情就如這漫天飛雪,亂紛紛的,無止無息。 小趙飛奔過去,扶起雪地里的宋予揚。 ☆、第28章(續1) 這是錢小蝶有生以來過得最糟糕的一個年。 宋予揚一直呆在後頭兩庫里,面都不露,徐一輝則乾脆躲著她。錢小蝶最不耐煩打這種悶葫蘆,她把小趙揪到一邊,細細盤問。 “他倆為什麼打架?” “你都聽到了,為了你嘛。”小趙笑嘻嘻地說。 錢小蝶把臉一沉,“別胡說!我進去之前,他倆就在慪氣。為什麼?出什麼事了?” “嗐!啥事沒有!”小趙做出一副成熟老練的樣子,“徐爺罵了我們小宋一句‘懦弱’,小宋捕頭不服氣咯,就藉機罵了回去,然後兩人就打起來了。就跟我們街坊倆小孩一樣,‘你是狗!’‘你才是狗!’砰砰!開打!” 錢小蝶噗哧一笑,“徐爺為什麼罵他懦弱?” 小趙說:“他喜歡的姑娘嫁人了,他借酒澆愁,不肯上班。” 錢小蝶的心忽悠一晃。她就知道,宋予揚那句“我不需要你來關心”,背後大有深意。“他喜歡的……是誰?” “這個連我都不知道。”小趙懊惱地說,“他這事做得太隱秘了,恐怕只有徐爺知道。你去問徐爺就知道了,他倆之間沒秘密。徐爺心裡喜歡誰,我們小宋不也知道得清清楚楚嗎?”小趙笑嘻嘻地瞅著錢小蝶。 錢小蝶沒好氣地說:“你趕緊玩兒你的去吧!”他倆之間沒秘密,敢情就瞞著她一個人呢。宋予揚以前老是眉眼笑笑地看著她,看得她的心怦怦直跳,現在想來,他多半是在笑話她呢。她像個傻子似的,還以為他對她有意,白白地自作多情了一番。錢小蝶又羞又惱,越想心裡越搓火,恨不得也找誰打上一架才好。 好不容易熬到了大年三十。 每年除夕夜徐一輝都要來吃團圓飯的,每年也只有這一天,錢夫人不管她,喝酒、熬夜都隨她。往年的除夕,她和徐一輝猜拳賭酒,摸牌擲骰,要一直玩到半夜。快到子正的時候,兩人早早地在後院準備好,等打更人梆子一響,就點燃鞭炮,搶個頭鞭。 除夕夜他總不能躲著不見面了吧? 答案是,能。 外面鞭炮聲響個不停。涼菜都擺上桌了,徐一輝都不見蹤影。錢小蝶忍不住問道:“爹,我師兄呢?” “他今年值夜,一會兒餃子煮好了給他送去。” 錢小蝶失望透了。她失個戀也就罷了,反正一直也都是她在單相思,她的感情悄悄滋生暗暗泯滅,無人知無人曉。可是現在,連一起長大、親如家人的師兄也和她疏遠了,這不是雪上加霜嘛。錢小蝶倍感失落,話也懶得說,平時熱熱鬧鬧的年夜飯吃得沒滋沒味。悶悶地吃完,錢小蝶懨懨不樂地往自己房裡走去。今年她得獨自一人搶頭鞭了嗎? 兩個丫鬟一人抱著一大摞衣服從小廳出來,錢小蝶叫住她倆,隨口問道:“誰的衣服?” “這是給徐家少爺做的新衣服。夫人讓我把小廳收拾出來,我把衣服先收到後頭柜子里去。” 錢夫人每年過年都要給他倆做新衣服,一人三套,從裡到外,早早地做好,試過,然後等過年穿。今年徐一輝沒來試衣服,新衣服也沒拿走。錢小蝶伸手拿起最上面一件白色的,這是一件貼身的中衣。錢小蝶心中一動。她跟徐一輝一起長大,習慣了,對他一向想抱就抱,想靠就靠,像自家哥哥一般,沒有太多禁忌。可是徐一輝對她的感覺不一樣,他喜歡她,想娶她,那她拉住他的手,靠在他的肩頭,撲進他的懷裡的時候,他會是什麼感覺?錢小蝶臉上一熱,趕緊放下手中的衣服。 “嗯,你們去吧。” 突然之間,她和徐一輝之間有了距離。他其實是個陌生的男人啊,最熟悉的陌生人。錢小蝶心裡湧起一股異樣的感覺。 大年初一,徐一輝終於露面了。他早早地來了,給師父師娘磕了頭,錢小蝶也來向師兄行禮。徐一輝臉上笑著,回了半禮,眼睛卻看著她身後的牆壁、柜子、窗子,就是不看她。吃了早飯徐一輝就跟著錢彪出門了,去各位上司、同僚家裡拜年。 中午,在京的眾位捕頭都來了,錢小蝶躲在屏風後面偷瞧。她爹坐在正面,兩邊左右分設兩列座位,前排是高背椅,程浩、張德昌等資歷深的捕頭坐在上面,資歷淺的捕頭坐後排低背椅,徐一輝和宋予揚都坐在後頭。宋予揚臉上一塊瘀青,他資歷最淺,叨陪末座。因為這拜年椅子有高背、低背之分,六扇門裡開玩笑地將捕頭分成“高背捕頭”和“低背捕頭”。程浩快退休了,馬上要有一位“低背捕頭”晉升到“高背捕頭”了。 每人面前一個小几,几上一壺酒,幾樣菜,一大碗餃子,還有一個大紅荷包,裡面裝的是賞銀。座位是按資歷排,荷包里的銀子卻是論功行賞的。 每年的這頓飯都吃得相當沉悶。無非是錢彪給眾位捕頭道個辛苦,勉勵來年,眾人給錢彪敬個酒,錢彪再回敬大家。吃完喝完,錢彪站起身,說兩句祝福的話,大家也就散了。 散場的時候,錢小蝶留意看去,徐一輝並沒有像往年那樣留下來,他也跟著眾人往門外走。宋予揚走上前,親親熱熱地摟住了徐一輝的肩膀,兩人低頭嘀咕著,走了。 錢小蝶滿心都是不忿。原來他們倆才是打不散的親兄弟,而她,只是個無關緊要的外人。錢小蝶本不是多愁善感之人,此時卻不禁自憐自傷起來。 幸好還有個馮端,這個新年才過得不至太過寂寞。 馮端帶來了一隻紅嘴綠毛鸚鵡。丫鬟倒了茶,錢夫人剛說了一聲“請”,就聽一個尖細的嗓音叫道“大小姐、請喝茶!大小姐、請喝茶!” 錢夫人忍不住笑了,“這小東西還挺通靈性。” 錢小蝶來了興致,走到鸚鵡架前,“它還會說什麼呀?” 馮端笑道:“你教它什麼,它就說什麼。” 錢小蝶說道:“你好!” “你好、你好、你好、你好。”鸚鵡不住嘴地說了一串。 “哈哈,好玩兒!喂,你還會說什麼?多說兩句聽聽。” 鸚鵡停了片刻,婉轉叫道:“春眠不覺曉,處處聞啼鳥。” “哎呀好厲害!這麼長它都會說哎。你會背詩啊?了不起!來,你說這個,‘青山不改,綠水長流,後會有期。’”錢小蝶殷切地盯著鸚鵡,鸚鵡傻瞪著眼,半天說了句“公子、請坐!公子、喝茶!” 馮端笑道:“太長了不好學,你先教它短的。” “來,說這個。‘刀下留人!刀下留人!’‘女俠饒命!女俠饒命!女俠饒命!’” 錢夫人皺著眉頭笑道:“你看你,教的都是些什麼?馮公子見笑了。我這女兒,沒個女孩兒樣,從小頑皮淘氣,一刻都不肯安靜。想是投錯了胎,本該是個男孩兒的。” 馮端笑道:“大小姐性格爽朗,有豪俠之氣。” 錢夫人嘆道:“這孩子皮是皮,也有好處,自小不知愁,成天快快樂樂的。我看著她,什麼煩惱都沒有了。就是性子再稍稍沉靜一些就好了。” 馮端說:“錢夫人不用愁,日後出了閣,為人妻為人母,磨磨性子,自然就好了。” 錢小蝶聽得心裡頗不舒服,說道:“磨什麼性子啊,怎麼磨?成天裝啞巴不說話,不跑不跳像個殘疾似的,就叫好?” 錢夫人輕斥道:“你這孩子!怎麼說話呢?” 錢小蝶閉了嘴不吭氣了。 馮端趕緊打圓場,“是我說錯了,大小姐你別生氣……” 架上的鸚鵡突然叫道:“女俠饒命!女俠饒命!”錢小蝶撲哧一下,笑出了聲。 往年的新年廟會都是徐一輝陪她逛,今年《商山早行圖》重現江湖,貌似惹出了點事兒,徐一輝被派出去公幹,大年初三就出門了。陪錢小蝶逛廟會這個重任,馮端便自告奮勇地接了下來。 廟會還是那個廟會,可是今年的感覺與往年全然不同。馮端帶了四名侍衛,各挎腰刀,寸步不離地跟著他們,人群之中十分扎眼。錢小蝶有些不自在,說道:“你們離遠一點兒,不用跟這麼近。我是個捕快,有什麼危險我會保護你家公子的。”馮端笑著擺擺手,四人才稍稍退後。 馮端錦衣貂裘,像個微服的王子,外出體察民情。錢小蝶走在他身邊,不由得也矜持起來。往年她都是擠在人堆里,看雜耍,看唱戲,看打拳,一路吃過去,再買上一堆沒用的小玩意兒,開開心心地能逛一整天。今年她帶著馮端,拿出錢家大小姐的姿態,一路走馬觀花。只覺得廟會上賣的東西不夠精緻,吃食不夠美味,戲唱得不地道,耍把式賣藝的都是花拳繡腿,跟她師兄教的功夫根本沒法比。哪一樣都拿不出手,沒法向尊貴的馮公子隆重推薦。 就連一條長街也顯得比往年短了許多,不到半天就從頭走到了尾。 以前的快樂再也找不回來了。 錢小蝶早早地回了家,坐在桌前,重重地嘆了口氣。逛廟會都能逛得意興索然,這還是她有生以來的頭一遭。 宋予揚這個管庫捕頭當得比較倒霉。平時悶坐無聊,誰都想不起他,到了過年排班巡街的時候,誰都忘不了他。 “別忘了還有宋予揚啊。年輕力壯,腿腳好,跑得快,又沒有家累。排上排上!” 南平街一帶多是官員府邸,一過年便人來客往,轎馬紛紛,比往常熱鬧許多。天色已經擦黑,小趙遛了一天,腿都酸了,想偷個懶,便說:“三爺,滿京城裡,除了紫禁城,就數這一帶最安全。每個官老爺家裡都有大隊的保鏢護衛,誰敢來這兒滋事啊?咱還用得著每個幾角旮旯都巡到嗎?” 宋予揚明白小趙的心思,“是沒必要大家都去,派個人火速遛一圈,沒事的話,大家就去望湖樓集合,今天就早點兒散了。” “好啊好啊!”一聽說早點兒散,小趙頓時來了精神。 宋予揚環視一圈,目光落在小趙身上,“你跑得最快,你去!” “啊?”小趙苦著臉,“怎麼又是我?” 幾名捕快哈哈大笑,跟著起鬨,“趙兒,快去哈!我們在這兒等著,有事你就扯開嗓子嚷一聲,我們抄傢伙上。” “我怎麼這麼倒霉啊?”小趙哀怨地看著宋予揚。 “快去!”宋予揚笑道。 小趙無可奈何,撅著嘴小跑著去了。 這邊幾個人或蹲或站,稍作休息。不一會兒,只聽遠遠地小趙大叫:“來人吶,有人打劫了!快來人啊!” 大家轟然大笑,“這小子,又裝神弄鬼。” “他就是不想讓我們安生,騙我們也多走些路。” 宋予揚倚在牆邊沒動。哪有那麼巧,剛好碰到打劫的?多半是小趙在使壞。 “打劫了!打劫了!”小趙還在扯著嗓子大叫。 ☆、第28章(續2) 不對,就算沒事,那小子拔著嗓子胡叫亂嚷,讓人聽見,徒生恐慌。“走!去看看!”宋予揚疾步往前走去,幾名捕快趕緊跟上。 轉過一個彎,就見一輛馬車停在前邊巷子裡。小趙站在馬車邊上,拔刀護著旁邊一位錦衣華服的姑娘。那邊廂有大約十來個褐衣人,手持□□短棍,正圍攻兩個人,那兩人一人使雙鉤,一個使雙棍,以寡敵眾,絲毫未落下風。褐衣人呼喝叫罵,喳喳呼呼,聲勢造得不小,拳腳上卻沾不到半點便宜。只聽噗噗連聲,又有幾個被對方所傷,地上淋淋漓漓滴落不少鮮血。 “三爺,有人打劫!”小趙見宋予揚總算來了,跳著腳地嚷道。 宋予揚拔刀沖向那兩人,喝道:“住手!什麼人敢在此行兇?!” 兩人不答話,下手反而更快更狠。宋予揚挺刀上前,一刀架住雙鉤,幾名捕快也圍了上來。褐衣人中有人大叫:“風緊!扯乎!扯乎!東西南北風!”十幾個人呼啦一下,四散奔逃。宋予揚倒愣住了,這到底誰是打劫的,誰是被打劫的? 小趙跌足嘆道:“三爺,你弄錯了!那兩個是這位姑娘的保鏢,那些褐衣人才是打劫的!” 這個烏龍可鬧得大了。那兩名保鏢身手不凡,十幾個褐衣人加起來都不是對手,小趙這傢伙沒長眼睛啊,菜鳥打劫到高手頭上,他聲嘶力竭地嚷個什麼勁兒? “追!”宋予揚一聲令下,幾名捕快追了出去。“小趙你留下來錄口供。” 那位姑娘叫道:“喂!你等等!你叫什麼名字?”那位姑娘年紀不大,長得嬌小玲瓏,膚色白淨,細眉秀目,薄薄的嘴唇。她身披錦裘,頭上戴著銜珠嵌寶雙股紫金鳳釵,手抄在袖籠里,一副好整以暇的模樣。 宋予揚無暇與她搭話,擺擺手,拔腳便追了出去。 褐衣人的落腳點是在京西的悅來客棧。宋予揚派人火速飛報張德昌,他帶著幾名捕快先進了客棧。 十幾個人占據了整個廳堂,正在擦藥裹傷,不時有人嗬嗬呼痛,低聲咒罵。宋予揚一眼掃去,一共一十三人。宋予揚在門邊找了張桌子,和幾名捕快團團坐下,堵住了大門。 一個長白臉的中年漢子從櫃檯後面抱出兩壇酒,擺下十幾個酒碗,叫道:“幾位差爺,來此有何貴幹?大過年的,不如一起喝碗酒,如何?” “沒事,我們就坐坐。”宋予揚說道。他現在是個看庫的,這些事情不歸他管,還是等張德昌來吧。 一個紅臉粗矮漢子警覺地瞪著宋予揚,“這間客棧我們包下了,你要坐去別處坐!” 長白臉漢子拽了拽紅臉漢子,說道:“我這位兄弟名叫崔達旦,人送外號崔大膽,為人粗鹵,言語莽撞,差爺莫怪。在下張征,我們是龍騰幫的,都是守法的良民。此番到京城來不為別的,專為覽上京風光,開開眼界,過兩天就走。” 宋予揚指指一眾傷員,笑道:“原來上京風光不僅能開眼界,還會傷人。”幾名捕快都跟著笑。 崔大膽怒了,“我們被惡人施詭計打傷,有什麼好笑?” 張德昌帶人趕到了,“予揚!怎麼回事?” 宋予揚起身說道:“這些是龍騰幫的人,剛才他們在南平街打劫一位姑娘,未能得手,反被打傷。” 崔大膽一拍桌子,怒道:“放屁!” 張征按住崔大膽,說:“這位差爺,你誤會了,不是我們打劫她,是她打劫我們!” 龍騰幫眾人群情激奮,鬧紛紛地嚷開了,“是她不講理,搶了我們的東西!”“怎麼反怨起我們來了?這不是顛倒黑白嘛!” 張征高高地舉手示意,聲音漸止。他清了清嗓子,說道:“諸位差爺,聽我講一講,事情的經過是這樣的。我們奉了滕幫主之命,出來做件要緊的買賣。幾天前我們趕到蘇州,和賣家接了頭,約好第二天卯時在東門交易。誰想當天晚上我們遭人暗算,第二天早晨又發現交易信物不見了。等我們匆忙趕到東門,卯時剛過,有人偷了我們的信物,搶先一步將貨取走了……” “就是剛才那個女的!”崔大膽叫道。 張征示意他別說話,繼續說道:“對,就是剛才那位姑娘。她拿著我們的東西,逃出了蘇州城。我們一路緊追,一直追到京城。適才我們追上她,是想取回自己的東西,誰知她死不講理,命令手下打傷了我六位弟兄。這位小差爺你剛才是親眼見的,應該知道我所言不虛。夫子曰,兼聽則明,偏信則暗。孰是孰非可不能聽信一面之詞啊。” 崔大膽說:“對!就是這麼回事兒!” “對!一點兒沒錯!”“我們都可以作證!”龍騰幫眾人紛紛附和道。 張德昌回頭問宋予揚:“那位姑娘的口供呢?錄了嗎?” 小趙從後頭蹦了出來,說:“她什麼都不肯說,坐上車就走了。我攔不住。” “她叫什麼名字?” “不知道,只聽那兩個保鏢叫她‘七姑娘’。” 張征滿意地點點頭,“她做了虧心事,自然什麼都不敢說。我們問心無愧,自然什麼都不隱瞞。孰是孰非,一目了然了。” 張德昌說道:“你說你們遭到了暗算,是誰暗算你們?” “就是那個女的!”張征氣憤地說,“她用了下三濫的手法,往我們的晚飯里下了毒,大伙兒中了毒之後,渾身無力,她則趁機偷走了信物。” 張德昌問道:“什麼毒,威力如此巨大?” 崔大膽搶答道:“嗐!什麼毒,就是巴豆!”他呸地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他媽的!兄弟們被放倒一片,一個個屙得腳都軟了。” 捕快們笑成一團,張德昌繃著臉強自忍著,宋予揚在一旁直接笑開了花。 崔大膽悲憤地說:“笑個屁呀!你們吃碗巴豆試試!等到你們一個個屙得褲子都提不起來的時候,看你們還笑不笑得出!” 這一回不僅眾捕快笑聲更響,龍騰幫眾人也個個面露笑容。張德昌也繃不住笑了,小趙笑得捂著肚子蹲在地上喊“哎喲”。只有張征面平如水,依然淡定。 張德昌笑道:“你說的信物,是個什麼東西?” 張徵答道:“是一塊銀牌,上面刻著我龍騰幫的‘龍’字。那批貨本就是專為我龍騰幫準備的,光有銀子是買不來的,必須有賣家給的信物才行。” “賣家是誰?” “是一位鬚髮皆白的長者,穿一件綠衣服,綽號‘綠蓑翁’。”宋予揚收起了笑容,挺直腰身,凝神細聽。 “貨物是什麼?” 張征和崔大膽對視一眼,說道:“這是我幫中機密,不能外泄。” 宋予揚開口說道:“是一套《商山早行圖》。” ☆、第29章 徐一輝這是三上飛雲島了。 年前,太原和承德出了兩宗命案。兩宗案子的兇手均留下了同樣的血書,內容是警告旁人,莫要打《商山早行圖》的主意,否則死者便是榜樣云云。江湖傳言,此次《商山早行圖》重現江湖,並不像三十年前,一套圖大家爭來搶去,這一次,有人大量臨摹了原圖,暗中售賣。 但並不是誰有錢,誰就能買得到。傳言賣家手中有一份名單,位列名單之上的,才有資格購買。名單之外沒資格的,膽敢心生覬覦,妄圖巧取豪奪,兩宗命案便是前車之鑑。 據傳龍騰幫也在名單之上。 盧雪梅在沅江城與徐一輝會合,二人在沅江碼頭坐上龍騰幫的大船,往飛雲島進發。 大船推波前行,飛雲島越來越近,遠遠望去,島上變了模樣。碼頭上新修了一個水亭,建起了一溜一人高的圍牆,牆垛上搭著弓箭,亮光閃閃,是□□反射的陽光。 距離飛雲島約莫一箭之地,大船停下了,艄公拿出兩面藍底繡金龍的小旗,晃了幾晃。島上飛也似地搖來兩隻小船,每船四人,各出兩人跳上大船,問明來人身份,船板船底都一一看過,四人這才跳回小船。一聲唿哨,兩隻小船箭一般地劃開兩條水線,在前帶路,大船這才重新起航,慢慢跟上,靠上碼頭。 盧雪梅看著徐一輝,笑道:“小丫頭還挺能幹。” 島上夾道“歡迎”的兩道人牆不見了。四名守衛跟他們一道往裡走,兩名在前帶路,兩名尾隨斷後,逶迤來至龍騰幫總舵,滕嘉玉在大門外親自迎接。 “兩位捕頭過年都不歇著,辛苦辛苦!” 盧雪梅笑道:“沒法子,兇犯太勤快,大過年的都不消停。他們不歇,我們也歇不了。” 徐一輝一拱手,叫了一聲,“滕幫主。” 滕嘉玉聲音變得柔和,“徐爺太客氣了,叫我嘉玉就行了。” 盧雪梅瞅瞅他們二人,說道:“你們倆都夠客氣的,誰也別說誰。” 滕嘉玉莫名其妙地突然紅了臉。盧雪梅挽起她的胳膊往裡走,“嘉玉,你挺能幹嘛。短短几個月,沅江城和飛雲島就被你整飭得秩序井然。” “雪姐過獎了。我琢磨著,過了年就把總舵搬回沅江城去。” “為什麼?飛雲島不是挺好麼?” “這個島是我爹晚年靜養的地方,易守難攻。往來號令也不甚通暢,水路畢竟不如陸路便利,” 徐一輝深表贊同,“飛雲島是守成之地,滕幫主想要發揚光大龍騰幫,自然不能困守小島。” 滕嘉玉高興地說:“那這一步就是走對了。我還打算把我二哥接過來,這個島以後就歸他。他一個人呆在鬼影島,一個冬天也受了不少罪。”她回頭望了望徐一輝,徐一輝沉默不語。“徐爺不反對,那就好了。錢大小姐還好嗎?” “挺好。” 滕嘉玉將二人帶到裡面一間小廳,在小團圓桌旁坐了,親自倒了茶,問到二人的來意。 盧雪梅說:“我們是為《商山早行圖》而來。” “你們想知道什麼?” “你把你知道的全都告訴我們。” 滕嘉玉想了想,說道:“這件事江湖上知道的人很多,也不算秘密了。”她便從頭細細道來。 “一個月前,有個人闖到我大哥家裡,指名道姓要見我,態度十分傲慢。我大哥問他找我何事,他說事涉機密,只能告訴我一個人。我大哥以為他是個無賴,命人轟他出去。一動起手來,才發現那人武功高強,深不可測。他坐在我大哥家的院子裡,來一個打趴一個,來兩個打趴一雙,竟然攆不走他。我大哥便派人上島稟報,我不敢耽擱,連夜趕到沅江城。 “那個人模樣很是古怪。滿頭白髮,長長的白鬍子遮住了半張臉,穿一件翠綠色的衣服。他說他叫綠蓑翁,這當然是個假名字,聽他說話的聲音也並不老。我問他真名叫什麼,為什麼不敢以真面目示人。他笑道,‘因為我是誰並不重要,重要的是這個。’ “他從懷裡取出一張紙交給我。紙上是一個名單,寫著八家門派家族的名字。洛陽淨禪寺、驪都玄空門、燕北慕容家、滇南竹桃宮、蜀都唐家、沅江龍騰幫、安溪太極劍和皖北塗辛門。我們龍騰幫排在第六。 “‘這是什麼意思?’ “‘這是在江湖上最有威望、勢力最大、實力最強的幫派家族,龍騰幫排第六。滕幫主對這個排位可還滿意?’這個排名還算公正,龍騰幫能躋身這些有名的幫派、家族之列,我當然很自豪。但是這個名單意味著什麼呢?綠蓑翁說,‘你聽說過《商山早行圖》嗎?’他說他手上不多不少正好有八套圖,我們龍騰幫上了名單,便有資格買上一套。‘不貴,只要八千兩銀子一套。’ “《商山早行圖》我幼年時聽我爹說起過。他說這套圖太過深奧,凡常之人根本解不出,沉迷其中不僅無益,反而有害。我便有些猶豫。綠蓑翁說,‘堂堂龍騰幫,不會連八千兩銀子都出不起吧?’ “我說,‘不是銀子的問題,你的東西我要是不想買呢?’ “他說,‘我們不強買強賣,你們不買也行。不過,我就得把龍騰幫從這個名單上劃掉了。以後龍騰幫就不是江湖排名第六的幫派了,現在排名第六的是太極劍隨家了,第七是塗辛門,第八……’ “‘等等!’我問他名單上其餘七家是不是都買了。他說,‘實不相瞞,燕北慕容家已經拒絕我了,滇南竹桃宮我還沒問到,其餘六家都已付了訂金。買不買,你乾脆點兒,你這裡完事了,我還得去趟滇南。我只是個收錢跑腿兒的,別誤我的事。’ “我便問他賣家是誰。他詭秘地一笑,說,‘你不會想知道。’‘為什麼?’‘因為凡是知道的人都已經死了。’” 盧雪梅說道:“這麼神秘!” “是啊,像個騙局似的。” “那最後你買了嗎?” “當然買了。”滕佳玉說:“我買的不是畫,畫裡的門道我也未必看得出,我買的是龍騰幫的江湖地位。我們龍騰幫,長處是人多勢眾,短處是實力不夠強。把我們和淨禪寺、玄空門,還有燕北慕容家這類高手如雲的門派家族相提並論,綠蓑翁已經很看得起我們了。這在江湖上傳出去,多大的面子,八千兩一點兒也不貴。 “我問綠蓑翁,是不是要現兌銀子。綠蓑翁說,‘那倒不必,畫也不在我身上。你要買,先交三千兩訂金。’ “我說,‘我怎麼知道你不是來訛我的?我交了錢,如何保證一定能拿到畫?’他笑道,‘果然是女人,心思細,心眼兒也小。我既然敢在八大門派兜售,手上當然有貨,也一定能把貨交到買家手上。否則不止是你,其餘各家都得找我算帳,我有幾個腦袋?這樣吧!我把話撂在這兒,龍騰幫拿不到貨,我這顆人頭賠給你。’ “話說到這個份兒上,再問下去就沒意思了。我命人拿銀票給他,他收了錢,掏出一塊金鑲玉的牌子交給我。牌子的金面刻著我們龍騰幫的‘龍’字,另一面玉面刻著一個‘品’字。‘拿著這塊牌子和剩下的五千銀子去蘇州,到時候自會有人和你接頭,一手交錢一手交貨。’” 盧雪梅問道:“圖呢?拿到手了嗎?拿出來讓我們開開眼,瞧瞧到底是什麼樣兒的稀罕東西。” 滕嘉玉嘆了口氣,說:“我正為這件事煩心呢。昨天我接到飛鴿傳書,圖被人半路劫走了。” “被誰劫走了?” “不清楚,只說劫匪拿到貨,一路逃到了京城。我正打算去趟京城,看看到底是何方神聖,膽大包天,不把我們龍騰幫放在眼裡。” 盧雪梅說:“你要親自出馬?” “當然!現在龍騰幫都混成這樣了,阿貓阿狗都敢欺負到我們頭上。《商山早行圖》這麼重要的東西,人家送來給我們,我們都能弄丟。如果不奪回來,傳出去就成了笑話了,今後龍騰幫如何在江湖上安身立命?” 徐一輝說道:“剛好我也要回京,就陪滕幫主走一遭。” “如此甚好。”盧雪梅瞅了瞅兩人,抿嘴一笑。 ☆、第29章(續1) 大過年的,十幾個江湖莽漢聚在京城,四處找尋仇家,隨時都會滋生事端,著實讓張德昌頭疼。不趕他們走呢,怕他們會鬧出事來,趕他們走呢,只怕立刻就會鬧出事來。最後張德昌只好加派人手,盯著悅來客棧,一有動靜,即刻報告。 官司聽兩造。另一方那個七姑娘卻不見了蹤影,龍騰幫的人找不到她,六扇門的人也找不到她。張德昌本打算把這個重任交給宋予揚,可宋予揚說:“張捕頭,我現在是個看庫的,不方便插手案子吧?”張德昌尷笑兩聲,只得作罷。 宋予揚不想找麻煩,麻煩卻會自動找上門。 宋予揚坐在小飯鋪里,低頭喝碗羊雜湯的工夫,麻煩來了。一陣淡淡的臘梅花香,對面多了一個人。宋予揚抬頭一看,正是大伙兒遍尋不著的那位七姑娘。七姑娘抄著手坐在他對面,目不轉睛地盯著他。她換了一身雪青色錦緞衣裙,袖口裙邊鑲淺灰水貂皮,戴一對珍珠耳環,指肚大小的兩顆珠子閃著光,在她腮邊晃啊晃的。 “風流神捕宋予揚!” 宋予揚低頭吃飯,懶得開腔。七姑娘和龍騰幫的江湖恩怨,無所謂是,無所謂非,他可無意攪合進去。 七姑娘自顧說道:“十七歲進六扇門,十八歲做捕快,二十歲升捕頭,六扇門有史以來最年輕的捕頭。只可惜才剛到一年,就被貶去看庫了。今年二十一歲,屬兔,尚未婚娶。哎,我說的對不對?” 宋予揚不吭氣。他又不是什麼神秘人物,這些情況隨便一打聽就知道了。知道了也沒啥了不起。 七姑娘好生沒趣兒,“你怎麼不說話?那東西好吃麼?你吃得這麼香,我都看餓了。” 店家在一旁笑道:“整個京城就屬我這羊雜湯味道正,姑娘來一碗嘗嘗?” 七姑娘嘴一撇,“哼!又膻又臭,誰吃這東西!”店家討了個老大的沒趣,看這姑娘衣著華貴,想是來頭不小。店家不敢還嘴,一低頭,忍了。 “宋予揚,我還沒吃飯呢,你請我去望湖樓吃魚翅!” 這姑娘臉還真大。宋予揚從袋中掏出十幾個銅錢,放在桌上,站起來就走。七姑娘喜滋滋地跟在他後頭,走了一段,她伸手拉住宋予揚,“哎不對啊,這不是望湖樓的方向,你走錯了!” “誰說我要去望湖樓了?” “你不請我吃魚翅了?” “誰說要請你吃魚翅了?” 七姑娘並不生氣,笑道:“我就知道,你一個窮捕頭,一個月就那點兒餉銀,根本請不起我。還是我請你吧!” 宋予揚瞥她一眼,繼續往前走。 七姑娘跟他並肩走著,“我看你武功還不錯,一出手就擋住了阿金的雙鉤和阿木的雙棍。不如你別當捕頭了,你跟著我吧,我重金聘你做我的保鏢,比你的餉銀多兩倍,怎麼樣?” “使雙鉤的叫阿金,使雙棍的叫阿木?還有阿水、阿火、阿土嗎?” “有啊,他們這兩天就到。” 這都是些什麼名字。宋予揚問道:“你有這麼多保鏢,幹嘛還要請我?” “他們都是江湖上的人,不可靠。” “我就可靠了?” “當然啦。你長得這個樣子,一看就很可靠。告訴你,我會看相哦。我看人可准了,相貌端正的人呢,心眼也正,那些長得歪瓜裂棗的,心眼也是歪的。” 宋予揚說道:“也未見得。比如你,相貌挺端正的,心眼可不正。” “你這是誇我長得漂亮嗎?”七姑娘樂得笑眯了眼,“哎,你是不是喜歡上我了?” 真行。宋予揚懶得理她,自顧大步往前走。 七姑娘小跑著追上他,“我知道你很傲氣,你不願意做我的保鏢也行,咱倆搭夥做生意吧。賺的錢三七開,我七你三,如何?” 宋予揚停下腳步,“什麼生意?” “這我不能說,你答應我,我才能告訴你。” “你想轉手倒賣《商山早行圖》?” 七姑娘微微有些驚訝,笑道:“哎呀,你還挺聰明,一猜就猜對了,不愧是神捕。我就說我看人准嘛,你不僅武功高,人長得好看,腦筋也很好使。咱倆一起做生意,准能賺大錢!” “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小七。你可以叫我七姑娘,或者小七,都行。” “你姓什麼?家住哪裡?什麼來歷?” 七姑娘笑嘻嘻地說:“你問這麼清楚幹嘛?你打算娶我?” 碰到這種姑娘,宋予揚還真拿她沒辦法。“你為什麼要搶龍騰幫的畫?” 七姑娘一撇嘴,說道:“那畫是我花五千兩銀子買的!怎麼是搶?那幫子鄉巴佬,誰稀罕搶他們的東西!” “畫是賣給龍騰幫的,你偷了龍騰幫的信物,冒充龍騰幫的人,跑去買了龍騰幫的畫,怎麼不是搶?” “哼!天下的好東西,豈能盡人皆有?先到先得,後來的只好乾瞪眼。怎麼能怨我?” 這姑娘真是蠻橫霸道不講理。“你想把畫賣給誰?” “你還沒答應我呢,問這麼多幹什麼?” 宋予揚手托下巴想了片刻,“唔,和你搭夥做生意嘛,也不是不可以。這樣吧,你把你的打算詳詳細細告訴我,我考慮考慮。” 七姑娘一撇嘴,“哼!你騙人!你根本不想和我搭夥,你就是想套我的話!” 宋予揚的小花招被她一眼識破,他咧嘴笑道:“你不想被我騙,就別來纏著我。” 七姑娘望著他的臉,呆了一呆,剛要答話,只聽一陣咚咚的腳步聲。“就是那個女的,在那邊!”“別讓她跑了!”宋予揚轉頭看去,不是冤家不聚頭,龍騰幫的崔大膽帶著三個人朝這邊跑來。 七姑娘往宋予揚身後一躲,雙手抓住了他的胳膊,“宋予揚,你快把他們打跑!” 崔大膽跑到跟前,一拱手,客客氣氣地說,“小差爺,我們不是尋釁滋事。我們幫主到了,想請這位姑娘前去一敘。” 七姑娘躲在宋予揚身後,露出半張臉,說道:“哼!幫主了不起嗎?他想見我,我就得讓他見?我沒空,不見!” 宋予揚問道:“滕幫主到了京城?” “正是。” “噢,你要找的人,她在這裡。”宋予揚閃身讓開,一甩胳膊,甩脫了七姑娘。七姑娘恨恨地瞪他一眼,“宋、予、揚!”她一跺腳,轉身就要跑,崔大膽一把揪住她的衣襟,把她像揪小雞一樣地揪了回來。這位七姑娘竟是一絲武功都不會。 七姑娘尖聲大叫起來:“救命啊!打劫啦!有強盜啊!救命!救命啊!”街上的人都往這邊看。遠遠地跑來兩名巡街捕快,高聲呼喝道:“什麼人?”宋予揚沖他們擺擺手,兩人停下腳步,往這邊望了望,轉身走了。 崔大膽喝道:“閉嘴!你再嚷嚷,我就脫下臭襪子塞住你的嘴!” “宋予揚!他們欺負我,你管不管?” 宋予揚笑眯眯地抄著手看熱鬧,“人家好歹用了一個‘請’字,現在就說欺負你,未免為時過早。一會兒等你真被人欺負了,再向我求救卻也不遲。”七姑娘氣得臉都紅了。 “你還嚷?阿全,脫襪子!”旁邊一個人蹲下脫了鞋襪。七姑娘立刻把嘴巴閉得緊緊的,一聲都不敢吭。 ☆、第29章(續2) 崔大膽一行挾持著七姑娘往城外走,宋予揚不遠不近地跟著。他久聞龍騰幫女幫主滕嘉玉的大名,心懷好奇,逮著機會自然要去看上一看。 前邊是一片松樹林。 宋予揚跟在後頭進了林子。地上的積雪結了一層硬殼,腳踩上去,發出咔嚓咔嚓的響聲。有人不小心碰到了松樹,松枝上的積雪洋洋灑下,似一片輕紗。一隻松鼠從樹上竄下來,飛快地跑過雪地。 四下無人,崔大膽鬆了手,大聲吆喝,讓七姑娘快些走。七姑娘腳步遷延著,悄悄地從懷中摸出一件東西,偷偷擦著引信,手一松,一支信號箭嗖地一聲竄向天空,一路發出尖利的長嘯。 “你幹什麼?”崔大膽回頭一把拽住七姑娘,厲聲喝道。 七姑娘一昂頭,送上老大一個白眼兒,“沒幹什麼,放個花炮玩玩兒,你管得著嘛!” 宋予揚在後面忍不住笑,這個姑娘既會放刁又會耍賴,嘴巴還死硬,還蠻有意思的。她放出信號是要召喚救兵,這下可有好戲看了。 前邊一棵大松樹下站著一個年輕姑娘,鵝蛋臉,柳葉眉,兩條粗黑的辮子,身後一群人簇擁著,想必她就是龍騰幫的女幫主滕嘉玉了。旁邊一個健壯的年輕人,目光炯炯,卻是徐一輝。他幾時回京的,宋予揚竟不知道。 崔大膽上前大聲稟報:“幫主,江小七拿到!” 那位七姑娘原來姓江。 滕嘉玉的目光掠過江小七,停在宋予揚身上。宋予揚站在兩丈開外,靠在樹幹上,只管往這邊瞧。滕嘉玉剛想發問,徐一輝在她耳邊低低說了兩句,滕嘉玉點點頭,看著江小七,問道:“你就是江小七?” 江小七一轉頭看見了宋予揚,小嘴一撇,笑了。她底氣立刻足了,反詰道:“你就是那個什麼幫主?” “我是龍騰幫幫主滕嘉玉。聽說我們的《商山早行圖》被你劫了,請你速速歸還,看在你年幼無知的份上,我可以既往不咎,饒你這次。” 江小七哼了一聲,說道:“我手頭的確有一套《商山早行圖》,只是上面可沒寫你滕嘉玉的名字,你憑什麼說那是你的東西?” 滕嘉玉說道:“這麼說,你是不肯還了?” 江小七一揚下巴,“就不還你!你能把我怎麼樣?” 這個江小七還真會氣人。滕嘉玉不氣反笑,說道:“你這麼一個嬌滴滴的小姑娘,我的確不能把你怎麼樣。打你,你又不經打,殺你,我也犯不著。我要是跟你一樣耍賴,徒惹江湖人笑話。你不還我東西,我也無可奈何,只好把你帶回去養起來咯。我們沅江有個鬼影島,島上四季無春,荒無人煙,只有一個地洞。之前有人在那個地洞裡住了整整三十年,剛剛死掉,正好給你騰出地方。你不還我畫,我就請你去做個鬼影島島主。你這麼年輕,在鬼影島住上四、五十年應該沒問題。” 江小七心下慌亂,回頭一看,宋予揚和徐一輝正搭著肩膀在一旁竊竊私語。江小七心中疑竇暗生,難道宋予揚和龍騰幫是一夥的? 滕嘉玉臉一沉,喝道:“帶她回去!” 崔大膽上前一把抓住江小七,江小七大叫:“等等!” 四周松樹上,積雪簌簌落下,耳邊只聽一陣金屬擊鳴聲,阿金和阿木到了。阿金雙鉤對敲一下,直撲崔大膽,阿木雙棍直取滕嘉玉。陳達海挺刀上前,護住幫主。龍騰幫眾人各挺刀槍,圍住阿金阿木,混戰起來。 滕嘉玉從沅江帶來了八名護衛,皆是幫中一等的好手。此番對戰,已與上次不同,龍騰幫實力大增,阿金阿木卻是落了下風。 林外一聲長嘯,緊接著又是兩聲。嘯聲未止,劍光已到,三柄長劍寒光閃閃,加入戰團。只聽呼喝連連,龍騰幫多人中劍,白雪地上落下斑斑血跡。 江小七歡聲大叫:“阿水!阿火!阿土!你們終於來了!” 龍騰幫多人受傷,形勢頓時逆轉。滕嘉玉抽出雙劍,上前迎敵。徐一輝唰地一聲拔出腰刀,宋予揚不及阻攔,徐一輝已經奔了出去,替滕嘉玉擋下阿水一劍。 兩邊堪堪打個平手。幫主親自上陣,龍騰幫幫眾個個奮勇向前,浴血奮戰,無人退縮。奈何金木水火土都是一流高手,龍騰幫到底技不如人,傷者越來越多,時間一長,只怕要落敗。宋予揚猶豫著要不要出手。突然,一團綠影從樹上躍下。來人鬚髮皆白,穿一件綠衣服,他身形極快,在人群之中穿梭找漏,手中一柄軟劍,時而柔軟如靈蛇吐信,時而堅硬似利箭離弦,眨眼的功夫,對方三柄長劍倒有兩柄被他擊落。 綠蓑翁? “巫家三靈!你們也來趟這趟渾水?”綠蓑翁叫道。什麼巫家三靈,宋予揚卻沒聽說過,不知是江湖上哪號人物。 對方五人住了手,後退幾步。三個使劍的人中年齡最大的那個開了口,“你是誰?咱們兄弟久不在江湖,你怎麼知道咱們的名號?” 綠蓑翁哈哈一笑,“我是個無名之輩,拿人錢財,□□。你們不要擋我的財路。” 巫老大說道:“大家彼此彼此。這位姑娘花錢雇了咱們,咱們自然要護她周全。你也不要擋咱們的財路!” 綠蓑翁說道:“好吧,看在巫家三靈的面子上,我可以不要這位姑娘的命,但是她手上的貨必須還我。我答應過滕幫主,交不了貨就把我的人頭賠給她。我還想留著這顆人頭,多吃幾年飯呢。” 巫老大說:“你和七姑娘的糾葛,與咱們無關。七姑娘是咱們的東家,你想害她,咱們不能答應。” 綠蓑翁冷笑一聲,說道:“巫老大,我勸你不要逞能。你有東家,我也有。我實話跟你說,我的東家,你惹不起。” 巫老大說:“你的東家是誰?” 綠蓑翁厲聲說道:“長天一碧萬山青!你說是誰?” 巫家三兄弟面露懼色,都看向江小七。巫老大說:“七姑娘,你劫了長天門的貨,為什麼事先不對咱們兄弟說清楚?” 江小七一臉懵懂,“什麼長天門短天門,貨是我拿銀子買的……” 巫老大說:“你最好還給人家。” 江小七氣道:“你們怎麼胳膊肘向外拐?” “你必須還給人家!” 江小七脖子一擰,傲然說道:“我要是不還呢?” “那咱們只能按江湖規矩辦。” “什麼江湖規矩?” “咱們現在就走,銀子雙倍退你。” 江小七咬住嘴唇,對面幾十號人,虎視眈眈地盯著她。她略一躊躇,說道:“畫不在我身上,你們想要,明天晚上上元燈會,到有魚館來拿吧。” ☆、第30章 今天是正月十五,過了今天這個年就過完了。徐一輝一直沒有露面。錢小蝶聽說他昨天來過,見過她爹,說完事一刻沒停就走了,也沒來看她。她開始懷疑宋予揚是不是搞錯了,徐一輝這個樣子,明明是討厭她,哪裡像是喜歡她? 家人們在迴廊上掛起一個一個燈籠,一路走一路一一點燃,橘紅色的光次第亮起,連成一串。 下雪了。 一小片一小片的雪花,疏疏落落地飄下,在一團一團橘紅色的光暈中飄舞。將夜未夜的這個時候,最易使人心生惆悵。 馮端早幾天就約她一起賞燈。起初錢小蝶還有些猶豫,萬一到時候師兄回來了呢?往年的上元燈會,都是徐一輝帶她去的。可馮端是這麼說的,“早就聽說京城的上元燈會通宵達旦,盛況非凡。我一個外鄉人,人地兩生,大小姐可否帶我去見識一番?”錢小蝶怎好拒絕。她原本還擔心三個人一起去難免尷尬,現在這份顧慮全沒了。徐一輝人都不見,人家根本就沒打算理她。 今年的燈會與往年一樣,熱鬧非凡,滿城張燈結彩,笙歌盈耳,煙花爆竹不絕。錢小蝶和馮端一路緩步行來,幾名侍衛遠遠地跟著。 幾條主街亮如白晝,最繁華的南大街在開闊地上建起了一座二十餘丈高的燈樹,上面大大小小掛了足有幾千盞燈,圍觀的人站了里三層外三層,圍得水泄不通。二人擠不到跟前去,便遠遠地駐足觀賞。 雪漸漸小了,只余幾點雪花零星飄落。一個十三四歲的小姑娘大笑著,一邊招呼同伴一邊從錢小蝶身邊跑過,不小心撞了她一下。馮端皺起眉頭,“誰家的女孩子,瘋瘋癲癲的。撞疼了麼?” “沒事。”那個小姑娘不正像她自己麼?往年她也是這般傻笑瘋鬧。只有今年,她才斯斯文文踱著方步走,也只有今年,她逛得一點都不開心。 一路上不時看見六扇門的人,個個身著便裝,三三兩兩散入人群之中,與普通賞燈人無異。今晚城門不關,花燈不滅,出入不禁,城外的人都湧進城裡,街上人多且雜。錦衣華服的達官貴人,簪珠珮玉的名門閨秀,粗服布衣的平民百姓,販夫走卒,江湖豪客,乃至大盜小賊,全都混在一起,自然需要格外當心。看來整個六扇門都出動了,全都散在街上。 逛到北大街的時候,錢小蝶聽見了小趙的亮嗓門,“三爺,元宵出鍋了!”她循聲望去,只見小趙坐在一個熱氣騰騰的元宵攤上,端著一碗熱氣騰騰的元宵,鼓著腮幫子猛吹兩下,便急切地撈起一個放進嘴裡,燙得張著嘴直吸氣。錢小蝶的眼睛四處搜尋,看到宋予揚了,他穿件石青色便服,站在一架花燈底下,托著下巴仰頭猜燈謎。 “三爺快來!” 宋予揚一轉頭,正和錢小蝶四目相對。宋予揚眼睛一亮,沖她笑了。煌煌燈火之下,他的笑容明朗依舊,滿眼星光,一如當年她初次見到他的模樣。這個笑容,惹起了多少旖旎綺思,實在太害人了。錢小蝶垂下了眼帘。 宋予揚擠到錢小蝶身邊,沖馮端一抱拳,“馮公子,好久不見。我找錢大小姐有點兒事,稍微耽擱你一會兒。”他回身沖小趙招招手,小趙端著碗擠了過來,“趙兒,伺候好馮公子。” “好嘞!”小趙口含元宵含糊應道。 錢小蝶一臉錯愕。宋予揚不容分說,抓著錢小蝶的胳膊穿過人流,將她帶到與北大街交匯的一條小巷口。 這裡是動與靜的分割線,一邊是流光溢彩的大街,熱鬧喧騰,一邊是人聲寂寂的深巷,暗影沉沉。燈光映在宋予揚的半邊臉上,五官的輪廓清晰有如刀刻,還真是好看,左邊臉頰上還有一道淡淡的瘀青。 錢小蝶關切地問道:“你的傷還沒好麼?我師兄出手重了。” 宋予揚摸摸臉頰,“不礙事。小時候,我和一輝跟人打架,經常被人揍得鼻青臉腫。他比我大,替我挨了不少拳頭。我挨他兩拳,也沒什麼。” 錢小蝶恨恨地說道:“我也想揍你兩拳。” 宋予揚咧開嘴笑了,笑得十分開心,“沒問題,你儘管揍,想揍幾拳揍幾拳。我不還手,讓你好好出出氣。” 錢小蝶也笑了,心下頓時釋然。風吹池水本無心,不過是她自己心底的一場誤會,與人何尤。“三哥,那個叫‘品言’的姑娘是誰?” 宋予揚目光一冷,“不說這個。我問你,你是要嫁給馮公子麼?” “也許吧,我也不知道。”這件事近來一直堵在她心裡,難以決斷。 “好啊。喝完你的喜酒,就該喝一輝的了。” 錢小蝶一驚,忙問道:“我師兄要成親了嗎?他要娶誰?怎麼從沒聽他說起過?” “他跟我說,等你嫁了人,他就徹底死了心。他準備找個媒人,隨便找個姑娘娶了算了。” “他為什麼要隨便娶一個,為什麼不娶一個他喜歡的,又沒人逼他成親。” 宋予揚說:“他喜歡的姑娘不喜歡他,他有什麼辦法?他也老大不小的了,可不就得隨便娶一個?他那個人,成天板著臉,一點兒都不會討姑娘歡心,沒人會喜歡他的。他還是趁著年輕,趕緊娶一個,等年紀大了,可就討不到媳婦了。” 錢小蝶不樂意了,“誰說沒人喜歡他?我師兄雖不善言辭,可他有本事,有擔當,跟他在一起,無論去哪裡,不管幹什麼,心裡都特別踏實。哪個姑娘嫁給他,那是前世修來的福氣。哼!哪像你說的那樣。” 宋予揚笑眯眯地瞅著她,“是嘛?一輝在你心目中,有這麼好呢。既然如此,你為什麼不嫁給他?” 錢小蝶紅了臉,“我得走了,馮公子要等急了。”她抬腳就往外走。 “小蝶!”宋予揚在她身後叫道,“你仔細品一品你的心,你到底想要什麼?” 錢小蝶走回去與馮端會合。宋予揚一番話說得她心煩意亂,徐一輝現在理都不理她,其實他並沒有那麼喜歡她吧,宋予揚多半是在誇大其詞。錢小蝶完全沒了看燈的興致,沒走幾步便對馮端說:“逛累了,我們回去吧。” “好。” 錢小蝶拐進一條小街,抄近路回家。 二人默默地走了一段。馮端說道:“我父母遠在滇南,只有個舅父在京城。過了節我想讓舅父去貴府提親,不知大小姐意下如何?” “不必了!”錢小蝶脫口而出。“對不起,馮公子,我……” 馮端淡淡一笑,一副意料之中的模樣,“是因為剛才那位宋捕頭嗎?” “不是。不是因為他,也不是因為別人,誰都不為……” ☆、第30章(續1) 其實徐一輝也在燈會上,天還沒黑他就坐在了有魚館對面的茶樓上。晚飯前江小七進了有魚館,阿金和阿木寸步不離地跟在她身後,阿水、阿火和阿土卻不見蹤影。天空飄了一會兒小雪花,天色一點一點暗下來,街上的各色彩燈一盞一盞亮起。晚飯之後,整條街燈火通明,人也漸漸多了起來。滕嘉玉帶著幾個手下趕到了。 滕嘉玉這兩天也沒閒著。她忙著給幫里受傷的兄弟延醫治療,將他們送到城外,由張征率領,備好車馬乾糧,準備和她會合。然後她又專程去給程浩拜了年,送上年禮,之後才趕到有魚館。 宋予揚是最後到的。 宋予揚本不想摻和這件事,可是徐一輝說幫人幫到底,一定要幫滕嘉玉取回《商山早行圖》。宋予揚十分不解,“六扇門一向不插手江湖恩怨,你怎麼回事,這麼熱心?” 徐一輝說:“龍騰幫這幾年聲勢大不如前。滕嘉玉初任幫主,一心想重振雄威,她一個年輕姑娘,著實不易。她把這套畫看作她在幫內樹威、幫外揚名的第一步,也是一個象徵。我幫她拿回畫,也就心安了。” “你又不欠她的,有什麼心安不心安的?” “你不懂。” 宋予揚的確沒搞懂,不過既然徐一輝打算插手,他就不能置身事外。“有魚館還是我去吧,反正江小七已經認得我了。兩邊真鬧起來,我還能見機行事。” 徐一輝點頭應允。 人到齊了。滕嘉玉帶著陳達海等四人進有魚館取貨,宋予揚隨行,徐一輝和崔大膽等人在館外接應。 有魚館院牆高大,館內庭院深深,處處彩燈高懸,十分亮堂。走到內院已經聽不見街上的嘈雜聲了,一陣清亮的笛聲悠揚迴蕩,讓人心裡一靜。 龍騰幫一行五人,外加宋予揚被引到內院側廳。進了門,一陣暖香襲人。屋裡鋪陳華麗,香風滿室,溫膩旖旎。笛音從裡間傳來,隔著層層珠簾,重重紗幔,隱約瞧見裡面有人在和著笛聲翩翩起舞。此處是溫柔富貴鄉,滕嘉玉一行江湖草莽站在這裡,顯得格格不入。 一名素衣侍女很快出來了,捧著一個長木匣子,說:“這是我家七姑娘給你的。七姑娘吩咐,你們收了貨之後,就請回吧。” 陳達海上前接過木匣,滕嘉玉說道:“打開驗貨!”陳達海打開匣子,裡面並排五個畫卷,他把畫卷一一展開,攤放在旁邊的條桌上,五幅畫拼成了一張圖。宋予揚鬆了口氣,沒想到事情辦得竟如此順利。 “拿燈來!”滕嘉玉說道。 陳達海拔下插在地上的燭台,高高舉起,滕嘉玉俯身仔細查看,“畫是假的!” 陳達海高聲叫道:“江小七!你出來!” 一陣環佩叮咚,江小七款步走了出來,阿金阿木一左一右緊緊跟在她身後。江小七今天晚上打扮得花團錦簇,腰間繫著繡花腰帶,腰帶長長地拖到裙擺上,末端掛兩個小小金鈴,走起路來叮呤叮呤響。“咦?宋予揚,你也來了?” 宋予揚笑道:“我怕他們欺負你,特來保護你的。” 江小七笑靨如花,一撇嘴,“哼!油嘴滑舌!”她一轉頭,臉就冷了下來,對滕嘉玉說,“又怎麼了?” 滕嘉玉說:“這套畫是假的!” “你怎麼知道是假的?哦,宋予揚,是你出賣我是不是?是你告訴他們我做了一套贗品,所以她才來詐我的,對不對?”宋予揚瞥了江小七一眼。原來江小七躲在有魚館裡做贗品,被揭穿了便給自己找台階下。江小七命侍女,“去把裡屋書架上那套真的拿來。” 侍女又捧出一套畫來,滕嘉玉展開細看。江小七冷冷地說:“你能看出什麼呀?裝模作樣!” 滕嘉玉眼睛盯著畫,不住點頭,“唔……”她突然“噝”地一聲,手指畫卷,低聲說道,“你看這裡,好生奇怪!” 她看到了什麼?宋予揚心生好奇,往這邊湊了湊。 “有什麼奇怪?一驚一乍的!”話雖如此,江小七還是不由自主地往前走了幾步。滕嘉玉扔了畫,一把把江小七拽到身邊,手腕一翻,一把明晃晃的的匕首抵在江小七的脖子上。侍女一聲驚叫,宋予揚也吃了一驚,阿金阿木上前兩步,滕嘉玉抓著江小七往後退去,“退後!否則別怪我不客氣!”陳達海和手下紛紛拔出刀,護在滕嘉玉左右。 阿金阿木停住了腳步。 江小七大叫起來,“你敢!這是我的地盤,你這個江湖草寇竟敢在此行兇?你不想活了?!” 滕嘉玉把冰冷的刀面貼在江小七的臉上一划,“你再叫,我就先在你臉上劃個十字!你一個如花似玉的小姑娘,臉上多兩條刀疤,一定很有趣。”江小七閉了嘴,眼睛求救似的看著宋予揚。滕嘉玉說:“你少跟我耍花樣,趁早把我的畫還給我!” “滕幫主,切莫衝動!有事好商量。”宋予揚說道,“七姑娘,你把真畫放在哪裡了?” “哼!”江小七狠狠地翻了他一眼。 滕嘉玉將匕首尖對準江小七的左眼,“你快說!我支持不了多久的,一會兒我手酸了,匕首扎進你眼睛裡可不怪我。” 江小七嚇得直眨眼,“在、在柜子里鎖著。” “鑰匙呢?” 江小七瞄了瞄自己腰間的荷包,陳達海上前一把拽下荷包,拿出一串鑰匙,扔給侍女,“去拿畫!” 侍女一溜煙跑進去,這次搬過來一個鐵盒子,盒子上著鎖。“那把銅鑰匙。”江小七指揮侍女打開盒子,將畫鋪在桌上。 阿金阿木虎視眈眈地瞪著滕嘉玉,滕嘉玉騰不出手來,便說道:“宋爺!麻煩你幫我驗驗貨。” “這要怎麼看?”宋予揚走到桌前。 “對著燈看。第三幅,左上方,松樹樹幹上,有一個小小的‘品’字。” “品”字?宋予揚心中一動。他顧不得多想,拿起第三幅畫,對著燈光一照,看見了,松樹樹幹上有一塊看著像是棕色的樹皮,透過光,則是一個墨黑的“品”字。“有的!” “好!” 宋予揚捲起五幅畫,裝進鐵盒子裡,重又鎖了。陳達海拿出布袋,將鐵盒裝進去,背在背上。 “把他們都捆起來!”滕嘉玉命道。 陳達海帶人上前,滕嘉玉用匕首輕點江小七的眉骨,江小七“啊——”地一聲叫了起來。阿金阿木別無他法,只得乖乖地束手就擒。陳達海將幾名侍女也一起捆了,都塞住了嘴。 “麻煩你跟我們走一趟。”滕嘉玉鬆開江小七,推了她一把。 “你要帶我去哪兒?畫我不是還給你了嗎?我不去做島主!我不去!我不去!宋予揚!” 宋予揚嘆了口氣,這個閒事他真不愛管。“七姑娘,你別怕,我陪你走一遭。你別亂叫,我保證將你毫髮無損地帶回來。對不對,滕幫主?” 滕嘉玉說道:“等我們出了城就放你走。” ☆、第30章(續2) 徐一輝坐在茶樓上,看著滕嘉玉一行挾持著江小七出了有魚館。江小七披著滕嘉玉的披風,滕嘉玉在她左邊,摟著她的腰,她右邊是陳達海,陳達海背上多了一個布袋。餘下三人,兩人開道,一人斷後,宋予揚在五步之外尾隨。 崔大膽高興地說:“得手了!”說著便要下樓。徐一輝止住了他,“再等等看。”等了約莫一盞茶的工夫,阿金和阿木從有魚館匆匆走出,沿著大街追了下去。“走吧!”徐一輝帶人下了樓,跟在阿金阿木身後。 此時正是最熱鬧的時候,街上人潮湧動,根本擠不過去,只能順著人流慢慢向前挪動。走了一段,人流稍減,宋予揚側身走到前面,說:“隨我來。”他拐進一條無人的小巷,眾人加快了腳步,無奈江小七生得嬌柔,走不快。沒走多遠,就聽後頭傳來一陣匆匆的腳步聲。 “順著這條巷子一直往下走,我一會兒就來。”宋予揚轉身往回走。今夜天陰,烏雲遮住了月亮,小巷中黑沉沉的,宋予揚放輕了腳步,慢慢走著。腳步聲越來越近,宋予揚停下來,一側身,靜靜地貼在牆上。 兩條黑影,後面還跟著有人。黑影疾步向前,距離他不到十步了,只見後面跟著的人幾步趕上,衝著一條黑影迅疾出手,卻是徐一輝的拳法。宋予揚跨步向前,另一條黑影正轉身向徐一輝撲去,宋予揚扳過那人的肩膀,使出近身擒拿的功夫,幾下便撂倒了。 “予揚!滕幫主呢?”來人正是徐一輝,身後跟著崔大膽等人。 “在前面。” 眾人追上滕嘉玉。京城的大街小巷徐宋二人都爛熟於心,一行人穿街走巷曲曲折折往城門進發。眼看著城門在望,只聽頭頂屋瓦響了幾聲,三條黑影刷刷躍下,三柄長劍攔住了去路。 龍騰幫眾人亮出兵器。江小七叫道:“阿水阿火阿土,救——”滕嘉玉伸手捂住了她的嘴。 徐一輝攔住龍騰幫眾人。此處距離城門太近,打鬥起來會驚動城門守軍。上元節滋事者,按例不論是非曲直,先關幾天再說,何況這種江湖紛爭,哪有黑白。徐一輝上前低喝:“巫老大!你們是來救人的,還是來搶畫的?” 巫老大說道:“畫咱們不要,咱們是來救七姑娘的。” “好!人交給你。大路朝天,咱們各走一邊!”徐一輝一抬手,滕嘉玉鬆開了江小七,江小七奔了過去,“阿水!你們給我殺了滕嘉玉,把畫給我搶回來!” 巫老大說道:“七姑娘,咱們收錢是來保護你的,你事先可沒說讓咱們殺人搶畫。” 江小七說:“我給你們加錢!” “這錢嘛,有命掙,也得有命花才行啊。” 阿土走到巷口,吹了聲口哨,兩名轎夫抬了一乘小轎奔了進來,巫老大請江小七上轎。江小七恨恨地一跌足,瞪了一眼滕嘉玉,再瞪一眼宋予揚,坐上轎子,走了。 雖有波折,但總算達成了目標。眾人平安出了城,與張征會合。 滕嘉玉對徐一輝和宋予揚深施一禮,說:“二位的大恩,嘉玉銘刻在心,終生難忘,日後有機會定當報答。今晚就此別過,二位請回吧。” 宋予揚說:“滕幫主,京城到沅江,路途遙遠,你帶著圖,路上多加小心。” “明白。” 徐一輝拉過一匹馬,翻身騎上,說:“予揚,你回去吧,我送滕幫主回沅江。” 宋予揚十分驚訝。徐一輝到底欠了滕嘉玉什麼債,才如此盡心盡力。他目送龍騰幫眾人走遠,才慢步進了城。 子正之後,街上遊人明顯少了。此時正是賞燈的最佳時候,燈正盛,人漸少,連月亮也湊趣,從雲層後面露出了半張臉。那些懂得享受的人,這個時候才會從青樓歌館裡出來,優哉游哉地上街賞燈。 不過,喜歡清靜的人最好還是再等一個時辰。如果讓宋予揚選的話,他會選丑初時分。那個時候,燈未殘,人未盡,兩個人並肩走在長街,三分熱鬧七分清冷,最對她的脾氣了。 可那個時候就沒有燈謎了,早給人猜光了,而她最愛猜謎。猜謎要趕早,賞燈要趕晚,怎樣才能兩全其美呢?這的確是件難事。宋予揚琢磨了一會兒,突然醒悟,他在想什麼呢?這不是杞人憂天嗎? 一對青年男女從身邊走過,且行且笑。有時候,身邊的風景越美,人越感到孤獨。宋予揚加快腳步,往北大街走。 “三爺!三爺!”小趙遠遠地從街那頭跑了過來,“你跑哪兒去了?到處在找你!” “什麼事?” “有魚館出事了!張捕頭讓你快去!” 宋予揚趕到有魚館,第一個看到的人竟是江岳。江岳在屋裡焦躁不安地來回踱步,張德昌帶著幾名捕快在一旁默然而立。江小七披著錦裘坐在軟塌上,長發披散,低聲抽泣,旁邊一群侍女僕婦圍著她,巫家三兄弟也在。 江岳一見宋予揚,立刻大聲質問道:“宋予揚!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我堂妹說,這件事你最清楚,你來說吧!” 原來江小七是刑部尚書江大人的侄女,難怪如此驕橫跋扈,蠻不講理。他幫著滕嘉玉劫持江小七,從她手中奪回了《商山早行圖》,江小七一定是氣不過,向她堂哥告了狀,因此江岳才叫他來質問的。這件事他沒稟告張德昌,這下該怎麼解釋才好。 宋予揚正在想詞兒,只聽江岳憤憤地說道:“這些刁民好大的膽子!把人頭都掛到我們江家來了,這還了得!如果這一回不加嚴懲,下一步他們是不是就要行刺朝廷大員了?簡直無法無天!” “什麼人頭?”宋予揚愕然,這又是哪一出? 張德昌說道:“四公子,你先別急。宋捕頭大概還不知此事,容我和他對對情況。張帆,把那顆人頭拿來。” “不要!滾開!快滾開!”江小七驚聲尖叫起來。她滿臉恐懼,從軟榻上跳起來,撲過去一把抓住江岳,哭叫道,“四哥!四哥!” 張德昌一臉尷尬,“呃,我們出去說,出去說。” 江岳煩亂地沖他揮揮手。 人頭顏色灰白,一看便知死了多時了,只因天氣寒冷,所以保存完好。 “這是哪裡來的?”宋予揚問道。 張德昌說:“就掛在江家七姑娘的床頭。” 什麼?! 江小七回到有魚館之後,心情惡劣,再也無心過節,便準備早早睡了。侍女鋪好床,伺候她洗了澡,替她攪干長發,梳好了頭。江小七走到床邊,掀開床幔躺下,侍女吹熄了燈便出去了。江小七睜著眼睛躺在黑暗中,床頂懸著一個圓圓的東西,像是一個大繡球,繡球上有絲絲縷縷的東西垂下,像是亂糟糟的流蘇。江小七坐起來,摸了摸流蘇,湊近了一看—— 宋予揚倒吸一口冷氣。他現在明白江小七為啥是剛才那副模樣了,她沒被嚇瘋掉已經很堅強。“死者是誰?” 張德昌遞給他一張紙條,“釘在後腦勺上的。” 紙條皺巴巴的,宋予揚打開一看,黃色的冥紙,上書黑紅兩色字。紙的上端用黑筆寫著三個名字,從右至左,分邊是“羅絳”、“孫誠”、“江雨煙”,羅絳和孫誠的名字上都劃著名一個血淋淋的大紅叉,江雨煙三個字上沒有紅叉。名字下面用硃筆寫著兩行小字,字跡潦草凌亂,“立時銷毀全部圖畫,否則明晚這裡掛的,就是你的人頭!” “江雨煙是誰?” “是七姑娘的閨名。” “羅絳?孫誠?這不是太原和承德兩宗命案的死者嗎?” 這兩宗命案是徐一輝在辦,宋予揚聽徐一輝說起過。羅絳早年成名,人稱“鐵馬銀槍絳羅袍”,一桿花槍在手,難尋對手。想當年在太行山,羅絳單槍匹馬,槍挑了太行四虎,威震晉冀。孫誠是個江洋大盜,手下有幾百號小嘍囉,近年來聚嘯山林,官府屢次奈何他不得,也是個厲害角色。大約一個月前,孫誠被人發現死在承德鬧市中的一家酒樓,十天之後,羅絳死在太原家中,被人梟首,人頭不知去向。兩人身上均有紙條,提及《商山早行圖》。 這就是羅絳的人頭了。 張德昌說:“羅絳和孫誠都是因《商山早行圖》而死,看這紙條上的意思,七姑娘手頭也有一套《商山早行圖》?” “有,而且還不止一套。” ☆、第30章(續3) 二人回到房裡。江小七還在哭,江岳握著她的手,坐在軟榻上不住安慰。二人一進來,江岳便問:“怎麼樣?是不是龍騰幫那伙蟊賊乾的?” 張德昌搖頭道:“不是。龍騰幫沒這膽子,也沒這能耐。此人心狠手辣,必是江湖黑道中人。不知七姑娘怎麼會惹上他們?” 江小七止了哭,低聲抽噎了幾下,不吭氣。 “兇手就是那個綠蓑翁。”宋予揚說道。 “綠蓑翁?是誰?” 宋予揚看著巫家三兄弟,說:“這得要問巫老大了。巫老大,我問你,綠蓑翁是誰?長天門是什麼門派?長天一碧萬山青是什麼意思?” 巫老大說:“長天一碧萬山青是長天門的切口,長天門是殺手組織,綠蓑翁咱們不認得他是誰。不過他既然說出長天門的切口,應該就是長天門的人。” 江小七叫道:“四哥,你趕緊讓人去殺了綠蓑翁!把他的人頭……”江小七驚恐地住了嘴。 江岳說道:“張德昌,你聽到了?我命令你們六扇門速速捉拿兇犯綠蓑翁!砍了他的腦袋來見我!” 張德昌滿心為難,面上卻不動聲色,滿口應承道:“捉拿兇犯是我們分內之事,自當竭盡全力。只是那張字條上說,讓七姑娘銷毀全部圖畫,否則明天晚上……” 江小七渾身一哆嗦。 江岳說:“我堂妹自有人保護,你們先全力捉人。” 巫老大忍不住說道:“七姑娘,你最好按照綠蓑翁的要求去做。他昨天已經答應咱們,只要畫,不要你的命。長天門向來一諾千金,說到必定做到,否則你今晚已經性命不保。你手上有什麼圖畫,你銷毀了就是了。” “胡說!”江岳喝道,“他說什麼就是什麼?要你們是幹什麼用的?你們三個人,難道還對付不了他一個?” 巫家三兄弟面面相覷,巫老大從懷中掏出一沓銀票,說:“咱們實話實說,長天門咱們惹不起。這錢,有命掙也得有命花,這個事情咱們幹不了。錢一分不少退還給你,咱們兄弟這就告辭了。”巫家三兄弟一抱拳,一起走了。 江岳頓時傻了眼。 屋裡一片寂靜。半晌,江小七下地穿了鞋,低聲說道:“來人,去把那些圖都搬來。”一卷一卷的畫卷被搬了過來,堆滿了一整張桌子,“全都燒了吧。” 事到如今江岳也不犟了,命人將火盆搬到院子裡,把畫燒掉。江小七裹緊了錦裘,親自去院中看視。圖畫一卷一卷投進火盆,火焰竄得老高,火舌一跳一跳地舔著暗夜,江小七手裡拿著火鉗,蹲在地上來回撥弄,唯恐燒不乾淨,一個紙片兒都不肯放過。 侍女一趟一趟地往院子裡搬那些畫。“慢著!”宋予揚攔住一個侍女,從她手上接過一套,“留一份給我。” 江小七驚恐萬分,叫道:“不要!這圖就是禍害!一片紙都不能留!”她撲過來,伸手就去奪畫。 宋予揚把畫拿遠,抬臂擋住江小七,“不用怕,我自有用處。” 張德昌問道:“你要它何用?” “用它引出綠蓑翁。”宋予揚仰頭往屋頂上看去。院子裡的燈都已滅了,只有火盆周圍還余著三尺亮光,黑黢黢的屋頂融入暗沉沉的天幕,顯得神秘莫測。從侍女鋪好床離開,到江小七浴後回房,這段時間並不長,綠蓑翁能不早不晚地把人頭掛上去,必定已經在有魚館躲了一段時間。也許他還沒走,還在暗中監視,看江小七有沒有乖乖聽話,把畫全部銷毀。“說不定他此時正藏在黑暗中看著我們呢。” 江小七“啊——”地一聲叫了出來,一把抱住了宋予揚的胳膊。 “好!”江岳讚賞道,“不愧是神捕,有勇有謀,不是那些貪生怕死的膽小鬼。” 張德昌撓撓頭,心裡直埋怨宋予揚多事。畫燒了事就了了,何必多生枝節?這種黑吃黑的事,六扇門一向袖手旁觀,何必拿自家弟兄們填陷,去討好江四公子?張德昌笑了兩聲,說:“巫家三兄弟都嚇跑了,可見那個綠蓑翁不是一般人。就算能引他出來,只怕我們也不是對手,奈何不了他。” 江岳哼了一聲,說:“那倒是,你們六扇門,儘是些混飯吃的蠢材。我府上還有幾個高手,宋予揚,我就交給你,隨你調遣。抓住兇犯,我有重賞!” 月影業已西沉,花燈有一半已燭盡燈滅,長街上半天才三三兩兩地走過幾個人。風愈寒冷,風中傳來一陣隱約的洞簫聲,一時有,一時無,斷斷續續,仿佛嗚咽似的,平添一分悲涼。 六扇門的人大半已撤了,餘下的都在各家酒館茶肆里取暖。出了有魚館,張德昌便一臉不高興。宋予揚明白他是怪自己逞能,便索性一個自家人不用。江岳派了二十四名護衛給他,十二名弓箭手,十二名刀手,宋予揚命他們埋伏在暗影里,將《商山早行圖》掛在北大街最醒目的地方,四周掛上燈籠,照得通亮。 誘餌下了,窩弓也已埋好,單等獵物跳下陷阱。 宋予揚伏在高高的屋脊上,靜靜等候。這件事有太多地方誘惑他去一探究竟。長天門,畫上的“品”字,綠蓑翁的身型劍法……還有,究竟是誰,拿到《商山早行圖》之後,並沒有小心藏匿起來,反而大張旗鼓地做起了生意?他心中有一個猜測,錯過了今夜,也許就再也沒機會去證實。 寒夜冰一般地冷。小趙伏在屋脊上打起了小呼嚕,宋予揚在小趙腦袋上拍了一記,低聲說:“回家去睡!” 小趙揉揉眼睛,嘟囔道:“我就打個盹兒。” 剛才他就讓小趙走,小趙不肯,還說,“好不容易又能和你一起辦案子了,不知道以後還有沒有這個機會呢。我不走,我要留下來看熱鬧。”說得好像宋予揚今晚就要送命似的。 綠蓑翁的武功他見識過,走的也是輕靈一路,殺手、飛賊的老路子,最擅偷襲。昨天在松林里綠蓑翁一出手就擊落了巫家兩把劍,也是勝在攻其不備。今晚這裡埋伏著二十來號好手,難道還敵不過一個綠蓑翁? 只要有圖,綠蓑翁一定會來。宋予揚擔心的,是抓不住他。 “嗖——”地一聲,一支長箭破空飛去,箭頭帶著火焰,正射在畫上,畫紙霎時點著。宋予揚立即躥出,向來箭方向奔去。 守衛們紛紛從埋伏處躍出,“在那裡!”一道綠影在房頂上倏地飄過,宋予揚掉轉方向,追了上去。“這邊!這邊!”身後有聲音叫道。“那裡也有!” 呼喝聲此起彼伏,暗夜裡不知有幾個穿著綠衣服的人四下里亂跑,護衛們有的向東,有的往西,立時被打散了。宋予揚停下腳步,他們中計了,綠蓑翁還真是狡猾。“三爺,快看!在那邊!”小趙困了,動作慢,沒跟著眾人四處亂竄,他站在高高的房頂上,來來去去看得十分清楚。 宋予揚往下看去,就在他掛畫的燈籠下,一個白髮白須的綠衣人在東張西望,像是在等待什麼。這才是真的綠蓑翁,宋予揚飛身躍下,綠蓑翁見了他,拔腿就往城外跑。小趙吹響竹哨,招呼護衛們集合,“北門!去北門!” 綠蓑翁輕功不弱,宋予揚打起十二分精神,才能不跟丟。 兩人一前一後趕至城門,城門守軍一個分神,讓過綠蓑翁,卻攔住了宋予揚。“什麼人亂跑?”宋予揚亮了腰牌,才獲通過。出了北門,綠蓑翁已掉頭往西,進了一片林子。等宋予揚趕去,他已不見了蹤影。宋予揚慢下腳步,回頭一看,附近的城門燈火閃亮,眾人還沒跟上來。 林子深處一片幽暗。綠蓑翁引他前來,難道在林子裡設下了埋伏?宋予揚正在躊躇,突然背後悉悉索索一陣輕響,他抽出腰刀,猛一轉身,是綠蓑翁,距離他只有幾步遠。 “你就是宋予揚?”綠蓑翁趕在宋予揚出刀之前開了口。 “不錯,我是宋予揚。你是誰?”宋予揚的刀停在半空。 綠蓑翁脫下綠色外衣,扔在雪地里,伸手揪下白鬍子,去了白頭套,露出本來面目。原來他並不是白髮老翁,而是一個三十來歲的精壯漢子。 綠蓑翁雙臂合攏往前一伸,說道:“宋捕頭,你的鎖鏈呢?快快拿出來鎖我去刑部大堂。上了堂,我保證全都招供。我不僅會說出我姓甚名誰、哪門哪派、什麼來歷、作案經過,我還會老老實實地供出誰是我的僱主,這一切都是他讓我乾的,包括殺人。我的僱主是誰,你是不是特想知道?” 宋予揚心中驚疑不定,“你的僱主是誰?” “你聽好了。我的僱主是——”綠蓑翁往前走了兩步,“杭州檀溪,隨家少奶奶,許清如。不過許清如不是她的真名,她是騙人的,她的真名叫周——品——”綠蓑翁拖長了聲音,故意不往下說。 宋予揚的心猛地一跳,“你怎麼認得她?你是她什麼人?” 綠蓑翁嘻嘻一笑,“我就當我是她家僕人吧。主人有令,僕人不敢不從。她讓我賣畫我就得賣畫,她讓我殺人我就得殺人。我是被逼無奈,按律該從輕發落,對吧?” “她為什麼讓你殺人?” “因為他們妨礙了她賣畫。” “她為什麼要賣畫?” “還能為什麼?當然是為了錢囉!” “她要錢幹什麼?”隨家是大富之家,她嫁過去自然衣食豐裕,怎麼還需要她賺錢? 耳邊傳來一聲細細的嘆息聲。“什麼人?”宋予揚喝問,警覺地四下打望。 “你怎麼老喜歡壞她的事呢?” “沈姑娘?!”是沈千惠的聲音,她也來了? “她要錢,是為了贖身……”聲音漸漸飄遠,尾音幾不可聞。 贖身?贖什麼身?沈千惠沒頭沒腦的兩句話,非但不能解惑,反而使人疑慮更深。宋予揚追出兩步,朗聲說道,“沈姑娘!何不出來一見?”無人應答,只有他自己的聲音在迴響。林子深處,隱約有積雪從樹上飄落,宋予揚追了進去,“沈姑娘!沈姑娘!”一片寂靜,只有他的靴子踩在雪地上的沙沙聲。雪地上只留下他的兩行腳印,來回往復,交錯縱橫。 “三爺!三爺!你在哪兒?”小趙帶著一群守衛趕到了。 宋予揚停下腳步,忿忿地一腳踹在樹上,滿樹的積雪簌簌飄下,落了他一頭一身。他頹然回到林子邊上,小趙彎腰撿起雪地上的綠衣白髮,綠蓑翁早跑得沒影了。 ☆、第31章 節後復工第四天了,錢小蝶都沒有看見徐一輝。她去了徐家,徐家大門緊鎖,她問了張德昌,張德昌表示不知情。錢小蝶心中便有些忐忑,當即去後頭庫里找宋予揚。 天氣晴好,陽光和煦。武庫門外有十來個捕快,有扒著窗子上往裡偷看的,有貼著門帘縫兒窺探的,有側著耳朵竊聽的,武庫里不知有什麼新奇東西。捕快們時不時悉悉簌簌地交頭接耳一番,臉上布滿好奇,個個面帶興奮。 “老陶,你們幹嘛呢?”錢小蝶問道。 幾名捕快立時向她擺手,示意她噤聲。老陶扭頭看見是她,滿臉堆笑,壓低了聲音說道:“回大小姐話,今天我們庫里來了一位大人物。” “什麼大人物?”錢小蝶趕緊放低了聲音。 “刑部尚書江大人家的侄小姐。” “江大人家的侄小姐到這兒來幹什麼?” “不知道哇,保不齊是替江大人微服私訪來了。她看完了文庫又要看武庫,幸好我們昨天剛剛收拾打掃了一番。” 錢小蝶忍不住伸長脖子往窗子裡瞧。宋予揚掀開門帘走了出來,“小蝶,你找我?”眾捕快忙不迭地往後退去,眼睛齊刷刷地往宋予揚身後看。 宋予揚身後跟著一位姑娘,衣著華貴,膚色白淨,細眉,細眼,薄唇,唇邊掛著三分倨傲四分不屑,剩下三分是好奇,正是江小七。江小七袖著手站在台階上,目光落在錢小蝶身上。宋予揚沖眾人擺擺手,“你們去忙你們的,別都聚在這兒。”他下了台階走到錢小蝶身旁。眾人又多看了江小七幾眼,才戀戀不捨地慢慢散了。 陽光迎面照來,江小七眯起眼睛,上上下下打量錢小蝶,下巴一揚,問道:“宋予揚!她是誰?” “她是……”宋予揚剛想說,被錢小蝶一把拽住。她說:“我叫錢小蝶,是六扇門的捕快。我找宋捕頭有點兒事。” 宋予揚問道:“什麼事?” 錢小蝶放低了聲音,“我師兄人呢?怎麼這麼長時間不見他的人影?” 宋予揚回頭瞅了一眼江小七,抓著錢小蝶的胳膊走遠了一些,低低地說道:“他去沅江了。” “不對啊,他不是正月十四就從沅江回來了麼?” “沒錯,他是和滕嘉玉一起回來的。龍騰幫的東西被人搶了,他幫滕嘉玉搶回了東西,然後護送滕嘉玉又去了沅江。算日子,還要過幾天才能回來,你別急啊。” 原來是這樣,他一個新年都不露面,原來一直在忙這件事。錢小蝶心裡酸酸的,“我沒急,我急什麼啊?我走了,你忙你的。”錢小蝶說著轉身就走。 宋予揚急忙問道:“小蝶,你要嫁誰,你想好了麼?” 錢小蝶轉頭恨恨地說:“你怎麼跟我娘似的,就愛問這個?告訴你,我誰都不嫁!” 她生氣了?是嫌他多管閒事麼?宋予揚有些摸不著頭腦。錢小蝶一向為人爽朗,心裡不藏事,也開得起玩笑,打趣她幾句她從來都不惱的,今天是怎麼了? “哎!看你一副倒霉相,怎麼了?求娶被拒,吃癟了?”江小七慢慢走下台階,一臉幸災樂禍。 宋予揚板起臉說道:“兩庫重地,閒雜人等不得入內,不是鬧著玩兒的。你趕緊回去吧,以後別再來了,免得妨礙我們公務。”他得跟老陶說說,別人家一亮身份,什麼外甥侄女,公子小姐,老陶就點頭哈腰地往裡迎,這怎麼行。 江小七嘴一撇,“哼!我怎麼妨礙你公務了?我來的時候,明明看見你在那兒打譜。打譜算哪家的公務?要不要我回家問問我伯父?” 宋予揚無言以對,走上台階,掀帘子進屋了。桌上棋譜棋盤俱在,倒也無從抵賴。江小七跟了進來,手肘撐在桌上,伸手在棋笥里撥弄棋子,眼睛跟著宋予揚轉。“我聽說,你棋下得不錯,敢不敢跟我來一盤?告訴你,我棋下得可好了,連我四哥都不是我的對手呢。” 宋予揚正動手收拾棋盤棋譜,聞言住了手,“你想下棋?我叫老陶來陪你。”俗話說,請神容易送神難,乾脆誰請進來的誰陪著好了。他走到門口,掀起門帘叫道,“老陶!老陶!” “哼!”江小七狠狠地白了他一眼,扔下棋子,晃晃悠悠地走了。 下雪了。 又是一年春來到,又見春雪飄滿天。日復一日,日子平穩而單調,沒有一絲漣漪。天色昏暗,文庫早早鎖了門。宋予揚從後頭院子出來,冒雪而行。剛走幾步,有人叫住了他,“這位小爺可是宋捕頭?” 宋予揚停下腳步,“我是宋予揚。”那人遞給他一封信。“是誰讓你來送信的?” “你看了信就知道了。” 宋予揚撕開信封,是一張請柬。封皮上是“怡園”二字,一支紅梅旁逸斜出,請柬內里是一張淡黃色的冷金箋,上書兩行墨字:“君若踏雪而來,我當烹茶以待。” 怡園?掃雪烹茶? 宋予揚的心猛地一跳,難道是她?去年她來京城,他在怡園請她吃過飯……她到京城了?宋予揚轉身大步往城南走去。 天色尚早,怡園只有疏疏落落三兩個客人,並沒有周品彥。宋予揚拿出請柬,夥計帶他出了後門,穿過一個月洞門,到了怡園的後園,夥計給他指了一條路,便回了。四周靜謐,鴉雀不聞,只有雪花落地的簌簌聲,假山、涼亭,小徑、喬木、塔松,俱各靜立雪中。宋予揚順著小徑轉了個彎,繞過兩棵松樹,前面是一個湖,湖面上雪花飄落,煙氣氤氳蒸騰,飄渺得如同仙境一般。湖水泄流形成一條小溪,湖溪之間擔著一架木板橋,橋上一人背影窈窕,撐一把綠綢傘,獨自憑欄而立。 宋予揚的心怦怦亂跳,不知是緊張,還是一路走得急了。一別三月,如隔半世,再見到她,他要說些什麼?他又能說些什麼?是他誤會了她,他說了錯話,做了錯事,一切還能挽回麼? 宋予揚深吸一口氣,悄然上前。 橋上的人忽然轉過身來,“哎呀,嚇死我了!你腳步放這麼輕,成心想嚇我,是不是?” 又是江小七。 宋予揚失望已極。他扭過頭去,鼻子一酸,眼淚差點兒掉下來。他可真蠢,簡直蠢不可及。周品彥性子那麼傲,怎麼可能主動跑來見他?何況請柬上並非她的字跡。逝者不可追,覆水難再收,他還是別再痴心妄想了吧。 江小七撅起了嘴,“你幹嘛這副樣子,不想見到我?我就那麼討人嫌?” 宋予揚透了口氣,問道:“你叫我來有什麼事?” “我想讓你來看看這個園子,是不是很精緻呀?”江小七又高興起來,“我昨天才把它買下來,以後我就住在這兒啦。我伯父那裡規矩太多,我不愛住,有魚館那個倒霉地方,我這輩子都不會再去了。來,我帶你四處走走。” 這個園子小巧緊湊,有道高牆與前面的飯館相隔。園子深處幾間屋舍依小山坡而建,頗有意趣。江小七自顧說東說西,一會兒讓他看這個,一會兒讓他看那個。宋予揚無心看景,也不想說話,一路默默而行。 江小七說:“我知道你為什麼悶悶不樂的,是因為那個錢小蝶吧?我查過了,她不是尋常捕快,她是總捕頭錢彪的女兒,難怪人家看不上你這個小捕頭呢。可是她一個大小姐,為什麼要自輕自賤,跑去做個捕快呢?可真奇怪。” “你這個自貴自重的人,老纏著我這個小捕頭幹什麼?” 江小七撲哧一樂,“你生氣了?因為我的生意被人攪黃了,閒著沒事幹,剛好你也閒著沒事幹。別人都各有各忙,全世界就我們兩個閒人,所以我就找你玩兒咯。”她偷偷瞟了一眼宋予揚,宋予揚心事重重,不知在想些什麼。“其實……我知道你心裡是有我的。真的,別看你總是對我臭著臉,說出話來一點兒都不客氣,可是你是真心對我好。綠蓑翁那個殺人不眨眼的惡魔,人見人怕。那些姓巫的,號稱江湖一流高手,見了他都變成了慫包,夾著尾巴,比誰都逃得快。你卻肯為了我,冒著送命的危險去抓他。雖然最後被他跑掉了,但是你這個情,我是領的。”江小七微微一低頭,居然紅了臉。 “你誤會了,我抓綠蓑翁不是為了你,是為了……是我職責所在。” “隨你怎麼說啦!”江小七沖他眨眨眼,笑道,“我四哥說你生性高傲,不肯屈居人下,也不肯討好人,這一點我還蠻喜歡的。我看你為人可靠,以後有賺錢的機會,我不會忘了你。咱倆有錢一起賺,怎麼樣?” “你怎麼老想著賺錢?你又不缺錢。” “好玩嘛。再說誰和錢有仇呢?有錢總比沒錢好,錢多總比錢少好,是吧?” 撇開假清高真矯情,江小七的話倒一點都不錯。宋予揚心想,如果他有錢,有很多錢,他要做什麼呢?放羊邊外已成奢望,今生都不用想了,但他至少可以幫周品彥贖身,雖然她贖身也不是為了他。 宋予揚把零零碎碎的線索拼在一起,理出了大致的來龍去脈。去年他們分手之後,周品彥在杭州再遇隨雲,也許她遇到的是隨雲的父母。隨成峰夫婦很喜歡她,隨雲也能接受她,於是隨家提出要和許家結親。隨家父子因婚事反目,娶一個雙方都能接受的姑娘進門,父子便能和解了。沈千惠曾說過,他們師門做事,一向恩怨分明,有恩報恩,有怨報怨。隨雲救過她師姐吳雪霏,於她師門有恩,這樁婚事她師父不得不允。周品彥剛和他分手,傷心之下便答應嫁給隨雲,既是替師門報恩,大概也是為了報復他。她報復起他來,可從來都不手軟,宋予揚一想起來,便恨得牙癢。 雖然她嫁了人,欠師門的錢還是得還。她師父把她養大,教她本事,是要讓她掙錢的。所以於是她便想出了向江湖上有錢有勢的家族門派兜售《商山早行圖》摹本這個主意,“贖身”一說應是由此而來。 沈千惠鼎力相助,找人殺掉了羅絳、孫誠這兩個中途躥出來搗亂的傢伙,江小七妄圖分一杯羹,也□□脆利索地嚇退了,此後他再沒聽說江湖上有人打《商山早行圖》的主意。這件事順利辦完之後,她便徹底改頭換面,從周品彥變成了許清如,從女飛賊變成了隨家少奶奶。 以前宋予揚不知有多渴望她別做飛賊,為此他情願放棄一切,帶她遠走高飛。如今她終於改換身份,不用再做飛賊了,可是她的人生,卻再也與他無關。 造化弄人,一至於此。 北風漸起,細密的雪珠下得更緊了。江小七的傘被風吹歪,險些脫手,宋予揚接過傘,替她打著,江小七抬臉沖他甜甜一笑。 ☆、第31章(續1) 天黑得越來越晚。這一天收班的時候,夕陽還在樹頂,錢小蝶獨自往家走去。自從去年秋天從鬼影島回來之後,徐一輝便不再接送她,說是讓她自個兒歷練歷練。從那以後,她每天一個人來來去去,路上少了說話的人,一開始感覺十分寂寞,漸漸地也就習慣了。 錢夫人知道她拒絕馮端的事了。昨天晚上她剛躺下,錢夫人便走進她的房間,一臉關切地說道:“還沒睡呀?正好和娘說說話。”錢小蝶心裡咯噔一下。她娘找她只有一件事,就是她的婚事,而她現在提起這件事就頭大如斗。 錢夫人往她床沿上一坐,裝作扯閒話一般,說道:“馮公子好幾天都沒來了,怎麼回事?是不是你說話口沒遮攔,做事冒冒失失,得罪他了?” “我得罪他幹什麼?”錢小蝶說這話時很有些心虛。 “前陣子他跟我說,過了年就讓他舅父登門提親,這件事他跟你說了麼?” 錢夫人眼裡閃著希望的光,滿懷期待地看著她。錢小蝶心生愧疚,故作輕鬆道:“說了,我讓他別來。” “為什麼?”錢夫人大吃一驚。 “等人家上門了再拒絕不好,不給人面子,多尷尬。” 錢夫人急了,“馮公子身份高貴,要才有才,要貌有貌。人家哪點兒不好了,你看不上人家?” 錢小蝶嘟噥道:“他好不好關我什麼事,他又不喜歡我。” “胡說!他不喜歡你能天天往這兒跑?他不喜歡你能讓他舅父上門提親?” 錢小蝶坐起身來,說道:“娘!他喜歡的並不是我,你難道看不出來嗎?他喜歡的是一個和我長得一模一樣的、溫柔賢淑、乖乖地坐在家裡繡花的姑娘。”馮端把她當成了千金小姐,要是讓他知道她在桑落塢、鬼影島經歷的那些事,準保嚇死他。 “姑娘家可不就該溫柔賢淑嗎?人家的要求一點兒都不過分。小蝶呀,不是娘說你,你也老大不小了,也該有個大家閨秀的樣子。哪能老跟個孩子似的,蹦蹦噠噠的,整天胡鬧,一點都不穩重。唉,真愁人!”錢夫人重重地嘆了口氣。 又來了。錢小蝶滿心不耐煩,賭氣說道:“那我嫁給他好了!以後每天聽他嘮叨八百遍,你怎麼不溫柔?你怎麼不賢淑?你怎麼能跑呢?你怎麼笑得聲音這麼響?你怎麼不安安靜靜地坐下來繡花?熬不過兩年,我就被煩死了。到時候一命嗚呼,就啥都不用愁了。” “你這孩子!什麼死呀活呀的,滿嘴胡說,也沒個忌諱。誰逼你非得嫁給馮公子了?娘這不是在好好跟你商量嗎?” “我要是嫁了他,就跟打斷了我的兩條腿一樣。” “哪有這麼誇張?” “反正我是絕對不會開心的。”錢小蝶堅定地說。她娘嘴巴上說歸說,心裏面還是疼她的,一定要徹底打消她娘這個念頭才好。 錢夫人沒了脾氣,“好了好了,娘知道了。你早點睡吧,明天是不是又要去點卯?唉,也不知道你為什麼要自討這些苦吃。” 她自討苦吃?她也樂在其中呢。自從宋予揚被貶去看庫,錢小蝶和張帆便跟著張德昌辦案,已經經手了兩三樁案子,每個都辦得十分順利,簡直勢如破竹。這些案子案情雖然不算複雜,卻也不是簡單得一目了然,有的還很需要費一番腦筋,錢小蝶出主意想點子,頗有貢獻,心裡很是自豪。張德昌昨天還說:“三個臭皮匠,頂個諸葛亮。”錢小蝶當即笑道:“三個臭皮匠,頂個宋予揚。”張德昌哈哈大笑。 “我不急著嫁人,過幾年我給你掙個捕頭回來,怎麼樣?”錢小蝶把這句話藏在心裡,沒敢跟她娘說,也沒敢跟任何人說。跟她娘說了,她娘鐵定會炸鍋,跟別人說了,萬一她掙不到,豈不是惹人笑話? 初春的風沒有一絲暖意,前幾天下的雪已經化了,地上殘留著一灘一灘的水跡。前邊街角處一個俊朗挺拔的身影,正是宋予揚,他身邊一個嬌小玲瓏的姑娘,又是那位江大人家的侄小姐。兩人站在街角,不知在說些什麼。 上次見面的時候,這位江姑娘神情倨傲,眼露不屑,可不怎麼友好。錢小蝶正猶豫著是要上前打個招呼還是繞道而行,宋予揚一眼看見了她,“小蝶!”他拋下江小七向她走來,錢小蝶只好立住腳。 宋予揚興沖沖地說道:“小蝶!一輝回來了,你見到他了嗎?” “啊?他什麼時候回來的?” “前天。我跟他說了,你問起過他,我囑咐他一定要去找你。怎麼他沒去嗎?” 錢小蝶搖搖頭,心頭一陣失落。她這兩天在外面辦案,沒去差房,可是錢府就在南小街上,可沒搬啊,他為什麼不來找她?“他現在人在哪兒?” “他回家去了,剛從這兒經過。” 徐一輝這是打定主意不再理她,從此要和她形同陌路了嗎?錢小蝶越想心裡越不是滋味,一股莫名的怒火一陣一陣往外躥,怎麼都按捺不住,她抬腿就走。 “錢女俠,你要幹嘛?”宋予揚在她身後問道。 錢小蝶顧不上回頭答話,徑直往前沖。她要幹嘛?她要去登門問罪。錢小蝶快步走過兩條街口,轉個彎,遠遠看見徐一輝站在家門口,剛打開家門。 “徐一輝!”錢小蝶大叫一聲。十幾年了,她一直“師兄師兄”的不離口,從未叫過徐一輝的大名,這回是真氣急了。 徐一輝愕然轉頭。錢小蝶幾步奔到近前,伸手照著徐一輝的胸膛重重地推了一把,推得徐一輝身子一歪。錢小蝶橫眉立目,說道:“你幹嘛不理我?我哪裡得罪你了?我們十幾年的師兄妹情分,你全都不顧了?沒想到你竟是如此薄情寡義的人!”錢小蝶越說越生氣,越說越委屈,眼圈一紅,伸手狠狠地又推了徐一輝兩把,“你還是不是我師兄?!” 徐一輝目光灼灼地盯著她,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把她往懷裡一帶,緊緊地將她箍在懷裡。錢小蝶被徐一輝摟著,身不由己地轉了一個圈,便進了徐家大門。她的脊背緊緊抵在門上,還來不及反應,徐一輝的雙唇便壓了上來。 錢小蝶大睜著眼睛,整個人頓時僵住了。唇上一片溫熱,腦子一片空白,鼻子裡聞到的是熟悉又親切的氣息,嘴唇上卻是陌生又刺激的感覺,錢小蝶一時喘不上氣來。 徐一輝鬆開了她。錢小蝶手足無措,深深地透了口氣。她的手還抵在他的胸口,手底下咚咚咚咚,擂鼓似的,是徐一輝的心跳,跳得比她的還快,原來他比她還要緊張。徐一輝熱切地望著她,嘴唇緊抿,右邊臉頰上現出小小的一個坑。 錢小蝶神使鬼差地伸出手去,戳戳他臉上的小坑,“師兄,你這兒還有個小酒窩呢,我怎麼一直都沒發現?” 徐一輝磕磕巴巴地開了口,“小、小蝶,我、我……,你、你……” 錢小蝶嘆了口氣,伸手摟住他的腰,將頭輕輕靠在他的肩上,低聲說道:“我知道,我願意。”她情不自禁地微笑起來。 徐一輝緊緊抱住了她,鐵一般的胳膊箍得她生疼。不過沒關係啦,以後她會告訴他,不要這麼用力。 ☆、第31章(續2) 錢小蝶久懸心頭的重石終於搬開了。她眉頭舒展,走起路來步履輕盈,如同踩在雲端一般。笑容始終含在眼眸里,那是從心底往外溢出來的喜悅。徐一輝又開始每天接送她,不過這一回他不進錢府大門,只等在旁邊的小街上。等錢小蝶出了府門,往右拐個彎,走到近前了,他才上前兩步,四顧無人,便握住錢小蝶的手。 他的手,溫暖粗大,被它握著,很暖和很安心。 下午錢小蝶收了班,徐一輝已經等在路上,送她回家。有時候徐一輝手頭有事沒完,錢小蝶也不急著走,她會磨蹭一會兒,等他一個眼神遞過來,才開始動身。徐一輝跟在她身後,沒走幾步,錢小蝶就會笑著往後退,撞上他的肩膀,然後兩人並肩而行,錢小蝶便把一天的事情唧唧呱呱都告訴他。 有時候回去得晚了,在幽暗無人的深巷,錢小蝶便自然而然地摟住徐一輝的腰,賴在他的身上,徐一輝也會輕輕抱住她,親吻她。他現在知道抱她的時候不能太用力了,每次都很溫柔。晚上,錢小蝶躺在床上,嘴唇上還有他留下的感覺,麻酥酥的,甜透了心窩。其實他們倆一直都很親近,如今再走近一步,只是一步而已,世界便仿佛變換了顏色,普普通通的事情也變得色彩斑斕,趣味無窮。 然而也並非全無憂慮。 那天錢小蝶到後頭查找文檔,找到宋予揚。“錢女俠,你來了。”宋予揚笑眯眯地瞅著她,瞅得她臉都紅了。徐一輝的大喜事,宋予揚自然是頭一個就知道了。宋予揚還暗自感嘆,這世上除了傷心、失望、庸常、乏味,也還有些令人高興的好事。 “你不許亂開玩笑!”錢小蝶兇巴巴地說道,可是她眼睛裡的笑意卻是藏也藏不住。 宋予揚笑道:“不許開什麼玩笑?我還什麼都沒說呢。” “什麼玩笑都不許開。” 宋予揚搖頭笑道:“我不和你開玩笑,我只想問你,什麼時候喝你和一輝的喜酒?” 錢小蝶微微嘆口氣,現在只有這一件事讓她煩心。錢夫人這幾天又開始四處踅摸誰家的王孫公子了,她不要滇南王世子,卻要嫁個她娘最不喜歡的捕頭,這件事她該如何開口跟她娘說? 宋予揚察言觀色,心中瞭然,說道:“有道關口不好過,是吧?你找一輝商量啊,徐大捕頭自會有辦法。” 她自己的親娘她都搞不定,徐一輝會有什麼辦法?宋予揚望著她,笑眯眯地加了句,“你倆私奔之前,一定要來知會我一聲,我在老曹那裡寄養了兩匹馬,說不定能派上用場。我說真的,不開玩笑。” 私奔?她才不會跟人私奔。宋予揚說得鄭重其事的,好像她只有這一條路可走了似的。可是錢小蝶思來想去,也想不出別的好辦法,便去跟徐一輝商量。“我娘可真有遠見啊,她早就有言在先,不許我嫁捕頭,難道她早就預見到了這一天?我娘那麼固執,我爹都處處讓著她,這件事拂逆了她的意思,她肯定會大發雷霆。我該怎麼跟她說呢?” 徐一輝沉默了好一會兒,才說道:“小蝶,你願意嫁給我麼?” “願意啊。”她不早就說過嘛。 “真的?”徐一輝緊盯著她,追問道。 “當然,不然我幹嘛煩惱。” “你不會後悔嗎?” “當然不會。”徐一輝看著她的眼神好生古怪,錢小蝶伸手摸摸他臉上的小酒窩。徐一輝雖然算不上英俊,可是瞧這濃眉虎目,直鼻方口,分明一副大好男兒相。這張臉,嚴肅時使人心生敬畏,橫眉立目時可令強敵膽寒,沖她笑起來的時候也能很溫柔很溫柔……只是此刻,他眼中的神情她有點兒琢磨不透。“師兄,你怎麼了?” 徐一輝緊緊地攥住了她的手,“小蝶!我們……我們今晚就洞房花燭!” 錢小蝶嚇了一跳,她瞪大了眼睛,半天才明白徐一輝是什麼意思。她羞得滿臉通紅,思忖半晌,把心一橫,點了點頭。 錢小蝶今天休息。她一反常態,沒有賴床,而是早早地起來了,梳洗齊整,坐在家裡等著。 徐一輝說,他今天要上門求親。 天陰沉沉的,彤雲密布,看著就不是個好兆頭。錢小蝶密切關注著錢夫人的臉色和心情,心裡七上八下,沒著沒落的。早飯過後,天空飄起了小雪花,徐一輝來了。四擔聘禮,扎紅飾彩,在內院一字排開。錢夫人聽到動靜,走出上房門,“一輝,這是誰送來的?” 徐一輝躬身施禮,“師娘,我要娶小蝶為妻,這是我徐家的聘禮,請師娘收下。” 錢夫人臉色一變,勉強笑道:“哎呀,你看你這……小蝶她、她已經許了人家了,你把這些都拿回去吧。” 徐一輝雙膝跪倒,“我和小蝶情投意合,情願結為夫妻,求師娘成全。” “你這是幹什麼?地上多冷啊,你快起來,起來!有話起來說!”錢夫人走過來,拉徐一輝起來。徐一輝生了根一般,穩穩地跪在地上,哪裡拉得動? 錢夫人沉下臉來,“你這孩子,怎麼這麼倔呢?我都告訴你了,小蝶已經許了人家,你跪在這裡幹什麼?” “我一定好好待她,今生今世絕不會有負於她,求師娘成全。” 錢夫人生了氣,這人長沒長耳朵,她說的話他聽沒聽見?“行!我看出來了,你就是存心來跟我搗亂的,是吧?”錢夫人一轉身,看見錢小蝶手足無措地站在房門口。“回去!”錢夫人厲聲喝道。她一腔怒火正沒處撒呢,這下全都撒到了錢小蝶身上。 錢小蝶打了一個激靈,不敢違拗,乖乖地退後兩步,跟在錢夫人身後,回了屋。 錢夫人坐在椅子裡運氣兒,“我早就說過不許小蝶嫁捕頭,他又不是不知道,做這一套給誰看呢?他喜歡跪是不是?好!我就讓他跪著。”她站起身,出了後門,走了。 錢小蝶急得在屋子裡轉了仨圈,跑出後門看看,錢夫人蹤影皆無,又跑到前門,掀開門帘往外瞧,徐一輝還穩穩地在院子裡跪著呢。雪花無聲飄下,落地即化。 “師兄!師兄!”錢小蝶壓低嗓子叫了兩聲。錢夫人隨時會回來,她正在氣頭上,要是讓她看見錢小蝶不聽她的話,擅自邁出房門,還膽敢跟徐一輝說話,可就捋了虎鬚了。 徐一輝抬頭看了她一眼,沖她微微一笑。 雪越下越大,足足過了一個時辰,錢夫人才回來。錢小蝶總算盼到了救星,上前怯生生地叫道:“娘!外面下大雪了。”她倒了一杯熱茶,放在錢夫人面前。 “哼!”錢夫人沉著臉坐下,拿起活計,不緊不慢地做起針線活兒來。“下雪怎麼了?誰愛跪,誰就去雪地里跪著去!又不是我讓他跪的。我倒要看看他有多大本事,能跪多久。想拿這個要挾我?沒門!我才不吃那一套!” “要不我勸師兄先回去?”錢小蝶小聲說道。看來徐一輝這個法子行不通,她娘鐵石心腸,根本不為所動。 “不許去!他不是硬氣得很嘛,有本事就跟我耗著,看誰耗得過誰。”錢夫人動了真氣了,“他一個孤兒,你爹好心收他為徒,把他養大,他竟然打我女兒的主意!忘恩負義!” 錢小蝶站在一旁不敢亂動,耳聽得風吹門帘,咔嗒咔嗒地響。她偷眼往窗外瞄了瞄,窗外風急雪大,徐一輝身子骨再結實,他也不是鐵打的,也只是血肉之軀,跪在外面,這要是凍壞了可怎麼辦?錢小蝶心裡一急,脫口說道:“娘,你就答應他吧!” 錢夫人斜睨她一眼,“怎麼?你胳膊肘往外拐,幫著外人來氣我?” 這哪是賭氣的事呀,這是她的終身大事。錢小蝶把心一橫,也跪下了,“娘!我師兄說的沒錯,我們倆情投意合,我、我願意的……” 錢夫人氣得一拍扶手,“哦,他跪你也跪,你們倆串通好的,都來氣我,是吧?”錢小蝶急得都快哭了。錢夫人突然想起了什麼,心中驚疑不定,“你不會是……和他做了什麼事了吧?” 這種事讓她怎麼啟齒。錢小蝶羞憤不已,索性放聲大哭起來。錢夫人深知女兒性格剛強,從小挨罵受罰,摔倒受傷,從不哭的,如今見她哭得氣抽聲咽,眼淚止不住地流,心裡也著了慌。她抓住錢小蝶的胳膊,問道:“是他強迫你的,是不是?” 錢小蝶哭得說不出話來,只一個勁兒地搖頭。 錢夫人哀嘆道:“我一直當你是個穩重知禮的好孩子,所以才放心放你出去跑,沒想到你……好了,別哭了!事到如今,哭有什麼用?” 錢小蝶又羞又急,哭道:“我乾脆死了算了,我不想活了。” “你胡說什麼!你這不是摘娘的心肝嗎?”錢夫人忍不住也抹起淚來,“唉!都怪我,沒教好你。行了,我答應你們了,別哭了,起來吧!” 錢小蝶止住悲聲,胡亂擦了兩把眼淚,站起來就要往屋外走。 錢夫人喝道:“你給我站住!從現在起,你哪兒都不許去,給我好好在家裡呆著,也不許你再見他!” 錢小蝶只得點頭應允。 錢夫人慢吞吞地走到院子裡。寒風夾著漫天飛雪,吹在人臉上,有些隱隱作痛,院子裡積了寸許厚的一層雪,徐一輝跪在當地,已經變成了一個雪人。 “一輝,你起來吧。” 徐一輝抬起頭來,他的臉都凍紫了,眉毛上睫毛上都掛著霜花。錢夫人心裡有幾分不忍,“大冷天的,你別跪著了,起來吧。小蝶的親事我一個人做不了主,你去問你師父,只要你師父同意,我沒意見。” “多謝師娘!”徐一輝恭恭敬敬地磕了三個頭,這才站起身來。 錢夫人掃了一眼四擔聘禮,大紅綢緞上落了白雪,反倒更添了喜慶。“東西就先留在這兒,你回去吧。” “是。” 錢小蝶悄悄掀開門帘往外偷看,徐一輝的目光越過錢夫人看向她,臉上浮現出微笑,笑得那麼溫柔。錢夫人不用回頭都猜得到他在看什麼,她暗暗嘆息一聲,心不由得軟了,囑咐道:“回去熬碗薑湯喝,去去寒氣。” 徐一輝答應著,看著錢夫人進了屋,方才退了出去。 錢夫人雖對這門親事不甚滿意,但總算接受了這個事實。過了兩天,她來到徐家,現場踏勘一番,準備為女兒操辦婚事。徐家地方還算寬敞,屋子也還結實敞亮,只是十幾年沒有修繕過,顯得老舊,家什物件也都有年頭了。錢夫人心疼女兒受了委屈,便從上房屋開始,逐一細細指點,命徐一輝翻整粉刷。徐一輝對錢夫人的各種要求,自然無不應承。 “這要修起來,怎麼也得一兩個月。我本打算在家裡收拾出一個小院,讓你搬過去住,你師父說什麼都不答應,非要讓你自立門戶。唉!你這個門戶,立起來真不容易。”錢夫人取出一包銀子,“你先拿去用,不夠了再來管我要。” 徐一輝說道:“師娘費心了,錢我還有……” “你有什麼呀?我都替你算著呢,那些聘禮不是花錢買的?拿著!趕緊把新房弄好,早點兒給你們完婚。” 徐一輝只得收下。等到真要找工匠動工了,才發現用錢的地方太多了,幸好宋予揚又送了一包銀子過來。“你哪來這麼多錢?”徐一輝掂了掂包袱,問道。 “攢的。” 這可是前所未聞的新鮮事,宋予揚居然會攢錢了?宋予揚向來不缺錢花,破了案子是有賞銀的,他年紀輕輕,很快又升了捕頭,手頭就更加寬裕。所以宋予揚一向用錢散漫,錢怎麼來的是清楚的,怎麼去的就不清楚了。徐一輝拍拍宋予揚的肩膀,笑道:“長大了,會攢錢了?” 宋予揚眼神一淡,低了低頭,“你拿去用就是了,不夠我再給你想辦法。” “噢!我想起來了,這錢你是攢來打算……”徐一輝瞅了瞅宋予揚的臉色,住了口,不再往下說了。這錢是宋予揚攢來打算和那個女飛賊遠走高飛用的,後來事情黃了,便再也用不著了。這件事已經過去幾個月了,看樣子在宋予揚心裡,還沒過去。 ☆、第32章 “宋予揚!你說,你和我是什麼關係啊?” “棋友。” “唔,在一起下棋的朋友?” “只下棋,不是朋友。” “為什麼?你不當我是朋友?” “你又貴又重,我高攀不起。” 江小七獨坐梳妝檯前,支頤沉思,想到這裡,忍不住笑了。 那天在怡園,她設宴答謝宋予揚。飯後,她擺開棋局,邀宋予揚對弈。宋予揚一言不發,稀里嘩啦便殺了她個片甲不留。“你說四公子不是你的對手?吹牛的吧。”宋予揚一邊收拾棋子一邊嘲笑她。 “我跟四哥下棋,他都讓我兩子的。” “兩子?”宋予揚搖搖頭,“不止。我讓你三子。” 結果她還是輸。讓到四子的時候,她終於贏了一盤。宋予揚說:“你的棋下得還真不錯,再來!”宋予揚好勝,越輸越鬥志昂揚。也可能是好久沒人陪他下棋了,獨自打譜太寂寞,那天他們一直下到深夜,她全力以赴,兩人互有輸贏。 宋予揚這個人呢……這世上地位比他高的,很多;錢財比他多的,更多;頭腦比他聰明的,有;可是長得比他好看的,沒有,至少江小七還沒遇見過。謝大人家的長公子比他五官俊秀一些,可是江小七見過宋予揚練功。 那天她忍不住又跑去兩庫,恰好碰到宋予揚在後院練習刀法。宋予揚脫了外衣,只穿一件貼身薄衫,她不懂武功,只覺得他身形好看,耍起刀來更加漂亮,一下子就把謝家公子比下去了。她躲在一邊偷看了一下午,謝公子沒有這麼寬的肩,沒有這麼窄的腰,也沒有這麼長的腿,更使不出這麼帥的刀法。宋予揚的手也很好看,修長的手指,骨節分明,捏著雪白的棋子,真是賞心悅目。所以後來她下棋才老輸嘛,太分心了。 江小七攬鏡自照,她也不難看呀,從小就被人夸“長得秀氣”。而且她比他身份尊貴,比他有錢,人也不比他笨。他除了特別好看,還有什麼呀? 嗯,他還有心事。 有一次兩人下棋,她的一個角眼看就要全軍覆沒了,於是便趁宋予揚去旁邊桌上倒茶的工夫偷偷挪動了一枚棋子。宋予揚放下茶杯,低頭看棋,一眼就發現了。“這個子位置不對,你偷挪了吧?”她當然耍賴不認。於是宋予揚另拿了一個棋盤,一個子一個子地復了一遍盤,長長的手指點著棋盤說:“你看,這個子明明是在這裡的。”江小七都看傻了。那個時候他們已經下了好多盤了,她的腦子早亂了。 江小七伸手攪亂棋盤,耍賴道:“下個棋嘛,用不用這麼費勁?你把什麼都記在心裡,有用的,沒用的,你累不累啊?”這本是她耍賴皮的說詞,可是宋予揚聽了,半天沒吭氣,低著頭默默地把棋子一個一個地收回棋笥。他有心事,而且他的心事與錢小蝶無關。雖然他對錢小蝶特別好,特別溫柔,一看見錢小蝶就笑得跟一朵花兒似的,想想就叫人生氣,哼! 江小七說不出為什麼,但她就是知道,並且她還知道,她不能問。至少現在還不能。 早春的最後一場大雪之後,天氣開始漸漸回暖。積雪消融,涼風去寒,嫩芽吐綠,透露絲絲春意。 江小七早早地換上了春裝,她把自己打扮得美美的,看看時候差不多了,便出了門。宋予揚每天這個時候收工回家。他喜歡走大路,順著東大街往西,路過日照斜街,那裡有很多胭脂花粉鋪子,江小七打算在那裡“偶遇”宋予揚。 她知道宋予揚並不喜歡她,也許有那麼一丁點喜歡,但離傾心還差得很遠。他很少對她笑,下棋的時候眼睛專注地盯著棋盤,從不看她。一個身份地位都差她十萬八千里的小小捕頭,承蒙她青眼有加,居然並沒有傾心於她,是可忍孰不可忍。江小七心裡十分不服氣。 一隊全副盔甲的士兵騎馬走過長街。為首一匹高頭大馬,馬上一名年輕的武官,武官身後跟著一輛馬車,八名士兵騎馬圍隨在馬車左右。 江小七看見宋予揚了。宋予揚站在街邊,那名武官跳下馬來,旁邊一個士兵也跟著下了馬,替他將馬牽至路邊。武官示意其餘人繼續往前走,後邊便有兩騎馬奔至最前,引領車馬繼續前行。那名武官走過去跟宋予揚說了幾句話,才重又上了馬,追到最前邊,率領一行車馬走遠了。 宋予揚目送他們走遠,站在那裡若有所思。 “哎,你發什麼愣呢?”江小七走到宋予揚跟前。 宋予揚回身,上下打量她,“穿這麼少,你不冷麼?” “要你管!”江小七笑盈盈地遞上一個白眼,心頭喜滋滋的。不枉她一番費心打扮,他能看在眼裡,也就值了。“我來這裡買盒胭脂,你陪我去吧?” 宋予揚說:“我還有事,要先走一步。” “哎!你今天還來下棋嗎?” “不了。哪天你替我約一下四公子,我想和他下幾盤。”宋予揚轉身走了。 “噢。”江小七心裡十分失落。她的春衫的確穿早了,小風一吹,身上冷颼颼的,直接吹透。 宋予揚似乎覺察到了她的情緒,沒走幾步,便轉過身來,解釋道:“朋友家裡翻修屋子,人手不夠,我得去幫忙,最近都沒空下棋了。回頭再約吧。” “好。”江小七甜滋滋地答道。 那名武官江小七不認得,宋予揚卻熟悉得很,那人正是展翾。宋予揚站在路邊琢磨,這陣仗不對啊,如果車裡坐的是鮑大人,這算輕車簡從了,如果不是鮑大人,卻又是誰?能勞動四品都尉展翾親自護送的人,身份自也不低。 展翾也看見了宋予揚,他一跳下馬,宋予揚立即開口詢問:“展都尉,你這是要去哪裡?” “公孫先生告老還鄉,鮑大人命我護送他回滇南。” 告老還鄉?公孫先生剛過五十,身體硬朗,精力也還旺盛。他這個年齡,閱歷豐富,經驗老道,正是諸事順手的時候,且公孫先生素為鮑大人所倚重,怎麼突然告老?更蹊蹺的是,公孫先生告老還鄉,為什麼要展翾護送?公孫先生幾時變得如此重要了? 展翾不等他發問,意味深長地說道:“此事等我回來再詳細告知。” 展翾騎上馬率領一行人出了城,一路向南進發。他的確是要送公孫楠回滇南,不過不是護送,而是押送。 事情要從去年秋天說起。 當時銷魂散案甚囂塵上,汪大鬍子在逃,龍騰幫上百號涉案案犯尚未歸案,朝廷重重施壓,而鮑大人處的行動消息,卻屢屢未出府便被對手所知。特別是展翾苦心安排的臥底,在桑落塢慘遭殺害,令他心裡格外慘痛。雖然隨後元兇蔣雄和羅有信一死一被捕,但該案撲朔迷離,真相至今未能大白。 鮑大人府里一定有對方安插的人。展翾暗地裡將鮑大人身邊親隨排查了個遍,連府里女眷隨身伺候的丫鬟僕婦都查到了,結果一無所獲。他從未懷疑過公孫楠。公孫楠跟隨鮑大人的年頭比他長得多,一直忠心耿耿,深得鮑大人信任,懷疑他還不如懷疑自己。 大風起於青苹之末,這件事的轉機,起於一樁小小的鬥毆案。 一天,展翾被徐一輝派人請去差房。六扇門捕快巡街時,抓了兩個在賭坊門外鬥毆的賭徒,其中一人是公孫楠的家人楊申。 展翾不以為意,說道:“公孫先生人在京城,這件事直接通知他就可以了。” 徐一輝說:“賭金數額很大。” “你的意思是?” “我親自審的他。問他錢是哪兒來的,他說因為他辦事有功,主人賞的。問他辦的什麼事,他說替公孫先生往各處跑腿送信。展都尉,你看這案子,是我們繼續往下查,還是……” “交給我吧。”展翾與徐一輝商量,先不打草驚蛇,打了楊申幾板子,便放了人。 展翾細細回想,銷魂散案的往來秘密函件,都是公孫楠代鮑大人草擬,只要他稍稍留心,每一次行動就瞞不過他。不管是汪大鬍子還是龍騰幫,都願意花大價錢收買這些消息,他只要說幾句話、寫兩行字,便有大把銀子進帳。而那個楊申,就是替他傳話跑腿的人。 這和他排查的結果也相吻合,展翾立即稟報了鮑大人。鮑大人將信將疑,“於飛,這種事情不能捕風捉影,一定要有紮實的證據。這件事先不要說出去,你我都先暗中留意。” 後來汪大鬍子在揚州現身,展翾密報了鮑大人。鮑大人向公孫楠口述了一封密函,故意將揚州說成杭州,當天傍晚楊申便離京去了杭州。鮑大人十分痛心,但公孫楠是他手下,公孫楠的所作所為他得負責,鮑大人便將此事瞞下,秘而不宣。直到今年春天,銷魂散案塵埃落定,鮑大人才著手清理自家門戶。 今天早上,鮑大人帶領展翾等人突然來到公孫楠家裡,前後門一堵,公孫楠便明白這是東窗事發了,他面如死灰,啞口無言。四處一查抄,從公孫楠的床底下挖出一壇金銀,書房裡又抄出許多銀票。鮑大人命展翾即刻押解公孫楠上路,將公孫楠交由滇南王發落。鮑大人親筆寫了一封密信,讓展翾帶給滇南王。 公孫楠在京城別無親眷,只有一個六歲的孫女,名叫司瓏。事發突然,小司瓏無人可托,便由公孫楠帶著一同上路。 ☆、第32章(續) 出了城,上了官道,展翾催馬快行,一行車馬加快了速度。蹄聲嘚嘚,車聲轔轔,小司瓏坐在車裡東瞅西望。車外的景色和城裡的不一樣了,房子沒那麼密了,大片的田地里長著青青的幼苗。她大聲問道:“爺爺,我們坐車去哪兒呀?” “回老家。” “爺爺不是說我爹娘弟弟都不在了嗎?回老家幹什麼呀?這些穿鐵盔甲騎大馬的人是誰呀?他們都跟我們回家嗎?展叔叔也跟我們回家嗎?燕子姐姐怎麼不和我們一起回家呢?晚上誰陪我睡覺?誰給我梳頭呀?” 司瓏的一串問題,公孫楠一個都沒回答,只伸手緊緊地摟住了她。司瓏在爺爺身邊只依偎了一小會兒,就坐不住了。她跪在座位上,扒著車窗往外看。窗外一個士兵騎著馬和車子並行,司瓏盯著他看了好一會兒。這人很年輕,看著倒挺和善。他目視前方,身子在馬上一顛一顛的,一眼都不往司瓏這邊瞧。 “喂!你叫什麼名字呀?” 那人斜眼瞅了她一眼,沒答話。 “你要跟我們回老家嗎?” 還是沒有回答。 “你為什麼不說話?你是不是不會說話呀?”司瓏愣愣地等了好一會兒,沒有等到回答,她轉頭對公孫楠說,“爺爺,這個人為什麼不說話,他是個啞巴嗎?” 公孫楠閉著眼睛靠在座位上,像是睡著了。司瓏百無聊賴,趴在窗口,安靜了片刻,又哼起了歌兒,“魚戲蓮葉間。魚戲蓮葉東,魚戲蓮葉西,魚戲蓮葉南,魚戲蓮葉北。”她咕咕噥噥地把爺爺教她的詩顛來倒去地背著。 “哎呀!鴨子!爺爺快看,一群小鴨子!”司瓏指著窗外大叫。 年輕士兵在馬上側過頭來,沖她笑了笑。 晚上他們住在驛館。司瓏快快地吃完了飯,從椅子上出溜下來,一眨眼就跑到了院子裡。她坐了半天的車,可逮著機會撒撒歡兒了。 兩名士兵在院子裡攔住了她。“噢,是你呀!我認得你!”其中一個正是騎馬走在他們車旁的年輕人。 “不要亂跑。” “你不是啞巴呀?那你剛才為什麼不跟我說話?” 年輕士兵走近她,四下里看了看,蹲下身子,說道:“我叫林旭。” “我叫司瓏。” 林旭往飯廳里望了望,低聲說:“你不要這麼大聲。我有時候不能說話,有時候能。能說的時候我就跟你說兩句,不能說的時候你不要老追著問我。” “為什麼有時候能說話,有時候不能呀?”司瓏也放低了聲音問道。 “你不要問了,玩一會兒就進去吧。”林旭站起身來,走到一邊站著不動了。過了一會兒,有兩個士兵出來替換他們,林旭就進去吃飯了。司瓏一直玩到天黑,才被爺爺叫去睡覺。 在路不止一日,司瓏和林旭越來越熟。她也漸漸明白了,騎馬的時候林旭不能說話,下了馬人多的時候也不能說話,還有,展叔叔在場的時候也不能說話。有時候林旭悄悄和她說兩句,展叔叔一出現,他就立即閉嘴,然後站得筆直。 “你害怕展叔叔?為什麼呀?展叔叔很可怕嗎?”司瓏逮著機會小聲問他,她已經懂得了,和林旭說話不能大聲。 “他是我的上司,我要聽他的。” “他不讓你跟我說話?為什麼呀?” “你不要問了。”林旭從兜里拿出一個草編的蚱蜢給她。 “哎呀!真好看!”司瓏手捧蚱蜢,高興極了。 “噓——” 司瓏立刻壓低了聲音說道:“哪裡來的?是你編的嗎?” 林旭點點頭,站起身來,沖她擺擺手,走了。 一路向南,天氣越來越暖,凍土開化,積雪消融,再下上幾場淅瀝春雨,道路越加泥濘難行。這一天他們早早地便停車住店,爺爺躺在床上休息,那些大人們來來回回不知在忙些什麼,司瓏拔了些花草,拿出草編蚱蜢,讓蚱蜢在花草之間一跳一跳,玩兒得起勁。 晚飯的時候,林旭小聲對她說:“明天要坐船了。” “是坐大船嗎?” 林旭點點頭。 “很大很大的船嗎?” 林旭又點點頭。 “哎呀,太好了!” 坐船比坐車舒服多了。兩岸春色漸濃,桃染新紅柳吐嫩綠,每天都有花開,好看極了。每天早晨司瓏早早地醒了,跟著爺爺讀書寫字。午後,爺爺睡了,司瓏便出了船艙,在甲板上玩兒。林旭給她撿了些鵝卵石、貝殼、樹枝、花朵兒之類的玩意,她拿大手巾兜著,往甲板上一倒,稀里嘩啦一陣響。 “林旭,過來!”林旭和黑臉黎三等四人站在船頭,司瓏沖他招招手。 林旭走近幾步,四下里看了看,蹲下身子,小聲說:“你要叫我叔叔。” “你不是叔叔。” “你叫林旭大哥哥也行。” 司瓏板著小手指頭數,“林、旭、大、哥、哥,五個字,這個名字太長了,叫起來累死人了。” “懶死你了。”林旭笑了。 司瓏故意逗他,“你叫我公孫大小姐,我就叫你林旭小哥哥!” 林旭低聲笑道:“你是公孫大——小姐,我是林旭小——哥哥,你好神氣呀!”他故意把“大”、“小”兩個字放重拖長了說,逗得司瓏開心地笑個不停。 “噓——”林旭抬頭看了看,幾名同僚各守崗位,並沒理會他們。他回頭看看,展都尉不知人在哪裡。林旭默默地拿起石子兒,撿了幾個大小合適的,玩起抓子兒來。沒玩幾下,身邊響起一陣腳步聲,林旭餘光一瞟,旁邊一雙黑色描金的雲頭靴,林旭嚇得噌地一下站了起來。 展翾掃了一眼林旭,腳步沒停,逕自走到船頭。黑臉黎三指著上游,“都尉你看!”展翾站在船頭極目遠眺,林旭扔下石子兒,匆匆跟上前去,立在展翾身後,也朝上游打望。看見了,一個、兩個、三個,三個黑點順流直下,飛一般地朝下游駛來,很快三艘大船的輪廓便顯現出來。 船上風帆扯滿,順風順水,三艘船猶如離弦的箭一般,須臾來到近前,每艘船都比林旭他們的這艘大上兩三倍。 “都尉!是龍騰幫!”趙成義在一旁喊道。 不用他說,大家都看到了。正中那艘大船上旌旗獵獵,迎風招展,一面大旗上繡著一個張牙舞爪的金龍,下面一個斗大的“滕”字。 展翾下令,“林旭,請公孫姑娘回艙。” “是!”林旭應道。他一轉身,小司瓏正站在他身後,踮著腳似模似樣地也朝前打望呢。林旭拉起她的小手,將她送回船艙。 “好大的排場!這是誰?龍騰幫九江分舵的舵主?”黑臉黎三猜測道。 展翾說道:“不,是龍騰幫的滕幫主到了。”正中那條主船的船頭立著一位姑娘,身披藏藍披風,裡面一身重孝,正是龍騰幫的女幫主滕嘉玉。她面色凝重,藏藍披風與白色髮帶隨風翻卷飄搖。展翾船上的十幾名艄公一起用力將船靠向岸邊,給迎面來的大船讓路。兩船相錯,水上相隔百餘尺遠,滕嘉玉往展翾這邊望了一眼。 “威風凜凜,殺氣騰騰啊。”鄒強小聲嘟噥道。 的確有一股殺氣。展翾命道:“放下小船!鄒強、林旭,你們二人隨我前去探看,黎三,這裡暫由你統管。” 展翾命鄒強、林旭二人不要追得太緊,小船遠遠地跟在後面。順流而下十幾里地,就是大江轉彎處。此處河寬岸平,水深浪靜,喚作石磯灣,今天早晨他們剛經過此地。 前面兩艘大船停下了,一前一後隱在轉彎處岸邊的一處茂林後邊。滕嘉玉乘坐的那艘大船速度不減,拐了個彎,乘風破浪繼續前行,走出四五里地之後,速度才慢了下來。 展翾下令靠岸,在兩艘大船對岸撿了一處濃密的灌木叢將船泊了。展翾獨自上了岸,施展輕功,順著河岸向前疾走。河面越來越寬,遠遠望見石磯灣里停著一艘大船,滕嘉玉的船慢慢地靠了上去,看樣子她是來與那艘船會合的。 展翾挑了一棵枝葉繁茂的高大樹木,攀躍而上,登在樹頂遙遙觀看。 對面那艘大船的桅杆上掛著一面大旗,旗子上繡著一條白龍,下面一個“曾”字,卻不知是何方神聖。船頭一個男人金刀大馬地坐在太師椅上,想必是個姓曾的,他身後站著十來個人,船上還有幾十人分列兩邊船舷上,俱手按腰刀,整齊排列。滕嘉玉站在這邊船頭和對面那姓曾的喊了幾句話,離得遠聽不清她說的是什麼,那姓曾的一直坐著,略答了兩句,舉止頗為倨傲。龍騰幫號稱江湖第一大幫派,那姓曾的是誰?端得好大的架子,看樣子根本沒把龍騰幫幫主放在眼裡。 滕嘉玉轉回身,和身後一個拄著拐杖的矮個男人商量了幾句,龍騰幫的大船慢慢地向白龍旗大船靠去。兩船相距約一丈遠,龍騰幫的船下了錨,水手們在兩船之間搭了三尺來寬的木板。兩人抬過一張椅轎,拄杖那人一跛一跛地走過去,坐上椅轎,兩人抬起,踏著木板過到對面大船上,放下椅轎。 對面船上幾個人上前,攔住龍騰幫的人,里里外外地搜了身。拄杖那人忿忿地用手杖在甲板上一頓亂敲,像是在抗議。那姓曾的坐在椅子上笑嘻嘻地說了兩句,那邊早搜完了身,連拄杖那人都被搜過。 滕嘉玉顫顫巍巍地踏上木板橋,走了兩步,踏板一晃,她又退了回去,對面船上幾十人一齊鬨笑起來。展翾暗自疑心,龍騰幫的勢力大半在水上,滕嘉玉身為幫主,怎麼連一個船踏板都過不去?再仔細看去,在背對白龍旗船的這一邊,龍騰幫的大船上放下了八條小船,每船上八名水手,四人持槳,四人持槍,已經整裝待發了。 再看龍騰幫的大船上,兩名嘍羅走過來,解下腰刀,扔在船板上。二人一前一後護送滕嘉玉走上踏板,滕嘉玉扶著前面那人的手,小心翼翼地走到對面船上。對面船上唿哨連連,肆意嘲笑戲弄。 姓曾的沖滕嘉玉點了點頭,並沒起身。滕嘉玉緩步走到姓曾的近前,說了幾句話,只見姓曾的面色倏地大變,欠身向前,像是要站起身來。滕嘉玉大喝一聲,旁邊拄杖那人手杖一抬,一杖刺向姓曾的脖頸。陽光之下,手杖頭上亮光一閃,鋼刀旋出,姓曾的脖子上鮮血登時飆出,猶如開了一朵血花。鮮血濺在滕嘉玉白色的衣裙上。龍騰幫大船上射出一陣連珠箭,兩船距離很近,對面船上的人登時變成了箭靶子,紛紛中箭。 這一下事發突然,展翾不禁大吃一驚。滕嘉玉一腳踹翻船頭的太師椅,姓曾的屍身翻落在甲板上。拄杖人揮杖上前,龍騰幫先後上船的四名幫眾從轎椅底下抽出刀來,頃刻戳死了船頭十幾個人。 滕嘉玉甩掉披風,脫去帶血的衣裙,裡面是一身深色勁裝。她幾步越過踏板,跳到自家大船之上,一聲令下,三條木板橋頃刻搭好,幾十個人吶著喊,從龍騰幫船上沖了過去,見人便殺,鮮血流了滿船。 白龍旗船上的人六神無主,沒頭蒼蠅一樣四處亂竄,根本沒有像樣的抵抗。沒被砍死在船上的,無路可逃,紛紛往水裡跳。龍騰幫的八隻小船早開動了,□□專往水裡戳,竟是趕盡殺絕的架勢。前後不到一頓飯的功夫,戰鬥結束。 龍騰幫大船上放出號箭,隱在不遠處的兩隻大船飛速趕來,和滕嘉玉會合。踏板撤回,白龍旗船慢慢地往下沉。 龍騰幫的大船開動了,船帆扯開,鼓脹脹地吃足了風,三艘船呈品字形,飛一般地消失在江面上,和來的時候一樣迅速。江面上只剩下一條無主大船,載著幾十條屍體,一點一點被江水吞噬。最後,桅杆頂上的白龍旗沒入水中,江心帶起一陣漩渦,過了片時,江面恢復了平靜。 展翾從樹上躍下,沿著河岸緩步往回走。日頭斜斜地掛在西天,陽光映在江面上,片片金鱗,閃閃地晃人的眼。鄒強、林旭在原地候命,展翾跳上小船,船槳划動,逆流向上。 天色已晚,展翾便命將船靠近江岸停泊。風停了,江平浪靜,江水將鮮血與殺戮全部吞沒,乾乾淨淨的,好像什麼都沒有發生一樣。江湖險惡,弱肉強食,這些紛爭,全與他們無關。 天快亮的時候,還是出事了。 ☆、第33章 林旭和黑臉黎三值守後半夜。 初春的凌晨,寒氣逼人。黎三在甲板上來回踱步,林旭縮著肩,抄著手靠在船舷邊上,望著黑漆漆的江面發呆。大船近岸停泊,隨著水波一盪一盪。寒氣包裹著林旭木鈍鈍的腦袋,他整個人還處在半夢半醒之間。 從京城走到這裡,這些士兵多多少少都有些懈怠。他們有八個人,個個身強力壯,披堅執銳,而被押解的,只是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老人,和一個天真爛漫的孩子。別說日夜看守了,就是現在立時放了他們,讓他們跑,他們也跑不遠。 小司瓏黑漆漆圓溜溜的雙眸浮現在林旭眼前,天真無邪又充滿好奇,林旭不禁有些心疼。他並不清楚公孫楠犯的是什麼罪,只知道他是重案犯。只因展都尉法外開恩,才沒給公孫楠披枷帶鎖,大概也是顧及到司瓏的感受吧。 一路上,展翾神情嚴肅,不大說話,他不開口,八名守衛也只好保持沉默。每天除了三餐一覺,就是輪流值守,沉悶,單調。小司瓏是這趟旅程唯一的亮色。看著她成天無憂無慮,只知玩耍,渾然不知前面等待她的是什麼,林旭心中便滿是憐惜。 “林旭!林旭!你過來!”黎三突然叫道。林旭不情願地站直了身子,走了過去。“你看,船在動。”黎三指著岸邊說道。 的確。岸邊水淺,昨晚大船停泊之處距岸邊約三丈遠,現在已在五丈開外,船還在緩緩地往江心移動。“去底艙看看!”黎三說著就往底艙跑,林旭來不及反應到底是怎麼回事,跟在黎三身後下了樓梯。 黎三打著了火,往下一照,底艙漏水了。“老張!老張!”黎三叫了兩聲,沒人應。他蹚著水往裡疾走,林旭緊緊跟上,水已沒過了他們的靴沿。 嗖地一聲,水底發出一隻暗器,正中黎三的脖頸。黎三發出半聲短促的慘叫,往後便倒,火摺子在空中劃出一道弧線,落入水中,滅了。火光閃過之處,林旭一眼望見底艙里一片屍首,半泡在水裡,竟是一個活口都沒留。兩隻暗器嗖嗖飛來,林旭往後便倒,摔在了水裡,暗器嗖嗖飛過。林旭從水裡爬起來,轉頭便往樓梯上跑,邊跑邊大聲叫道:“都尉!展都尉!有敵情!”這下他完全清醒了。 林旭濕淋淋地跑上船甲板,展翾已從船艙里奔了出來,“出了什麼事?” “船漏了!底艙進水了!底艙里的水手全部被殺,黎三中了暗器,已經身亡!敵人埋伏在水底!”說話間,另外六名士兵已整裝提刀在艙外集齊,公孫楠披著衣服懷抱司瓏也從船艙里走了出來,司瓏在爺爺懷裡猶自沉睡未醒。 展翾望了望河岸,說道:“放下小船!趙成義、鄒強、林旭,你們三人上小船,護送公孫先生上岸。餘下四人分成兩隊,拆了艙門,坐門板划過去,左右護衛小船!注意水下!” “都尉你呢?”林旭問道。 “我斷後。” 林旭從公孫楠懷裡接過司瓏,鄒強和趙成義扶公孫楠上了小船,林旭抱著司瓏跳下船,將她交回給公孫楠。林旭和鄒強持槳用力劃向岸邊,趙成義抄了一把□□,站在船尾,緊盯著江面。司瓏醒了,小手揉揉眼睛,叫道:“爺爺!” 公孫楠伸手捂住了她的嘴,低聲道:“別說話。” 河岸就在不遠處,比水面顏色略深的一條黑線就是。林旭劃著名船,身後響起呼喝聲,緊接著嘩啦啦一片水響。林旭回頭看去,小船後面左右兩邊的兩扇門板,在水面上亂晃,士兵們手持船槳在水面擊打,腰刀往水裡亂戳。幾支連珠箭嗖嗖射入水中,射在門板四周,箭是從大船上射出來的。林旭他們的這條小船卻無人伏擊,看來敵人放過了他們,專攻後面兩隊人。水面上黑黢黢的,林旭看不清敵人在哪裡。左邊的門板已經傾側,瘦竹竿韓晟半個身子掉進水裡,羅全貴一把抓住了他的手。林旭放下船槳,伸手去拿弓箭,“繼續往前劃!”趙成義喝道,他扔下□□,抓起弓箭,也往水裡射去。 林旭使足了力氣拼命往岸邊劃,耳聽得身後幾下噗通聲,想是同僚落水。江岸不遠,林旭和鄒強幾下將小船划到岸邊,二人跳下水,將小船拉上岸,林旭抱過司瓏,鄒強扶著公孫楠上了岸。 趙成義抄起船槳,“你們倆在這兒保護公孫先生,我回去接應,把船推回江……”岸邊一支冷箭飛來,趙成義話未說完,胸膛上便中了一箭,仰面倒在小船上。 “老趙!” 岸邊灌木叢中竄出十幾個蒙面黑衣人,舉刀一通亂砍,便來抓公孫楠和司瓏。林旭和鄒強拔刀迎敵,身後同僚生死未卜,面前強敵環伺,二人痛下殺手,眨眼便砍翻了六七個。林旭揮刀護住公孫楠,怎奈對方人多,寡不敵眾,他身上、腿上多處受傷,出刀越來越慢,一個不妨,司瓏被人從公孫楠懷裡奪走,公孫楠被黑衣人抓去,司瓏撕心裂肺地哭叫“爺爺”。黑衣人奪了人,無心戀戰,兵分兩路,一路架著公孫楠往東,另一路抱著司瓏往南逃。鄒強往東追去,邊跑邊叫林旭跟上。 林旭耳邊都是司瓏撕心裂肺的哭聲,他什麼都顧不得了,幾刀戳翻面前的兩個黑衣人,忍著傷痛,拔腿便往南追。 林旭拼著一口氣追上黑衣人,一名黑衣人轉身敵住林旭,另一名黑衣人抱著司瓏頭也不回地繼續往前跑。林旭重傷在身,業已殺紅了眼,敵人一刀砍來,他不閃不避,腰間一痛,手中的鋼刀呼地砍上了敵人的脖頸。黑衣人一聲慘呼,鮮血噴出。前面抱著司瓏那人回頭打望,腳步一慢,林旭渾身是血,雙腿已經邁不開了,他拼盡最後一絲氣力,手中鋼刀飛出,噗地一聲插入那人後心。那人面朝下倒地,司瓏直直地摔了出去。 林旭再也支持不住,仰面倒在地上。天漸漸亮了,他的眼前卻一陣陣發黑,耳邊模模糊糊地聽到司瓏的哭聲,“林旭!林旭!”聲音仿佛很遙遠。林旭睜大了眼睛,凝神看去,眼前正是司瓏的小臉,她滿臉淚水,哭得讓人心疼。林旭抬起手,想要替她擦去眼淚,手抬到一半,便落下了。林旭雙眼一閉,溘然長逝。 大船漸漸傾覆,船板離水面不足一尺。載著公孫先生的小船業已靠岸,兩塊門板也離岸邊不遠了,展翾放下弓箭,卸下兩塊船板,一前一後扔進水裡。他拔劍在手,縱身一躍,在第一塊船板上輕輕一點,再次躍起,踩上第二塊船板。 水中被長箭壓得不敢冒頭的敵人突然發起襲擊,兩塊門板俱被掀翻,四名士兵落入水中,拼命掙扎呼喝。展翾再次躍起,踩上左邊的門板。天色微亮,水中黑衣人輪廓顯現,展翾長劍迅疾出手,水中一股鮮血飈出,他揪住韓晟的衣服,將他從手裡拎了出來,長劍再出,連刺兩下,又有兩名黑衣人中劍,展翾將羅全貴也拽了上來。韓晟口中一聲□□,好似受了重傷,羅全貴一聲不出。展翾顧不上查看二人傷情,縱身躍上右邊的門板,黑衣人一聲唿哨,紛紛撤離。大船在不遠處沒頂,門板被一波一波的水浪推著,劇烈晃動起來。展翾蹲下身子,穩住門板,放眼望去,章廷與陳其面朝下浮在水面上,一動不動。 展翾劃至近前,將二人翻轉過來,兩人都已經沒了氣兒。他再躍上左邊的門板,羅全貴屍首已涼,韓晟目光渙散,四肢抽搐了幾下,也斷了氣。展翾躍上河岸,岸邊小船上,趙成義胸前中箭身亡,灌木叢後,一地屍體,卻不見鄒強和林旭。 “林旭!林旭!”是司瓏的哭聲,聲音是從南邊傳來的。展翾疾奔過去,林旭仰面倒地,渾身是血,小司瓏坐在他身旁,哀哀地哭著。不遠處,兩個黑衣人伏屍在地。 展翾試了試林旭的鼻息,已沒了呼吸。他抓住司瓏的肩膀,說:“司瓏,你爺爺呢?” 司瓏抽抽搭搭地哭道:“爺爺、被、壞人、抓走了……” “他們往哪個方向走了?” 司瓏小手往東一指。 展翾揭下黑衣人的面巾,兩人俱是黧黑的面孔,看著像是打魚人。翻了翻身上,什麼都沒有。他們這次遭遇的攻擊分水、陸兩路,計劃周密,目的就是將他們趕盡殺絕,劫走公孫楠祖孫二人。所幸司瓏被林旭拼死救下,八名士兵,只剩一個鄒強,不知去向。 司瓏站起身來,仰著小臉巴巴地望著他,臉上淚痕未乾。展翾蹲下身,說:“我帶你去找爺爺。”司瓏抹了兩把淚,點點頭。 “來,我背你。” 展翾背轉身子,司瓏伏在他的背上,展翾背起司瓏,往東走去。沒走多遠,就在前邊樹林裡看到了鄒強的屍首。鄒強眼睛瞪得老大,身上刀傷遍布,力戰而死。這一役,他們竟是全軍覆沒,展翾從京城帶出來的八個人,全部陣亡。 ☆、第33章(續1) 展翾心情沉痛,他放下司瓏,伸手合上鄒強的雙眼。展翾不禁又想起在桑落塢慘死的臥底於申。一年來,他一直在追查桑落塢案的元兇,蔣雄、羅有信、汪大鬍子、公孫楠,這些直接間接的涉案人先後服法。還有誰?先是誅殺臥底,現在公然伏擊官兵,未免太過猖狂。 司瓏緊緊貼在展翾身邊,雙手死死地抓著他的胳膊,眼睛驚恐地四下里望著。太陽剛從東邊露個了頭,林子裡半明半暗,陰氣森森,可怕極了。展翾復又背起她,穿過樹林,繼續往東走。太陽躍出地平線,寒氣漸退。司瓏的小手緊扒著展翾的肩膀,隨著展翾的步伐有節奏地一晃一晃。她經歷了半宿的驚怖恐慌,疲累已極,小腦袋靠在展翾寬闊溫暖的背上,不覺沉沉睡去。 司瓏是被餓醒的。她抬起頭,四處望望,他們不知什麼時候已經走出了那片嚇人的樹林,來到一個市鎮上。太陽已經到了頭頂,正是午飯時分,大街上飄著各種食物的香味。司瓏的肚子咕嚕咕嚕地叫了起來。 “展叔叔。”司瓏小聲叫道。司瓏不怕一臉黑鬍子長得兇巴巴的黎三,卻對這位斯文儒雅的展叔叔有幾分怵。 展翾臉微微一側,“醒了?” “嗯。好像哪裡有一股肉包子味兒,展叔叔你聞到沒有?” “餓了?” “有一點點。” 展翾放下司瓏,司瓏緊緊抓著他的衣角,寸步不離。展翾問道:“去這個小飯鋪吃飯,行麼?” “行。” 說是小飯鋪,其實這已經是市鎮上最大的一家飯鋪了,裡面四五桌客人,只剩下兩張空桌子。夥計安頓他們坐下,問他們吃些什麼。 展翾看著司瓏,司瓏說:“肉包子。” 夥計對展翾說:“這位客官,小店沒有肉包子,只有肉餅。還有剛出爐的燒鴨,客官要來一隻麼?” 展翾指指司瓏,說:“你問這位姑娘。” 夥計瞅瞅小司瓏,她坐在凳子上,雙腳懸空,下巴頦剛剛夠到桌沿。夥計問道:“這位姑娘,剛出爐的燒鴨要來一隻嗎?” “要!” “肉餅要麼?” “要!” “再要兩個小菜?” “要!” “好叻!那肉包子就……” “要!” “可是……” 展翾說道:“你去外面買一屜來,回頭一併算帳。” 夥計為難地回頭往櫃檯里瞅瞅。老闆娘坐在櫃檯後面,自打這兩位客人進門,她就留意上了。那位客官二十來歲,衣服上沾了灰塵,腳下一雙靴子滿是泥漿,但衣服料子是上等的,靴子的手工材質也均屬上佳。人看上去一臉疲憊,但氣度不凡,舉止依然雍容。那位小姑娘看上去更狼狽,一張小臉髒兮兮的,抹得五花六道,頭髮披散著,活像個小叫花子,可是衣服鞋子看著都不錯。這兩個人,一準兒是兩個落難的貴人。 老闆娘發話了,“愣著幹嘛,還不趕緊去買!記得買郭家的,他家包子餡多。”夥計答應著去了。 展翾對老闆娘說:“勞煩你打盆水,讓這位姑娘梳洗一下。” 老闆娘忙著答應了。她打來一盆溫水,拿了手巾、頭繩、梳子過來,說道:“小姑娘,洗把臉吧,我給你把頭梳一梳。” 展翾欠身道:“多謝!” 老闆娘滿面笑容,“別客氣別客氣!一個大男人帶著個孩子不容易。”她幫司瓏洗淨了手臉,梳通了頭髮,扎了兩個小辮兒。全都收拾好了,端詳一番,說道,“這小姑娘長得真好看!” 展翾並不以為意,他在留心傾聽牆角兩位客人的對話。 “……曾煥為以前是龍騰幫九江分舵舵主,老幫主滕龍吟死後,他就拉了幫里幾百個弟兄出來,另立山頭,和龍騰幫搶地盤。大家都說,蛟龍幫就是‘剿龍幫’,專門剿滅龍騰幫的,你說龍騰幫新幫主能咽得下這口氣嗎?不滅他滅誰?” 另一個說道:“滅是該滅,只是下手太過狠辣。我聽說曾煥為手下沒留一個活口,全被沉到江里淹死了。” “我跟你說,他們這些在江湖上混的,心慈手軟不得,比的就是誰更狠,誰更硬。誰軟誰被欺,誰硬誰吃香!你說新幫主心狠手辣,曾煥為也不是善茬!當初他手下兩個副舵主不肯跟他一起背叛本幫,一個神秘失蹤了,另一個見勢頭不對,逃到萬盛山莊,躲了起來。曾煥為愣是逼著萬盛山莊把人交了出來,人交到他手裡就失蹤了。你說那倆副舵主哪兒去了?肯定是被曾煥為做掉了!” “啊?姓曾的也夠狠的!” “可惜他沒狠過龍騰幫這位新幫主。” “我聽說龍騰幫這個新幫主是個年輕姑娘,沒想到還是個硬茬,厲害。” “當然囉!不厲害能當上一幫之主?開玩笑!她上面還有兩個哥哥呢,她一個女流,你說老幫主為啥把幫主之位傳給她?” “為啥?” “她大哥是個瘸子,就不說了,當不了幫主。她二哥聽說武功非常了得,人長得也俊,風流倜儻,在幫里也很得人心。老幫主拿不定主意,臨終前把他們兄妹叫過去,比武奪位,誰贏了幫主之位就傳給誰,結果……” “妹子贏了?” “對囉!厲害吧?她二哥心裡不服,結果老幫主一死,新幫主就把她二哥給收拾了。” “啊?連自己的親哥哥都殺?” “可不是嘛。心狠手辣,六親不認,下手絕不留情,要不怎麼能當幫主?” “那你說錦鯉門、長陽幫,這兩個見風使舵,投靠蛟龍幫的小幫派,這一次會不會跟著倒霉?” “不好說。我聽說那個滕嘉玉還沒回總舵呢,今天早晨有人在石磯灣上游二十里地的江邊發現了好些屍體,不知道這回輪到誰倒霉了。” “你說滕嘉玉這麼大開殺戒,行麼?雖說江湖上弱肉強食,不能示弱,可這殺戮過重,可不積陰德啊。” 展翾正在側耳傾聽,老闆娘在一旁開口了,“這件事今早已經在鎮子上傳開了,說什麼的都有。剛才文捕快帶著幾個人從我門前經過,匆匆忙忙的,飯都顧不上吃,我估摸著就是為了這事。”老闆娘說著,若有所思地瞅了瞅展翾和小司瓏。 飯菜早已上齊。司瓏餓壞了,逮著什麼吃什麼,燒鴨、肉餅、小菜,填了一肚子,等熱騰騰的肉包子買來,她只咬了兩口,覺得根本沒有聞起來那麼香,便扔下不吃了。 展翾放下筷子,問司瓏,“吃飽了麼?” “飽了。” 展翾叫來老闆娘,問道:“去縣衙怎麼走?” 老闆娘說道:“出門一直往東,離這兒三十多里地,就是石磯縣城。” 展翾謝過老闆娘,一摸兜里,錢袋不在。今早事出緊急,他什麼都沒帶,身上除了一塊從不離身的玫瑰玉佩,就只有一柄長劍。 老闆娘見他手伸在兜里,半天掏不出來,便明白了。她尷尬地笑道:“客官的銀子,可是被人偷了?” 司瓏在一旁開口了,“展叔叔,我有錢。”她掏出一個荷包,嘩啦一聲把裡面的東西全倒在桌上,是十幾個貝殼,有大有小。“這是林旭……林旭大哥哥給我的。他說這些貝殼可值錢了,可以拿去買好多好吃的。”司瓏的聲音哽咽起來,眼淚在眼眶裡打轉,她抓起貝殼一把一把全都放到展翾的手裡。 展翾看看手心裡的貝殼。這些大大小小的貝殼個個完整光滑,有的雪白如玉,有的五色斑斕,想必是林旭精選出來,哄司瓏玩兒的。展翾把貝殼重又裝回荷包里,系好荷包帶子,交給司瓏,“這些貝殼的確很珍貴,你好好收著,別弄丟了。”他低下頭,手指撫過玉佩,摩挲了幾下,解下長劍,放在桌上。“你看這把劍值多少錢?” 老闆娘抓起長劍,皮革劍鞘上裝飾著細細的銀絲,並不華麗。她握住劍柄,拔了一下,沒拔開,猛一使勁,拔出了半截。劍刃寒光閃閃,看上去十分鋒利。貴人手裡的東西一定價值不菲,老闆娘摸了摸冰冷的劍身,說道:“能值二十兩銀子吧?” 這把青蜂劍雖非削鐵如泥的寶劍,可也是上等好鋼打就,本是展翾劍術學成之日,他大伯父所贈。此劍跟了他十年,也算身經百戰。二十兩銀子,就跟白送一樣。展翾此時身無分文,身心困頓,無心計較這些,便說道:“你扣掉飯錢,把剩下的銀子兌給我。” 老闆娘拿著劍去了後頭,一會兒拎了一袋碎銀子出來,往桌上一放,無比豪邁地說道:“二十兩,高高的!飯錢就算我的吧!” 展翾倒出一半銀子,說道:“我想托你照看一下這位姑娘,我去辦件事,辦完事就回來接她。” 老闆娘看看桌上白花花的銀子,喜出望外,滿口答應道:“沒問題!沒問題!小姑娘就交給我吧,我保證把她照顧得好好的!” 司瓏眨巴著眼睛,沒太明白。展翾看著她說道:“司瓏,你在這裡等我,等我找到你爺爺,就來接你。” “不不不不不!”司瓏一下子慌了神,她從凳子上跳下來,小手死死攥住展翾的衣角,抬頭仰望著他,央求道:“展叔叔!展叔叔!你不要丟下我!不要丟下我!”司瓏小嘴一扁,使勁忍住哭聲,眼淚卻撲簌簌地直落下來。 展翾一聲輕嘆,輕輕拍拍司瓏的肩膀,說:“不哭,不哭,我帶你一起走就是了。” ☆、第33章(續2) 三十里地對展翾來說不算什麼,可是帶著小司瓏,只覺長路漫漫,不知何時才是盡頭。司瓏十分乖覺,出了小飯鋪便不肯再讓展翾背,一個人快步走在前面,還說:“我不要人背,我自己能走的。展叔叔你看,我走得多快。” 展翾笑了笑,只得跟在她後面走。到了縣衙,就能把司瓏託付給知縣照管,然後派出海捕文書,在臨近幾個縣尋找公孫楠,找到公孫楠,行兇之人自然就能找到了。 半個時辰之後,司瓏的腳步不知不覺地慢了下來。 “走不動了?” “我走得動!” “我背你吧。” “不要!” 司瓏鼓起勁兒往前跑去。又走了一會兒,司瓏整個人都蔫兒了,她耷拉著腦袋,拖著兩條腿往前挪動,不小心在一個石子兒上一絆,腿一軟,人便往前倒去。展翾一把抓住她後心的衣服,把她拎了起來,順勢放在自己肩頭,“你休息一下,休息好了再自己走,好不好?” “好吧,我就休息一小下下,就這麼一小下下。”司瓏兩個小手指比劃著名。展翾雙手抓住她的肩膀,依舊把她放到背後背著。 司瓏趴在展翾背上,心中倍感愧疚,小聲說道:“展叔叔,你也走累了吧?你背著我,就更累了。” “我不累。” “我太重了,剛才要是少吃一塊肉餅就好了。” 展翾笑了,他回過臉來,說道:“你別擔心,我很有勁兒的。你這么小,人又輕,背著你一點兒都不累。” 司瓏腿上輕鬆了,話便多了起來,“我以前比現在還要輕。爺爺老說我吃得太少,身上沒有二兩肉。要是他剛才看到我吃了一個大鴨腿,三塊肉餅,還把那碗米湯全部喝完了,他肯定高興極了。展叔叔,你說壞人把爺爺抓到哪兒去了?他們為什麼要抓爺爺?爺爺有沒有飯吃呀?” “他們會好好待你爺爺,不會讓他受罪的。”劫走公孫楠的應該是他的同夥。鮑大人在京城審過公孫楠,問他是受了誰的指使,還有哪些同夥。公孫楠一概否認,只說是汪大鬍子找上門來,自己一時財迷心竅,釀成了大錯。現在看來,公孫楠並沒有說實話,他有同夥,而且他那個同夥還非同小可,殺人沉船,布局周密,尋常江湖草莽干不來這活兒。 日頭已經西斜,展翾加快腳步往前走去,他必須在天黑前趕到縣衙。司瓏雖小,但俗話說,遠路無輕重,背著她一路走來,著實不輕鬆。 身後一片馬蹄聲響,展翾閃在路邊,四匹馬,潑風似的往這邊馳來。行到近前,兩匹在展翾身前,兩匹抄到展翾身後,看這架勢,卻是來者不善。展翾心裡暗自提防,四匹馬速度不減,經過展翾身後時,馬上一人身子一側,伸手就去抓他背後的司瓏,展翾迅疾轉身,一把拽住那人的手腕,那人滾鞍落馬,馬兒受了驚,潑剌剌地跑遠了。後頭馬上的一柄大砍刀呼地朝展翾劈落,展翾閃身躲過。“展叔叔!”司瓏一聲驚呼,她抓手不穩,從展翾背上掉了下來。 前面兩匹馬兜轉回來,三人在馬上,一人在地下,將二人團團圍住。 展翾將司瓏攬在身邊,喝問道:“你們是什麼人?” 四人並不搭言,四柄大砍刀只管朝展翾砍來,展翾一手抱起司瓏,在三馬一人之間左躲右閃,好幾次在刀緣擦身而過,情狀甚是兇險。展翾一半的功夫在手中長劍,另一半的功夫在輕功。此時他懷抱司瓏,輕功施展不開,手中無劍,沒有還手之力,展翾自十六歲劍術學成以來,與人對敵,還從未如此被動過。 幾招過後,展翾發現,這些人下手雖狠,對司瓏卻甚是忌憚,刀鋒離著司瓏老遠便收了回去,生怕傷了她。得虧如此,展翾才能勉力支撐到現在。展翾瞅了個空子,提起一口氣,抱著司瓏一躍而起,躍出包圍。道旁一棵粗壯的大樹,展翾緊跑兩步,攀躍上樹,將司瓏放在粗大的樹杈上,“你抓好了,別掉下去。” 司瓏緊張地點點頭。她小臉通紅,身子微微發顫,小手緊緊抓住樹枝。 三馬四人圍住大樹,展翾順手摺下一根樹枝,一聲長嘯,縱身躍下,樹枝從一人喉頭掃過,點中第二個人的左眼。第三個人慌了,揮刀胡亂一砍,樹枝被刀斜斜地削掉一截,登時變成利器。展翾手腕一轉,噗地一聲,樹枝插入第三個人的胸膛。 兩個受傷的撥轉馬頭便要走,展翾手上的樹枝留在死人的胸膛里,他撿起地上的大砍刀,縱身躍起,一刀劈落一匹馬的腦袋。另一匹馬已經跑出十幾丈遠,砍刀飛出,砍中馬蹄。二人滾落馬下。展翾欺身向前,拔出一人腰間佩刀,痛下殺手,剛料理了一個,只聽司瓏驚聲叫道:“展叔叔——” 展翾回頭一看,司瓏被地上那個人從樹上拽了下來。那人牽住了死人的馬,死屍栽落,他騎上馬,將司瓏從樹上拽到馬上,打馬狂奔而去。展翾追趕不及,回頭盯著剩下那人,那人左眼不住地往外冒血,已經嚇呆了。 “你們是什麼人?” “我們、我們……我們是龍、龍、龍騰幫的人。” “龍騰幫?滕嘉玉人在哪裡?” “在、在、在萬盛山莊。” “是你們沉了我的船,殺了我的手下,劫走了公孫楠?” “我們、我、我只是奉命行事……” 展翾手上刀光一閃,血花飛濺。 ☆、第34章 萬盛山莊的齊山河平生最不喜歡的,就是得罪人。去年龍騰幫九江分舵內亂,舵主曾煥為另立山頭,副舵主曲芒酒後莫名其妙地淹死在大江里,另一名副舵主夏春風見勢不妙,偷出九江分舵的印信,連夜投奔萬盛山莊,齊山河理所當然地收留了他。沒多久曾煥為到萬盛山莊要人,齊山河夾在中間,好不為難。他索性將夏春風請出來,讓他二人自行當面解決,自己卻迴避了,結果夏春風被曾煥為強行帶走。夏春風出了萬盛山莊之後,就沒有人再見過他,曾煥為在大江上呼嘯來去,一時風頭無兩,齊山河則照樣賞花觀鳥,自覺誰都沒有得罪。 龍騰幫九江分舵的印信,就此留在了萬盛山莊。 滕嘉玉此次順江而下,遠赴石磯灣,滅了曾煥為,順腳收編了曾煥為的殘部。第二天她在龍泉村犒賞龍騰幫舊眾,又派人召了錦鯉門、長陽幫等幾個跟在曾煥為後頭起鬨的小幫派過來,恫嚇一番。局勢粗定,滕嘉玉馬不停蹄地趕到萬盛山莊,要取回九江分舵的印信,打算在九江分舵新一任舵主的任職典禮之上,親手交給新舵主。 來之前滕嘉玉與眾人商議,如果齊山河託故不肯歸還印信,該當如何。意見不一。多數意見是不行就來硬的,也可藉機興師問罪,翻翻齊山河勾結曾煥為害死夏春風的舊帳,就勢懲處。 群情洶洶,話說得越來越豪邁,跟比賽似的。一個小頭目振臂大叫:“不就是一個小小的萬盛山莊嘛,我們龍騰幫要做了它,易如反掌!” 眾人齊聲附和,有人大聲說道:“拿下齊山河,就像下河捉個鱉!” 一陣哄堂大笑。 龍騰幫此次東來,行動快、准、狠,以雷霆之勢收拾了積年亂局。新幫主滕嘉玉威望大增,幫里上上下下士氣高漲,人人面有得色,恨不得順勢踏平萬盛山莊,在江湖上揚名立萬。 喧鬧聲中,滕嘉玉眉頭微蹙,沉默不語。 滕允文卻不贊成,他用手杖篤篤地敲了敲地板,待鼓譟聲漸稀,方才說道:“還是不要另生事端吧。我們此行的目的是重整九江分舵,老天保佑,一切還算順利。兩顆印章而已,隨時可以重刻。萬盛山莊在江湖上雖然名頭不響,但行事詭秘,外頭一直有種種傳言,怕不是好惹的,弄不好反折了面子。我們大風大浪都趟過來了,萬不可一時大意,在陰溝里翻了船。” 滕允文這瓢冷水兜頭一潑,眾人登時掃了興,收了聲,不敢出言反駁,紛紛看向滕嘉玉,等她定奪。 滕嘉玉終於發了話:“好惹不好惹,咱們都不能仗勢欺人,無緣無故地去惹人家。咱們只以禮相待,好言相勸,先看齊山河怎麼說,再相機行事吧。備馬!”滕嘉玉站起身來就往外走。 滕允文急忙起身,跛著腳急走兩步跟上,說道:“咱們多帶人手……” “不必。”滕嘉玉說道:“讓達海帶八個人跟著就行了。” 滕允文不放心,命兩個從沅江帶來的小頭目各帶百十來號人,安插在萬盛山莊周圍,以備不測,又叫了兩名本地熟悉路數的人一同前往。一行十三匹快馬,直奔萬盛山莊。 從地圖上看,萬盛山莊就在大江邊上,當地人卻說去山莊只能走陸路,坐船到不了。原來萬盛山莊與大江之間還隔著一座小山,山石嶙峋,一半圍在山莊之內,一半臨江。江邊石壁陡峭,船隻無法停靠,走水路到不到近前,必須上岸繞行。 山莊的大門背江而開,滕嘉玉一行騎馬一直來到山莊門外。這地方十分僻靜,離得最近的漁家也在五里開外,四周人影皆無。綠樹成蔭,遮住山莊大門,都是幾摟粗的高大古槐。 滕嘉玉在山莊大門外下了馬。兩扇綠漆大門虛掩,看門的只有一個白髮的老頭。老頭露出半張臉,瞅了瞅滕嘉玉,掃了一眼她身後的跟班,把兩扇門開得大大的,走將出來,慢吞吞地將十三匹馬一匹一匹地牽到門內長廊之下,一一拴好,也不去通報,做了個手勢請他們進去。 莊子依山勢而建,莊內花木繁盛,打掃得十分潔淨。風中傳來屢屢花香和陣陣琴音,滕嘉玉深吸了一口氣,這裡幽靜雅致,是個修身養性的好地方。前面一座高堂,堂前大片碧桃,正值花期,繁複的花朵密密匝匝,遠遠望去猶如白雲懸落枝頭。滕嘉玉一邊走一邊朝四面望,四下里一個人影皆無。她發現,這萬盛山莊,無論高樹還是低草,大大小小,開的全是白花,一朵別色的都沒有。牆是白的,瓦是綠的。看來這萬盛山莊只有兩種顏色,一白,一綠,卻不知有何深意?滕嘉玉琢磨不透。 堂前高階之上坐著一個人,一襲白衣,面前一個琴桌,叮叮咚咚的琴音就是從他手下發出的。白衣人的身後站著兩個垂髫小童,都穿綠色紗衣。 “這唱的是哪一出?”滕允文小聲嘟噥道。 這萬盛山莊裡里外外沒幾個人,行事卻透著詭秘。滕嘉玉手按劍柄,拾級而上,她有意放慢了腳步,讓拄杖的滕允文能夠跟上。 快到階頂的時候,琴聲戛然而止。滕嘉玉停下腳步,白衣人悠悠然開了口:“滕幫主大駕光臨本地,在下本該早去拜望。後來聽人說,滕幫主江上江下大耍威風,行蹤不定,便打消了主意。想不到滕幫主這麼快便親臨蔽莊,在下不勝榮幸。”白衣人說著微微一欠身。 滕嘉玉上下打量了兩眼,眼前是一個白淨少年,臉頰瘦削,高鼻樑窄鼻頭,薄唇細目,眉梢嘴角掛著些許嘲諷。幾句話說得不咸不淡,語氣不冷不熱,絕非好相與之輩。 滕嘉玉一抱拳,說道:“豈敢豈敢。我有一件小事要麻煩齊莊主,冒昧登門,得罪了。不知齊莊主可在?” 白衣人眉頭微蹙,“麻煩?我這人最怕麻煩了,恐怕幫不上你的忙。”滕嘉玉不禁錯愕,他是啥意思?白衣人斜睨她一眼,冷冷說道,“我就是齊山河。” 他就是齊山河?滕嘉玉絕不相信。來之前滕嘉玉打聽過了,齊山河已執掌萬盛山莊二十幾年,平日裡深居簡出,見過他的人很少,但大家都說他是個“好好先生”。滕嘉玉想像中的齊山河是個性情溫和、面帶微笑的中年人,怎麼會是眼前這個刻薄少年? “你真的是齊山河齊莊主?” 白衣人站起身來,嘴角一撇,“不然你以為我是誰?” 滕嘉玉猶豫道:“你是齊莊主的……公子?” 白衣人忽然笑了起來,“大家都以為我是個老頭子,我下次見客之前,在下巴上貼一部白鬍子,這樣你就信了吧?”他沖滕嘉玉眨眨眼睛,神情頑皮,更顯年少。 這人喜怒無常,琢磨不透。且不去管他是老齊還是小齊,是張三還是李四,拿回印信要緊。“我們是來取回龍騰幫九江分舵的印信的。我聽人說,印信是夏春風帶到貴莊,暫時寄存在這裡的。” “就為這事?” “就為這事。” “這個好說,我這就派人去取,滕幫主請裡面稍坐。”齊山河揮揮手,兩名小童抱起瑤琴,挪開琴桌,騰出道來。 滕嘉玉率眾人進了敞廳。廳內室雅器潔,鋪陳得十分舒適,看來這個齊山河頗懂得享受。滕嘉玉和滕允文落了座,陳達海帶人在一旁侍立。齊山河輕輕拍了拍手,兩名綠衣少年奉上茶來。滕嘉玉有些口渴,端起茶杯,碧綠的茶水,上面些微泡沫,泡沫中間浮著一朵小小的白花。滕嘉玉將茶杯端至唇邊,一股異香撲鼻而來,旁邊滕允文的拐杖急急地在地上輕敲兩下,滕嘉玉會意,放下茶杯,一抬頭,齊山河歪靠在椅子上,正饒有興趣地盯著她,嘴角掛著一絲嘲諷的笑,似是已經洞悉她心中的念頭。 滕嘉玉尷尬地摸了摸辮梢,隨便找了個話頭,“沒想到齊莊主這麼年輕。” 齊山河端起茶杯,啜了一口,眼睛不抬,漫不經心地說道:“你不是也很年輕麼?” “我?我只是新任幫主,你卻是老莊主了。” 齊山河笑了起來,“先父過世時我還在襁褓之中,從那時起擔任萬盛山莊莊主,迄今已有二十五年了。唉,時光荏苒,歲月催人老啊!” 滕嘉玉微微一笑,隨口說道:“齊莊主年少有為。” 齊山河淡然說道:“什麼年輕有為,不過是會投胎罷了。我這個位子,有些人一輩子夢寐以求,卻求之不得。可對我來說,生下來就是莊主,死時還是莊主,無趣得很。人生如夢,早醒晚醒而已。”齊山河臉上現出深深的落寞,“想必你也有同感吧?” “齊莊主思慮玄遠,這些我都沒想過。”她哪有功夫去想這些。龍騰幫上上下下,包括她死去的爹,都對她寄予厚望,她唯有盡心盡力,力挽頹勢。從她接任幫主至今,日思夜慮,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逼到眼前,不得不為之。一路跌跌撞撞,總算她運氣好,沒出大錯。 如果讓她選……滕嘉玉低下頭,無聲地嘆了口氣。她想起上元節從京城回沅江路上種種,她選了人家,人家卻沒選她。人生如夢,早醒晚醒而已,早醒早解脫。滕嘉玉一抬頭,齊山河笑容詭異地望著他。滕嘉玉倏然而驚,這些無謂的念頭,還是早早打住為好。 印信取來了,一個四方的綠布包袱。滕允文接過,打開仔細查看。四方盒子裡裝的,正是龍騰幫的黑石印章,一枚陰陽間文印,龍紋為底,上刻九個篆字:龍騰幫九江分舵印,另一枚是七字隸書,九江舵主曾煥為,是九江分舵舵主之印。滕允文沖滕嘉玉點點頭,復又收好包袱,背在背後。滕嘉玉謝過齊山河,便起身告辭。 齊山河親自將他們送出莊門。 事情辦得順利極了,一定是她爹在天之靈在暗暗助她。滕嘉玉站在莊門外大槐樹下,抬頭望了望天,天色青碧,西邊幾抹紅霞,時候不早了。“齊莊主,請留步……”滕嘉玉話音未落,腰間一輕,脖子一涼,她腰間佩劍的劍刃涼冰冰地抵在了她的脖子上。 “嘉玉!” “什麼人?” 幾名護衛刷刷拔出刀來,陳達海一聲唿哨,埋伏在莊前的龍騰幫幫眾呼啦啦湧出來,弓弦拉動聲響成一片。滕允文急忙喝道:“大家不要亂!有話好說,切莫衝動!” 齊山河嗤地一聲冷笑。 滕嘉玉側眼看去,來人滿身風塵,一臉疲憊,氣度卻雍容華貴。“你是滕嘉玉?” “正是。”不知為何,滕嘉玉心中並不害怕,她直覺來人不會傷她。“你們,都退下!”她喝令道。陳達海打了個手勢,弓箭全都放下了,刀刃也都放低,龍騰幫眾人個個如弦上之箭,渾身緊繃,眼睛盯著滕嘉玉脖子上的長劍,隨時一觸即發。 齊山河雙眼閃亮,越過陳達海走上前來,驚嘆道:“這位可是展翾展大人?在下齊山河,久聞展大人輕功獨步天下,劍術精妙絕倫,雙絕並稱,在下仰慕已久了。” 來人正是展翾。展翾瞟了一眼齊山河,目光凌厲,帶著一絲寒意,齊山河不由自主地停住了腳步,不敢再往前走。 展翾對滕嘉玉說:“是你派人沉了我的船,殺了我的手下,劫走了公孫先生?” 滕允文搶先答道:“這是哪兒的話?這位展大人,怕是誤會……” 展翾劍尖輕顫,滕嘉玉脖頸上一陣刺痛。“你說!” 滕嘉玉脖子硬著,一動都不敢動,說道:“不是。” “龍騰幫的人已親口招供,你還想抵賴?” 滕嘉玉鎮靜了一下,說道:“展大人,你聽我解釋。先父十年前金盆洗手,立下我龍騰幫幫規,第一條便是不得與官府為敵。父命重如山,幫規大過天,嘉玉並不敢違抗。我這次到石磯灣是來剷除叛徒,清理門戶,一共帶了一百九十八人,這些人與我同進同退,我敢保證不是他們幹的。叛徒曾煥為手下魚龍混雜,是不是他們所為,卻很難說。還有錦鯉門、長陽幫,這些人沒個定性,牆頭草,隨風倒,也保不準是他們,然後順手栽贓在我們龍騰幫頭上。大人請明察。” 展翾說道:“你可敢與我去查個清楚?” “責無旁貸。”長劍架在脖子上,滕嘉玉還能怎麼說?再說這邊大事已了,究竟是誰暗中使壞,嫁禍龍騰幫,她也想弄個明白。 展翾手腕一翻,長劍無聲無息地插入滕嘉玉腰間劍鞘之中。 滕允文上前說道:“你們要去哪裡?嘉玉,明天……” 滕嘉玉一擺手,說道:“大哥,你帶人回龍泉村準備明天的慶典。達海跟著我就行了。” “達海一個人怎麼行?” 滕嘉玉微微一笑,“展大人武功這麼高,你有什麼不放心的?”展翾若是友非敵,自然會保她周全,展翾若是敵非友,帶再多的人去又有何用?當初那麼些人,不也沒攔住徐一輝麼?滕嘉玉瞟了一眼展翾,這位展大人看上去人倒正派,不像是蠻不講理之人。 陳達海牽過滕嘉玉的馬,齊山河急忙越眾上前,說道:“我也去!我是本地人,熟門熟路,願為展大人效綿薄之力。來人!給展大人備馬!” ☆、第34章(續) 展翾一馬當先,滕嘉玉、陳達海、齊山河緊隨其後,四匹馬撒開了向西飛奔。約莫走了十里多路,展翾的速度慢了下來。這裡是在大路上,前不著村後不著店,除了道旁有棵特別粗壯的大樹,沒啥特別。展翾縱馬上前,繞著大樹走了兩圈,滕嘉玉和齊山河對視一眼,兩人都搞不清楚展翾在幹什麼。 滕嘉玉催馬上前,抬頭望望大樹,落日餘暉透過樹葉,斑斑駁駁的,晃人的眼。 “這裡有一攤血跡!”陳達海突然叫道,他跳下馬,在草地上尋覓,“這裡也有!還有那裡!” 展翾沉聲說道:“這裡原本該有三具人屍兩具馬屍,另有一人一馬逃脫了。據說都是你們龍騰幫的人。”他轉頭看了一眼滕嘉玉。 齊山河搖頭嘆道:“龍騰幫別的好處沒有,就是人多。七手八腳的,什麼事都能給辦了。收個屍收得也快,不由人不羨慕啊。” 這竟是要強行栽贓了?滕嘉玉瞅瞅展翾,展翾沉默不語,臉上不見一絲波瀾。滕嘉玉按下心頭怒火,展翾不發話她也不作聲,閒雜人等的陰陽怪氣,理他作甚。 陳達海卻忍不住,喝道:“你放……”滕嘉玉一聲輕咳,陳達海一頓,生生把個“屁”字憋了回去,“說話要有憑據!你說我龍騰幫收屍快,我還說是你萬盛山莊乾的呢,這裡離你萬盛山莊近,彈完琴,喝完茶,溜個彎就把屍收了!” 齊山河倒也不惱,不冷不熱地說道:“哦,我說錯了。你們龍騰幫不止人多這一個好處,還有一個,個個牙尖嘴利。” 展翾撥馬上了大路,繼續向西飛奔,齊山河緊緊跟上。陳達海還想回嘴,可惜齊山河跑得快,聽不到了,大喊大叫又有失風度。陳達海只好閉了嘴。 一直跑到二十多里外大江邊上。 此處水流和緩,岸勢平坦,是泊船的好地方。岸邊幾塊石頭,幾名村婦蹲在上面洗衣裳,此外別無異樣。滕嘉玉特地留心看地上,沒有,一滴血跡也沒有。 展翾走過去詢問村婦,有沒有看到江中小船的殘骸,以及岸邊和江里的屍首。幾名村婦面露懼色,都在搖頭。 “今天早晨官府來過嗎?” 一名村婦答道:“沒有。” “此地的捕快是否姓文?” “石磯縣的捕快姓王,沒聽說有姓文的。” 展翾面色一寒,空氣中的水氣仿佛要凝結成冰。滕嘉玉還沒搞明白是啥狀況,展翾已經騎上馬,回頭往東走了。 第三站是一個小市集。夕陽快要落了,市集上只剩寥寥幾家攤販,都在收拾攤子,準備回家。幾家賣吃食的還在忙,一個包子鋪剛揭開一籠包子,熱氣騰騰,香味陣陣。展翾在一家飯鋪門口停了馬。這家飯鋪關著門,門上沒上鎖,推門進去,裡面沒點燈,昏昏暗暗。滕嘉玉跟在展翾身後,里里外外轉了一圈,一個人影都沒有。 滕嘉玉一頭霧水,齊山河搶先發問了,“展大人,你帶我們來這三個地方,卻是為何?” 展翾說:“今天黎明時分,我們在江邊遇襲,大船被鑿沉,八名士兵遇害,公孫先生被人劫走。我帶著公孫先生的孫女去尋他,中午在這裡吃了飯,我把佩劍賣給了這家店的老闆娘。下午我們在去縣衙的路上,被四個騎馬的人追殺,公孫姑娘被人擄走。” “噢!”齊山河恍然,“如此說來,那幫賊人突襲之後,迅速收了屍,清理了現場,沒留下一絲痕跡。” 滕嘉玉說:“這家飯鋪的老闆娘也是他們一夥的?” 展翾點點頭。 滕嘉玉嘆道:“可怕!每一環都在布局之中,斗榫合縫。” 齊山河對滕嘉玉說:“這肯定不是龍騰幫的手筆,我誤會你們了,對不住啊。”滕嘉玉剛想客氣一句,齊山河又說道:“這麼複雜的計謀龍騰幫可想不出。況且你們一大群人,走到哪兒都喳喳呼呼的,也干不出這細緻活兒。” 陳達海接口道:“萬盛山莊幹得出!” 齊山河呵呵冷笑,說道:“替你們脫罪你們還不領情,不識好歹!” 這個齊山河忽冷忽熱,情緒飄忽不定,讓人琢磨不透。滕嘉玉沒空理他,她關切地望著展翾。屋裡光線越來越暗,展翾手扶櫃檯,一剎那滿臉的落寞與疲憊。英雄窮途,豪傑末路,不免讓人心懷痛惜。 滕嘉玉輕聲問道:“展大人,你打算怎麼辦?” 齊山河又搶先說道:“大人不如去萬盛山莊歇息一宿,天大的事,明天再說。” 滕嘉玉說道:“我們在龍泉村落腳,離此處不遠,不如展大人隨我前去,指認一番,看看是否有大人說的那個人。曾煥為舊部,還有錦鯉門、長陽幫眾人,我一併喚來,請大人過目。” 展翾點頭應允。 夜已深了,半輪殘月高掛中天。回到龍泉村,滕嘉玉安排展翾住下,洗淨風塵,然後擺酒款待。飯後她又召集滕允文及眾頭目議事,明天九江分舵新舵主任職典禮不是件小事,事無巨細,她都一一過問。等到逐項議完,就到了這個時候。 滕嘉玉支開眾人,獨自慢慢地朝她的臥房走去。離開沅江的這些日子,每一天都繃得緊緊的,眼下難得有一刻可以放鬆一下。天氣暖了,夜風清涼依舊,很是舒爽。如此良夜,身邊要是有人相伴,有肩可依,人生便無缺憾了。 背後仿佛有什麼,是風吹?是樹搖?還是無聲的腳步?滕嘉玉轉過身,月光下,一個人緩步而行,一襲青衫,卻是展翾。 “展大人,這麼晚了,還沒休息?”急切之間找不到更好的衣裳,這一件青布衫,穿在展翾身上,也還是貴人模樣。 “我一覺醒來,睡不著了,出來隨便走走。滕幫主一直忙到現在,辛苦。” “我經歷的事情少,事先儘量準備得周全一些。明天的典禮,幾百雙眼睛盯著,出一點兒差錯,就會落人笑柄。那我的噩夢就成真了。做幫主真累,不知道只有我這樣,還是大家都是如此。”滕嘉玉也不知道為什麼要對展翾講這些。大概是因為夜深人靜,容易放下戒備,傾吐心事吧。 “哦對了。”滕嘉玉遞上手中的長劍,“一時找不到好的,這把劍,大人若不嫌棄,暫且拿去防身吧。” 展翾接過,“多謝。” “剛才我大哥說,看那伙賊人的行事風格,大人你怕是遇上‘黑魚’了。” “黑魚?” “我大哥說,黑魚就是水底的殺手。他說黑魚已經絕跡江湖很久了,最近一兩年又冒出了頭,這條大江上就有。他們收錢辦事,手腳利索,幹活兒不落痕跡,聽上去倒的確像是他們幹的。” “到哪裡能找到黑魚?” “這就不知道了。他們和我們龍騰幫雖說都在水裡討生活,但素來兩不相礙,各行其是。他們的底細我們不清楚,也不方便打聽。” 展翾說:“據我所知,殺手、飛賊都是有組織的,有專人與買家接洽,收定金,然後分派任務,交貨收錢。黑魚應該也不例外。這個案子如果是黑魚乾的,此刻公孫先生和司瓏想必已經交到買家手裡,就算找到黑魚,也未必能找到他們。” “我已經派人連夜去找公孫姑娘了。一個六七歲的小女孩,被賊人擄走,真讓人揪心。不知道她被嚇成什麼樣兒了呢,早一點兒找到早一點兒安心。” 展翾欠身謝道:“多謝滕幫主出手相助。” “展大人不必客氣。我們龍騰幫別的好處沒有,就是人多。我們除了會喳喳呼呼,探聽消息也十分在行。只要在我們的地盤上,有什麼風吹草動,都逃不過我們的耳目。展大人你放心去睡吧,有消息我即刻告訴你。” “你也早點休息。” 滕嘉玉目送展翾轉過屋角,邁步進了自己房門。她的心頭十分舒爽,頭一回覺得當個幫主還真不錯,能發號施令,自助助人。 司瓏看到展翾了。 她被一個壞人抱上馬背,一通顛簸,也不知走了多久,司瓏迷迷糊糊的,顛得都快睡著了。突然馬停了,那人把馬拴在一塊山石後面,抱下司瓏,拉著她走了一小段路,躲在一棵大樹背後。周圍草長得老高,沒過了司瓏的腰。 司瓏揉揉眼睛,往前看去,有人來了。壞人一伸手捂住了司瓏的嘴。來了二三十人,腰懸鋼刀,背著弓箭,是去打獵麼?那些人不是朝他們這邊來,而是朝前面一座大莊院走去,忽然一個個伏低了身子,一個人打著手勢無聲地指揮著,其餘人躲躲藏藏,三三兩兩散開。 這是在幹什麼?司瓏瞪大了眼睛看著。過了好久,前面莊院的大門打開了,一伙人從大門裡走了出來,然後司瓏就看到了展翾。 司瓏一激動,就要往外躥,壞人一把把她拉住,一隻手死死地攬住了她,另一隻手緊緊地捂住她的嘴。不一會兒,展翾就和三個人一起騎馬走了。司瓏急得眼淚都掉了下來,展叔叔一定是在找她,這次錯過了,只怕就再也找不到她了。 等所有人都走光了,壞人才鬆了手。“別哭,我帶你去見你爺爺。” 司瓏胡亂抹了把淚,哽咽問道:“你認得我爺爺?” “我不認得你爺爺,我家主人認得你爺爺。我帶你去見我家主人,然後你就能見到你爺爺了。你乖乖聽話,不許哭,不許叫,聽話才見得到爺爺,不聽話就見不到,聽到沒有?” 司瓏點點頭,“我叫司瓏,你叫什麼名字?你家主人叫什麼名字?” 那人咧嘴一笑,他年紀倒不大,眼角下面一顆小痦子,隨著笑紋動了一下,顯得不太兇了。“我叫無名。” 司瓏又被抱上馬,這回不再狂奔了,馬兒一路慢慢往前走,晃晃悠悠的,司瓏睡著了。 一覺醒來,四周黑黢黢的,遠遠傳來水流的聲音。司瓏坐起身,身下是一張木板床,月光從窗洞照進來,這是一間又矮又窄、又小又破的屋子,除了她躺的木板床,還有一張破桌子,一條長木凳。司瓏“餵”了一聲,靜夜裡聲音顯得格外大,司瓏被自己的聲音嚇了一跳,趕緊捂住了嘴。 沒人回應。 司瓏鼓了半天勇氣才下了床,戰戰兢兢地摸著黑挪到桌旁。桌上放著一碗清水,一個饅頭,司瓏餓了,抓起饅頭就吃。饅頭又冷又硬,她一邊吃,一邊想念中午被她咬了一口就丟在一邊的肉包子。想起肉包子,就想起了展叔叔,想起展叔叔,就想起了爺爺,想起了死去的林旭大哥哥,還有黑臉黎三……司瓏的淚花在眼睛裡打了會兒轉,終於沒有落下。 饅頭吃完了,一碗水也喝光了,司瓏坐在長凳上,動起了小心思。那個無名去哪裡了?去找他的主人了嗎?他還會回來嗎?等他回來就會帶她去見爺爺了吧?展叔叔一定還在四處找她,等她見到了爺爺,就和爺爺一起去找展叔叔……不對,無名從展叔叔手上擄走了她,展叔叔是好人,那麼吳名就是壞人,展叔叔才會帶她找爺爺,無名是騙她的。 門外響起了腳步聲,司瓏從長凳上溜下來,跑到門邊。門沒鎖,她輕輕推開一點,溜了出去。一個黑影向這邊晃來,司瓏貓著腰溜著牆根轉到屋子的另一邊,悄悄蹲下了。以前她和爺爺經常在園子裡玩捉迷藏,她人小,只要躲著不動、不說話,就不容易被找到。屋裡響起了喃喃的咒罵聲,開門聲,腳步聲漸漸跑遠了。 司瓏站起身來,往相反的方向跑。天黑,她也不認路,只知道一直往前。一直跑到看不見身後那座破屋子了,司瓏才停下來。四周一根一根細細的筆直的,是竹子,這是一片竹林,左手邊嘩嘩的水聲,前邊不遠處黑黑的一大塊擋住了去路,是座山嗎? 林子裡傳來刷刷聲,是什麼東西?老虎?狼?妖怪?還是鬼魂?司瓏驚恐地站住了,聲音越來越近,是腳踩在厚厚的草甸和落葉上的聲音。是兩個人。 “這邊來過吧?” “沒有。” “我記得來過,都轉暈了。” “沒有。” “穿過這片林子,到江邊看一看……哎,你看那邊!” 兩個人一前一後沖司瓏走來。司瓏僵在當地,忘記了要跑。 “小姑娘,三更半夜的,你怎麼一個人在這裡?你家裡人呢?”一個人彎腰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司瓏緊閉著嘴,不吭氣。 “別問了,直接帶回去,交給幫主,領取賞錢。”另一個人伸手就去拽司瓏。 司瓏一甩手,轉身就跑。 “哎,小姑娘,你別跑……”嗖嗖兩聲,“哎呦!”“啊!” 司瓏回頭一看,兩個人都倒在地上,不動了。竹林中一個人影緩步走出,“公孫司瓏!” 這人怎麼知道她的名字?司瓏仰頭看去,來人身穿長袍,一張金色的面具蓋住了眼睛鼻子。“你是誰?” “我叫竹君。”竹君用腳踢了踢地上的兩個人,聲音十分柔和,“這兩個是專門拐賣孩子的壞蛋,被我打死了。公孫姑娘,你不用怕。” “你為什麼戴著面具?” 竹君輕聲一笑,“我長得醜,怕你見了害怕。”他從腰間解下一隻荷包,“來,我請你吃糖。” “我不吃。”爺爺不讓她隨便吃別人的東西。 竹君倒出兩粒糖,蹲下身子,托在掌心遞給司瓏,“吃吧吃吧,別客氣,很甜的。”他笑起來嘴巴很好看,說話的聲音也很好聽,輕柔,悅耳,“不然這樣吧。這次我請你吃糖,下次你請我吃。我請你吃一顆,你請我吃三顆。好不好?” 司瓏點點頭,拿起一顆放進嘴裡,的確很甜。 “好吃嗎?” “嗯。”司瓏身子有些發軟,她又困了。她強睜雙眼,問道,“你怎麼知道我的名字……”沒等到竹君回答,她的雙眼已經閉上了。 ☆、第35章 龍騰幫的典禮準時開始。展翾被一陣一陣的聲浪吵醒,起來洗漱了,循聲尋去。龍泉村中央空地上臨時搭起了台子,旌旗招展,人聲鼎沸。滕嘉玉和滕允文坐在高台之上,旁邊還有幾個人,展翾不認得。一個相貌憨厚,體格雄壯的大漢端著酒杯祭天祭地,應該就是今天新上任的舵主了。 台下幾百號人,在各色旗子下分列齊整,一絲不亂。龍騰幫旗下的人占了□□成,還有些別門別派的旗子和服色,想必是請來觀禮的。 滕嘉玉穩坐檯上,端莊、沉著,頗有一幫之主的風範,和昨晚月下微露心事的怯懦模樣迥異。典禮一項一項進行,展翾邁步往村外走。村子四周設了密密麻麻的崗哨,屋頂上也安排下弓箭手,布置得十分周密。 “什麼人?報上名來!”東北角有哨衛大聲呼喝。還真有人來攪局?展翾快走幾步,轉過屋角,來人卻是齊山河。齊山河騎在白馬上,一襲白衣纖塵不染,手裡還牽著一匹空馬,他正和哨衛交涉,一見展翾頓時喜笑顏開,“展大人!展大人!太好了,你出來了我就不用進去了。我是來找你的。”他跳下馬來。 “找我何事?” 齊山河滿眼崇拜,熱切地望著展翾,“在下對展大人仰慕已久,想請大人到鄙莊一敘。無以款待,唯香茶一盞。還有琴音一曲,請大人指正。久聞大人精通音律,這個機會實在難得,請務必賞光賜教。” 展翾此時哪有心情品茶談琴,正要推辭,只見一個人飛奔而來,哨衛□□一擺,攔住去路。 “什麼人?報上名來!” 來人氣喘吁吁地說:“我叫胡友,板橋鎮葉四郎手下。四郎派我來見幫主,有要事稟報!” 哨衛問道:“什麼要事?幫主現在沒空。” 胡友瞟了一眼展翾和齊山河,附在哨衛耳朵邊上說了幾句。哨衛臉色大變,對胡友說:“你在這兒等著!”他揮手叫了另外一人來替他的班,轉身跑進村子。 展翾拋下齊山河,緊隨其後。哨衛走到台側,跟一個小頭目嘀咕了兩句,小頭目找到滕嘉玉一名護衛,低聲跟他說了,護衛接著告訴了陳達海。陳達海走到台上,屈膝蹲在滕嘉玉身後,稟報了滕嘉玉。 滕嘉玉點點頭,面色不改。她站起身來,滕允文將面前的四方印信遞給她,她款步走到台前。新舵主單膝跪地,雙手上舉,滕嘉玉將印信放到新舵主手中。新舵主雙手高捧印信,大聲說道:“孫某定不負幫主重託!” 台下歡聲雷動。 典禮這就結束了,接下來是酒宴。滕嘉玉招呼台上眾人去赴宴,台下的嘍羅們自有專人款待。龍騰幫沒分派到任務的人,都到村東領了一大碗酒、一大塊肉、兩個燒餅,歡聲笑語中吃飽喝足,然後散去。 展翾在台下踱了幾圈。滕嘉玉匆匆趕來,身後陳達海帶著四名護衛,各牽馬匹。“展大人!” “出了什麼事?” 滕嘉玉環顧左右,上前一步低聲說道:“我們幫中有兩個人遇害了。” “什麼時候的事?在哪裡?” “昨天晚上,在萬盛山莊西邊的竹林里。那兩個人是奉命去找公孫姑娘的,請展大人隨我前去查看。” 齊山河守在村外,痴痴地盼著。幾匹快馬走來,除了展翾,還有滕嘉玉,幾個龍騰幫的人前呼後擁。“滕幫主,你的手下十分無禮!你……” 展翾打斷他道:“齊莊主,你跟我們走一趟吧。” 齊山河撥轉馬頭,在後頭問道:“你們要去哪裡?” “到了你自然就知道了。” 出了村,一行人打馬飛奔。齊山河發現他們是往萬盛山莊的方向去,繞過他家莊門,往西不到二里地,進了一片竹林。這片竹林他熟悉,雖非他家的產業,但他每年也會僱人修整。萬盛山莊的周圍,總不能亂七八糟的,有礙觀瞻。 九匹馬在竹林中穿行,前面有幾個人等在林子裡,聽到馬蹄聲響,紛紛奔過來給滕嘉玉行禮。又是龍騰幫的人,齊山河皺了皺眉,這石磯灣如今滿坑滿谷都是他們的人,幾時才能重得清淨。 前面地上橫陳著兩具屍首。 傷都在脖頸,傷口只有米粒大小,一個偏右邊,一個正中咽喉,周圍一圈黑紫。展翾說道:“暗器,餵了毒。誰帶了磁石?”陳達海取出一塊磁石,展翾將磁石靠近傷口處,吸出兩枚寸許長的釘子。釘頭尖尖,釘身打造成竹節的模樣。 陳達海將鐵竹釘托在手帕上,給眾人傳看。齊山河喃喃說道:“一擊斃命,厲害!厲害!誰幹的?” 展翾問道:“齊莊主可曾見過這種暗器?” “沒有。” 葉四郎稟報滕嘉玉,“昨晚上我們奉命在這一帶尋找公孫姑娘,今天早晨大家都回來復命,唯獨少了他們兩個。” 滕嘉玉說:“如此說來,他們二人是找到公孫姑娘了,所以才遭人毒手。公孫姑娘應該就在這一帶不遠,葉四郎!立即加派人手……” “你這是刻舟求劍。”齊山河一邊搖頭一邊嘆氣,“你想啊,如果是我,行蹤被人發現了,還不立刻跑路?能跑多遠跑多遠,豈有等在這裡,坐以待斃之理呢?” 滕嘉玉說道:“如果能跑路,他早就跑了。那人從昨天下午到晚上,一直在這周圍盤桓,我想他一定是有什麼事情沒辦完,不能離開。” 齊山河嗤地一聲,“婦人之見。” 滕嘉玉眉毛一擰,正待回他一句。展翾開口了,“公孫先生是滇南人,那人帶著公孫姑娘,一定會往南走。滕幫主,可否煩請龍騰幫增派人手去南邊各路查看?” 展翾這是贊同他的意見嘍,齊山河瞟了滕嘉玉一眼,面有得色。“展大人,此處離鄙莊不遠,請大人前去小坐片刻,如何?” 展翾說:“多謝齊莊主一番美意。公孫先生祖孫二人下落不明,我也要趕緊南下去找他們,就此別過。” 展翾拋下一臉失望的齊山河,騎上馬出了竹林。 回去的路上,滕嘉玉越琢磨越覺得不對勁,終於忍不住說道:“展大人,我不是懷疑你的判斷,但是……” 展翾打斷她,“你昨天在萬盛山莊呆了多久?” “沒多久,也就一盞茶的工夫。” “你去萬盛山莊是籌劃已久,還是臨時起意?” “算是節外生枝吧。昨天下午我們商量典禮的事,我大哥說,典禮上最要緊的一件事,是將九江分舵的印信由我親手交給新舵主。九江的人說,曾煥為反了之後,九江就沒有印了。印被夏春風帶去了萬盛山莊,齊山河一直沒有還回來。我這才決定去萬盛山莊。” “都有誰知道你要去萬盛山莊?” “我大哥、達海、幾個從沅江帶來的心腹親隨,再有就是孫祖旺,和這邊的七個頭目。展大人,你的意思是?” “半路上襲擊我和公孫姑娘的人說,你人在萬盛山莊。” “可是那個時候我還沒到萬盛山莊呢。” “問題就在這兒。” 滕嘉玉說:“你還是懷疑是我的人幹的?龍騰幫的人都知道,我住在龍泉村,為什麼不告訴你我在龍泉村?” 展翾緩緩說道:“因為他希望我去萬盛山莊。” “為什麼?這件事和萬盛山莊有何關聯?” “不知道。”展翾思索片刻,說道,“滕幫主,你能否幫我一個忙?” “展大人不必客氣。幫里兩個弟兄被人害死了,這件事現在也是我龍騰幫的事。不管是誰幹的,不管兇手是不是我龍騰幫的人,我都要查個清楚。” “好!我們就來一個聲東擊西。” 司瓏醒了。還是那張木板床,還是那間小破屋子。太陽光從窗洞照進來,白天看,這間小破屋更小更破了。無名佝僂著腰,坐在窗前的長木凳上。屋子太矮,他的腦袋都快挨著屋頂了。 司瓏坐起身。 “你醒了?”無名轉過頭來,拽了拽手邊的繩子,繩子的一頭拴在破桌腿上,另一頭拴在司瓏的右腳上。“這回你跑不了了吧?你這么小的一個人,本事還挺大,我出門探個路,你都能跑了。我都跟你說了,我是帶你去見你爺爺,又不是要把你賣到窯子裡去,你跑什麼?” 司瓏腦袋發脹,身子發軟,渾身不舒服。無名氣憤憤地說了一大通,她聽進去的沒幾句。 無名停下不說了。司瓏慢慢地想起了昨晚的事,想起了要拐走她的兩個壞人,還想起了給她糖吃的戴面具的怪人。 “昨晚上我碰到了一個奇怪的人,戴著金色的面具,那個人是誰呀?”司瓏心裡這麼想著,嘴上就這麼說了。 “誰?閻王爺駕前的黑白無常!”無名的怒火又上來了,“你差點兒害死我,你知不知道?” 司瓏哪知道呀。她只知道她昨天晚上跑了好遠好遠的路,碰到了奇奇怪怪的人,她又累又困又害怕,然後就人事不知了。她睡著了之後又怎麼回到這裡來了?那個戴面具的怪人去哪兒了? 司瓏愣了一會兒,想起了爺爺。“我們趕緊去找爺爺吧!” “別想了!見不了了!你就在這裡呆一輩子吧!誰讓你不聽話,到處亂跑。”無名不耐煩地擺了擺手,扭頭望向窗外。 他果然是個騙子!要是昨天不被他抓走,展叔叔早就帶她找到爺爺了。司瓏百無聊賴地倒在床上,她拿出荷包,摸出一個貝殼,貝殼的邊緣缺了一塊,不知什麼時候弄壞的。司瓏大驚,趕緊坐起來,把荷包里的貝殼全倒在床上。全破了!那些大的、漂亮的、五彩斑斕的貝殼,邊邊角角都磕破了,沒一個整的,只剩下兩個小貝殼完好無損。這些貝殼是林旭大哥哥送她的,展叔叔都說很珍貴的。林旭大哥哥死了,她被綁在這間小破屋裡,沒吃沒喝,展叔叔找不到她,她見不到爺爺,如今連這些貝殼都破了,全都破了……司瓏放聲大哭。 “噓——”無名貓著腰撲過來,一把捂住了司瓏的嘴,“小聲點兒!別哭了!再哭我拿破布塞住你的嘴!” 司瓏強壓下哭聲,哽咽著,哭得一抽一抽的。無名拿出一個冷饅頭,遞給司瓏,“別哭了,肚子餓了吧?吃吧吃吧。等天黑了,我去看看那幫狗雜碎還在不在,他們要是走了,我就帶你去見你爺爺。別哭了別哭了!我都夠煩的了!你還哭!” 傍晚,下起了小雨。 無名等到天黑,走過來緊了緊司瓏腳上的繩子,說道:“我去探探路,你別再跑了。外面有小鬼兒,天一黑就出來,專吃小孩兒。昨天晚上你遇到的那個戴面具的人,那就是個小鬼兒,他給你吃的糖叫做迷魂丹,你一吃就睡倒了,然後他就把你給吃了。昨晚上要不是我及時趕到,你已經被他吃掉了。乖乖呆著,聽到沒有?”司瓏點點頭。 無名走到門口,不放心,又折返回來。他解下桌腿上的繩頭,一圈圈繞著捆住了司瓏的雙腳,繩頭往上,雙手也捆了,又掏出一根細布條勒住她的嘴。“對不住了,小姑娘,誰讓你愛跑呢?你要是跑丟了,或是大喊大叫被人發現了,我可就活不成了。所以這不能怪我,對不對?你受點兒委屈,我馬上回來。” 司瓏坐在床沿,兩條小腿從腳踝到膝蓋都被繩子纏住了,動彈不得。手腕上的麻繩蹭得皮膚麻癢,她蹭來蹭去,直到麻繩磨得手腕發疼,才不敢動了。布帶勒著嘴角,極不舒服,司瓏拿牙齒緊緊地咬著,咬也咬不斷。天刷地就黑下來了,窗前的桌子漸漸化入黑暗,只剩一個輪廓。外面悉悉簌簌的,是雨聲。啪嗒、啪嗒、啪嗒,是屋檐下的滴水聲。 無名怎麼還沒回來,他去了多長時間了?一個時辰?兩個時辰?大半夜都過了吧。壞了!他是不是遇上小鬼兒了?他這麼長時間不回來,一定是吃了小鬼兒的迷魂糖,被小鬼兒吃掉了,他不會回來了。小鬼兒吃完無名,拍拍肚皮,“唔,還沒吃飽,過去吃司瓏吧。昨天晚上沒吃到,今天把她吃掉!”她被捆成這樣,小鬼兒來了,她不能動,不能跑,不能喊,只好慢慢地被小鬼兒一口一口吃掉。司瓏怕得渾身發抖,喉嚨里發出一聲嗚咽。她的脖子僵住了,不敢扭頭往門口看。那個小鬼兒說不定就站在門口呢。 漫漫長夜,仿佛永遠都過不完。無邊無際的黑暗,像最深最可怕的夢魘,做了一個又一個,怎麼都醒不過來。等了好久好久,門外傳來輕輕的腳步聲,一條黑影進來了,司瓏驚恐地盯著門口。“謝天謝地,那幫雜碎都走了。”是無名。司瓏頓時覺得有了依靠,連無名也變得親切起來。無名解下司瓏腳上的繩子,綁在她腰間,繩頭拿在手裡,“走吧,我帶你去見你爺爺。” 雨還在下,無名大步往前走,司瓏被繩子牽著,深一腳淺一腳地在後頭一路小跑。前面嘩啦啦的水聲,到江邊了。無名抱起司瓏,把她放進一條小船,撐開雙槳,小船靜悄悄地順流而下。黑漆漆的江面,吞沒了他們小小的船。江岸從平地變成了塊塊岩石,怪物一樣地蹲在岸邊,然後是大片大片的岩壁。小船貼著岩壁走,走到一個岩洞下,無名站起來,打著了火折,火折亮了一下,又飛快地吹熄了。他在岩壁上摸索了一會兒,雙手一撐,雙腳離了船,上去了。無名使勁拽她腰間的繩子,想把她拉上去,繩子勒得她生疼,司瓏喉嚨里嗚嗚地叫著。“手給我,我拉你上來。”無名放開繩子,壓低了聲音說道。 司瓏晃晃悠悠地站起來,只聽嘩啦啦一片響,水裡突然冒出兩個人,水淋淋地爬上了船。司瓏還沒反應過來,無名已經嘭地一聲被拽進了船里,未及掙扎,就被人按住,堵住了嘴,捆了個結結實實。又有兩個人從水裡冒出來,上了船。小船劇烈地晃動起來,四個人抄起槳,小船飛快地朝下游駛去。 司瓏瞪大眼睛瞅著這四個人,他們也不理她,只管一路划去。 小船駛過這片岩壁,河岸漸漸平坦,岸邊山石上影影綽綽幾個人影,小船漸漸靠了岸。 “司瓏!” ☆、第35章(續) 是展叔叔!“展叔叔!”司瓏放聲大叫,她忘記嘴被勒住了,發出的聲音變成了“嗚嗚嗚!” 司瓏被人抱起來遞給展翾,有人走過來拔出匕首,割斷了她身上的繩索。“展叔叔!”司瓏終於能叫出聲了。展翾脫下蓑衣裹在司瓏身上,旁邊那人收起匕首,蹲下身,握住她手腕的勒痕,將她輕輕摟在懷裡,心疼地說:“這么小的孩子,用得著捆成這樣嗎?” “司瓏,這位是滕幫主。你跟她先走,我辦完事就回來。” “我叫滕嘉玉。”滕嘉玉望著司瓏柔聲說道。她很年輕,眼神暖暖的,掌心溫熱,身上有股香甜的味道,讓人心安。司瓏乖巧地叫了聲,“滕姐姐。” 一名大漢過來稟報:“抓到的那個人說,那片岩壁上有個洞,有人會在山洞裡接公孫姑娘。他的任務就是把公孫姑娘帶進洞裡,問他別的事,他說全不知情。” 滕嘉玉伸手摸摸司瓏的頭,站起身來,聲音變得威嚴,“來人!傳我的令。調林海和韋伯濤的船看住這邊江面,命孫祖旺派人守住萬盛山莊東、南、西三面,正南門多派人手。達海,你親自帶人護送公孫姑娘回龍泉村,交給余嫂照料。把那個人一併帶去,交給我大哥,撬撬他的嘴,看還能問出些什麼來。”司瓏仰著腦袋,滕嘉玉的話她沒聽懂,但是滕嘉玉指揮若定的風度,全都看在了她的眼裡,讓她又欽佩又羨慕。這一路,司瓏看慣了展翾發號施令,雖然也一般的威高令行,展翾甚至更加令人敬畏,但展叔叔冷峭,話不多,不如這位滕姐姐可親可近。 “幫主你呢?” “我隨展大人進那個山洞裡看看。” 展翾說道:“此去怕有兇險,你不必去。” 滕嘉玉低聲說:“我不去,他們不肯盡心盡力的。” 洞口很窄,僅容一人匍匐通過,爬行了一小段之後,豁然開朗。展翾打著了火折。這是一條地道,開在這片山里,一人高,一人寬。地道深邃幽長,不知那個接應的人藏身何處。展翾拔出長劍,低聲對滕嘉玉說:“你離我十步遠,不要跟得太緊,別走太快。”他吹熄了火折。 眼前一片濃黑,伸手不見五指。滕嘉玉手扶著兩邊的岩壁,摒息悄然前行。四周闃然,展翾步履如貓,無聲無息,有好幾次滕嘉玉都懷疑這地道里只有她一個人。在這裡,眼睛、耳朵都沒了用處,只有越來越重的霉味,告訴她走得越來越深了。 不知走了多久,突然,前方黑暗中叮叮兩聲脆響,緊接著一聲倒抽氣的聲音。滕嘉玉停下腳步,心提到了嗓子眼兒。“打亮火折。”是展翾的聲音。他聲音平靜,好似並沒有受傷。 滕嘉玉從懷裡摸出火折,一小團火光嘭地亮起,滕嘉玉微閉了一下眼,再睜開。十步開外,是個兩尺來寬的小室,也是地道的盡頭。展翾長劍在手,劍指地下。地上躺著一個人,肩膀靠在岩壁上,綠色衣衫,臉上金色的面具遮住了眼鼻。他手捂腹部,不住喘息。 “展大人,你受傷了?”展翾左臂洇出大片鮮血。 “躲暗器的時候撞在了岩壁上,一點擦傷。”展翾長劍一挑,先挑開綠衣人手上拿的鐵匣子,再挑開他臉上的面具。 “是你?”滕嘉玉認出來了,這人就是那天在萬盛山莊廳堂里倒茶的綠衣少年。 “你認得他?” “他是萬盛山莊的人。”滕嘉玉拿起鐵匣子,匣子裡設有彈簧機括,兩個並排的小槽,空的,暗器已經射出。 展翾收起長劍,搜了搜綠衣人的身上,一隻綠盒子,一把匕首,一串鑰匙,一個綠錦荷包。滕嘉玉打開綠盒子,一排鐵竹釘,“是你殺了我們龍騰幫的人?” 綠衣少年冷冷地道:“兩個粗蠢鄉漢,浪費了我的兩枚竹芽。” “小心上面有毒。”展翾打開荷包,拿出一丸藥,聞了聞,塞進綠衣少年的嘴裡。 “你給他吃的什麼?” “解藥。他的兩枚暗器被我的劍擋住,一枚彈了回去,打中了他自己。”展翾手摸岩壁,說道,“這裡應該有暗門通向萬盛山莊。” 綠衣少年冷笑道:“有。但你休想找到!” 滕嘉玉說:“我們找不到暗門,可以原路折返。而你,卻得死在這裡。” “你以為天下都是你們這些凡夫俗子,貪生怕死?” 滕嘉玉笑起來,“你們萬盛山莊都不是凡人,你們的人生如夢,區別只在於早醒晚醒而已。我問你,你們這些超凡脫俗之人,劫持公孫姑娘幹什麼?” “你根本不懂!”綠衣少年氣息不繼,嘶聲吼道。 展翾手持火折,在四壁尋找暗門的機竅。突然,他說道:“是這裡了!” 綠衣少年不屑地說:“瞎嚷嚷什麼,根本不是!”他飛快地瞄了一眼右上方的岩壁。 滕嘉玉順著他的視線尋去,舉著火折,手指在岩壁摸索,摸到一個凹進去的小孔。“展大人,你看這裡!”岩壁粗糙,光線又暗,要不是展翾使詐,他們找上一天也未必找得到。 綠衣少年意識到自己中了計,伸手便去搶地上那串鑰匙。滕嘉玉一腳把鑰匙踢開,彎腰撿起來,“不要徒勞啦。”鑰匙插進小孔,往左,擰不動,往右,擰動了。一圈,沒動靜,再擰一圈,還沒動靜。 “我警告你,右擰三圈,會觸動機關的。到時候地道封閉,你們誰都休想出去!”綠衣少年緩了三口氣,才說完這句話。 滕嘉玉說:“騙人,這個地道開在山裡,四周全是硬石塊,哪裡去做機關?”話雖如此,她心裡還是有些打鼓,她住了手,瞅瞅展翾。 展翾從衣角撕下兩幅布條,纏在手上,手扶岩壁,壁虎一樣攀了上去。他兩腳踩在粗糙的岩壁上,一手扶住室頂,“火。”滕嘉玉將火折遞了上去。展翾仔仔細細地查看了一遍,一翻身,跳了下來,又將地面查看一番。“沒錯,這裡沒處做機關,開吧。” “你們這些無知之徒,死到臨頭……” 滕嘉玉把心一橫,又往右擰了一圈。咔嗒一聲輕響,滕嘉玉上上下下四處張望,毫無動靜。她推推岩壁,岩壁紋絲不動。“怎麼回事?” 綠衣少年臉上浮起一個嘲諷的笑。 展翾對準鎖孔,雙掌使勁往外一推,岩壁活動了一下。滕嘉玉趕緊幫忙,暗門緩緩地移動了。展翾拔劍在手,推開滕嘉玉,門後黑洞洞的,有陣陣清風吹入。 “展大人,讓這不怕死的仙人在前面趟路。” 展翾抓起綠衣少年,推他走在前面。沒走多遠,進到一座假山,前面微微有光,看到出口了。原來這條密道的出口是藏在假山裡面,假山上垂下長長的葛藤,猶如一掛綠門帘,遮住了洞口。叮叮咚咚的琴音散亂入耳,綠衣少年踉蹌著,頓住了腳步。 細雨霏霏,無聲無息地飄落。 假山旁一座八角涼亭,亭子中間一人白衣飄飄,獨坐彈琴。涼亭的飛角挑起八個大紅燈籠,這是滕嘉玉頭一回在萬盛山莊看到白綠之外的顏色。 “主人!”綠衣少年往前一掙,匍匐跪倒,“竹君無能,攔不住他們,請主人治罪。” 琴音未停。綠衣少年慘然一笑,噗地一聲,將解藥吐出,捂著傷口在地上翻騰了一陣,不動了。原來他一直將解藥含在嘴裡,沒有咽下去。他還不到二十歲吧,卻如此輕生,滕嘉玉心中有些不忍。齊山河看都不看竹君一眼,自顧玩弄風雅,一條年輕的生命在他眼中,竟如同草芥。 “彈琴是講天份的。”展翾緩緩步入涼亭,“有的人慧心靈性,手下每個音符都是活的,彈出來的曲子扣人心弦。齊莊主這種,只會照譜出音,雖然每個音都不錯,但整首曲子卻是死的。” 琴聲戛然而止。齊山河抬起頭來,不怒反笑,“展大人!展翾,於飛……”齊山河低聲細訴,“你我本不該為敵的,我們二人,應該是最最親昵的朋友才對。我對你遙想傾慕了這麼些年,我學琴也全都是為了你,只因你妙解音律,我總盼著有一天能與你以琴會友,琴瑟和鳴。我最不願意看到的,就是你我拔劍相向。” 展翾的聲音里含著怒氣,“你為什麼要沉船殺人?” “我怎麼忍心傷你性命?我們這一行,不過是拿人錢財,□□。”燈籠的紅光映在齊山河的臉上,他定定地望著展翾,舉止從容,話語懇切。 “水裡那些黑魚是你的人?” “人生漫漫,總得有點兒消遣吧。有人喜歡彈琴,有人喜歡唱歌,有人喜歡飲酒,有人喜歡四處搜羅奇珍異寶。我的消遣,就是養養黑魚。”齊山河沖亭子外面的滕嘉玉譏諷地一笑,揚聲說道,“滕幫主不是想踏平萬盛山莊嗎?我還一直等著你來踏呢,大家都是在水上玩兒的,那一定很有趣。” 滕嘉玉心內暗驚。齊山河連這話都知道了,看來他對這一片地界上發生的事情了如指掌,龍騰幫里一定也有他安插的眼線。 齊山河的目光重又轉向展翾,“很少有人能在我的黑魚手下死裡逃生。全身而退的,也就展大人一人而已。你,是我命中注定的一劫。” “鎮上那家飯鋪也是你安排好的?” “不錯,那位老闆娘溫柔和善,你若把公孫姑娘託付給她,他們祖孫二人早就團聚了,也可免去好多殺戮。可惜呀!” “公孫先生人在哪裡?” “他回滇南了。” 展翾問道:“是誰指使你沉船殺人,劫走公孫先生的?” 齊山河搖頭嘆道:“令伯也曾是此行中人,你應該很了解規矩才是。泄露買家身份,是我們這一行的大忌。” “你幾次三番邀我到萬盛山莊,意欲何為?” 齊山河薄唇一抿,笑了。他輕聲說道:“你放心,我捨不得殺你,我只想把你留在我身邊,和你共度餘生。” 一股凌厲的殺氣劈面而來,滕嘉玉的心猛地一縮,她全身被恐懼攫住了,血液仿佛凍成了冰。當初展翾拿劍架在她脖子上的時候,她都不曾有過這種恐懼。而此時,展翾殺氣所指,還並不是她。 齊山河的臉色倏地變了,啪地一聲翻轉琴桌,按下機括。 “小心!” 滕嘉玉著急忙慌地往斜刺里閃躲,腳下站立不穩,撲倒在地。眼前人影一閃,展翾向後飄去,一排竹箭嗖嗖地從她頭頂飛過,打在對面假山上。展翾雙腳在山石上一點,長劍出鞘,凌空飛身下刺。 一切只是一瞬間的事。一柄長劍穿透齊山河的胸膛,齊山河瞪著胸前的劍柄,一臉的難以置信,他的右手伸在琴下,長劍才剛剛抽出。 ☆、第36章 滕嘉玉狼狽地從地上爬起來。雨不知什麼時候停了,夜風初起,樹葉刷刷作響,如鳴哀樂,如作悲聲。亭角的紅燈籠在黑暗中輕輕搖晃,影子都活了過來,在亭子裡走來走去。 一股寒意滲骨透髓。滕嘉玉打了個冷戰,她怕的不是亭子裡血流滿地、大睜著雙眼的死人,而是亭子裡的那個活人。 展翾就像一把出鞘的利劍,冰冷,無情,劍鋒所指,無人可擋。 只一個背影,就已令人膽寒。 展翾從齊山河胸前抽出長劍,輕輕挽了個劍花,血滴劃著名弧線簇簇滴落。 “滕幫主。” “啊?”滕嘉玉嚇了一跳。幸好她從心底到言行,都不曾對這位展大人有過絲毫不敬。 展翾轉過身來,滕嘉玉不由自主地後退半步。長劍緩緩入鞘,劍氣頓斂。但願她這一輩子都不要遇到這樣的敵人,遇到了,除了認命,別無他法。“請滕幫主隨我去搜查萬盛山莊。” “搜……查?搜查什麼?” “公孫先生。” “公孫先生不是回滇南了麼?剛才齊莊主說……” “他撒謊!”展翾目光一寒,“如果公孫先生已經離開了萬盛山莊,他為何還讓人把司瓏往這裡送?” “哦,是……是嗎?”是她心不在焉,說了蠢話。滕嘉玉心虛詞怯,移過目光,不敢與展翾對視。 展翾輕輕躍起,摘下亭角的一盞燈籠。“滕幫主來過萬盛山莊,知道要往哪裡走嗎?” “不知道。”滕嘉玉四處望望,天陰著,四周黑黢黢的,沒有半點光亮。只有這一角涼亭,籠罩在昏昏的紅光之內。萬盛山莊一向只有白色和綠色,跟戴孝似的,特不吉利,偏偏齊山河在臨死之前,掛上了大紅燈籠。還真是諷刺。 莫非齊山河早已預料到了他自己的死期?滕嘉玉怎麼都沒想到齊山河居然是養黑魚的。她還記得那個薄唇細目,以嘲諷人為樂的白衣少年,曾經一臉落寞地對她說,人生如夢……人生如夢,而且有可能眨眼間你就一夢歸西了。滕嘉玉心中湧起深深的倦意,江湖殺戮,無休無止,此時此刻,她只想回家。 展翾辨了辨方向,手一指,“大門在那邊。”滕嘉玉跟在展翾身後默默地走了一會兒。萬盛山莊就像一座死城,沒有一絲燈光,沒有半點人聲,滕嘉玉甚至懷疑這裡一個活物都沒有。她也算見慣了生死,早已不把這種事放在心上,但不知為何,齊山河的死卻縈繞她心頭,令她唏噓不已。 大門從裡面拴著,門房裡卻沒有人,上次開門的那個白鬍子老頭也不見了蹤影。龍騰幫的人偃旗息鼓,在山莊門外悄悄地守著。滕嘉玉命眾人點燃火把,分成幾隊,分頭搜查萬盛山莊。 號令一下,人人興奮不已,這不就是眾人期盼已久的踏平萬盛山莊嗎?火把紛紛點燃,亮成一片,上百號人往裡一涌,萬盛山莊頓時熱鬧起來,噪雜人聲、紛亂腳步聲、刀劍磕碰聲、往來呼喝聲,填滿了整個山莊。滕嘉玉感懷傷逝的悲涼情緒立時消散得無影無蹤,人多了好啊,至少熱鬧,一輩子紛紛亂亂地就過去了,沒有空子去胡思亂想。一扇扇門被踹開,一間間房被搜遍,每一處能藏人的地方都被翻騰了一回,從夜半一直折騰到天明,果然一個人影都沒有。 齊山河留了座空莊子給他們。 他還真夠勇敢的。強敵當前,他遣散了身邊所有的人,獨自面對。也許是她想多了。齊山河根本沒有料到會是這個結局吧,他大概以為自己計謀周密,能夠帶著司瓏一起逃走,留一座空莊子,來嘲笑他們。問題是龍騰幫將萬盛山莊團團圍住,水路也已封死,他們怎麼能逃出去呢? 萬盛山莊人是沒有,錢財物品倒是不少,龍騰幫眾人隨搜隨拿,個個喜笑顏開。展翾視若無睹,滕嘉玉便索性也假裝看不見。九江分舵需要重興,她此行興師動眾,所費不貲,放眼望去,哪兒都是用錢的地方,大家辛苦奔忙一場,有點兒補償也還不錯。 一縷晨曦照進窗戶。這裡應該是齊山河日常起居之處,鋪陳格外華麗,床頭懸著一把長劍。展翾一進屋,便直奔長劍而去。他摘下長劍,拔劍出鞘,劍刃鋒利,劍光內斂,正是跟了他十年的青蜂劍。展翾解下佩劍,還給滕嘉玉,將青蜂劍懸在腰間,似乎人都變得完整了。隔壁是一間書房,窗前一張大案,展翾翻遍屋子,將所有的字紙都堆在案上,一一檢視。 滕嘉玉帶著手下搜查齊山河的臥室,箱櫃裡的東西全扔了出來,抽屜都被卸下,連床板都揭開了。 “幫主!你看!” 床板下面是一個密道入口,原來莊裡的人是從密道撤出的。沒過多久,又有人來報,在西邊牆角下也發現了一個密道口。展翾和滕嘉玉派人查找密道出口,一條通往西南一座小小的佛堂,佛堂里一個瞽目老僧,呆坐念經,一問三不知;一條往東,出口是一間破敗的農舍,蛛網密結,空無一人,仿佛從來就不曾有人住過。 “他贏了。”展翾拂開蛛絲,環顧這座廢棄的農舍,低聲說道。 昨天晚上,齊山河將公孫楠從密道送出,清空萬盛山莊,抹去所有痕跡,只剩下他自己。展翾殺了齊山河,等於親手毀掉了最後一條線索。“就不該殺齊山河的。”滕嘉玉心裡這樣想,嘴上說的卻是,“至少我們救出了公孫姑娘。” 展叔叔回來了,爺爺卻沒有回來。 司瓏美美地睡了一大覺,睡醒了就有人端了一桌好吃的,吃飽喝足之後她盼呀盼呀,終於大隊人馬回來了。司瓏奔到路口,看到了展叔叔,也看到了那位和藹可親的大姐姐,然後她眼巴巴地在人群之中找了半天,卻沒有找到爺爺。 展翾跳下馬,走過來輕輕拍拍她的肩膀,“司瓏,我們去晚了一步,你爺爺已經走了。” 司瓏望著展翾,懂事地點點頭,眼睛眨呀眨的,把含著的眼淚全都憋了回去。滕嘉玉走過來一把抱起她,“小妹妹你別急,你想爺爺,爺爺也想你,說不定過幾天他就會來找你了。”司瓏摟著滕嘉玉的脖子,把臉藏在她的肩窩裡,眼淚忍不住流了下來。 展翾在江邊為八名死去的士兵立起了石碑,這天午後他帶著司瓏前去拜祭。司瓏看到碑上林旭的名字,免不了又落了一場淚。她從荷包里摸出破損的貝殼,“展叔叔,你看,這些珍貴的貝殼全都破掉了。” 展翾蹲下身子,將腰間玉佩托在手上給司瓏看,“我也有珍貴的東西。” “這塊玉佩很值錢嗎?”司瓏輕輕摸了摸玉佩。 展翾搖搖頭,“有的東西之所以珍貴,不是因為它有多值錢,而是因為送你東西的人,值得你珍惜。不管他在不在你身邊,也不管生死阻隔,你都會永遠記得他。” 司瓏抹去眼淚,“我知道了,這些貝殼我會珍藏一輩子的。” 滕嘉玉在龍泉村休整了幾天,便要回沅江了,司瓏十分捨不得。這幾天晚上司瓏跟著滕嘉玉睡,每晚噩夢連連,每次驚醒,滕嘉玉便將她摟在懷裡。司瓏兩歲喪母,跟著爺爺長大,這還是平生頭一回得到母親一般的照料,時日雖短,她卻已對滕嘉玉產生濃濃的依戀之情。 這天早晨滕嘉玉一邊給她梳頭,一邊說道:“展大人說要帶你回京,我們還能同路一段,你跟著我坐船好不好?” 司瓏驚恐地叫道:“不能坐船!水裡有壞人,還有好多可怕的東西。姐姐,你也不要坐船,我會擔心你的。” 滕嘉玉笑道:“我們的船很大很大,船上有好多人呢,你不用怕。我從小是在水邊長大的,我可不怕水,我來保護你,好不好?” “不行!不行!我一輩子都不要坐船了。”司瓏拉著滕嘉玉的手,央求道,“姐姐,我們坐車走吧,我又怕坐船,又捨不得和你分開。” 滕嘉玉心一軟,便答應了。她讓滕允文帶大隊人馬坐船回去,自己帶人陪司瓏走陸路。司瓏高興得又蹦又跳,雀躍著跑去告訴了展翾。展翾謝過滕嘉玉,順便提醒她,“齊山河死了,那些黑魚卻下落不明。龍騰幫滅了萬盛山莊,這件事已經轟動江湖,只怕黑魚會替齊山河報仇,走水路一定要小心提防。” 一句話說中了滕嘉玉的心事。江湖上的傳言早傳回了幫里,幫中眾人個個喜上眉梢,自覺面上有光,走起路來腰杆子都挺得比平常直些。滕嘉玉卻深感憂慮。萬盛山莊詭秘難測,背後究竟牽扯到哪個勢力,她並不知曉。龍騰幫抄了萬盛山莊,也許不知不覺中已經埋下無窮後患。江湖傳言素來聽風就是雨,有一分能吹成十分,這一回只怕連齊山河之死,都要算到她滕嘉玉的頭上了。 正因如此,那天孫祖旺提出,要將九江分舵從龍泉村搬到萬盛山莊時,滕嘉玉斷然否決了。她下令厚葬齊山河,又親自上香燒紙,祭奠了一番,然後命人將萬盛山莊收拾整齊,各門上鎖,立下規矩,幫中人等不得前去侵擾。雖然這些都於事無補,至少她能無愧於心吧。 滕嘉玉接任幫主之初,便與幫中元老共議,排出了幾件緊要大事,本以為一件一件辦妥就輕鬆了,誰知一事才平,一事又起,看樣子竟沒完沒了了。滕嘉玉心中頗為煩憂,便告訴了滕允文。滕允文說:“你這擔心不無道理。以後的事,等我們回去後再從長計議,眼前卻不必多慮。我們龍騰幫向來在水上討生活,大江上下,都是我們的地盤,哪會輕易著了別人的道兒?白天船行水上,他們不能下手,晚上我自會派出小船,在大船之間巡邏,你且放心。” 滕嘉玉暫且放寬心,和滕允文約了會合地點,帶了陳達海等二十餘人,騎馬走陸路。滕嘉玉怕司瓏在馬上顛簸受累,給她弄了輛車。路上,司瓏非要和滕嘉玉一起坐車,滕嘉玉便陪著她,給她講些小時候的趣事,一路逗她開心,兩個人倒也其樂融融。 ☆、第36章(續1) 這一天來至北郭鎮,當晚眾人便在北郭客棧歇下。洗漱已畢,司瓏躺在床裡面,唧唧呱呱地和滕嘉玉說了半天,方才睡去。朦朧間司瓏覺得自己仿佛睡在江邊那間小破屋裡,四周是濃濃的黑夜,一個小鬼兒慢慢地向床邊走來,臉上戴著金色面具,遮住了眼睛鼻子。司瓏嚇得全身僵住了,動彈不得。正在這時,只聽屋外一個聲音響起:“司瓏!司瓏!你藏在哪裡了呀?”是爺爺!爺爺還在和她捉迷藏呢。小鬼兒呲了呲吃人的尖牙,轉了方向,悄悄地往門口走去。爺爺的聲音越來越近,“哈哈,我看見你啦,快出來吧!”不好!爺爺會被吃掉的!司瓏掙扎著要起來,可是她的雙手雙腳被捆住了,她想大喊,卻發不出聲音。 “司瓏!司瓏!”爺爺進屋了,小鬼兒撲了上去……司瓏小腿猛地一蹬,醒了。窗外透進一絲光亮,房門不知什麼時候打開了,一條黑影慢慢地往床邊走來。司瓏驚聲尖叫:“鬼!鬼!鬼!”滕嘉玉從夢中驚醒,“姐姐!有鬼!鬼來了!”滕嘉玉蹭地坐了起來,伸手去摸枕邊的劍。黑影比她動作快,一眨眼閃至床邊。 突然,黑影停住不動了。“你是誰?”是展翾的聲音。滕嘉玉急忙跳下床,打著火折,展翾的青蜂劍正架在來人的脖子上。這人身量細長,一襲長袍,臉上戴著一個金色的面具,遮住了眼鼻。司瓏撲下床,躲在滕嘉玉身後,叫道:“竹林里的鬼!鬼!” 屋外響起紛亂的腳步聲,陳達海和護衛們都趕了過來,“幫主,你沒事吧?” 滕嘉玉點著了燈,反手護住司瓏,說道:“我沒事,你們四處看看,還有沒有別的人。” 陳達海帶人去四下查看。 展翾一劍挑開面具。這人很年輕,雙唇緊抿,眼睛裡有一絲慌亂。展翾問道:“你跟了我們兩天,意欲何為?” “我要為莊主報仇!” 滕嘉玉問道:“你是萬盛山莊的?” 年輕人頭一昂,“不錯!我是萬盛四君子的菊生!” 展翾收了劍,“你們搞錯了,齊山河不是滕幫主殺的,是我殺的。” 菊生一臉驚訝,“你?” “我是展翾,齊山河就是死在我的劍下。滕幫主為人厚道,替你們莊主辦了後事,封存了萬盛山莊。你回去告訴你的夥伴們,冤有頭債有主,下次再來報仇,不要找錯了人。” 菊生臉上驚訝更甚,“你肯放我走?” “下次就未必了。” 菊生瞅了瞅滕嘉玉,滕嘉玉正指著他低聲對司瓏說:“你看,他不是鬼,他是個人,戴了個面具,看著怪嚇人的。可是他碰到武功高強的展叔叔,他就不敢作怪了,你不要害怕。” 司瓏小聲說道:“我也要像展叔叔一樣,武功高強,就什麼都不怕了。” 展翾說道:“你還不走?”菊生低頭衝出門外。 “展大人……”滕嘉玉心生疑問,公孫先生在萬盛山莊的人手上,展翾問都不問,就放菊生走? “噓——”展翾沖滕嘉玉擺了擺手,他叫來陳達海,“保護好公孫姑娘。”說完一閃身跟了出去。 陳達海的人大半撤回到滕嘉玉的房外,只留了幾個在客棧外面搜查,明晃晃的火把四處攢動。菊生出了房門,只貼著牆走,瞅個空子便拐入小巷。展翾遠遠地跟著,不一會兒火把和人聲便離得遠了。菊生不疑有他,一路疾走,轉眼進了一片林子。展翾施展輕功,幾個起落,跟進了林中。 菊生擊了三下掌,走了幾步,又擊了三下,林子裡走出兩個人,都是細長的身材,一式的長袍。 “怎麼樣?得手了麼?”一個人急切地問道。 菊生重重地嘆了口氣,“唉!差一點兒就得手了,結果被那個展翾攪黃了。” “展翾?” “他說莊主不是滕嘉玉殺的,是他殺的。” “那你為什麼不殺了他?” 菊生忿忿地說道:“他的武功深不可測,我都懷疑他根本不是個人,而是個鬼!” “你相信莊主是他殺的?” 菊生說:“我信。我跟了兩天,那個滕嘉玉平平無奇,根本不是莊主的對手。而且她溫柔和善,不像是個心狠手辣的人。展翾說滕嘉玉安葬了莊主,封存了萬盛山莊。”三人面面廝覷,都不作聲。過了好一會兒,菊生又說:“我們現在該怎麼辦?報仇,只怕我們三個加起來都不是展翾的對手。去京城,公孫先生又不肯走……” 先前說話那人嘆了口氣,說:“只有回萬盛山莊了。” 一直沒說話的那個人突然冷笑了兩聲。 “陪蘭,你冷笑什麼?” 那個叫陪蘭的慢條斯理地說道:“回萬盛山莊,誰做莊主呢?揖梅你麼?” 揖梅乾笑兩聲,說道:“怎麼不行?依序我為長,莊主不在了,這個重擔自然是我來挑。” 菊生說道:“論年齡你最大,論武功你最差,連我都不如,更別說陪蘭了。你還想做莊主?” 揖梅直著嗓子說道:“做莊主又不是打擂台,誰武功好誰贏,做莊主要看威望……” “你威望很高麼?”陪蘭幽幽說道。 菊生嗤地一笑,“我倆就不服你!” 揖梅粗聲說道:“我們叫七閒過來,大家公評……” 陪蘭突然拔出長劍,噗地一聲,長劍對準揖梅,穿胸而過。菊生驚呼:“陪蘭你……”這一下變化來得太突然,不僅菊生,連展翾都嚇了一跳。 揖梅喉嚨里憋出兩個字:“你、你……”長劍刷地抽出,揖梅的身子往後一倒,不動了。 菊生語帶埋怨:“陪蘭你這是幹什麼?” 陪蘭冷冷地說道:“我最討厭和人鬥嘴。” 林外一陣紛亂的腳步聲,展翾順著樹幹攀了上去,沒入濃密的枝葉中。影影綽綽二十來個人影,為首的是一個絡腮鬍子。 “什麼人?”菊生喝道。 絡腮鬍子走到近前,低頭看了看揖梅的屍首,“你們兩個幹得好買賣!” 陪蘭高聲說道:“我道是誰,原來是汪大鬍子。這是我萬盛山莊的家事,與你無關。” 汪大鬍子?汪銘不是在揚州被活捉了,現關在京城大牢里嗎?這怎麼又來一個汪大鬍子? 只聽汪大鬍子厲聲說道:“‘老道’讓你們把人送到京城,你們怎麼還在這裡磨蹭?” 陪蘭調門低了,不像剛才理直氣壯,低聲解釋道:“公孫先生近來憂心勞頓,身體欠安,所以走得慢了。” 汪大鬍子不耐煩地說:“找輛車子塞進去,早八輩子就到京城了,哪有這些囉嗦?” 菊生在一旁幫腔,“公孫先生是我家莊主的故交,莊主吩咐我們一路好生管待,我們自然不敢怠慢。公孫先生對他的小孫女甚是思念,我們已經探聽清楚,公孫姑娘在龍騰幫幫主滕嘉玉手上,此刻滕嘉玉就在鎮上客棧里,你們若能救出公孫姑娘,讓他祖孫團圓,公孫先生的病定會好得快些。” 汪大鬍子身後的一個大塊頭啐了一口,回頭對同夥說道:“媽的!這個兔兒爺咿咿呀呀,說的是什麼,你們聽懂了嗎?” 眾人一陣鬨笑,菊生氣得渾身發抖,陪蘭的右手按在了劍柄之上。 汪大鬍子跟著笑了兩聲,說道:“少廢話!你家莊主已經做了鬼,你們趕緊交出公孫先生,找個地方自己玩兒去吧。老子沒工夫聽你們囉嗦。” 菊生怒不可遏,從牙縫裡迸出一句:“你休想!”話音未落,長劍急刺汪大鬍子。汪大鬍子一閃身,躲開了。菊生劍鋒一飄,一劍刺中汪大鬍子身後的那個大塊頭。大塊頭猝不及防,伸手抓住劍鋒,陪蘭的長劍後發而先至,在大塊頭喉頭一割,鮮血噴出,濺在了汪大鬍子的側臉。 汪大鬍子抹了一把耳朵上的血,怒喝一聲:“兔崽子動起手了?上!” 十幾個人各持兵器沖了上來。 菊生大叫:“我萬盛山莊,寧為玉碎,不為瓦全!” 汪大鬍子抱著胳膊在一旁觀戰,陰惻惻地說道:“我成全你。” 那個陪蘭劍法著實不錯,出招狠辣,轉瞬之間便有兩人在他劍下喪命。菊生以一敵六,奮力迎戰,也傷了一兩個。樹林裡兵器相交,人影交錯,萬盛山莊的兩個人劍法雖勝一籌,無奈寡不敵眾,時間一長力氣不繼。二人勉力支撐,劍法漸漸亂了,陪蘭被人一斧頭劈中,倒地身亡。菊生身上多處受傷,見陪蘭斃命,長劍一橫,抹了脖子。 汪大鬍子的手下死傷不少,餘下的聚攏在他身邊。其中一個叫道:“老大,倆兔兒爺死了,我們到哪兒去找人?” 汪大鬍子說:“哼哼!他們的行蹤我早就知道了,就憑這兩個萬盛山莊的小奴才,也想瞞我?”他手一指,“你們四個,去鎮上客棧探一探龍騰幫的虛實,快去快回,不要打草驚蛇。你們兩個,把這地上的屍首埋了。剩下的跟我走。” “我們是要抓小姑娘,還是大姑娘?” 汪大鬍子說道:“大的小的一起抓!” 一個人勸道:“老大,龍騰幫人多,抓了他們幫主,只怕以後麻煩不斷。” 汪大鬍子笑了兩聲,說道:“怕什麼?滕允武還在飛雲島上呢。我正想給他們換個幫主,等我殺了那個娘們,讓滕允武當上幫主,這兩湖的路就通了。” 一陣風吹,樹葉沙沙作響。展翾幾個縱躍,離開了這片小樹林。 天蒙蒙亮了。司瓏折騰了大半夜,這會兒睡得正香。陳達海帶著四名護衛守在門口,滕嘉玉坐在燈下,聽展翾說完事情經過,心情十分惡劣。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她不想生事,奈何不斷有事找上門來。生命不息,麻煩不止,躲,不是辦法。滕嘉玉咬了咬牙,鼓起鬥志,叫陳達海進屋,問道:“這個鎮上有我們的香堂嗎?” “有。” “你去本地的香堂,傳我的令,所有幫眾出動,打探汪大鬍子的行蹤。安排妥當後,帶堂主來見我。” “是。” 陳達海去了半天,帶了兩個人回來。前面一個精壯蹁腿的漢子是本地堂主,名叫唐多才,後頭跟著一個赤紅臉的漁民。唐多才見到滕嘉玉,十分激動,幫主長幫主短地表了一番忠心,然後才說道:“我火速召集了幫中弟兄,詢問最近有沒有見到生人,正好老常說他剛剛賣了一船魚,買主十分蹊蹺。老常,你來跟幫主說說。” 老常有些氣怯,一雙眼睛瞅東瞅西,就是不敢與滕嘉玉對視。如今被點了名,只得訥訥地說道:“今早天不亮我就去江里打漁,打了十幾尾白鰱,都有尺把長。我打算拿去魚行換幾斤米,剛上岸,就有幾個人過來買魚。他們看了我的魚,說不夠,讓我再給找些。我就沿著江走,招了江里一同打漁的幾個同伴過來,大家一起湊了兩大簍,給了他們。” 唐多才捅了捅老常,說:“你得告訴幫主那幾個買魚的長啥樣。” “兩個大漢,帶著四個年輕後生。” “你得告訴幫主買魚這事為啥蹊蹺。”唐多才見老常總說不到點子上,著急起來。 “兩大簍魚,老沉,那兩個大漢不抬,讓四個細苗苗的後生抬。那些後生穿著長袍,搬東西走動不方便,有個後生摔倒了,那兩個大漢上去就打,一路罵著去了。” 展翾問道:“兩大簍魚,那兩個買魚的說了是給多少人吃的嗎?” 老常說:“說了,五十多人。” “他們把魚搬到哪裡去了?” 唐多才搶先答道:“八風觀。有兄弟說早幾天就看見有穿長袍的陌生人在八風觀出入,今早有人看見另一伙人進了觀內,幾下里消息一對,那個汪大鬍子肯定就在八風觀。” 展翾點頭道:“厲害!果然什麼事都瞞不過龍騰幫的耳目。” 唐多才挺了挺胸脯,自豪地說:“我已經派人去八風觀盯著了。” ☆、第36章(續2) 八風觀地處江邊,周圍一溜矮牆,塌了一多半,八面漏風,倒成了個“八風灌”。據老常說,裡面有五十多人,不知道有多少是汪大鬍子的人,多少是萬盛山莊的人。展翾寫了封信,命唐多才派人送往當地官府,火速派兵前來剿匪。滕嘉玉留了十個人在附近林子裡,由陳達海率領,看守馬匹,保護司瓏。她和展翾帶著剩下的人悄悄掩至八風觀,唐多才和老常帶路,去和觀外盯梢的弟兄們會合。 離得老遠就聽得八風觀內一片叫嚷,還沒等到近前,就見幾個穿長袍的從觀內跑了出來,正好撞上展翾、滕嘉玉一行,就勢便被拿下。滕嘉玉問道:“裡面在鬧什麼?你們是什麼人?為什麼要跑?” “你們是誰?”一個穿長袍的年輕人一臉戒備地盯著滕嘉玉。 “我是滕嘉玉,你們是萬盛山莊的人吧。放心,我不會為難你們。” 幾個人面色頓變,一個個斂眉跺腳,十分懊喪。展翾問道:“汪大鬍子在裡面嗎?公孫楠呢?”幾個人緊閉著嘴,一聲不吭。展翾又問:“你們是萬盛七閒?為何只有六個人?” 一個人恨恨地說道:“閒月被汪大鬍子殺了!” “你們是逃出來的?為何不見汪大鬍子的人出來追殺?” “汪大鬍子吃了我們的毒菇燉魚,已經死了。” 展翾大吃一驚,說道:“公孫先生呢?”不等回答,展翾轉身衝進觀里。 八風觀里一片狼藉,屍首橫七豎八躺了一地,有幾個還沒斷氣的,坐在地上雙手扶著脖子不住倒氣兒。汪大鬍子口吐白沫,歪倒在椅子上。展翾逐一看去,沒有公孫楠。 “公孫先生!”展翾一路高聲叫著,踢開一間又一間房門。 “展都尉!”公孫楠在最裡邊的一間房裡,他躺在床上,床邊放著一碗魚。十幾天沒見,公孫楠面色灰白,氣短聲微,老態畢現。 滕嘉玉帶人進來了,展翾高聲叫道:“滕幫主,快帶司瓏來。” “展都尉!”公孫楠掙扎著坐起來,眼睛裡煥出神采,“司瓏、司瓏在哪裡?她還好嗎?有沒有受傷?” “司瓏一切安好,你放心。” “展都尉,你是個至誠君子。求你看在你我共事多年的份上,替我照看司瓏,撫養她長大,給她找個好人家。我別無牽掛,唯有這個小孫女……”公孫楠一臉哀懇,嘴唇不住哆嗦。 展翾問道:“是誰雇了齊山河沉船殺人?銷魂散案是誰拖你下水?外面那個汪大鬍子究竟是真是假?讓汪大鬍子帶你回京的那個‘老道’又是誰?” 公孫楠慘然一笑,“我不能說。我不能出賣他,也不能順他的意去構陷鮑大人,我就是個沒膽量還要以身犯法的窩囊廢!做不了好人,也做不了壞人,到頭來兩頭不到岸。我犯的錯,拿我這條命抵,總抵得過了吧?只是司瓏,她是無辜的,她還小,她不能受我連累……” “他們帶你去京城,就是要讓你出面做偽證,陷害鮑大人?” 公孫楠點點頭。 展翾追問道:“銷魂散案背後的主使是不是江家四公子江岳?江大人知不知情?” “你不要逼我了……” “爺爺!”司瓏從外面跑進來,“爺爺!我終於找到你了!爺爺你怎麼了?你生病了嗎?” 司瓏爬上床,公孫楠抱住她,臉上老淚縱橫。他看著展翾,叫道:“展都尉!我求你……”展翾點點頭,“我答應你,我會好好照看司瓏。”公孫楠長出一口氣,平靜了下來。 司瓏伸手替公孫楠擦眼淚,“爺爺你不要哭嘛,你一哭我也要哭了。” “司瓏,爺爺病得很重,活不了多久了。你以後就跟著展叔叔,要聽展叔叔的話。” 司瓏大驚,“爺爺!你不會死的,不會的不會的!” “爺爺能見你一面,已經心滿意足了。”公孫楠摸摸司瓏的頭髮,又摸摸她的小臉,說,“爺爺餓了,讓爺爺吃點東西。”他端起那碗魚,大口吃起來。 滕嘉玉驚呼:“別吃!”她看看展翾,展翾一動不動。公孫楠吃了半碗魚,扔下碗,大口大口地喘息,呼出來的氣多,吸進去的氣少。“爺爺你怎麼了?”司瓏驚慌失措,她拉住公孫楠的胳膊,轉頭問滕嘉玉,語帶哭腔,“爺爺是噎住了嗎?” 滕嘉玉一把抱起司瓏。公孫楠口吐白沫,喉嚨里發出咯咯的聲音,雙眼一閉,死了。司瓏尖聲大哭起來。恍惚之間滕嘉玉仿佛回到了多年前的那個午後,床上躺的人是她娘,身邊的大人來來去去忙亂著,她躲在桌子底下無聲地哭泣,哭得淚流成河,卻沒有人來安慰她……那時的她比司瓏還小兩歲。滕嘉玉心中酸楚,喉頭哽咽,緊緊地抱著懷裡的司瓏。 官兵趕到的時候,汪大鬍子一夥已經沒有了活口。滕嘉玉命人備了六匹馬、拿了六包碎銀子,下令放萬盛六閒走,又命傳書九江分舵,不得為難他們。展翾尋了公孫楠身邊的兩個物件給司瓏留念,遺體就地掩埋。諸事辦妥,眾人才又上路。司瓏一路依偎在滕嘉玉身邊,淚眼不干,再無歡容,滕嘉玉拉著她的小手,不知怎麼才能安慰她。 前面就是三岔路口,往北是回京的路,往東是去沅江。滕嘉玉將司瓏抱下車來,司瓏知道要與滕嘉玉分別,抱著她的脖子不肯下來。 滕嘉玉也不忍與司瓏分別,她哄司瓏下了地,交到展翾身邊,說道:“展大人,司瓏晚上老做噩夢,得有人陪著她才好。” 展翾說:“我在京城的家裡並無女眷,司瓏跟著我,諸多不便。我打算把她送到汐橋家母那裡,由家母照顧。” 司瓏一臉驚慌地看看展翾,再看看滕嘉玉。滕嘉玉猶豫片刻,說道:“展大人,我有句話,不知合適不合適。我和司瓏不知道為什麼,特別投緣,如果展大人不方便照顧她,不如讓她跟著我。不過,司瓏跟著展大人,身份是官宦人家的大小姐,跟了我,就成了江湖草莽。不知道她願不願意。” “我願意!”司瓏聽明白了,立時叫道。 展翾蹲下身子,說:“司瓏,你爺爺臨終前將你託付給了我,我答應了你爺爺,便有責任撫養你長大。你如果不想去汐橋我母親那裡,就留在京城,好不好?” 司瓏緊緊地攥著滕嘉玉的手,說:“我想跟著姐姐。” “你想好了?” “嗯。”司瓏使勁地點點頭。 展翾站起身來,說道:“小孩子心思純淨,對人有種天生的直覺,能看到大人看不到的東西。當初我打算將司瓏託付給那個老闆娘,司瓏堅決不肯。如今她一心要跟著你,自然是因為她心裡明白你心地善良,真心對她好。” 司瓏眼睛裡閃著淚花,“展叔叔,你對我也很好,我跟著姐姐走了,會想你的。”她從荷包里摸出兩個貝殼,“我只有這兩個貝殼沒有破,送給你。” 展翾接過,握在掌心裡,“我會好好珍藏的。你跟滕幫主去吧,有時間我去沅江看你。”展翾上了馬,“滕幫主,這次得你鼎力相助,我會銘記在心。日後你若有什麼難事,只管開口。” 滕嘉玉笑道:“大人不必客氣。我在京城有些舊相識,就請大人代我問聲好吧。六扇門裡的程浩程老伯,還有徐捕頭……徐、徐一輝。”說到徐一輝的名字,滕嘉玉心裡一陣緊張,聲音也低了下來,“不知他們現在是否安好。” “離京前我聽說徐一輝和錢大小姐定了親,婚事大概也近了。” 展翾辭別眾人,打馬遠去。滕嘉玉心裡喀喇一聲,似薄冰脆裂,除卻天邊月,沒人知。 ☆、第37章 俗話說:有錢好辦事。有了錢夫人送來的銀子,加上宋予揚沒用出去的私奔錢,徐一輝請來京城裡各色能工巧匠,新房修整進度飛快,徐家小院一天一個樣。 宋予揚沒事幹,天天下午跑來幫忙。他年少好動,坐不住,監了兩天工,便挽起袖子下場,學著抹漿砌磚、鋸木刨花、鋪地刷牆,幹得有模有樣。宋予揚發現,最有意思的活兒是木工,於是便跟著木匠師傅老王學做家具,竟頗有小成。 這一天徐一輝回到家,宋予揚正蹲在地上仔細地給一張高几上漆。這個高几是他親手做的,說是給錢小蝶放花盆。徐一輝看了一圈,說道:“還挺像模像樣的。” 木匠老王在一旁笑道:“宋爺人聰明,悟性高,學得快。幸好他不吃這碗飯,不然我們要沒飯吃嘍。” 宋予揚頭也不抬地說:“雕蟲小技而已。” 徐一輝笑道:“你就狂吧!在後頭看了半年庫,還沒把你的性子磨平,還不知收斂。” “我不是狂,你院子裡的這些活兒,哪個都不難。” “吹牛!你有本事,爬到廊上去給我畫一朵牡丹?” 宋予揚不吭氣了。他默默地上完漆,站起身來收拾油漆刷子,突然沒頭沒腦地冒出一句,“她會畫牡丹,畫得可好了。” 徐一輝沒聽明白,“誰?誰畫得可好了?” “沒什麼。”宋予揚提著漆桶出去了。 新房這邊有宋予揚坐鎮統籌,徐一輝省了一半的心,他心裡很掛念錢小蝶。錢小蝶從小就喜歡往外跑,如今被錢夫人拘在家裡,不准出內院門,心裡肯定不痛快,別悶出病來。徐一輝每到錢府,都會故意繞到內院門外,然後放慢腳步走過去。裡面總是靜悄悄的,大概錢小蝶被母親督著在屋裡繡花,不放出門。 只有一次,徐一輝在院門外聽到了錢小蝶歡快的聲音,“好了好了!起來了!起來了!”一隻風箏飛出院牆,徐一輝停下腳步,抬頭看那風箏。錢小蝶小的時候,差不多每年春天他都帶她去放風箏。春風吹動柳枝,風箏乘風飛起,從柳樹才吐嫩芽,一直放到綠葉滿枝。此時正值仲春天氣,天高風徐,風箏晃晃悠悠地升至兩三丈高,突然來了一股勁風,吹得風箏打了個旋,調轉方向,一頭撞上院牆外一株高大的柳樹。 只聽錢小蝶懊惱地叫道:“哎呀不好!”徐一輝仰頭望去,風箏線一抖一抖的,錢小蝶是想把風箏拽下來。誰知越拽風箏卡得越死,最後卡在枝葉間,不動了。 徐一輝走到柳樹下,剛想爬上去把風箏夠下來,只見院牆裡面伸出一支長竹竿,前後撥了幾下,把風箏撥了下來,啪地一聲落了地。“下來了!”錢小蝶的聲音輕快悅耳,一牆之隔,仿佛就在耳畔。 徐一輝側耳細聽,牆裡沒了聲音,他拾起風箏,“師兄?”徐一輝一回頭,錢小蝶從內院跑了出來,“師兄!你怎麼在這裡?” 一個多月沒出門,錢小蝶變白了,一雙黑漆漆的大眼睛靈動依舊,燦若晨星。她上前拉住徐一輝的手,笑容無比燦爛。徐一輝心潮澎湃,千言萬語不知從何說起,“小蝶!”他低頭瞧了瞧手上的風箏,“風箏破了。” 錢小蝶顧不上風箏,只管看著徐一輝笑。徐一輝問道:“師娘有沒有為難你?” “我娘嘛,每天不嘮叨我兩句就不算完,我都習慣了。你呢?那天回去有沒有凍病?” 徐一輝搖搖頭,“我結實得很,你別擔心我。師娘人呢?” “她在睡午覺。” “你趕緊回去,被師娘看見,你又得挨罵了。”徐一輝把風箏交給錢小蝶,催她快走。錢小蝶拿了風箏,一步三回頭,走到院門口,沖徐一輝擺擺手,進去了。徐一輝又站了一會兒,聽得裡面沒了動靜,方才走了。 這一面反倒勾起了更多思念。徐一輝朝思暮想,想到風箏破了,錢小蝶沒了解悶的,就去買了一個,放在他在錢府的房間裡。打聽了幾天,終於打聽到錢夫人出了門,徐一輝拿了風箏,來到內院門口,站在影壁後面朝里張望,半晌出來一個小丫鬟,徐一輝叫住她,命她把風箏拿進去交給錢小蝶。 徐一輝往院門退去,腳步遷延著,若有所待。果然,小丫鬟進去沒多久,錢小蝶便掀開門帘,滿面笑容地出現在房門口。徐一輝沖她笑了笑,錢小蝶的笑容突然沒了,刷地扔下門帘,不見了。徐一輝的後背一陣發涼,他回過頭,錢夫人正站在他身後。 “師娘……”徐一輝急忙躬身行禮,“我來給小蝶送個風箏。” 錢夫人面若冰霜,“風箏呢?” “剛才叫丫鬟送進去了。” “那你還站在這兒幹什麼?”徐一輝趕緊讓到一邊,錢夫人進屋去了。徐一輝這才往外走,走出錢府,發現自己驚出一身冷汗,汗濕了內衣。 徐一輝把這事告訴了宋予揚。宋予揚哈哈大笑,“想不到啊,徐大捕頭天不怕地不怕,獨獨怕丈母娘,見了丈母娘就像老鼠見了貓。” “我不是怕她,我是怕她又罵小蝶。” “怎麼會?人家是親母女,你登門騷擾,她不罵你,反倒去罵女兒?” “你不懂。” 宋予揚笑道:“我怎麼不懂?你這是害了相思病了。你別急,還有不到十天新房就修好了,到時候你把小蝶娶進門,時時刻刻都能見到她。” 事情並不像宋予揚說的那麼容易。新房完工之後,徐一輝請錢夫人前來驗收,看看錢夫人面色和善,估摸著她應該還算滿意。錢夫人回去後,陸續命人送來各色細軟,在新房裡鋪陳點綴。樣樣完備之後,錢夫人又來看了一次,“大格不差了,缺什麼以後再添吧。”然後才選良辰吉日,婚期排到了一個月後。 終於到了徐錢二人成婚這一天。徐一輝一大早帶著花轎來到錢府,給師父師娘磕了頭,接了錢小蝶上轎。錢夫人免不了灑了一場淚。 徐家從大門到後堂,一路貼了大紅的喜字,紅氈從大門口一直鋪到上房屋裡,地上滿是鞭炮碎屑。天氣和暖,酒席就擺在院子裡。拜堂,坐帳,鬧騰了一天。太陽西斜了,才近尾聲,大部分賓客已經辭了散去,剩下六扇門的一些捕頭捕快遲遲不肯走,還在吆五喝六地划拳斗酒,喝空的酒罈子摞得老高。 宋予揚替徐一輝擋了幾杯酒。他酒量淺,有些抵擋不住,便拉著徐一輝走到一邊,說道:“一輝,你可不能再喝了。今晚你要是喝醉了,新娘子可要埋怨了。” “去你的。”徐一輝心裡高興,已經帶了三分酒意。 宋予揚笑道:“你總算夙願得償了,你那出錢門跪雪還挺管用嘛,沒白跪。” “你不知道,真正管用的,不是什麼跪雨跪雪。我師娘的脾氣我最清楚,她打定了主意的事,我就是跪上三年,她也不答應。” “那就奇怪了,你師娘為什麼答應你?” 徐一輝低聲說道:“那是因為我把生米煮成了熟飯。” 宋予揚大笑,“你夠狠的!那你還跪個什麼勁兒?” 徐一輝說:“她是小蝶的親娘,我不能太過分。我跪得越慘,我師娘越有面子,對外人說起來,也是我精誠所至,金石為開。對不對?” 宋予揚笑道:“你娶個媳婦真不容易,雄才大略都用上了。生米煮成熟飯……我這輕薄無行的人都做不出這事,也虧你做得出!” 徐一輝瞪起眼睛,說:“那你讓我怎麼辦?難道讓我眼睜睜地看著她嫁給別人嗎?” 這一悶棍來得猝不及防,直打到他心上,宋予揚再也笑不出來。 宋予揚醒來的時候已是日上三竿,滿屋陽光燦爛,晃得他眼花。宋予揚坐起身來。 “三爺,你終於醒了。”是小趙。 “你怎麼在這兒?” “你都不記得了?昨天你在徐捕頭的婚宴上喝得爛醉,徐捕頭不放心,讓我送你回家,還吩咐我今天一大早來看看你。” 宋予揚努力回想,怎奈頭疼欲裂,啥都想不起來了。 小趙給他打了一盆涼水,埋怨道:“你想喝酒,啥時候喝不行?偏要在人家婚宴上喝?那幫碎嘴子說話可難聽了,說什麼錢大小姐嫁了徐捕頭,宋予揚傷了心,借酒澆愁呢。我分辯了兩句,倒被他們奚落了一場。” 宋予揚倒了一大杯涼水灌了下去,又拿涼水洗了臉,感覺稍好一些。小趙嘀嘀咕咕地囉嗦了一堆,宋予揚一個字沒聽進去,他心裡只掛著一件事,“小趙,你去留意一下去杭州的差事,我要去趟杭州。” “又是杭州?” 江南正是梅雨季節,一路上小雨淅淅瀝瀝,下個不停。空氣潤濕得能擰出水來,混著馥郁的花草香,人群的汗濕味,驅不散的潮霉味,濃厚滯塞,鬱結得化不開,如同宋予揚這一路的心情。周品彥喜歡江南的杏花春雨,可這樣悶頭悶腦的悶濕天氣,她大概不會喜歡。 宋予揚在杭州城辦完公事,和謝知遠吃了一頓便飯,順便打聽隨雲的事。謝知遠所知不多,只告訴他隨雲住在杭州城外一個叫檀溪的地方,那地方很偏僻,隨雲像個隱士似的,不愛見客,也不喜與人結交。“沒事別去打擾他,尤其你一個捕頭,別嚇著他。”謝知遠半開玩笑地說。 等宋予揚到了檀溪,見到隨雲,才明白謝知遠為啥那樣說了。隨雲二十出頭的年紀,長得文文弱弱,面白唇紅,俊秀得像個姑娘。宋予揚暗自嘀咕:“她喜歡這樣的男人?” 隨雲請宋予揚在客室落座,滿腹狐疑地望著他,臉上寫著四個字,“有何貴幹?”宋予揚只好順口胡謅。先是誇讚隨成峰在江湖上聲名卓著,隨雲家學淵源,自己久仰大名,慕名前來拜訪……隨雲默不作聲,手扣茶杯,神情里三分冷淡七分疏離,十分的難以親近。宋予揚突然醒悟,周品彥說過,隨雲不會武功,而且早和他爹隨成峰鬧翻了,他這一頓胡扯未免扯得離了譜。 宋予揚將他在杭州城現買的茶葉放在桌上,“展都尉和尊夫人曾有一面之緣,他知道尊夫人好品茶,托我帶了些茶葉來,還托我當面向尊夫人致意。” 隨雲眉頭一擰,“我會轉交她的,請代我向展都尉道謝。”隨雲站起身來,看樣子是打算送客了。 宋予揚沒轍了,看來今天如果不提《商山早行圖》是見不到周品彥了。不知隨雲知不知道周品彥的身份,聽沒聽說過《商山早行圖》。宋予揚斟酌著該如何開口,才能既達到目的,又能不出賣周品彥。只見一個丫鬟從屏風後走出,附在隨雲耳邊低低地說了幾句。隨雲面露驚訝,抬眼看了看宋予揚,神情猶疑不定。那個丫鬟又說了幾句,隨雲猶豫片刻,終於點了點頭,對宋予揚說道:“宋捕頭,舍下有些小小的家務事,我去處理一下。你先稍坐,怠慢之處還請海涵。” 宋予揚說:“隨少爺請便。” 隨雲站起身出去了。 宋予揚正在納悶,屏風後走出一個人。宋予揚不覺站了起來。她髮髻挽起,頭戴珠翠,臉上粉黛薄施,身上綾羅翠裹,腹部微微隆起。宋予揚呆住了,簡直不敢相認,這是周品彥麼?來之前他設想了兩人相見的種種情景,卻無論如何都沒想到,她居然……有了身孕。 宋予揚心中劇痛,掉轉目光,不忍細看。 周品彥笑了,她低頭看了看自己,“我這副模樣,和上次那個小鬍子比起來,哪個更滑稽?” 宋予揚苦笑道:“這是人生大事,有什麼滑稽的?” 周品彥在宋予揚旁邊的椅子上坐了,二人只隔一個茶几。一名丫鬟上來倒了茶,剛才和隨雲耳語的丫鬟立在一旁。 周品彥瞄了一眼茶杯,說:“宋爺喝不慣這普洱。滌塵,你去我的茶葉柜子里拿一罐龍井,另沏一壺來。貼著淺綠簽子的那一罐,那是今年的新茶,別拿錯了。”滌塵答應著去了。 周品彥瞅瞅旁邊的丫鬟,“浣衣,你去廚房取幾樣茶點來。” 浣衣遲疑了一下,周品彥臉一沉,“是不是要叫你家少爺來,才指使得動你?”浣衣低了頭,匆匆忙忙地跑了出去。 屋裡只剩他們兩個。二人一時無言,四周寂靜無聲。 宋予揚轉臉看看周品彥,周品彥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正專注地望著他,眼神清澈,白皙的一張臉,纖塵不染。她的打扮變了,模樣一點兒都沒變,正是他日夜牽掛的那個人。周品彥輕聲說道:“你來幹什麼?” 宋予揚透了口氣,“我來看看你。看你過得好不好,快不快樂。” “要是我過得很好很快樂呢?” “那我就會忘了你。” 周品彥說:“我很好。衣食無憂,每天有好多時間可以畫畫,很快樂。” 宋予揚苦笑道:“你要求倒不高。” “我的要求一向不高。” “他對你……好麼?” 周品彥微微一笑,“我以前告訴過你的,你都忘了?隨雲最心愛的女人是柳依依,柳依依說什麼,隨雲無不應承。過去如此,現在依舊,這一輩子都不會變。” 宋予揚急了,“那你為什麼要嫁隨雲?你還不如嫁給宗正厚呢,至少宗正厚在意你,會真心待你。” “我嫁給誰又有什麼分別?” 宋予揚氣道:“你果然是為了和我賭氣才嫁人的,對不對?你這麼聰明的人,為什麼專在大事上犯糊塗?” 周品彥說:“你都和我相忘於江湖了,還來管我幹什麼?” “不管別人怎麼對你,你總要對自己負責吧?你清楚自己在做什麼嗎?你這個樣子,讓人怎麼放心?”宋予揚無限懊惱。周品彥把事情搞得一團糟,就是為了報復他? 周品彥低聲說道:“我很清楚自己在做什麼,你放心……” 滌塵端著茶盤迴來了,茶杯換過,重新倒了茶。不一會兒浣衣也氣喘吁吁地跑了回來,在茶几上放下四色茶點。周品彥端端正正地坐在椅子上,儼然一副端莊賢淑的少奶奶模樣,客氣地招呼宋予揚喝茶吃點心。宋予揚哪有心思吃喝,他雙臂支在腿上,彎著腰,低著頭,心裡難過極了。 周品彥問道:“你還好嗎?” “挺好。” “那就好。” 隨家的人在場,想說的話一句都不能說,二人相對默然。宋予揚轉頭看著門外,外面濛濛地又下起了細雨。宋予揚滿懷愁緒,就像這漫天的雨絲,剪不斷,理還亂。走到這一步,除了怨自己,還能怨誰?宋予揚轉過頭,周品彥目不轉睛地望著他,眼睛裡滿是關切。宋予揚忍不住說道:“我一直都很想念你……” 周品彥輕輕搖了搖頭。宋予揚明白,事已至此,話不好多說,也不便久坐,該是告辭的時候了。可他卻捨不得走,不知這一次別後,還有沒有機會再見。 一個婦人走了進來,說:“少奶奶,大夫來了,少爺請你過去。” 宋予揚站起身來,說:“那我走了。” “我送送你。” “不用,外面下著雨呢。” 周品彥回頭吩咐丫鬟,“去給宋爺拿把傘來。” “毛毛雨,不礙事。”宋予揚說著就往外走。 周品彥一把拉住宋予揚的手,說:“那怎麼行,一會兒就下大了。”丫鬟遞上雨傘,周品彥接過,放到宋予揚的手裡。 宋予揚回過頭詫異地看著周品彥,周品彥對他一笑,說:“保重!” 走出隨家,四顧無人,宋予揚攤開手,掌心裡一個小紙團,剛才周品彥塞給他的。宋予揚展開紙團,紙上潦草地寫著一行字:“六月初七晚蟬月亭見”。 六月初七這一天,太陽剛剛偏西,宋予揚就到了蟬月亭。這個亭子離隨家不過四五里路,修在一條小路邊,十分僻靜,半天都沒有一個行人。地上雜草叢生,路兩邊是高大的雜色樹木,樹上蟬聲盈耳,一刻不停,叫得人心煩意亂。 宋予揚將馬拴在亭柱上,獨自坐在亭子裡。地上曬了一天的熱氣一陣陣地蒸上來,他心浮氣躁,更覺暑熱難當。宋予揚摸了摸衣袋,拿出周品彥送他的扇子,打開,輕輕搧了兩下。這把扇子質地不佳,只怕多搧幾下便要散了架,宋予揚復又將扇子收了起來。 太陽漸漸西斜,一寸一寸落在遠山背後,暮色漸漸籠罩下來,宋予揚走出亭子四下張望,沒有人來。他抬頭又看了一遍,亭子上一個黑底匾額,寫著“蟬月亭”三個金字,兩邊柱子上貼著對聯,一式的黑底金字,寫道“千里夢隨殘月斷,一聲蟬送早秋來”。他沒找錯地方。 一直等到四周完全黑了下來,一彎殘月掛上柳樹梢頭,才遠遠地來了一輛青蓬馬車。馬車上掛著兩盞燈籠,離得老遠便停下來,一個人從車上跳下,快步走了過來。 “你早來了?”周品彥走到亭子裡。 宋予揚在月光下細細打量,周品彥沒大變化,寬大的紗衫遮住隆起的腹部,臉上感覺略微瘦了些。宋予揚想拉她的手,手伸到一半,還是放下了。她現在是別人的妻子,懷著別人的孩子,雖近在咫尺,卻遠如天邊,不能親近。宋予揚眉頭深鎖,“你約我來幹什麼?” 周品彥盯著他,臉上的笑容漸漸消失了。她打開手上的布袋,取出一個青玉石筒,石筒已經用蠟封好了。“這裡面是兩幅《商山早行圖》,是我從沉香閣拿的,還給你。” 宋予揚大失所望。周品彥為何要約他相見,他在心裡百般猜測,被折磨了兩個月,原來只是為了《商山早行圖》?“你約我來就是為了還這兩幅畫?” 周品彥說:“我知道這畫現在滿大街都是,你不稀罕。我想,你是個捕頭嘛,拿回真畫,也好去交差。你拿著畫,路上千萬要小心。好多人從贗品里看不出什麼名堂來,又生出謠言,說秘密只存在真跡里。” 宋予揚哪有心思管這些,他心裡的疑問一大把。他隨手將青玉石筒放在一邊,問道:“你為什麼要嫁給隨雲?” “你不是一直盼望我別做飛賊嗎?嫁了隨雲,我就可以不做飛賊了。” 原來如此!原來她並非和他賭氣,她很清楚自己在做什麼。只是這代價,未免也太大了些。宋予揚深深地嘆了口氣。 周品彥似笑非笑地望著他,“我不做飛賊了,你好像並不開心呢。這世上少了一個飛賊,你這個做捕頭的,豈不是省一份心?” 宋予揚脫口而出,“我寧願你做飛賊!” 周品彥一愣,“我嫁人生子,你就這麼受不了?” “當然!”這還用說麼?周品彥可以不把婚姻當回事,嫁了人還和他人約黃昏,私相往來,可他做不到。這種偷偷摸摸的事,他打心眼兒里反感。“婚姻大事,你就當成兒戲?” 周品彥低下頭,過了好一會兒,方才說道:“上次還了你兩幅假畫,我一直過意不去。如今還你兩幅真的,算是了我一樁心事。從此我們兩不相欠,你多保重吧。”周品彥轉身出了亭子,慢慢地走向馬車。 宋予揚怔在當地。周品彥的話,冰冷無情,這一次他們是真的要相忘於江湖了。從此山高水長,兩無掛礙…… 周品彥的背影漸行漸遠,宋予揚突然叫道:“品彥!”周品彥停住腳步,卻不肯回頭。宋予揚大步跑過去,攔在她的面前,周品彥滿臉淚水,扭過頭去不看他。 宋予揚一把拉住周品彥的手,說道:“品彥,你跟我走吧!我知道你在隨家過得一點兒都不快樂,我們遠走高飛。我會讓你衣食無憂,還有好多時間畫畫,我們兩個在一起,一定會過得快快樂樂的。” 周品彥的眼淚似開了閘一般,止不住地往下流。宋予揚輕輕將她攬入懷裡,滿心的鬱結剎那間全都解開了,他的心情十分輕鬆,“我會照顧好你和孩子。你記不記得,我還當過一回你娘呢。” 周品彥忍不住笑了,哽咽道:“你又胡說!” 宋予揚笑道:“除了最後一句,別的都不是胡說。” 周品彥擦乾眼淚,握住宋予揚的手,說:“你聽我說,我約了你來,原本是打算和你一起走的……” “真的?” “真的。可是他們算錯了日子,我們只好再等一段時間了。” “算錯了什麼日子?” “孩子出生的日子。” 宋予揚問道:“你原打算等孩子生下來就跟我走?” 周品彥點點頭,“可惜人算不如天算。” “為什麼不能現在就走?” 周品彥說:“不行,這件事對我很重要,我答應了就必須完成。你還記得我在洛陽的住處嗎?” “記得,洛陽中和巷,最裡面那間,門上有個蓮花門環。” “你還記得我去年約你見面的日子嗎?” “記得,十月十四日。” “你什麼都不用理會。只需要記得這一件事,到時候去洛陽找我,別的事情你一概別管。等我們在洛陽見面的時候,我就再世為人了。” “可是……” 周品彥伸手掩住宋予揚的嘴,“你要相信我。我耽擱得太久了,必須回去了。” 宋予揚戀戀不捨地鬆開周品彥的手,目送她遠去。周品彥走到馬車旁,轉身說道:“別忘了我們的洛陽之約。”她上了車,車夫一聲吆喝,馬車轔轔地開走了。 回京的路上,天氣越來越熱,宋予揚早起晚睡,只挑早晚涼快一點兒的時候趕路,中午太陽當頭暴曬的時候就找地方休息。這一路十分辛苦,有時中午找不到客店,就在樹蔭下打個午覺。 這一日正午時分,終於到了京城。武德門外人來人往,宋予揚一拉韁繩,馬兒放慢了速度,緩緩前行。卻見展翾站在城門外,低著頭若有所思。宋予揚下了馬,上前問道:“展都尉,好久不見,別來無恙?” 展翾抬起頭來,“予揚!你這是從哪兒來?”宋予揚頭戴遮陽斗笠,汗水順著臉頰直往下淌,薄薄的衣衫貼在身上,前後心都被汗水濕透了。 “去了趟杭州。”宋予揚四處望望,“這裡出了什麼事嗎?” 展翾說:“沒有,我剛送了個朋友。隨成峰夫婦一個月前上京探訪親友,今早剛接到家信,家裡出事了。” “隨家出了什麼事?” 展翾黯然說道:“你還記得許清如許姑娘嗎?去年她嫁給隨云為妻,沒想到,還不到一年,竟然過世了。” 宋予揚沒聽懂展翾的話,茫然問道:“你說什麼?” 展翾說:“說是難產。隨先生和隨夫人都很喜歡這個兒媳,聽到消息傷心不已,匆匆趕回去了。” 宋予揚解下包袱,從裡面拿出青玉石筒,交給展翾,說:“這裡面是沉香閣丟失的兩幅畫,煩你轉交一輝。”他騎上馬,撥轉馬頭就走。 展翾在他身後問道:“你去哪裡?” 宋予揚的馬已經跑遠了。 ☆、第38章 徐一輝燕爾新婚,娶的又是心儀多年的小師妹,春風得意,滿心暢快。錢小蝶歷經這幾個月的跌宕起伏,總算有個圓滿結果,心裡也很滿足。她在煥然一新的新家呆足了一個月,靜極思動,開始懷念起做捕快的日子來。“米鋪那樁竊案不知破了沒有呢。”一天徐一輝回到家,錢小蝶問道。 “早破了。” “啊?是誰偷的銀子?” “偷銀子的就是鋪子裡那個瘦弱的小夥計。他趁人不備,把碎銀子藏在米缸里,過上兩三天,他拿個布袋買米,然後趁人不注意把碎銀子挖出來裝進米袋裡,神不知鬼不覺地背回家。” “哎呀,我就猜是他,張帆還說是帳房先生。只可惜還沒等我找到證據,就被我娘關起來了。哎,怎麼抓到他的?” “大家都沒辦法,後來還是宋予揚出了個主意。他說,趁店裡忙的時候,讓店主去給主顧舀米,故意在米缸里埋一錠碎銀,微露個頭出來,然後下一個主顧的米就叫這個夥計去舀。他看到銀子,會以為銀子是他先前埋的,肯定不會聲張,等他來買米,背著米袋準備回家的時候,再檢查他的米袋,自然就人贓並獲了。” “妙啊!”錢小蝶一拍桌子,“這麼簡單的法子,我怎麼沒想到呢?” 徐一輝笑道:“想到了你也是神捕了。” 錢小蝶又想了一想,說道:“這主意妙是妙,也有漏洞。” “什麼漏洞?” “師兄你想啊,那個時候已經案發,我們都去米鋪挨個提審過了,他還敢拿銀子?如果他為了撇清自己,把銀子還給店主,他的嫌疑豈不是就洗脫了?” “張德昌當時也這麼問,宋予揚說不會,而且他十分肯定。他說人最大的弱點是貪婪和恐懼。對這種慣偷來說,每一次偷竊,他的貪婪都壓過了恐懼,這一次也不例外。而且他偷了那麼多次都沒被抓住,內心難免自大,一定會孤注一擲,再偷一次。” “結果呢?” “結果又被宋予揚說中了。” “唉!三哥去看庫真是大材小用了。”錢小蝶嘆道。 這一番對話,更加勾起了錢小蝶對捕快生涯的嚮往,她便跟徐一輝說要繼續做捕快。徐一輝倒無可無不可,只是害怕錢夫人不同意。別看徐一輝在宋予揚面前嘴硬不承認,其實他心裡還真怵這個丈母娘。 這一天錢小蝶歸寧的時候,在飯桌上說起她要繼續做捕快的事來。果不其然錢夫人立刻皺起眉頭,斥道:“這不胡鬧嘛!你已經出嫁了,怎麼還像個小姑娘一樣不懂事!” 錢小蝶委屈地看著她爹。錢彪笑呵呵地說:“這事嘛,得看一輝怎麼說。” 錢夫人說:“那倒是,姑娘嫁出去了,就由不得爹娘了。一輝,你是啥意思?” 三個人六隻眼睛都看著徐一輝。徐一輝原本打算默默地吃個飯,讓師父去和師娘斗的,沒想到師父輕輕巧巧一句話,便把矛盾轉到了他的頭上。這種事他怎好表態?擺明了順得哥情失嫂意,不得罪新婚妻子,就得得罪新晉丈母娘。徐一輝咽下一口飯,說道:“我聽小蝶的。” 錢小蝶沖他甜甜一笑。 錢夫人不願意了,說:“家裡的事你聽小蝶的,這沒錯。她做捕快這件事,怎麼能聽她的?就得你拿主意。” 徐一輝不好公然與錢夫人作對,於是說道:“那我聽師娘的。” 錢小蝶撅起了嘴。 錢夫人說:“聽我的幹嘛?我把女兒嫁給你了,她就是你徐家的人。行不行你說句話,一會兒聽這個的,一會兒聽那個的,你自己沒主意啊?” 徐一輝碰了個硬釘子,只好說:“我的主意是,只要小蝶高興,她願意幹啥就幹啥。願意當捕快,就去玩玩兒,省得她天天憋在家裡不開心,悶出病來。” “你說得倒輕巧!”錢夫人眼睛一瞪,“玩命的事也叫玩兒?我可就這麼一個女兒,悶出病來總比玩出命來強。” “師娘如果是擔心小蝶做捕快有危險……” “我可不就擔心這個嗎?”錢夫人雙手一拍,衝著錢小蝶說,“先前你爹當捕頭,害我一顆心天天懸著,好不容易他升了職,不用舞刀弄槍去玩命了,你又嫁了個捕頭。我擔心女婿一個人還不夠,你還跑出來添亂?” 錢彪笑道:“誇張!哪有那麼多危險?” “怎麼沒有?你們六扇門死的傷的還少嗎?上次小蝶還中了毒刀呢!”錢夫人又把那次錢小蝶保護馮端受傷的事翻了出來。 錢彪說道:“這件事你要嘮叨一輩子。你就放心吧,危險的事輪不到你女兒,她功夫太差,她幹的事都沒危險。” 徐一輝說:“師娘你要是不放心,讓小蝶跟著我,我保護她。” 錢小蝶嘴撅得老高,“我才不跟著你,我要依舊跟著張捕頭。張捕頭好歹把我當個人用,你什麼都不讓我干,我做啥你都不放心。” 錢夫人說道:“一輝那是愛護你,你這孩子,不識好人心!一輝,你別聽小蝶的,就讓她跟著你。她是你媳婦,你要好好保護她,保她一輩子平平安安的。” 錢夫人這是同意了。錢小蝶心裡一高興,摟著她娘,趁勢撒嬌道:“娘,你現在都向著他不向著我了。難怪人家說,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喜歡。” 錢彪哈哈大笑,“你娘總算明白誰是真心愛護你了。” 錢夫人嘆了口氣,無可奈何地笑了。錢夫人痛恨徐一輝的,是他在婚事上先斬後奏,逼自己就範。可是看到女兒每次回來都興高采烈的,對徐一輝的恨意也就慢慢淡了。錢小蝶如願以償地重新做了捕快,跟了徐一輝一段時間,轉到了張德昌的手下,錢夫人也就不再過問了。 諸事順心,徐一輝唯一擔心的,只有宋予揚。 宋予揚又開始往杭州跑,這一趟去了有一個多月,還不見回來。十幾天前,展翾交給徐一輝一個石筒,說裡面裝的是沉香閣失竊的畫,是宋予揚托他轉交的。 “予揚人呢?”徐一輝問道。 展翾說:“他在城門外把畫交給我,之後就匆匆忙忙走了。” “他去哪兒了?” “不知道。他好像突然想起什麼似的,有些失神。他是在辦你們六扇門的什麼案子麼?” 徐一輝也很迷惑不解。宋予揚現在沒案子可辦,上次去杭州是去送函件,這一次連函件都沒有,告了假就直接走了。問他,他也不說,一副五心煩亂的樣子。 徐一輝每天回家之前,都要繞到宋予揚的家門口看看他回來沒有。日子一天天過去,這一天下午,他照例拐到宋家,宋家大門一路大開,宋予揚坐在堂屋裡,露出小半個背影。徐一輝放了心,邁步走了進去,“予揚,你去哪兒了?怎麼才回來?” 堂屋裡一片凌亂。木工凳上一張鋸開的木板,旁邊鋸子、刨子、鑿子、斧子……四處亂放,都是宋予揚上次弄回來的木匠工具。地上一堆刨花,一地木屑。宋予揚背對著門坐在桌旁,聽到聲音回過頭來。一個月不見,他明顯瘦了,眼眶塌了下去,眼睛裡布滿血絲,聲音里卻有一絲亢奮。“一輝!你來了,找地方坐吧。” “你這是幹什麼?” 宋予揚一手拿著塊木牌,一手拿著刻刀,在木牌的四角刻著花紋。桌上還有另一塊木牌,厚一些,圓形弧上去,中心刻著一個淺槽。宋予揚頭也不抬地說:“快好了。”他放下木牌,起身拿來筆墨,伏在桌上,往木牌上寫字。 徐一輝順著他的右手,一筆一划地看去,“周——品——彥——之——靈——位”,六個字,端端正正的。徐一輝心裡一驚,什麼?那個女飛賊……死了? 宋予揚放下筆,拿起刻刀,順著筆劃細細地刻了起來。徐一輝想問,又忍住了。宋予揚彎著腰,刻得那麼專注,全身心都傾注在那些筆劃上,好像整個世界都不復存在了。徐一輝不忍打擾他,找了張椅子坐了下來。 夏日的黃昏悠長而寂靜,一縷一縷的穿堂風漫不經心地吹過,吹著宋予揚後背汗透了的薄衫。宋予揚終於刻好了字,將木牌插在底座上。這是一個木頭牌位。宋予揚將牌位托在手心裡,伸直胳膊拿到遠處端詳。“怎麼樣?還行吧?” 徐一輝不知說什麼才好。 宋予揚放下牌位,去拎了一小桶漆過來,拿把刷子細細地給牌位上漆,一邊刷一邊嘀咕:“漆要多刷幾道才行。每道干透了才能再刷下一道。字得刷黑漆。回頭要去買些黑漆來……”也不知是在自言自語,還是在跟徐一輝說。 徐一輝忍不住問道:“予揚,出什麼事了?” 小小的牌位很快刷好了。宋予揚放下刷子,盯著牌位說道:“我去了杭州。隨家的人說隨雲回了老家安溪。我把隨家十幾口人分別關起來,一個一個提審……” 他拍出腰牌,說要審案,隨家人人驚慌。 滌塵說:少奶奶是六月十四晚上生的,之後血就止不住,浣衣都嚇哭了。 浣衣說:梁嫂和文嫂把孩子抱出去洗澡穿衣,薛媽嫌我沒用,打發我去抱孩子。 薛媽就是那天來請周品彥看大夫的那個婦人,隨雲自幼的乳母。她淌眼抹淚地說:那血啊,怎麼都止不住。少爺都嚇傻了,還是我提醒他趕緊去請大夫。 管家說:半夜,裡頭慌亂起來,聽到嬰兒的啼哭聲,我把大家都叫起來。我讓廚子去燉雞湯,兩個小廝去幫忙生火,燒一大鍋熱水,剩下的人都在外面候著。不一會兒少爺慌慌張張地跑出來,讓人去請大夫。 廚子說:太快了,我這邊雞湯還沒燉好,就聽到說少奶奶不行了。 小廝一心說:管家命我去請大夫,我跑得快,跑在最前頭,後頭跟著四個人,抬著一乘軟轎。我們剛把大夫抬進府里,就聽到裡面一片哭聲。 管家說:一直亂到天亮,少爺才命我去置辦棺木,安排後事。 滌塵說:我親眼看著少奶奶入殮的。 浣衣也說:我親眼看著少奶奶入殮的。 薛媽說:我給少奶奶收拾的,我和少爺親手給她入的殮。 管家說:我和三名家人將棺木抬到前頭,現搭的靈堂,少奶奶的房間是梁嫂和文嫂兩個人收拾的。 梁嫂說:哎呦呦床上全都是血,我們把床單被褥全揭下來,拿出去燒掉了。 文嫂說:地板是我擦的,地上沒有血跡。 薛媽說:唉!女人生孩子就是去鬼門關走一遭,回不回得來只有天知道。 這些人的口供嚴絲合縫,全都接得上榫,就像事先排演過一樣。然而還是有疑點,宋予揚在房門附近的地磚縫裡,發現了三滴血跡。“血怎麼會滴到地板上?” 薛媽說:“這床上的床單被褥全部揭下來燒掉了,揭的時候,把床單扔在地上,所以地上沾上了血跡。” “胡說!沾上的血跡和滴下來的血跡完全不同!”宋予揚厲聲喝道。 薛媽哆嗦了一下,嘟囔道:“我也是猜,地上為什麼會滴上血,我不知道,當時心都亂了。” 宋予揚怒視薛媽,“是隨雲和你們串通一氣,害死了她!” 薛媽猛然抬頭,瞪著眼睛叫屈,“差爺,不敢這麼說,冤枉啊!我家少爺斯斯文文的,連只雞都不敢殺,怎麼敢殺人?他和少奶奶很要好的,常常來看少奶奶畫畫,兩個人還一起彈彈琴,講講古人。少奶奶也是斯文人,不大說話,安安靜靜的,我們都蠻喜歡她,怎麼會害她?” 浣衣說:少爺會翻少奶奶書案上的畫,看到喜歡的,就讓人拿去裱起來。 管家說:少奶奶足不出戶,貞靜賢淑。我見過她兩面,不記得她跟我說過話。 小廝一心說:少奶奶不出門,我們都見不到她。我只遠遠地見過她一次。二目、三才、四德,他們三個都沒見過她。 廚子說:少爺吩咐我每頓飯都要做幾個少奶奶愛吃的菜。少奶奶不愛吃甜的,不吃羊肉,不吃牛肉,不吃梨,這三樣絕對不能有。魚只有一道清蒸鱖魚她還肯動幾筷子。菜蔬倒都愛吃,除了韭菜,還有蒜黃、韭薹、香椿,這幾樣她不吃。愛吃栗粉糕,但只能加一丁點糖,加多了她不吃,一點不加也不行。最愛吃螃蟹。螃蟹性寒,後來就不吃了。我沒見過少奶奶,都是兩個丫鬟來傳話的。 滌塵說:少奶奶喝的茶都是少爺親自去選的,買好幾樣帶回來,少奶奶撿愛喝的留下,不愛喝的少爺拿去喝。 浣衣說:少爺和少奶奶沒有吵過架拌過嘴,一次都沒有。 宋予揚問道:“柳依依呢?” 浣衣說:誰是柳依依?我不認得。 滌塵也說:柳依依?沒聽說過這個人。我和浣衣是少爺專門買來服侍少奶奶的。 薛媽說:依依早搬出去了,搬去哪兒了我不知道。 管家說:柳姨娘啊,快一年沒見了。少爺和少奶奶在安溪拜堂成親,十天後才回的杭州。少爺和少奶奶回來之前,來了一輛馬車,把柳姨娘接走了,服侍她的小丫頭冰兒跟著一起走的。去哪兒了我不知道。誰接走她的我也不知道。只有一個車夫,我沒見過。之前少爺特意吩咐過,他成親之後,柳姨娘想走就走,不許大家攔著。所以我就讓她們走了。少爺回來後我向他稟告了,他只說知道了。多的事我沒敢問。 梁嫂說:她大概是傷心了,所以走了吧。 文嫂說:男人都是三心二意的,見了新的,忘了舊的…… 小廝一心說:柳姨娘人很好,不拿架子,吩咐我們做事都是輕言細語的。 廚子說:柳姨娘和少奶奶的口味不一樣,她和少爺的口味一樣,都口甜,每樣菜里放一點兒糖她就喜歡了。別的倒不講究,也沒有那麼多忌口的東西。她經常來廚房,和我商量菜譜,還常常誇我手藝好。 宋予揚去隔壁村子找到胡大夫,胡大夫說了當晚經過,與一心說的並無兩樣。胡大夫一路搖頭嘆氣,“這女人嘛,生孩子就是個坎兒,過得了就過了,過不了……唉,可惜啊,年紀輕輕的……我沒見過隨家少奶奶,每次去診脈都隔著紗簾。” 徐一輝倒了杯水放在宋予揚面前。宋予揚眼望前方,仿佛在說別人的故事,和他自己毫不相關,“我去了安溪,找到隨成峰家。那天正好是她下葬的日子……” 隨家大門上掛著白色幔帳,家人都穿著白色孝服。宋予揚在大門口見到隨成峰夫婦的車馬。隨成峰下了馬,從車上攙下隨夫人。隨夫人不知是悲痛過度還是中了暑,臉色很差,隨時都要暈倒,被人攙了進去。車上還有一個婦人,懷抱嬰兒,跟在隨家夫婦身後進了府。 又等了好一會兒,隨雲的車子回來了。隨雲在府前跳下車,他一身素衣,一雙新鞋,鞋底子沾滿了泥。隨雲神態平淡,並不覺悲痛,他下車後沒急著進門,而是走到府門邊上,在台階上蹭鞋底的泥。 宋予揚閃身出來,一把揪住隨雲,右手腕下翻出一把匕首,“別叫。” 隨雲一驚,認出是宋予揚,“宋捕頭,你……”隨家家人往這邊看過來,宋予揚拿匕首點點隨雲的肋骨,隨雲揚聲說道,“我和人說幾句話,馬上就來。” 宋予揚拖著隨雲轉至旁邊僻靜小巷,隨雲強自鎮靜,“你、你要幹什麼?” 宋予揚瞪著血紅的眼睛,“她人呢?” “誰?哦,你是說清如。今天剛剛下葬,就葬在南山隨家祖墳。” 宋予揚心痛如絞,咬牙說道:“她是怎麼死的。” “產後出血,血止不住,人很快就沒了。” “我要開棺驗屍!” 隨雲說:“第二天就火化了……” 宋予揚一把掐住隨雲的脖子,將他抵在牆上,“是你害死她的!” 隨雲臉憋得通紅,痛苦地從喉嚨里迸出幾個字,“天氣太熱……” 這一點他竟沒有想到,宋予揚鬆了手。隨雲彎腰猛咳了幾下,慢慢恢復了從容,說道:“天氣太熱,從杭州到這裡路途遙遠,所以……請你節哀。”隨雲一臉同情地看著宋予揚。 宋予揚輕聲說道:“為什麼會這樣?”周品彥計劃好了和他洛陽見面的,為什麼會變成這樣。他這些日子沒好好睡過,也沒好好吃過,來回奔波,連夜審案,耗盡了最後一絲心力。 隨雲定定地望著宋予揚,“我沒有害她。我以我全家的性命發誓,我沒有害她,包括我剛出世的兒子的性命。” 宋予揚深吸一口氣,“我去了南山,找到隨家祖墳。她的墳在最邊上,小小的一個墓碑,上面寫著‘隨門許氏清如之墓’,你說可笑不可笑?”宋予揚突然笑了兩聲,“她根本就不叫許清如,她叫周品彥。他們祭的是許清如,又不是她。燒的那些紙,擺的那些供品,都是給許清如的,不是給她的,她能來饗嗎?周圍埋的全是陌生人,她一個也不認識。所以我一定要給她立這個牌位,免得她生前孤單,死後悽惶,無依無靠。” 徐一輝勸道:“她嫁到了隨家,自然就是隨家的人,你不要想太多了。” 宋予揚搖搖頭,“她根本就不想做隨家的人。我最後一次見到她的時候,她是打算和我一起走的。她活著的時候沒能如願,她死後我無論如何要帶她走。我在她墳前跟她說了,讓她跟我走,她泉下有知,一定會跟來的。”那一天,細雨霏霏,她的新墳在雨中默立。宋予揚仿佛看見周品彥的臉,似笑非笑地望著他……事情怎麼會變成這樣,他想不明白。 周品彥也一直掛念著他。 周品彥的屋裡掛著一大幅牡丹,一進門就能看見。正中間的兩枝,和宋予揚扇子上的兩枝完全一樣,旁邊添加點染,畫成了一簇牡丹叢。畫上題道:“從別後,憶相逢,幾回魂夢與君同”,落款“丙子年臘月二十八偶念前塵感懷舊夢 作此聊寄心事 品心齋主人”。 去年臘月二十八,宋予揚記得清清楚楚。那一天京城大雪,他和徐一輝打了一架。他躺在雪地里,望著從天而降的紛紛揚揚的鵝毛大雪,決心要忘掉周品彥,忘掉一切…… 宋予揚回頭問浣衣,“那天你趴在隨雲耳邊,跟他說的是什麼?” “是少奶奶教我的兩句話。” “她教你什麼話?” “第一句是,這位宋爺是少奶奶的朋友,少奶奶想見見他。”浣衣怯怯地瞟了宋予揚一眼,“少奶奶說,如果少爺不答應,就告訴他第二句話。” “第二句是什麼?” “第二句是,這位宋爺對少奶奶,就像柳依依對你一樣重要。” 眼淚唰地衝上宋予揚的眼眶。他上前摘下牡丹圖,捲起來,放進包袱里,背上包袱,低頭走出了隨家。 宋予揚接著說道:“我們最後一次見面的時候,她約我在洛陽相見。她說,人算不如天算。她還說,等我們在洛陽見了面,她就再世為人了。都是些不祥之言。死生至大,她再聰明,她也算不過老天,算不出生死。如今陰陽阻隔,我們想要再見面,可不是得等她再世為人嗎?” 宋予揚放聲大哭。 徐一輝不知該怎麼勸他。生離死別,人間至痛,也實在勸無可勸。他打了盆水,絞了把手巾遞給宋予揚。宋予揚越哭越傷心,許久之後才止住悲聲。他拿手巾擦了擦臉,拿起牌位,走進臥室。徐一輝默默地跟了進去。 床邊有張桌子,宋予揚將桌上的東西騰開,將桌子擦乾淨了,將牌位鄭重地放在桌子上,然後轉身出去拿了個香爐進來,焚上香。 徐一輝說:“這個東西,放在這裡恐怕不大好吧。” “有什麼不好,你是怕給我招來鬼嗎?我不怕,我只怕她不來。她從來沒來過我這裡,京城這麼大,不知道她找不找得到地方。”宋予揚的眼淚又下來了。 宋予揚從來不信有鬼,何曾說過這種傻話?徐一輝暗自嘆口氣,知道勸也無用,只能希望日子久了,宋予揚會慢慢地忘掉這些傷心往事。 ☆、第39章 江小七決定冷一冷宋予揚。 整整一個春天江小七都在和自己較勁兒。初春的時候她每天都往日照斜街跑,有時候能“偶遇”宋予揚,有時候不能。沒遇到宋予揚的時候她滿心沮喪,遇到的時候卻也並不開心。宋予揚對她並不熱絡,也不冷淡,偶遇她並不驚喜,也不反感,就像遇到鄰居大嫂一樣。這讓江小七十分生氣。 她可不是大街上的芸芸眾生,她可是江雨煙啊,從小到大一直被人簇擁著,打個噴嚏都有八個人過來噓寒問暖的江家七姑娘江雨煙。更別說她還是現任刑部尚書江大人的親侄女,父親是蘇州數一數二的富商,外祖母家也是名門望族,她一個不折不扣的富貴人家的小姐,憑什麼和鄰居大嫂一個待遇? 江小七心裡的氣越攢越多,她終於決定再也不去偶遇宋予揚了。決心沒下幾天,她的腳就痒痒的,要往外跑。江小七對自己說,“我去買盒胭脂而已,又不是去見宋予揚。日照斜街又不姓宋,誰都去得,為什麼我去不得?”等買了胭脂,她又想,“反正都出來了,就多逛一會兒咯。”終於遠遠地看到宋予揚走過來了,江小七心裡竟然有些小緊張,“現在就走,好像我怕了他似的,哼!我才不怕他!”她又想,“他好幾天沒見到我了,會不會對我好一點兒?” 答案是並不會,她還是鄰居大嫂。 江小七氣得當街摔了胭脂,重新痛下決心,再也不做這種沒臉的事了。這一回她堅持了七天,她覺得自己十分了不起,必須要獎勵一下,“今天我可以隨心所欲,想幹什麼就幹什麼。”然後她又跑到了日照斜街。 就像上了癮一樣。 有一天宋予揚沖她多笑了幾回,江小七便歡心鼓舞,把決心都拋到腦後,又每天去偶遇了。一連幾天宋予揚都當她是鄰居大嫂,江小七又懊悔起來,她都堅持到十五天了,這一下又前功盡棄。 都是因為這裡沒人陪她玩兒,她太寂寞了,所以才會對一個傲慢的小破捕頭著了魔。這個念頭一閃現,江小七立刻命人收拾東西回蘇州。她走了,讓宋予揚後悔去吧,等他醒悟過來,追在她江小七後頭痛哭流涕,她也不!回!頭! 但是宋予揚並沒有追過來,江小七卻回頭了。 兩個月後,頂著盛夏的酷熱,江小七又回到了京城。她拎著些蘇州特產來到後頭兩庫,老陶見了她,滿臉堆笑,“這麼大熱天七姑娘還來看我們。” 江小七很看不上這個點頭哈腰、牙齒黃黃的老陶,本不屑和他說話,但又不得不問:“宋予揚呢?” “宋捕頭外出公幹,還沒回來。” 江小七很是失望,“我堂哥還等他下棋呢。他什麼時候回來?” “快了快了,他去了已經有一個多月了,再過十天半個月也該回來了。” 半個月後江小七再到兩庫,老陶一臉歉意地說:“宋捕頭回是回來了,但是他都不到庫里來了。他去山裡捕魚了。” “捕魚?”這是什麼爛藉口?宋予揚一定是不想見她。不想見她就明說嘛,這算怎麼回事。江小七氣得當即拂袖便走。 宋予揚還是去過兩次庫里的。一次是去送石灰,一次是去送魚。 春夏多雨,為免紙張潮濕霉爛,後頭看庫的一項重要工作,就是曬紙。天氣晴好的時候,大家一起動手,把文庫里的檔案全都搬出來,一本一本攤在院子裡曬,太陽落了,再全部搬回去,還要擺在原來的位置上,不能亂了。這個活兒費力費心,算是兩庫每年的一項大活兒。宋予揚回來沒幾天,便趁著天晴,運了一板車石灰過來,命老陶縫布袋裝石灰,大的放在文庫四角,小的放在架子上、柜子里。又命老陶檢查文庫的門窗,漏洞全部糊上,然後緊閉門窗。“不用曬紙了,等秋風起,潮氣褪了,打開門窗吹一吹就行。” 老陶將信將疑,去文庫轉了轉,裡面的確不再悶濕了,變成了悶干。 過了些日子,宋予揚又來了一次,拎著一串魚交給老陶。 老陶笑著接過,“又讓宋捕頭破費了。” “我抓的,不花錢。” “你抓的?這麼肥的魚,在哪裡抓的?” “棲霞山。”宋予揚不願多說,轉身走了。 這個夏天格外熱,立秋之後,酷熱依舊。宋予揚心裡更加燥熱難當。晚上躺在床上,就好像躺在烙鐵上一般,翻來翻去找不到一處涼快地方。白天更難過,不僅熱,而且吵,蟬鳴蟲唱,狗叫雞啼,車吵人喊,每一個響動都令人心煩。 宋予揚寢食難安,便跑去棲霞山。山里幽靜清涼,他什麼也不做,什麼都不想,一個人靜靜地一呆就是一天。 他常去的是一處溪澗。澗水清澈見底,冰爽怡人,宋予揚溯流而上,走累了便隨處坐臥,十分自在。溪里有魚。有一次他坐在溪邊洗腳的時候,一條尺來長的大魚優哉游哉地從他腿邊游過。宋予揚來了興致,上岸找了根趁手的木棍,將一頭削尖,捲起褲腿下了水。本以為這些呆頭魚一紮就中,誰知一棍下去,魚兒尾巴一擺,倏地躲開了。躲開之後還不游遠,卻不緊不慢地在一邊唼喋,就像逗他玩兒似的。宋予揚連扎幾回,皆不中,魚兒跟他玩夠了,這才猛竄幾下,遊走了。這下激起了宋予揚的鬥志,他彎著腰在溪澗中找魚,再躡足潛蹤,悄悄靠近。在水中足足站了半個時辰,衣衫盡濕,才終於扎到一條。 宋予揚舉起木棍,歡聲大叫起來。趁著興頭在河邊刮鱗去腸,將魚洗了,撿了堆乾柴生起火,搭了個簡易烤架,烤起魚來。很快香氣四溢,宋予揚掰下一塊一嘗,魚肉細嫩,味道甘甜鮮美。他舉著魚大嚼起來,邊吃邊想,周品彥老嫌魚腥,他烤的這魚,半點腥味都沒有,什麼時候讓她也來嘗一嘗。一轉念,宋予揚才意識到周品彥已不在人世,他的得意事、失意事、尷尬事、好玩兒的事,從此再也無法與她分享。宋予揚不禁黯然,剩下的半條魚再也吃不下去了。 此後宋予揚去棲霞山的樂趣就是扎魚,手法越練越純熟,後來練到了一擊即中的地步,他開始覺得索然無味起來。扎到的魚全都送到了徐家,後來錢小蝶說太多了吃不了,他就送到後頭兩庫。 有一次送魚的時候他遇到了江小七。江小七瞪眼看著他,“你怎麼變成了這個樣子?又黑又瘦,我差點兒沒認出來。” 錢小蝶也說他越來越像個打漁的了。做個打漁的也不錯,無拘無束,無掛無礙。當初如果周品彥肯和他去島上打漁就好了,她就是太挑剔,太嬌氣…… 小趙說話就更口無遮攔了,“三爺,你是生病了麼?怎麼整個人都瘦脫形了?”宋予揚懶得理人,栓了門就走。 “程伯說讓你晚上去他家吃飯。”小趙一蹦一跳地追上來,歡快地說道,“程伯的外甥女這陣子住在他家,她做的飯有名的好吃。程伯讓我也去,嘿嘿,有口福嘍。哎,三爺你去哪兒?” “我去給你搞點兒好吃的。”小趙嘴饞,他的人生,除吃無大事,非得如此說才能免他問東問西。宋予揚不想說話,他只想找個沒人的地方安靜地呆著。如同孤獨的猛獸,傷得越重,藏得越深。 “噢。去吧去吧,早點兒回來哦。”小趙在他身後叫道。 晚飯前宋予揚拎著幾條魚來到程浩家。小趙早到了,桌子椅子都搬在了院子裡,老槐樹的樹蔭被夕陽拖得長長的,小趙坐在樹蔭下嗑瓜子,吃花生芝麻糖,程浩的外甥女葉田坐在一旁摘菜。小趙一見宋予揚就嚷上了,“三爺,你怎麼才來。快來嘗嘗這糖,葉姑娘自己做的,可好吃了。” 葉田原本在和小趙說笑,宋予揚一來,她便低下了頭。宋予揚把魚交給葉田,問道:“程伯呢?” 程浩抱著一壇酒蹣跚走出,小趙有眼色,趕忙扔下瓜子上前接過。“還有酒喝呢?太好了!程伯,這是啥好酒?” 程浩說道:“不是啥好酒,就是年頭久。這酒比你們倆年紀都大,埋在後頭窖里,我都給忘了。這回收拾東西翻出來了,除了這壇,還有四壇,我走之前全都喝光。太沉,帶不了。” 宋予揚問道:“程伯你要去哪兒?” 小趙搶先答道:“啊?你居然不知道?程伯要告老還鄉了。” 程浩說:“咱又不是多大的官,啥告老還鄉。老了,干不動了,回鄉下種地去。” 小趙眉飛色舞地說道:“總捕頭要親自設宴相送,時間定在八月十四。八月十五是我們大夥合請程伯,大夥都湊了份子,你那份是徐捕頭出的。” 程浩和宋予揚在樹蔭里坐下。葉田早提著魚去了廚房,小趙往嘴裡塞了兩塊糖,跑去廚房幫忙了。 程浩說:“日子過得真快啊。想當初我進六扇門的時候,也就小趙這麼大,這一轉眼就老了。年輕時賭意氣,爭面子,現在回頭這一看,無謂得很。予揚,我跟你說啊,不管你遇到什麼坎兒,沒有過不去的。你過不去,老天爺會幫你過去。時光過得快著呢,刷刷刷的,一轉眼幾十年一過,啥坎兒都沒了。” 他心上有個洞,老天爺能幫他補好嗎?就算過了幾十年,心上的洞不疼了,也永遠都在,再也長不好了。宋予揚黯然說道:“程伯,我不想做捕頭了。”程浩一向關照他,如今程浩也要走了,他的人生又灰暗了幾分。 “為什麼?你怕一輩子呆在後頭出不了頭?不會的。錢彪這人,挺愛才的,他能讓你年紀輕輕地當上捕頭,自然不是為了讓你去看庫的。” 宋予揚不吭氣。他不是和錢彪置氣,他只是提不起勁兒來,什麼都不想干。只是解釋起來太複雜,不如乾脆沉默。 小趙拿出四副碗筷,四隻酒杯,擺好。宋予揚站起身來,也要去幫忙。小趙忙說:“你坐你坐,葉姑娘手腳可利索了,特別能幹。我都只能在旁邊站著看,插不上手。” 程浩呵呵笑道:“我這個外甥女,沒別的好處,就是菜做得特別好。普普通通的東西經她一調一烹,味道就不一樣。你嘗嘗這個花生芝麻糖,比外面賣的好吃多了。” 小趙端出一個托盤,放下四樣涼菜,“葉姑娘說你們先吃著,熱菜馬上就好,最後一道是紅燒全魚。” 宋予揚開了酒罈,斟上酒。這酒入口醇香,後味綿長。程浩喝了一口,眯著眼睛咂摸嘴,心滿意足地點點頭。他放下酒杯,大發感慨,“古人云,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聽起來簡單,做起來不易啊。我這輩子,沒做虧心事,已經心滿意足了。” “你有懊悔的事嗎?”宋予揚問道,“我聽人說,你本來有機會當總捕頭的。” 程浩呵呵一笑,“錢彪比我年輕,資歷比我淺,功勞不如我大,他提了總捕頭我沒提,自然有人會覺得是他搶了我的位子。我一開始心裡多少也有一點兒忿忿不平,雖然我一句話都沒說。不過,咱平心而論,錢彪幹得不錯,比他的前任童之嶺強得多了,六扇門在他手下整肅了許多,以前更亂。我自問如果換了是我,未必比他強,這就證明,提錢彪沒有錯。 “總捕頭不好當!應付上司、擺平同僚、約束下屬,哪一件都耗費心力,六扇門不管是誰出了事,都是他的責任。當個捕頭就簡單多了,只要辦好眼面前的案子,就盡可放心地回家睡大覺。要是當了總捕頭,未必睡得香呢。這麼一想,沒當上總捕頭,興許還是我的福氣呢。” 宋予揚贊道:“你老真豁達。” 程浩哈哈大笑,“失敗者總得給自己找些安慰嘛,不然成天哭哭啼啼,日子沒法過了。我問你,你不想做捕頭,想做什麼?” “不知道,我沒想好。”宋予揚曾不止一次地想過,開一家名叫“品心齋”的餐館,菜品里一定要有一道“心心相印”。然而每次想到這裡,思路就拐了彎,變成了“周品彥要是知道我繼承了她的名號,成了品心齋主人,她會笑成什麼樣子?”只可惜,答案他永遠都不會知道了…… 程浩瞅了眼宋予揚,說:“做不做捕頭倒沒什麼要緊。不過,躲進山里捕魚這樣的事呢,我這老頭子去干,叫風雅。你一個少年人,正事不干,躲起來捕魚,那叫沒出息。” 宋予揚辯解道:“我是去避暑,又不是專門去捕魚。” 程浩搖著頭,說道:“別找藉口,就是沒出息。沒出息!知道嗎?” 時候漸近中秋,熱氣漸漸退去。宋予揚不再往棲霞山跑,他偶爾去趟兩庫,多數時間窩在家裡。一連下了幾場雨,他就坐在屋檐下看雨。鉛灰色的濃雲,真的如同濃墨洇在宣紙上。雨簾外青黑的屋頂,雨水打在早枯的樹葉上,地上積水中一圈又一圈盪開的水波。 程浩的辭呈已經批出來了,宋予揚時常去程家,和程浩天南海北地閒聊,聽他講些江湖上的奇聞掌故。每次去,葉田總要端上這樣那樣的點心小食,然後靜靜地坐在一邊聽他們講講談談。 轉眼到了八月十四。 中午時分,盧雪梅帶著尤虎趕到京城,他們此行是專程來參加程浩的歡送宴的。今晚是錢彪請客,明晚是眾位同僚同請,盧雪梅打算再盤桓一兩天,也就回去了。時候尚早,盧雪梅準備去差房轉一圈,再去看望程浩。二人剛拐到日照斜街,只聽背後一個聲音叫道:“雪姑娘?” 盧雪梅回頭一看,是一個邋裡邋遢的男人,腳上的鞋破了洞,露出兩個腳趾,身上的粗布衣裳灰突突的,已經看不出它最初的顏色。“雪姑娘!果然是你!”那人嘴一咧,臉上松松下垂的皮扯了上去。 “你是……老羅?”盧雪梅十分震驚。去年桑落塢案發,老羅被展翾帶走,聽說後來一直關在大牢里,一年多的時間,羅胖完全變了個樣子,不僅整整瘦了一圈,而且蒼老,憔悴。 “多謝你還認得我。” 盧雪梅趕緊環顧四周,“你怎麼出來的?” 老羅怪笑一聲,“放心,我是被放出來的。” “放出來的?” 老羅手捂肚子,說:“雪姑娘,你老哥我餓了一天了,咱能不能邊吃邊說。” 盧雪梅找了家乾淨館子,老羅點了一桌子菜,狼吞虎咽地吃了起來,尤虎在一旁給他斟酒。老羅連吃帶喝,把桌上的飯菜一掃而光,這才往椅背上一靠,打了個飽嗝,說道:“好久沒吃這麼痛快了。”尤虎給他滿上酒,老羅拍拍尤虎的肩膀,說,“好小子,你和雪姑娘都是聰明人,說話做事不留破綻,所以你們才能在外頭風風光光,吃香喝辣,你老哥我只能在裡頭淒悽慘慘,喝風打屁。蔣雄那個倒霉蛋,東躲西藏,最後還是被亂箭射死了。不過,你們放心,我在裡面啥都沒說,誰都沒供。他們拿我沒辦法,又不能一劍把我刺死,只能放我出來。” 盧雪梅問道:“你幾時出來的?” “昨天。” 盧雪梅拿出錢袋放在桌上,說:“這些銀子你拿著,夠你回家了。” 老羅抓起錢袋塞進懷裡,笑嘻嘻地說:“我就知道,雪姑娘啥時候都會罩著我們。” “你幾時動身,我給你弄匹馬。” “不急,不急。”老羅說道,“我在京城還有事要辦呢。”他伸手拔出尤虎腰間的匕首,用手試了試,“這刀子不錯,送我了。你的佩刀我就不要了,我的腰牌沒了,戴著六扇門的佩刀,容易讓人起疑。雪姑娘,你好人做到底,給我弄匹馬,再來一把快刀。” 盧雪梅問道:“你要刀幹什麼?” 老羅目露凶光,咬牙切齒地說道:“我走之前要報個仇。” “你找誰報仇?” “你忘了宋予揚那個小王八蛋?就是他,壞了我們的事。媽的,老子受了潑天的罪,都是他害的!他不是自以為聰明絕頂嗎?老子要割了他的腦袋,看他還逞不逞能。” 盧雪梅一把奪過老羅手裡的匕首,“老羅,你別胡來!那件事是你和蔣雄做下的,說到底你們理虧。宋予揚奉命辦案,和他有什麼關係?你抓的犯人多了,要是個個都來找你報仇,能行嗎?” 老羅冷笑道:“雪姑娘,你別站著說話不腰疼,板子不打在你身上,你是不知道疼。宋予揚包庇你,沒揭了你的老底,你就和他穿一條褲子?你別忘了,我在牢里一年多,也沒說出你半個字啊。” “你別嚷嚷!”盧雪梅回頭看看,飯店裡還有兩桌客人。她壓低了聲音說,“你聽我一句勸。好容易放出來了,趕緊回九江,別再生是非。回頭把老命搭進去,不值。再說你們殺人害命,只關了你不到兩年,一點兒也不虧。” 老羅摩挲著肚皮,不吭氣。 盧雪梅站起身來,說:“我們住在興隆客棧,你跟我們去,好好休息一下,換身衣裳。後天一早我們離京,你跟我們一起走。” “要是我不肯呢?”老羅穩穩地坐著,不肯動身。 “那你就爛死在這裡吧。虎子,我們走!”盧雪梅轉身就走。 老羅笑嘻嘻地站起來,“得了,我再聽你一回。” 老羅那張嘴,什麼話說不出,他的話盧雪梅可不敢信。當天晚上宴席散後,盧雪梅叫住了宋予揚。 “宋予揚,你今天不太高興啊。”一屋子的捕頭,人家都是辦大案子的,唯有心最高氣最傲的宋予揚是個看庫的,他不高興,盧雪梅可以理解。 宋予揚回過頭來,客客氣氣地叫了聲,“盧捕頭。” “喲,你還在生氣呢。氣量這麼大!”盧雪梅上前挽著宋予揚的胳膊,將他帶到一邊,說道,“你去看庫可不是我告的密,我盧雪梅從來不干背後嘀咕人的事。” “我知道。” 盧雪梅盯著宋予揚的臉,“那你有啥氣不順的?哦,我知道了,你還在為你的小情人兒和我置氣?” 這些都仿佛是上輩子的事了,早已變得遙遠而陌生。從那以後,變故迭生,人隔陰陽,再說這些沒有任何意義。宋予揚說:“你叫我有什麼事?” 宋予揚這是完全不給她台階下了,盧雪梅面子掛不住,一腔熱情登時冷了。她縮回了手,說:“沒什麼事。我就告訴你一聲,老羅昨天放出來了,他說要找你報仇。他現在人在興隆客棧,我讓尤虎看著他呢。我怕我攔不住他,你這幾天,走夜路當心點兒。” 盧雪梅說完就走了。宋予揚一邊往家走一邊琢磨,老羅居然被放出來了?展翾可不是心慈手軟之人,他冷靜,堅韌,不達目的誓不罷休。桑落塢案他一直追到現在,絲毫沒有鬆懈,案犯一個一個落網,他怎麼可能放過老羅? 莫非這其中有詐? 八月十四的月亮,只差那麼一點點就圓滿了。展翾站在玲瓏塔的第三層,望著對面的興隆客棧。盧雪梅住在二層,正對著玲瓏塔的這一間,窗子黑黢黢的,屋裡沒人。門口把風的說,盧雪梅、尤虎、羅有信三人午後一起到的,後來尤虎出去了一次,買了些衣服鞋襪回來,再後來盧雪梅出門赴宴,至今未歸。羅有信一直呆在客棧里,哪裡都沒去。 時近中秋,晚來風涼,街上行人稀少,客棧里也已燈火闌珊。街上遠遠地走來一個人,走得很慢,低著頭,滿腹心事的樣子。離得近些,看清楚了,來人正是盧雪梅。 是時候了。 展翾正待躍下,突然客棧屋頂一道黑影飄過。黑影來至盧雪梅窗外,雙腳勾住屋檐,一個倒掛金鐘,頭朝下懸在了半空,挑開窗子上的搭扣,一推,窗子開了,黑影一翻身,悄無聲息地進了屋子。 展翾腳輕輕一點,躍到客棧屋頂,隨即轉身躍下,手在屋檐上一攀,雙腳在窗台上一頓,跳進了房間裡。 黑影已經從房門奔出。展翾一刻不停,緊緊追上。黑影直奔走廊上的窗戶,跳上窗台,復又上了屋頂。等展翾跟著躍上屋頂的時候,黑影已經在十步開外了。 這人的輕功著實了得。展翾不敢怠慢,提口氣,施展平生所學,緊隨其後。二人的距離越來越近,那人突然拔劍,一回身一劍刺出。展翾生生停下腳步,往右邊一閃,那人似乎早料到他這一招,長劍游龍一般轉了向,已經在右邊等著他了。展翾只得向後飄去,青蜂劍同時出鞘,雙劍相交,叮的一聲脆響。那人不等展翾站穩,劍招綿綿而出,似落雨紛紛,又密又急。 展翾平生還從未遇到如此對手,輕功妙,劍法快,和他自己的武功路子如出一轍。展翾凝神應戰,幾十招之後,僅能稍占上風。 那人長劍突然一收,往後飄出幾步遠,“你是展家的小少爺,展翾?”是個女聲。 “你是誰?” 那人輕聲一笑,“你不是展老前輩的得意弟子麼?我跟你過了六十四招,你不會連我的武功路數都看不出來吧。” 他大伯倒是跟他提起過,江湖上以輕功劍法聞名的,白道要數他展家,黑道嘛……“你是長天門的?” “不錯,我是姓沈。”那人摘下面巾,大大的眼睛,尖尖的下巴,笑容溫和可親。“我叫沈千惠。” 展翾一抱拳,“沈姑娘,你今晚來此有何貴幹?” 沈千惠說:“我找盧雪梅。” “你認識盧雪梅?你找她幹什麼?” “我們長天門一向恩怨分明,有恩必報,有怨必還。盧雪梅得罪了我師妹,我要想個法子教訓教訓她。” 長天門是黑道,盧雪梅是六扇門捕頭,想來盧雪梅辦案子得罪了長天門的人。盧雪梅秉公辦案,並無過錯,這個仇結得太冤。展翾說道:“我聽說長天門早就改了規矩,不殺人了。” 沈千惠一笑,“所以我才為難。我斷斷續續地跟蹤她,加起來也快兩個月了。這個盧雪梅為人還挺正的,拿不住她的把柄,怎麼陷害她呢?對了,你怎麼知道我今晚會來?是盧雪梅請你來的麼?” “我手頭有個案子,我懷疑盧雪梅牽涉其中。” “那她是要倒霉了,是麼?” “沈姑娘,你們的江湖恩怨,可否不再追究?” “那可不行!這要傳出去,別人還以為我們長天門是吃素的,隨便誰都來欺負,那還了得?實在不行,我只有在她臉上留個記號了。唉,我是實在不想出此下策。” 展翾說道:“沈姑娘,你聽我說,這件事請你暫且歇手,等我辦完案子,你再尋仇,如何?” 沈千惠低頭尋思了一會兒,說道:“好吧,我師父說他還欠令伯一個人情,我姑且答應你。等你辦完案子,我再來。” “多謝沈姑娘。” 沈千惠飄然遠去。展翾在月光下靜靜地站了片刻,心中複雜難言。盧雪梅不是滕允武,不是蔣雄,不是羅有信,不是公孫楠,更不是汪大鬍子,在這個案子裡,她只走錯了一步。只是這一步,卻很要命。 “明天,過了中秋再說吧。”展翾躍下屋頂,轉身離去。 ☆、第40章 八月十五的告別宴比前一天的熱鬧百倍。總捕頭不在場,大家都不用拘著,放開喝,可勁兒鬧,當場喝倒了十幾個。連宋予揚這公認酒量淺的,都被灌了不少,程浩是主角,就更逃不過了。程浩喝得兩顴通紅,散席的時候往起一站,身子一晃,差點摔倒。張德昌還能站穩,當下分派人手,能走穩路的送迤邐歪斜的,躺在地上的著四個人架回去,就把程浩派給了宋予揚。 葉田來開的門。程浩的老妻和幼子幾天前先押著一車行李回鄉下了,留下外甥女葉田給程浩做飯。葉田幫著宋予揚攙住程浩,埋怨道:“舅舅,你怎么喝成這樣?” 程浩甩著手不讓她扶,“我沒喝多。”他推開宋予揚,一路歪斜著就進了院子,“我自己能走。這點兒酒算什麼?想當初在月明樓和獨行大盜孫大勝拼酒,我一個人就喝了兩壇!今晚這點酒,小意思。丫頭!今天過節呢,去把桌椅搬出來,咱們在院子裡賞賞月。予揚,你也別走,我有好酒,咱們接著喝。” 葉田說道:“賞月可以,酒就別喝了。你自己聽聽,說話舌頭都大了。”葉田去搬椅子,先扶程浩坐下。宋予揚把圓桌搬了出來,剛剛坐定,徐一輝和錢小蝶來了。徐一輝拎著月餅果品,外加一簍螃蟹。今晚錢夫人家宴,他和錢小蝶就沒去參加程浩的告別宴,錢府那邊結束後,他倆便直接到了程家。 程浩十分高興,“你們來了,太好了、太好了,熱鬧、熱鬧,人多熱鬧。” 徐一輝笑道:“我聽說程伯這兒有陳年老酒,一直想嘗一嘗。” 葉田端了幾碗酸辣湯出來,程浩一見不願意了,“酒還沒喝,喝什麼醒酒湯?不喝、不喝!快拿酒來!再弄幾個下酒菜。予揚,你去屋裡搬一壇來。” 葉田無奈,說道:“我去給你弄菜,菜來了你才能喝,不要干喝酒,好不好?” “好好好,快去快去!” 宋予揚給大家斟上酒,徐一輝端起來先聞了聞,“真是好酒。” 錢小蝶笑道:“你今晚在家沒喝夠啊?” 徐一輝說:“師娘盯著,我哪敢喝。程伯……” 程浩歪在椅子上,睡著了。 葉田端著涼菜走過來,“哎呀,怎麼睡在這兒了?這怎麼辦?” 徐一輝和宋予揚一個抬頭一個抬腳,將程浩抬進臥室,放在床上。程浩睡得死死的,怎麼折騰他都不醒。葉田給他脫了鞋,拉開被子蓋上。 三人回到院子裡,錢小蝶獨自在喝湯,“這酸辣湯太好喝了。” 徐一輝把自己面前的湯碗往錢小蝶面前一推,“我這兒還有一碗,給你。” 錢小蝶沖他甜甜一笑,說:“主人要休息了,我們該走了吧?” 徐一輝看著桌上的好酒,這光聞了聞,還一口沒喝呢,怎麼捨得走。 葉田急忙說:“不急不急,酒菜都是現成的,吃了再走,不然我白做了。”她一邊說,一邊偷瞄了一眼宋予揚。 徐一輝老實不客氣地坐下了,“既然如此,那就恭敬不如從命。” 三人對酌,葉田在一旁相陪。徐一輝問宋予揚:“找到老羅了嗎?” “沒有。我今天去了兩趟客棧,他都不在。盧捕頭也不知道他的去向。” “那你得多加小心了。” 宋予揚點點頭。 錢小蝶氣憤地說:“就不該把老羅放出來,展都尉不知怎麼想的。” 宋予揚說:“我猜,他是想拿老羅當魚餌,釣出大魚。” 錢小蝶問道:“誰是大魚?” “不知道。” “這個案子辦了這麼久,不知道進展到哪一步了。” “以展翾的性格,不查出幕後指使他不會罷手。” 徐一輝說:“查出幕後指使容易,可要扳倒他就不容易了。” 宋予揚說:“只要證據紮實,也不難。” 徐一輝搖搖頭,“你想得太簡單了。” 酒菜吃得差不多了,葉田說道:“我做了各色月餅,你們嘗嘗?還有栗粉糕。” 錢小蝶忙攔道:“葉姑娘,不麻煩了,我們這就走了。”徐一輝也說不用。 宋予揚卻說:“栗粉糕?可以嘗嘗。” 葉田十分高興,答應著去取點心。 錢小蝶的大眼睛這邊瞅瞅,那邊望望,然後趴在徐一輝耳邊,小聲說道:“師兄,你覺不覺得葉姑娘對三哥有點兒意思?” 徐一輝乾脆地說道:“沒戲。” 錢小蝶又瞅瞅宋予揚,宋予揚低著頭,一杯接一杯,只顧喝酒。她又趴在徐一輝耳邊說道:“周姑娘不是死了麼?三哥要是和葉姑娘成了,就不會再難過了。” 宋予揚突然開了口,“你們倆要說悄悄話就小點兒聲,別讓我聽見。” 錢小蝶尷尬地笑道:“你都聽見了?” 徐一輝也笑,“你這耳朵,也太尖了吧。” 葉田端了一大盤點心回來,“這是栗粉糕,這是豆沙餅,這是玫瑰陷的月餅,這是芝麻花生的。” 錢小蝶先拿了一塊,“好吃,葉姑娘你的手藝真好。” “是不錯。”徐一輝也贊道。 葉田笑了笑,只管看著宋予揚。宋予揚掰了一塊栗粉糕放入口中,葉田問道,“怎麼樣?” “我聽人說,栗粉糕里要少放糖才好,糖放多了,栗子的清甜味兒就吃不出來了。” “放多少合適呢?”葉田認真地問道。 “隱隱約約能嘗出一絲甜味來就可以了,叫做‘似有若無甜’,吃著才不膩。” 葉田一臉迷惑,“似有若無甜?那是什麼?” 徐一輝笑道:“那是宋予揚在胡扯,葉姑娘你別當真。” 宋予揚酒喝多了,身子輕飄飄的,止不住地笑了起來,“的確胡扯。儘是些稀奇古怪的詞兒,也不知是從哪兒來的。” 夜闌人靜,三人方從程家告辭出來。錢小蝶要賞月,他們便繞道河邊行去。 月亮又大又亮,倒映在水中,上下澄澈,煥彩晶明,美得奪人心魄。錢小蝶在河邊佇立良久,讚嘆不已。宋予揚喝多了酒,垂頭坐在河邊。 徐一輝說道:“風冷了,回去吧,明天月亮還圓著呢,還有的看。”他走過去拉起宋予揚,“予揚,起來!走了。” 徐錢二人順著河岸緩緩前行。河風一吹,宋予揚酒往上涌,忍不住對著河面怪叫幾聲,逗得錢小蝶在後頭咯咯直笑,徐一輝卻嘆了口氣。錢小蝶立時明白宋予揚這是心中苦悶,無處發泄,趕緊斂住笑容,揚聲叫道:“三哥!三哥,你別走那麼快,我有話跟你說。” 宋予揚轉過身,面對二人,倒著往前走,“什麼事?說吧!” “你覺得葉姑娘怎麼樣?” “葉姑娘?挺好的。” “真的?” “真的。” “那我給你做個媒怎麼樣?” “什麼意思?聽不懂。” 錢小蝶嗔怪道:“你是故意裝糊塗吧?葉姑娘溫柔賢惠,廚藝精湛,你要是娶了她,這輩子就有口福了。” “啊?你說什麼?”宋予揚把手攏在耳朵上,做側耳傾聽狀。 錢小蝶大聲說道:“我——說——,你可以、娶葉姑娘、為妻!” 徐一輝說:“小蝶你別理他,他喝多了,故意的。” 宋予揚恍然大悟,頻頻點頭,“明白了,明白了,明白了。你讓我娶葉姑娘,對不對?” “對!” “你等等,我問一問,看她答不答應。” 錢小蝶一頭霧水,“你要問誰?” 宋予揚大步晃到河邊,對著河面放聲大叫:“品——彥——!周——品——彥——!我要娶別人了,你答不答應?”停了片刻,宋予揚輕快地跑了回來,高興地說,“不行!她不答應!” 徐一輝又好氣又好笑,“她親口告訴你的?” “對!” “她人在哪兒呢?” 宋予揚往四周看看,一抬頭看見了天空中的月亮,手一指,“那兒!她在那兒!你看!”他的臉上浮現出微笑,“我第一次遇見她的時候,月亮也是這樣的,又大又圓。所以她一定是從那兒來的,現在她又回去了……咦?小蝶,你怎麼哭了?一輝,小蝶怎麼哭了?” 錢小蝶轉過頭,抹去臉上的淚水。 徐一輝搖頭嘆道:“被你蠢哭了。” 錢小蝶噗哧一笑,擦乾眼淚,柔聲說道:“三哥,這裡風大,趕快回去吧。” 晚上這頓酒,盧雪梅只喝到了四五分,她心裡有事。老羅今天早晨不見了,她和尤虎轉遍了京城也沒找到,氣得盧雪梅對尤虎說:“不找了,他又不是我兒子,愛去哪兒去哪兒。”話雖如此,盧雪梅還是耿耿於懷,酒都沒心喝。她有種不祥的預感。俗話說,不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做過虧心事,心裡就總是放不下。 散席之後,張德昌帶著幾名捕快順路送盧雪梅回客棧。一行人熱熱鬧鬧的,且說且笑。走到十字路口,前面就是興隆客棧了,盧雪梅說:“張捕頭、各位弟兄,你們別送了。明天一早我們就回去了,這就和大家道個別。” 巷子裡走出四個人,各挺□□,分四角站立,攔住去路。盧雪梅倏然色變,張德昌喝道:“什麼人?”幾名捕快刷刷地拔出刀來。 展翾從暗影里走出,“張德昌張捕頭?” 張德昌氣勢頓消,“在下張德昌。展都尉,這是……” 展翾喝道:“奉鮑大人之命,捉拿嫌犯盧雪梅、尤虎二人,閒雜人等,速速退避!” 頭頂一陣響動,張德昌抬頭望去,四個方向的屋頂上各有兩名弓箭手,搭弓上箭,對準了他。 盧雪梅說道:“張捕頭,一人做事一人當,你帶弟兄們走。” 張德昌和幾名捕快退至五丈開外,遠遠地朝這邊打望。 展翾手一揮,兩個人押著老羅過來。盧雪梅微一閉眼,輕嘆口氣,她什麼都明白了。 展翾說道:“把他們三人帶走!” 老羅突然大叫起來,“去哪兒?我不去!你騙人!你說只要我招了就放了我,為什麼又要帶我回去?我不去!我死都不回去!他媽的展翾,你不得好死!”老羅雙膀猛一使勁,掙脫了解差,撒腿就跑。屋頂上射下箭來,展翾叫道:“留活口!”屋頂上的人紛紛跳下,去追老羅。 盧雪梅突然拔出腰刀。尤虎見狀也拔出刀來,他身法極快,往前一竄,擋在盧雪梅身前。盧雪梅狠踹了尤虎一腳,“笨蛋!快走!”她對著展翾刷刷刷就是三刀,展翾長劍出鞘,直刺盧雪梅的咽喉,盧雪梅毫不避讓,一味向前進攻,竟是拼死的打法。展翾無奈,只好撤回長劍,後退半步,擋住腰刀。 尤虎轉身就跑,幾個人攔住他的去路。尤虎像只靈猴一般,左挪右閃,掄起腰刀,砍翻兩個,一擰身,上了屋頂,消失在黑夜之中。盧雪梅腰刀一收,說道:“展都尉,尤虎是我的手下,他只是奉命行事,別的一概不知,求你放過他。”噹啷一聲,腰刀扔在了地上,盧雪梅束手就擒。 幾個人把老羅押了回來,老羅見盧雪梅被擒,高聲叫道:“雪姑娘!你別恨我。我在牢里吃了兩年的苦,我都沒說一個字。可是他們放我出來才不過兩天,就要抓我回去,我不想回去啊!我死都不會再回去!”老羅圓睜雙眼,突然一頭向右邊的人撞去,順勢一腳踢開左邊的人,展翾長劍迅疾出招,點在老羅的胸膛上,“別動!” 老羅合身撲上,長劍噗地一聲刺入他的胸膛。展翾劍往回撤,老羅雙手死死攥住長劍,往胸口一戳,氣絕身亡。 江小七決定栽培宋予揚。她幹嘛要和自己較勁兒?她要什麼有什麼,她為什麼不用她有的,去換她想要的呢? 她打聽過了,伯父身邊剛好有個武職空缺,宋予揚刀耍得那麼好看,一定能夠勝任。俗話說,朝里有人好做官,以宋予揚的聰明才智,只需用她伯父的權勢稍稍助推一下,就能飛黃騰達。等宋予揚發達了,一來和她地位相稱,二來他會對她心懷感激,她的心愿自然就達成了……江小七越想越興奮,她要趕緊把這個好消息告訴宋予揚,一刻都不能等。 江家的團圓宴結束後,江小七託詞不舒服,要回怡園早點休息。月亮剛升到樹梢,她便坐著一乘小轎出了江府。半路上她命轎夫掉轉方向,往宋予揚家去。宋家大門緊鎖,宋予揚還沒回來。江小七命阿金阿木把她“送”進去,然後等在附近待命。 江小七這是頭一回到宋予揚家。堂屋收拾得乾乾淨淨,東西擺放得井井有條,就是地方狹小,家具粗舊,陳設簡陋。不過沒關係,這一切很快就會改變。而她,就是那個點石成金的神奇仙女。江小七伏在桌子上,做著美夢,不知不覺真的睡著了。 她是被門外的說話聲驚醒的。 “三哥,我們送你進去吧。”是一個女聲。 “不用,你們回吧。”是宋予揚的聲音。 “你找得到床在哪兒不?”一個男聲說道。 一陣開鎖的聲音。 江小七慌了。她怎麼睡著了?現在是什麼時候了?桌上的蠟燭都已燃盡了,應該很晚了吧?她深夜出現在陌生男人的家裡,要怎麼解釋呢。腳步聲越來越近,江小七一急,推開旁邊的房門躲了進去。 房間裡一片昏暗,可還是能分辨出窗邊有床,床前有桌。她走錯了,這是一間臥室。宋予揚踉蹌的腳步聲就在門外,江小七手足無措,躲在門後,心砰砰直跳。 宋予揚推門而入,一眼看見了門後的她,他愣了一下,一把將她摟在懷裡。宋予揚身上一股酒氣,溫熱的氣息噴在她的耳邊,他低聲說道:“你來了?你終於……來了……” 江小七心中一陣狂喜。他心裡是有她的!別看他平時裝冷漠,酒後就真情流露了。 宋予揚輕輕將她抱起,往床邊走去。江小七緊張得說不出話來,她頭一回碰到這種事,她該怎麼辦?還沒等她想清楚,人已經被輕輕地放在了床上。宋予揚拉開被子,給她蓋了個嚴嚴實實,“你別怕。”宋予揚輕聲說道,聲音里滿滿的柔情。 江小七把心一橫。她寧願做錯,也不願錯過,錯過了她會更加後悔。宋予揚解下腰刀放在枕邊,側身躺在江小七身邊,一伸胳膊,隔著被子摟住了她,“你別怕,我會一直在這裡,陪著你。” 江小七緊張得一動都不敢動。半晌,什麼動靜都沒有,她扭頭一看,宋予揚已經睡著了。江小七掙扎著要起來,宋予揚閉著眼睛,將她摟得更緊,口中喃喃說道:“別怕,有我照顧你,明天就會好了……” 江小七手無縛雞之力,宋予揚的胳膊太用力,將她牢牢地困在了被子裡,掙不出來,只好靜靜地躺著。被子裡越來越熱,江小七生生捂出了一身汗。等了好久,宋予揚睡熟了,胳膊上的力道漸漸鬆了,江小七的雙臂才終於從被子裡蹭了出來。她怕吵醒宋予揚,一點一點慢慢挪開他的胳膊,輕輕揭開被子,縮起雙腳,從宋予揚身上輕手輕腳地爬了過去。終於雙腳落了地,只聽“啪”地一聲,宋予揚枕邊的腰刀被她掃落在地上,嚇了她一大跳。 宋予揚噌地一下坐了起來,“誰?”他伸手去摸腰刀,卻摸了個空。 “是、是、是我。”江小七結結巴巴地說道。 宋予揚劃亮火折,照了照她的臉,“七姑娘?” “是、是我。” 宋予揚就手點燃燈燭。他腦袋發蒙,頭頂心一條細線一陣一陣跳著疼,一直疼到太陽穴,胃裡不停翻湧。宋予揚走到桌邊,拿起水罐咕咚咕咚灌了一氣,把胃裡的酒壓了下去。“你怎麼會在這兒?” “我、我、我……”該怎麼說呢?經歷了剛才的事情,讓她如何開口? 宋予揚走到外屋,拎了一個水壺進來,推開臥室後門。後院有一個小火爐,他生了火,將水壺坐在火上,復又進來,打開柜子,拿出一把精巧的青瓷茶壺,同樣質地的青瓷茶杯,一個竹製茶葉筒。江小七在長桌邊上坐下,看著宋予揚來來去去。她口乾舌燥,真想也來幾口涼水,不過既然宋予揚費心地給她燒水沖茶,她就再等等。 宋予揚倒了些茶葉在茶壺裡,坐在江小七對面,瞪著她,一邊在腦子裡搜尋昨晚的記憶。他記得去程浩家喝酒,程浩喝醉了,徐一輝和錢小蝶也在,記得吃了葉姑娘做的栗粉糕,記得又大又圓的月亮……然後他就不記得了。 江小七害羞地沖他一笑,掉轉了目光。 水燒開了,宋予揚將水壺拎了進來,揭開壺蓋,放在桌上。他坐在桌旁,一個勁兒地揉著太陽穴。腦袋被宿酒封住了,有些事情怎麼都想不起來,一想頭就疼。 “你怎麼不泡茶?”江小七口渴難耐。 “這是龍井,不能用滾水沖。” “看不出來,你還挺講究。” “你還沒回答我,你怎麼在我家?” “這個,等一會兒再說。”她要先喝口茶潤一潤嗓子,再想一想該從何說起。 宋予揚將熱水倒入茶壺中,稍稍晃了一下,將水倒掉,再倒入熱水,等了片刻,才將茶水倒進杯子裡。 他給她泡個茶都如此鄭重其事,江小七心裡喜滋滋的。宋予揚端起茶杯,江小七雙手去接,卻接了個空。宋予揚逕自走到床前小桌旁,端端正正地將茶杯放在桌上。江小七臉上的笑容僵住了。桌上放著一個牌位,牌位前有一個香爐。宋予揚用手撫了撫牌位上的字,拉開抽屜,取出一支香,在燈燭上點燃了,插在香爐里。 江小七愕然。原來都是假的!什麼酒後吐真言,都是騙人的!在宋予揚心目中,她還不如一個死人…… 宋予揚在床沿坐了,眉頭緊皺,“大門鎖著,你是怎麼進來的?”他頭疼得厲害,只想趕緊躺下睡。這個江小七,東躲西閃,就是不肯老實招供,真是煩透了。 江小七無言以對,無地自容。她越想越羞,越思越惱,可宋予揚還在羞辱她:“你半夜三更跑到我家裡來,想幹什麼?”江小七惱羞成怒,一揚手,狠狠地朝宋予揚臉上搧去。宋予揚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厲聲喝道:“你瘋了?”他往外輕輕一推,江小七站立不穩,向後退去,後腰重重地撞在了桌沿上。 江小七氣瘋了,嘶聲大叫起來,“你打我?你竟敢打我?”她一眼瞥見小桌上的清茶,滿腔惱怒正無處發泄,衝過去手一掃,細瓷茶杯被掃落地上,摔個粉碎。江小七猶不解氣,橫臂一掃,古銅香爐咕嚕嚕滾出去老遠,木頭牌位直飛出去,啪地一聲落在地上。 宋予揚跳起來,撲過去撿起牌位,牌位已經摔成了兩截。宋予揚驚怒異常,劈手抓住江小七的胳膊,一腳踹開房門,連拖帶拽地將她拖到大門口,拽開門閂,將她往門外一推,咣地一聲關上大門,插上門閂。 江小七倒在地上,渾身抖得停不下來。她的世界崩塌了,大廈傾覆,灰塵瓦礫將她重重掩埋。她以前是被捧在手心呵護的珍寶,如今卻像破爛一樣被人扔出來。原來她並沒有那麼尊貴,原來一切只是幻象,她其實渺小如爬蟲,遭人厭憎,被人棄之如敝屣。 夜風涼似水,無情地吹過,江小七從裡到外冷了個通通透透。許久,她才從地上爬起來,踉蹌行去,猶如一片早凋的秋葉。 宋予揚背靠大門,身心俱疲,腿一軟坐在了地上。月亮業已西斜,升得更高更遠,溫暖的橙黃變成了冰冷的白色,更加遙不可及。人死如燈滅,萬事皆空,他早就知道,可是他偏戀戀不捨,百般不肯放手。水中撈月,全是徒勞。 宋予揚低下頭,手指摩挲著牌位上的字跡,忍不住低聲啜泣起來。 ☆、第41章 盧雪梅被抓這件事,第二天就傳遍了整個六扇門,人人皆知,除了醉臥在床的宋予揚。宋予揚一直睡到日上三竿,被刑部皂隸敲開家門直接帶走的時候,腦袋還是半蒙的。他還以為是他頭一天晚上得罪了江小七,才引來這場無妄之災。 刑部大堂宋予揚來得多了,這是頭一回作為犯人被提審。大堂之上,江大人居中而坐,鮑大人坐在左邊,兩溜衙役手持水火棍分列兩旁,展翾在一邊按劍肅立。 宋予揚低了頭,單膝跪地。為了個江小七,居然鬧出這麼大的陣仗?感覺不對。 只聽堂上江大人喝問道:“你就是宋予揚?” “正是。” “你可知罪?” “不知。” “哼!帶上來!” 一陣稀里嘩啦的聲音,宋予揚回頭一看,是盧雪梅!宋予揚驚詫得瞪大了眼睛,盧雪梅頭髮披散著,雙手雙腳俱上了鐵鎖鏈,被兩名獄吏推搡進來,跪在一旁。盧雪梅犯了什麼事? “宋予揚,去年於申在杭州被害時,你是否在場?” “在場。”於申?難道是桑落塢案,隔了這麼久,又舊案重提了?宋予揚抬頭看看展翾,展翾面無表情,冷若冰霜。 “案情經過你還記得吧?” “記得。”宋予揚記得一清二楚,這個案子還有疑點未曾解開,每一個細節都歷歷在目。當下他便從晚飯後盧雪梅前來聊天說起,說到老羅如何在走廊高呼,如何看見蔣雄坐在血泊里,盧雪梅看見窗外有黑影閃過,他和謝知遠隨盧雪梅外出查看,三人如何遭到暗算,如何在湖邊遇到展翾,吳越會館起火,回來之後看見地上的焦屍……將來龍去脈細細地交代了一遍。 江大人說道:“展都尉,宋予揚說的可是實情?” 展翾答道:“宋捕頭所言與他當時所述並無二致,和其他人的口供也都對得上,當屬實情。” 江大人點點頭,說:“盧雪梅,羅有信供出你合謀殺人,你有何話說?” 是盧雪梅?宋予揚扭頭看去。 盧雪梅抬起頭來,一臉悲憤,大聲說道:“二位大人明鑑,我並未與羅有信合謀殺人!展都尉,老羅說我與他合謀殺人?他真是這麼說的?” 江大人喝道:“你管別人怎麼說?你只管老實交代你犯下的罪行!” 盧雪梅脖子一擰,說:“我昨天晚上已經交代過了。我做過的事我都認,該領的罪我自然會領,我沒有做過的事,誰都休想逼我承認!” 江大人大怒,啪地一聲,驚堂木拍下,“大膽!”伸手便去掣桌上的行刑令牌。鮑大人急忙按住他的手,說道:“盧雪梅,你自己做過的事,當然得你自己當堂交代清楚,難不成你還想讓展都尉替你交代不成?” 盧雪梅咬了咬牙,情緒緩和了一下,說道:“那天在吳越客棧,晚飯之後,大家都散了,老羅和蔣雄來找我。老羅說,蔣雄不該收了汪大鬍子的銀子,縱容汪大鬍子在他的地界販賣銷魂散,如今被展都尉知道了,蔣雄死罪難逃。展都尉叫我們到桑落塢,為的就是這件事。老羅說他想了個辦法,讓蔣雄詐死脫身,需得我出手相幫。我就答應了。” 宋予揚徹底清醒了,豎起耳朵仔細傾聽。 “我怕這件事瞞不過宋予揚,就先去了他的房間,意圖穩住他。那邊老羅和蔣雄布置兇案現場。我們約好,布置妥當之後,老羅在走廊里喊起來,然後我負責引開宋予揚和謝知遠。老羅安排了一個同夥在樓下鬧出動靜,將徐一輝和錢大小姐引到樓下,一來讓徐一輝沒機會驗屍,二來蔣雄可趁機脫身。尤虎在樓上可以假裝被人打暈,洗脫嫌疑。他們跟我說的就是這麼個計劃。我不知道這裡面還藏著一樁兇案,也不知道他們會放火,差點兒燒死了徐一輝和錢大小姐。” 宋予揚忍不住問道:“你怎麼知道引開的一定是我和謝知遠?” 盧雪梅斜睨他一眼,咧嘴一笑,“你不是神捕麼?這還需要我跟你解釋?” “我知道了。”當時在場的七個人,老羅和尤虎另有任務在身,不會跟盧雪梅走,徐一輝要保護錢小蝶,也不會動。他們四個不動,宋予揚和謝知遠自然就會跟出去。更何況,他心裡當時還另有牽掛。 江大人一拍桌子,“大堂之上,你們竟敢密通暗語?” 盧雪梅隨口應付道:“不敢。因為幾個人中宋予揚輕功最好,所以我料定他會跟我去,謝知遠和宋予揚關係親厚,所以他會跟宋予揚去。” 不對!最應該跟盧雪梅出去的人是尤虎。尤虎功夫高,一向追隨盧雪梅左右,盧雪梅外出追兇,尤虎居然一動不動。這麼大的一個疑點,竟然被他忽視了。宋予揚心中暗自懊悔,如果當時他就發現了這個疑點,順著這個疑點追下去,他當時就能破了桑落塢案。或許是因為他無法相信盧雪梅會牽連案中,所以才對眼前的疑點視而不見。 江大人問道:“宋予揚說你們三人在樹林中遭人暗算,是誰幹的?” 盧雪梅說:“是我。我發飛鏢是要假裝外面有人伏擊我們,否則蔣雄的‘屍首’憑空消失,會被人懷疑。”盧雪梅沖宋予揚微微一笑,“發鏢的時候,我故意失了準頭,沒想取你們性命。” 宋予揚又忍不住發問道:“那你中的鋼珠,又是從何而來?” 盧雪梅盯著宋予揚,眼含深意,半天沒有說話。宋予揚心念電轉,頓時明白了。 江大人喝問:“盧雪梅!為何不回答?你額頭上的傷,又是從何而來?” “回大人的話,是我自己弄傷的。我怕他們懷疑我,於是用刀扎傷了自己,假裝是被人所傷。” 盧雪梅在替他隱瞞。當時吳越客棧外面,還有一個人,那就是周品彥。打傷盧雪梅的,正是周品彥。周品彥躲在暗處,看見盧雪梅發出飛鏢傷他,即刻出手相救。傷人的鋼珠應該就在她的背囊里,宋予揚仔細回想,浦陽江邊,周品彥曾拿彈弓射洪盛,當時她用的是鵝卵石,鋼珠去哪兒了?是了,跳船之前周品彥將背囊之中的重物扔進了水裡,那應該就是一包鋼珠。 “宋予揚,案發之時,你和盧雪梅在吳越會館之外,會館之內發生的事,你是全然不知囉?” 宋予揚定了定神,說道:“會館之內的事,是徐一輝告訴我們的。” “也就是說並非你親眼所見?” “是。但是……” 江大人意味深長地說道:“所以徐一輝究竟是不是夥同羅有信和蔣雄,殺害了於申,你並不能確定。” 宋予揚大驚失色,江大人這話是什麼意思? “我聽說蔣雄詐死是你識破的。展都尉,是這樣吧?” 展翾回道:“是。案發之後,宋捕頭很快識破蔣雄詐死,我才能當場抓了羅有信。” 江大人滿意地點點頭,“想不到六扇門裡還有如此少年才俊,出淤泥而不染,很好,很好。宋予揚,你且退下。” 江大人這一番話誇得宋予揚渾身不舒服。六扇門的確是有枉法的,有徇私的,有貪贓的,有濫用職權的,更有濫竽充數的,可也有一大票老實勤懇、幹活掙飯吃的,江大人一句話就把六扇門批成了爛泥坑,這不公平。宋予揚不安地瞟了一眼盧雪梅,盧雪梅低眉斂首,嘴角卻掛著一絲嘲諷的笑。 宋予揚起身退出。只聽大堂之上江大人叫道:“帶錢小蝶!”徐一輝和錢小蝶都在大堂外候著。錢小蝶一臉緊張,徐一輝沖宋予揚略點了點頭,低聲對錢小蝶說:“別慌,據實說就是了。” 宋予揚被帶出刑部大堂。他不住地安慰自己,過堂只是例行公事,審案子難免會虛張聲勢,出言恐嚇,這事他自己也不少干,徐一輝和錢小蝶不會有事的。宋予揚心中忐忑不安,他在刑部對面找了個茶攤坐下,坐等徐錢二人出來。這一等就等到了日頭西斜,盧雪梅被推出來押上囚車帶走了,江大人和鮑大人兩乘轎子先後抬出,前擁後圍地走了。展翾騎馬跟在鮑大人轎子後頭。 宋予揚飛奔過去,叫住展翾:“展都尉,一輝和錢大小姐呢?怎麼不見出來?” 展翾在馬上回過頭,看了他一眼,一言不發,催馬走了。 衙役紛紛散去,刑部大堂的朱漆大門就要關上,宋予揚上前抓住一名衙役,問道:“徐一輝和錢大小姐人呢?” 衙役一擺手,說道:“暫時收監,明天再審。” “為什麼?” “我哪知道為什麼。”衙役嘟囔道,鎖上了大門。 宋予揚轉身直奔錢府。錢府前後門都有士兵把守,不放人進,更不許人出。宋予揚一顆心直往下沉,看來江大人是打算拿錢彪開刀了。 刑部這幾間牢房就設在大堂後邊,一牆之隔,旁邊兩間班房,供獄卒休息坐臥,另有後門通街。尚待定罪的人通常關在這裡,方便提審過堂。定了罪的則打入西郊天牢,那裡戒備森嚴,插翅難飛。 牢房十分簡陋,只有一張窄床,床上薄薄一層褥子,床頭一團爛絮,大概就是被子了。窗戶很高很窄,朝西,一縷夕照正好射入,明晃晃刺人的眼。光亮一點點轉向,很快消失不見,屋裡一片昏昏,猶如錢小蝶的心情。 錢小蝶仔細想了又想,她沒有說錯話呀,她甚至一點兒都不緊張。桑落塢案當時驚心動魄,隔了這麼久,說過那麼多遍,再回憶起來,已經很平淡了。錢小蝶不明白江大人為什麼沉著臉說她撒謊。她望著盧雪梅,指望盧雪梅幫她說句話,可盧雪梅神情悲哀,一聲不吭。 門口一陣稀里嘩啦的響動,錢小蝶奔到門邊,扒在門縫上往外看。兩個人押著徐一輝走過,徐一輝手上、腳上戴著和盧雪梅一樣的鐵鎖鏈。師兄!錢小蝶想叫,聲音卻哽住了。她滿腔悲憤,他們憑什麼這麼對徐一輝?他犯了什麼罪? 一陣關門、鎖門的聲音,腳步聲經過她的房門,漸漸遠了,然後就是一片沉寂。錢小蝶忍不住低聲哭了起來。 “小蝶!小蝶!” 右邊牆壁上重重地敲了幾下,錢小蝶奔過去,手摸著牆,“師兄!” “小蝶你還好嗎?” “我很好,你呢?” “我也很好。他們給你上鎖鏈了嗎?” “沒有。我看見他們給你戴鎖鏈了,為什麼呀?”錢小蝶又想哭了。 徐一輝如釋重負,“他們打不過我,怕我跑了。”他抓住鎖鏈,小心翼翼地靠牆坐下,不讓鎖鏈發出響聲,“剛才已經把鎖鏈去了,你別擔心。” “哦,那就好。”錢小蝶也靠牆坐下,“師兄,江大人為什麼不放我們走?” “辦案子是這樣的,案情一時弄不清楚的時候,就會把人暫時扣下,等審清楚了再放人。你忘了上次你和張捕頭辦的命案,也是如此,扣了好幾個人,直到查出真兇後才放,對不對?所以沒什麼好擔心的。” “哦。”錢小蝶將信將疑,“可是桑落塢案有什麼不清楚的,三哥當時就找出真兇了。殺人的就是蔣雄,老羅是幫凶,現在查出盧雪梅和尤虎也是幫凶,還有什麼不清楚的?” “也許要等抓到尤虎吧。”徐一輝不知怎麼安慰錢小蝶,他已經詞窮了。這個案子辦成這樣,已經不是案情清不清楚的問題,這擺明了是江大人有意栽贓,只是他還沒有搜羅到足夠的證據而已。“小蝶,你要有耐心,過幾天就能出去了。” “要過幾天呢?” “少則三五天,多則十天。”沒辦法,只能先穩住錢小蝶。 “這麼久?我娘怎麼辦?她會擔心死的。”錢小蝶叫道。 師父師娘一定也遭了不測,所以江大人才能名正言順地扣押他和錢小蝶,只是這話說給錢小蝶,徒然讓她擔心。“你希望師娘怎樣?” “我希望她不要擔心我,好好保重自己。只要她好好的,我心裡就好受多了,在這裡多呆幾天也沒問題。” “師娘肯定也是這麼想的。不能見面的時候,好好保重自己,就是對彼此最好的交待。你明白嗎?” “嗯,我知道了。” “你那邊有飯嗎?” “有的。”錢小蝶進來的時候,獄卒就放了一個大碗,一個水罐。“兩個饅頭,半碗……這是菜嗎?” “吃吧。” “我吃不下。”現在就是有龍肝鳳膽她也吃不下,何況是冷饅頭。“師兄,你那邊有吃的嗎?” “有。”徐一輝邊吃邊說,“我都快吃完了。”吃飽了才有勁,必要的時候可以扭斷獄卒的脖子,和錢小蝶逃出生天。“你多少吃點東西,早點兒睡。” “嗯。”錢小蝶取下被褥,靠牆鋪好,吃的喝的都放在手邊,“師兄,我搬到這邊,挨著你睡。” 徐一輝一陣心酸,“好,你快睡,我也睡了。不說了。”徐一輝靠在牆上,心裡盤算著該怎麼辦。昨天晚上盧雪梅出事之後,張德昌即刻稟報了錢彪,錢彪連夜派人叫徐一輝過去,詢問情況。徐一輝猜到和桑落塢案有關,宋予揚當初就說這個案子蹊蹺,單憑蔣雄和老羅兩個人根本做不出,一定有人相助。沒想到相助的人居然是盧雪梅。 錢彪嘆道:“盧雪梅為人最講義氣,這讓她收穫不少人心,也成就了她天下第一女捕頭的名頭。沒想到成也蕭何,敗也蕭何。最後她還是栽在這義氣二字上。她也是糊塗,不是什麼事都能講義氣的。一輝,你要吸取教訓,做事要遵法循例,不可亂來。” 徐一輝答應了。誰都沒想到這件事會牽連到錢彪。本來這一年多來,六扇門和滇南王聯手剿滅銷魂散,卓有成效,關於錢彪的謠言也漸漸止熄了,不知為何江大人一定要栽到錢彪頭上。 “如果小蝶嫁了滇南王世子馮端,江大人就不敢肆意陷害師父了。”念及此,徐一輝心中說不出的難受。 牆那邊傳來低低的叫聲:“師兄,你睡著了嗎?” “沒有。” “我也睡不著,我們說說話吧。” “嗯。” “這個牢房讓我想起了鬼影島尹先生的地洞。那個地洞的窗子也是這麼高,這麼窄,地板也是這麼硬,這麼冷。那時候我很害怕,生怕你找不到我。現在有你陪著我,比那時候好多了。”錢小蝶嘆了口氣,“可是你陪著我,就不能救我出去了。” 徐一輝說:“那時候也不是我救你出去的,是你自己爬出去的。” “是啊。那時候生死攸關,想不了那麼多,不知怎麼,就從窗子爬出去了。現在讓我爬,我都未必爬得出去。” “你很厲害。予揚叫你女俠,你有時候的確像個女俠。” 錢小蝶咯咯地笑了起來,“要是窗子外面是萬丈懸崖,我就摔死了,所以我還是挺有福氣的,是不是?” “傻人有傻福。” “我娘也這麼說。” 二人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著,不知不覺大半夜過去了。錢小蝶說:“師兄,我把兩個饅頭都吃掉了。” “好,太好了。” “這半碗爛菜無論如何不能吃了。” “吃不下去就別吃了。” “我困了,睡了。” “好。” “你也睡吧,養精蓄銳,明天還過堂呢。” “嗯。” 六扇門裡一片蕭殺。 差房裡來了十幾個刑部的人,將眾位捕頭、捕快圈起來,挨個兒提審,連小趙這種小跟班都不放過。張德昌等幾個大捕頭直接關在後頭兩庫里,幾天不放回家,程浩走晚了一步,也被從家裡拘走。宋予揚打聽了一下,問的問題繞來繞去,最後都繞到了錢彪身上。看來江大人這回發了狠了,掘地三尺,也要找出錢彪的罪證。 也許是因為有江大人“出淤泥而不染”的六字評語傍身,宋予揚得到了格外優待,刑部的人只問了幾個簡單問題,就放他走了。宋予揚天天去刑部大堂門口蹲點,打探消息,無奈這個案子特殊,刑部的人嘴巴格外嚴,密不透風。他去大理寺找展翾,看門的一見他,張口就是“都尉不在”,都不帶進去通報的。宋予揚沒辦法,只好每天去展家門口堵人,終於在第三天傍晚,堵到了展翾。 展翾客客氣氣地請他進了屋。 “展都尉……” 展翾截斷他的話頭,說道:“予揚,連日辛苦,今天難得空閒。我們不談公事,對弈一局,如何?”展翾鋪開棋盤,放下棋笥,宋予揚默默地在棋桌前坐了。展翾執起黑棋,先落一子,“你是國手,我就不客氣了。” 宋予揚低著頭,一聲不吭,棋子落得飛快。展翾還時時思索猶豫,宋予揚一步趕著一步,不像下棋,倒像是在亂擺棋子。 起初,展翾還以為宋予揚無心下棋,胡亂應付他。十幾步之後,才發現白棋子子精妙,猶如丹青聖手,在宣紙上興筆點染,看似隨意,實則暗埋布局,隨後略加潤色,便成佳作。一局終了,直殺得展翾片甲不留。 展翾忍不住笑道:“好大的火氣!你放心,一輝和錢大小姐都很好。” 宋予揚長出一口悶氣,說道:“你扣押他們,有什麼證據?” “沒有。”展翾倒也直率。 “我量你也沒有!你是先抓人,再找證據,找不到證據,就不放人?我在六扇門這些年,頭一回聽說案子還能這麼辦。人人都說鮑大人清正廉明,原來也不過如此!” 展翾說道:“這是江大人的案子,鮑大人也無能為力。你先別著急上火,就讓江大人去查,查不到證據他只能放人,總不能憑空捏造吧?” “他都能先抓人後查證了,還有什麼做不出來?還有,銷魂散案不是鮑大人在辦麼?江大人為什麼插手?鮑大人難道就坐視他胡作非為?江大人為什麼要對總捕頭下手?公孫先生又是怎麼回事?” 展翾笑道:“你的問題太多了,我回答不了。你別急,他倆沒事,你暫且耐下性子,再等幾天。” 展翾好言好語相勸,宋予揚胸中憋著的一股氣泄了大半。“你跟鮑大人說說,至少先放了錢大小姐。她一個小捕快,什麼都不知道。而且一個弱女子,吃不了苦,關在裡面不合適。反正錢府現在也跟監牢似的,她呆在家裡也跑不掉。” “錢大小姐在裡面能吃能睡,鮑大人都很佩服。鮑大人還說,錢大小姐磊落大方,應對從容,身為女子,胸襟遠勝男兒。你就不要擔心了。” 這一點宋予揚倒不懷疑。錢小蝶一向心大,而且她問心無愧,自然底氣十足。“盧雪梅怎樣了?” “她已經認罪了。” 程浩的說法和展翾全然不同。 “這個案子可做手腳的地方多了。第一就是盧雪梅的證詞,只要盧雪梅肯說一句是錢彪指使她乾的,他們就不用忙乎了。現在他們還在四處亂撞,說明盧雪梅還沒招。第二就是這些天他們在差房錄的那些口供,但凡有人供出錢彪貪贓枉法的實據,案子也能結了。現在他們把我們這些人都放了,說明這一條道也走不通。錢彪這人,還行。” 宋予揚問道:“沒找到證據,就該放人了吧?” “別急,還有第三。” “第三是什麼?” “逼徐一輝和錢小蝶承認勾結殺人。” “一輝不可能承認。” “不承認就拖著。拖到盧雪梅改口,拖到六扇門裡有人醒悟過來,主動跑去邀功請賞,拖到他倆被關得受不了想來個痛快的。再不濟想辦法造一個證據出來。上頭要定你的罪,有的是辦法。” 這正是宋予揚最擔心的事,他焦急地問道:“那怎麼辦?” “怎麼辦?咱們辦不了。上頭的人打架,得找上頭的人解決。” “我能找誰?” “錢彪的朋友,誰官大找誰。” 宋予揚直搖頭,“他們要是願意插手這件事,早就出頭了。” “那倒也是。不過,找總比不找好,可以一試。再說了,好歹能多探聽一點消息,對不?” 於是宋予揚就找到了滇南王府。 馮端一臉愁容,不住嘆息,“我也聽說了,真是天有不測風雲。我相信錢大人絕不會與銷魂散案有什麼瓜葛,我已經寫信給我父王,請他幫忙。這邊我也會時時留心,一有消息,我會及時告知,你聽到什麼消息,也請儘快告訴我,大家一起想辦法。” 京城到滇南,山高路遙,遠水怎解近渴。宋予揚滿心失望,起身告辭。馮端送他出來,說道:“明天晚上,我請刑部的一個朋友來聽曲,掌燈之後,你再來。” 第二天晚上,宋予揚應約前來。府里燈火通明,家人將他帶至偏廳。只聽隔壁檀板輕敲,曲笛清徹,女聲悠揚婉轉,聲聲入耳。宋予揚不禁感嘆,如果當初錢小蝶嫁了馮端,此刻身在錦繡叢中,悠閒聽曲,富貴閒適,又是另一種人生。此時她身陷囹圄,不知思想起來,會不會有一絲悔意? 家人引著宋予揚來至隔壁,在門外等了一會兒,待一曲唱畢,方才引他進去。廳堂上燈火昏昏,馮端與一錦衣貴客對坐小酌。廳堂外迴廊之上,彩燈輝煌,一曲剛罷,樂師歇琴調弦,歌女喝茶潤嗓。 家人在馮端耳邊低聲說了一句,馮端回身看了看宋予揚,笑對客人道:“王大人,這位是六扇門的宋予揚宋捕頭。” “哦?”那位王大人端起茶杯,慢慢地轉過頭來,打量了一眼宋予揚。 “宋捕頭,這位是刑部左侍郎王大人,你的事盡可以跟他說。” 宋予揚上前行禮,說道:“王大人,恕在下冒昧,不知錢總捕頭一案如何了?” 王大人喝了口茶,望著馮端說道:“馮公子,你請我來是為了這件事啊?” 馮端笑道:“哪裡的話!我是誠心請大人來聽曲的。大人上次說府上老太太喜歡聽曲子,你聽聽紅玉這嗓子,如果還可一聽的話,我就讓人送到府上,留著給老太太解悶。” 王大人放下茶杯,眼瞅著迴廊上的歌女,說道:“嗓子還行,夠清亮,就是韻味上還欠火候。” 馮端笑道:“得王大人‘清亮’二字,已是上評了。這韻味嘛,王大人回去□□□□,自然就有了。” 王大人一笑,“也罷,再來首《聲聲慢》,我細品品。” 家人傳話過去,迴廊上撥弦開嗓,又唱了起來,“黃花深巷,紅葉低窗,淒涼一片秋聲……”馮端回頭沖宋予揚使了個眼色,宋予揚退在燈影里,靜靜地候著。一直唱到“知他訴愁到曉,碎噥噥多少蛩聲。訴未了,把一半分與雁聲。”這才曲停聲住,王大人頻頻點頭,“嗯,好!這一曲有點兒味道。” 馮端與王大人閒話一回,又聽了一支小曲,馮端才又說道:“我父王在銷魂散一案上多得總捕頭助力,誰想會出這事,我父王也甚是掛懷。王大人,總捕頭的案子到底怎麼樣?究竟是大是小?” 王大人說:“不好說。這案子是江大人親自辦的,中間的底細我並不清楚。” “這案子的關竅卻在誰那裡?” 王大人嗤地一笑,“還能在誰那裡?當然是在江大人那裡嘍!我跟你說句交底的話,這個案子,除了江大人,你找誰都沒用,白費勁。這是咱們交情好,我才這麼說,你可別告訴別人。” 馮端點點頭,“這是當然。”復又嘆道:“總捕頭的女婿現關押在刑部,宋捕頭和他莫逆之交,很想儘儘朋友之道,只是苦無門路。王大人要是能幫,不如幫幫他?” 王大人說道:“這個好說。”馮端沖宋予揚招招手,宋予揚走上前來。王大人斜睨他一眼,說道:“你們六扇門和刑部交道甚多,管牢房的老郝你熟嗎?” 宋予揚說道:“我到六扇門時間不長,熟人不多。” 王大人說:“明天我跟老郝打個招呼,回頭你去找他,有什麼事只管跟他說。” “謝王大人!” 馮端笑道:“有王大人這句話,事情就辦成了。” 宋予揚告辭出來,家人讓他在偏廳稍等。不一會兒,馮端走了出來,身後一名小廝托著一盤金銀,馮端說:“這些你先拿去使,不夠了再來。” 宋予揚尋思,正是要用錢的時候,便老實不客氣地收下了,“多謝馮公子。” “不必客氣。咱們有錢的出錢,有力的出力,保錢大人一家平安無事就好。” ☆、第42章 一轉眼十天過去了,錢小蝶心裡焦躁起來。早晨獄卒來送了飯,鎖了門,錢小蝶側耳傾聽,等獄卒的腳步聲遠了,聽不見了,她才過去敲敲牆壁,叫道:“師兄!師兄!” “我在。” 徐一輝的聲音渾厚、沉穩,錢小蝶稍稍安心了一些。“師兄,你說少則三五天,多則十天,我們就能出去了。今天已經第十一天了,怎麼一點動靜都沒有?”前幾天還有人提審,翻來覆去地讓錢小蝶講述吳越會館的經歷,錢小蝶都講噁心了,驚心動魄的事生生變成了味同嚼蠟。這幾天乾脆審都不審了,也不放他們走,就這麼耗著。 “你別急,沒有動靜說明他們沒有證據,是好事。” 徐一輝總是想盡辦法安慰她,可是錢小蝶聽了太多安慰,每次心懷希望,過後都是失望。她要知道實情。“師兄,你跟我說實話,我受得了。這個案子是不是很嚴重?” 牆那邊沉默了好一會兒,方聽徐一輝說道:“是。” “有多嚴重?” 又是好一陣沉默,“我們有可能被人陷害。” “陷害我們什麼?說我們是蔣雄的同夥麼?”錢小蝶隱約能感覺得到。 “是。” “我爹不會任由他們陷害我們的!”錢小蝶氣憤地說,“我爹……”她突然醒悟過來,害怕起來,“師兄,我爹會不會也被抓了?” “是。” 難怪他們被關了這麼久都出不去,錢小蝶頓時慌了,“那怎麼辦呢?怎麼辦呢?我娘她現在怎麼樣了?她會不會受驚嚇,病倒了?”錢小蝶的眼淚涌了出來。 “小蝶!小蝶!你別急,你聽我說。你還記得我跟你說過的,遇到事情最重要的是什麼嗎?” 錢小蝶抹了一把眼淚,“最重要的是不要慌亂。” “對!你先不要慌,師父師娘暫時還沒事。” “你怎麼知道?” “如果他們有事,我們早就不能倖免。我們倆現在還好好的,對不對?你不要急,好好想一想,是不是這麼回事?” “嗯。”錢小蝶用力地點點頭,“我想明白了,他們陷害我們,是為了陷害我爹。我們倆是無名小卒,我爹才是他們的目標。” 徐一輝長出一口氣,說道:“正是如此!早就有謠言,說師父是銷魂散案的幕後指使。一度我以為謠言已經平息了,沒想到現在又被人翻出來,大做文章。不知道這個謠言是從哪裡來的。這只是謠言而已,不會有證據的,找不到實證就沒法定罪,所以不用太擔心。” “我知道了。” “六扇門裡確實有人涉案,你知道的有劉暢、蔣雄,你不知道的還有兩個……” “老羅和盧雪梅。” “不是,是另外兩個人,你不認識。老羅和盧雪梅是被蔣雄牽扯進去的,他們並沒有直接參與銷魂散案。” “盧雪梅真傻!” 徐一輝說:“不能這麼說。” “為什麼?” “你說盧雪梅傻,是因為在你看來,蔣雄根本不值得救,但盧雪梅覺得值。如果把蔣雄換成宋予揚,宋予揚有難,我也會出手相救。” “可是三哥不會犯法,更不會殺人。你救他,你也不犯法。” 徐一輝笑道:“宋予揚結交女飛賊,我心懸了好久了。幸好他沒有惹出亂子,算我運氣好。” 錢小蝶也笑,“我忘了這一件了。”她嘆了口氣,“現在我們沒有別的法子,只有等了?什麼事都沒有,好無聊啊,我都想繡花了。” “既來之,則安之。沒事做,你就練練拳。” 這天晚飯的時候,獄卒提來了一個食盒。錢小蝶打開一看,盒分兩層,上面一層是一大碗香噴噴的白米飯,一碗排骨湯,下面一層兩樣菜蔬,一個滷雞腿。 錢小蝶哇地一聲,眼睛都亮了。她咽了口口水,聽著獄卒開了隔壁的門,又鎖上,腳步聲走遠,這才跑去敲牆壁,“師兄!師兄!你的晚飯是什麼?” “米飯、肉湯、雞腿、兩樣菜。” 和她的一樣。“怎麼回事?是誰送來的?是我娘嗎?” “你別管誰送的,只管吃就是了。” “哦。”錢小蝶心情大好,撈起一塊排骨大嚼起來。她啃了十天的冷饅頭,連一開始難以下咽的爛菜都覺得美味起來,如今吃到真正的美味,感覺幸福極了。是誰送來的?只有這一頓,還是以後頓頓如此?錢小蝶突然停下筷子,“師兄,我聽說,死囚犯臨刑前會給吃頓好的,這該不會是我們最後一頓飯吧?” “管它呢,先吃了再說!” 第二天早晨獄卒收走了昨晚上的食盒,又拎來一個新的。裡面一碗小米粥,十個小籠包,一碟拌蘿蔔皮。 “這麼多!我吃不完啊。”錢小蝶靠牆坐下。 徐一輝說道:“這是按我的飯量準備的。” “哦,對啊!我合適了,你就吃不飽了。” “我知道是誰送的了。” “誰?” “宋予揚。” “為什麼?” “這是老孫家的包子。以前我和宋予揚點完卯之後,總去他家吃早飯。要兩屜包子,一屜羊肉餡的,一屜豬肉餡的,一人一半。每人一碗小米粥。他家的小菜,我愛吃拌蘿蔔皮,他愛吃醃蘿蔔條。” 錢小蝶看了看,果然是兩樣包子,不同的褶兒,每樣五個。她一樣咬了一口嘗了嘗,“都很好吃。” 徐一輝笑道,“幾天不見,宋予揚長能耐了,會打通關節了。” “送飯進來很難嗎?” “有門路就不難,沒門路就難。路子不硬,就算送進來,也到不了我們手上。” “要去求人的是吧?三哥那麼傲,要他拉下面子去求人,真不容易。” 晚上還有更大的驚喜。晚飯後,來了兩名獄卒,一個拎著兩桶水,一個端了個大木盆,木盆里一個衣服包。這是可以洗澡換衣服了!錢小蝶歡欣雀躍。等獄卒出去鎖好門,她扒著門縫往外看,一個壯實的大漢帶著六個人走過,各佩腰刀,殺氣騰騰,拿著水桶、木盆、衣包等物件。徐一輝的牢房門被打開了,錢小蝶感覺不妙,急忙回身走到牆邊聽隔壁的動靜。 “徐一輝!你認得我不?”一個洪亮的男聲說道。 “這是我們頭兒,郝大爺。”一個小點兒的聲音說道。 那個姓郝的又說:“你有個朋友托我照看你。天冷了,他給你帶了乾淨衣裳,讓你洗洗換換,舒服一點兒。你要是識相呢,我就給你把鎖打開,換洗完了,你乖乖地讓我再給你鎖上。你要是不識相,我立馬走人。就要你一句話,說吧,別耽誤我時間。” 什麼?把鎖打開?徐一輝一直是被鎖著的? 只聽徐一輝說道:“冤有頭債有主,徐某吃這場官司,與諸位無關。我不會連累諸位,更不會連累我那位朋友。” “好!要的就是你這句話。”姓郝的說,“開鎖!” 稀里嘩啦一陣響,然後是鎖鏈落地的聲音。“給徐捕頭把水倒上。”老郝說道,“你跑了,你家小娘子可跑不了。到時候她會是什麼下場,你也得想想,對不對?” 錢小蝶立在牆邊,又是心疼又是驕傲。心疼徐一輝這麼久一直被鎖著,只怕睡覺都睡不好,還要小心翼翼地瞞著她。驕傲的是他們派這麼多人來,拿刀持棍,都未必是徐一輝的對手,只好出言恐嚇,百般要挾。 等了好久,隔壁才又一陣稀里嘩啦鎖鏈聲響。姓郝的說:“徐捕頭說話算數,是條漢子!人啊,誰沒有個三劫八難。等你出去了,我請你喝酒!” 牢房上了鎖,幾個人走遠了。 “師兄!師兄!” “我在。你有沒有洗澡水,洗過了嗎?” “有。還沒。” “快去洗,水涼了。” “你一直戴著鎖鏈呢?” “沒事,習慣了,不礙事。”徐一輝說得輕鬆,錢小蝶心裡卻不輕鬆。她終於切實地感覺到,他們的案子有多嚴重。 十天之後又過了多少天,錢小蝶已經懶得算了。這期間又給他們送來了厚實暖和的被褥,溫飽不成問題,可是每天都過得無聊乏味。錢小蝶漸漸醒悟到,抱怨沒有用,徒然給徐一輝增添煩惱。徐一輝的煩惱只比她多,不比她少,還得想著花樣安慰她。她可不能再任性,給他百上加斤了。趁著還沒被鎖起來,錢小蝶在牢房裡練起了功夫,早晨站樁,下午打拳,日子好熬多了。她的心境一平和,感覺徐一輝也輕鬆了不少。 然而該來的還是來了。 錢小蝶又被提去過堂,這一次是江大人親自審訊,鮑大人和展翾也在場。這回問的是鄧同和滕允武。審完回牢房的路上,錢小蝶看到了徐一輝。徐一輝拖著鎖鏈,被幾個人押著往大堂走。 “師兄!”錢小蝶情不自禁地便想上前。獄卒一把將她推開,“幹嘛?走你的路!不聽話也給你鎖上!”推得錢小蝶一個趔趄。 徐一輝怒目圓睜,雙手抓起鐵鏈,幾名獄卒前擁後擋,攔住徐一輝。看牢的老郝沖這邊獄卒喝道:“人家現在還算官家大小姐,你對人客氣點兒,少給我惹事!快走快走!” 錢小蝶在牢房裡團團轉。徐一輝提審的時間特別特別長,錢小蝶都快絕望了,擔心他回不來了。徐一輝是懷著一肚子氣上堂的,該不會當堂頂撞了江大人吧?那可是要挨板子的。“都怪我。”她不該一時忘情,輕舉妄動。錢小蝶正在自責呢,外面傳來腳步聲,錢小蝶趕緊跑到門邊,從門縫裡看到徐一輝回來了,總算放下心來。 “師兄!你還好吧?” “我怎樣都好,你別擔心我。你怎麼樣?剛才那個混蛋有沒有再對你動手動腳?” “沒有。師兄,江大人問你什麼?他問我鄧同是不是我爹的至交好友,還問我為什麼我們私自放過滕允武,還有我爹提拔的幾個捕頭,什麼送禮、收禮之類的。我只知道前兩件,後面的事我都不知道。” “問我的也是這些問題。” 錢小蝶問道:“江大人是什麼意思?因為我爹提拔的捕頭犯了法,所以要問他個用人失察之罪麼?革職查辦?最重是什麼罪名?” 許久的沉默,久得錢小蝶的腿都站酸了。 “小蝶。” 徐一輝聲音沉重,錢小蝶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兒。“哎,我在。” “恐怕我們得做最壞的打算了。” “什麼最壞的打算?” “江大人是想將銷魂散案栽到師父頭上。他問的問題,哪一個都不足以成為證據,但是串在一起,已經足夠他大做文章了。” 那就是死罪。錢小蝶害怕得渾身顫抖,“那怎麼辦?” “我還沒想好。”徐一輝說道,“當然,這只是最壞的結果,也許不會有這麼糟。我覺得不該再瞞著你,應該讓你知道。” “嗯。”錢小蝶難受得說不出話來。她爹、她娘、她的丈夫,全都是她至親的人,哪一個出了事,都讓她肝膽催傷。她緊握拳頭,在牆上輕輕地磨,磨破了皮,也不覺得疼。 “小蝶?” 錢小蝶大大地喘了口氣,“在呢。” “很難受,是嗎?” “嗯。” “我也是。”徐一輝後悔了,他就不該娶錢小蝶。錢小蝶要是嫁了滇南王世子,這些事根本不會有,有滇南王撐腰,江大人哪裡敢動錢彪。 這一天沒有人送飯,第二天早中晚三餐都恢復了冷饅頭爛菜葉,形勢果然嚴峻了。錢小蝶揪心得吃不下,也睡不著。她努力做出輕鬆的樣子,跟徐一輝東拉西扯,閒聊說笑,想讓他開心一點兒。直到第三天晚上,獄卒才又拎來食盒。錢小蝶心裡堵著,香噴噴的大米飯吃到嘴裡也味同嚼蠟。她無情無緒,拿筷子扒拉著米飯粒。突然,米飯里露出一個圓圓的鐵片,指甲蓋大小,一個半銅錢的厚薄。 “師兄……” “吃飯的時候不要說話。”徐一輝立刻打斷她,“我這邊的菜有三樣,湯一碗。還有米飯,和你的一樣。” 錢小蝶會意,徐一輝的米飯里也埋了東西。她將圓鐵片捏在手心裡,放下飯碗,起身去門邊望望,再側耳仔細聽聽。沒有人,也沒有聲音。她捏著鐵片,鐵片邊緣有個折,像個線頭。錢小蝶對著光,將鐵折邊一點一點拉出來,原來這是一根鐵絲,韭菜葉寬,可盤起,可拉直,打造得十分精巧。這是做什麼用的? 錢小蝶將鐵絲攥在手裡,低頭細思,恍然大悟,這是開鎖用的。宋予揚送了這個進來,是想讓他們越獄逃走?他們逃走了,她爹怎麼辦?難道…… 錢小蝶緊張起來,叫道:“師兄,我爹他會不會已經……” “不會。吃完了飯,把東西收好。” “嗯。”錢小蝶將鐵絲依舊盤成指甲蓋大小,塞進衣兜里。“我就呆在這裡。沒有我爹我娘的消息,我哪裡都不去。”一家人死在一起,也不壞啊。 徐一輝說:“不到萬不得已,我也不會走這一步。” 錢小蝶靠牆坐下,“師兄,你說的最壞的打算,我想過了。我不想死,也很害怕,但是如果事情真到了那一步,也無所謂了,只能聽天由命。我這輩子有父母寵著,有你護著,算是享盡福了。最大的遺憾,就是和你成親的時間太短,半年都不到。我聽人家說,這輩子緣分未盡,來世還是夫妻。師兄,我們約好,來世再做夫妻,好不好?” 徐一輝沒有回答。 “師兄?” 還是沒有回答。 錢小蝶又等了一會兒,“師兄?” 徐一輝伸手抹去眼淚,穩住了嗓音,說:“好。” 秦月河由西往東,穿城而過。東西兩道城牆上專門留出門洞,白天供大小船隻通過,晚上門洞上放下鐵柵,攔住河道,從戌末直至卯初,不許通過。 過了中秋,天氣越來越冷。凌晨的河道,黢黑的水面閃出泠泠波光,透出沁骨寒意。中秋之後,天上的月亮又圓過一次,此時疏雲半遮,半昏不暗。宋予揚四下望望,人影皆無。他昨晚上在這裡蹲了大半夜,巡城的軍士半個時辰過來一趟,在這裡打個轉,再往回走。此時一小隊人剛剛走遠,正是一個空檔。宋予揚脫下外衣,裡面一身黑色水靠,是昨天才買的。他把衣服捲成一個卷,連鞋襪一起藏在岸邊樹叢中,走到河邊,悄悄地下了水。 河水冷得他一個激靈。宋予揚深潛進水,無聲無息地游到鐵柵邊上。一排排鐵條粗如兒臂,間隔只有半尺,別說船了,人都鑽不過去。宋予揚拔出短刀,在高出水面約莫三尺處試了試刀鋒。 鐵鏽紛紛剝落,再一使勁,豁開了一個口子。果然是把削鐵如泥的好刀。 這把刀是他管馮端要的,他找到京城最好的鐵匠把短刀改造成了一把鋼鋸,鋸齒緊密,說是鋼鋸,更像是一把銼子。兩天前,馮端急匆匆地派人叫他去府里一趟,告訴他錢彪一案情況有變。“我聽到的消息不大好,翻出了很多舊帳,對錢大人十分不利,說是這幾天就要定罪。” 宋予揚心裡咯噔一下,他做了最壞的打算,沒想到果真來了。“馮公子,我需要一把匕首,削鐵如泥的那種。還有銀子,一條小船,兩匹好馬。” 馮端狐疑地瞅了瞅他,什麼都沒問,一一給他置辦好。 宋予揚浸在冷水裡,小心地在鐵條上鋸出一圈豁口來,再一點一點加深。留下的部分不能多,也不能少,多了不能輕易鋸斷,耽誤時間,少了只怕立時斷裂,露出馬腳。他算過了,鋸斷七根鐵條即可容一艘窄船通過,游過去的話只需要三根。水太冷,游水過去,就算徐一輝撐得住,只怕錢小蝶撐不住。 估摸著時間差不多了,宋予揚只鋸好了四根,他游回岸邊。遠遠地看見一隊人走了過來,宋予揚摒息伏在灌木叢中,巡查小隊在河邊打了個轉,便往回走。宋予揚找到衣裳,哆嗦著換上,剩下三根明天再弄吧,他此時已經筋疲力盡。 宋予揚將水靠收好,剛站起身,一柄長劍搭在他的肩上,“宋予揚,你在幹什麼?” “展都尉。”不用回頭,聽聲音便知來人正是展翾。 “你隨我來。”展翾收了劍,撿幽暗處行去,宋予揚拎著濕淋淋的水靠,在後邊默默跟著。 展翾將他帶至一處僻靜地方,四周空曠無人。展翾笑道:“可惜不方便去我家裡,不然可以給你溫壺酒,去去寒氣。” 宋予揚可笑不出。他已經失去了周品彥,如果再失去徐一輝,他的人生就更加殘缺了。多少個長夜,宋予揚輾轉反側,深自懊悔,後悔當初在蟬月亭沒有堅持帶周品彥走。如果他當時奪下馬車,帶走周品彥,也許她就不會死。不,不是也許,她肯定不會死,這件事他將後悔一輩子。如今輪到徐一輝了,可不能再有絲毫大意。宋予揚早早地就在籌劃計算,城裡城外實地看過幾遍,每一步都細細算過,務必萬無一失。 宋予揚問道:“你怎麼知道我在哪兒?” 展翾笑道:“我去你家找你,正好看見你出門。半夜鬼鬼祟祟的,以為你要偷香竊玉,卻原來是往冷水裡跳。” “你半夜去找我?” “有些話只能半夜說,只能在這裡說。”這裡不怕隔牆有耳。 “什麼話?” “總捕頭的案子。”展翾說道,“你大概已經知道了。這個案子辦到現在,情況十分微妙。拿現有證據去定罪,也不是不可以,只是略感牽強。鮑大人的意思,銷魂散案是頭號重案,需要格外慎重,如果這樣朦朧做成,對總捕頭不公平。江大人卻認為,現有證據每條都指向總捕頭,已經足夠了。鮑大人很為難,既不想冤枉好人,又不想公然與江大人對抗。你知道,江大人手下有個詞訟師爺,十分了得,一支利筆堪比刀劍,殺人於無形。鮑大人不想惹他。” 宋予揚問道:“你想讓我做什麼?” “我想讓你什麼都別做,免得弄巧成拙。本來無罪的,反讓你弄成有罪了,豈不是正中江大人下懷?” “江大人為什麼一定要定總捕頭的罪?” 展翾四處望望,低聲說道:“我懷疑銷魂散案幕後指使,正是江大人的四公子。” “江岳?” “正是。” “你有證據麼?” “我手頭有他與黑道的往來書信。” “你從哪兒拿到的信?確信是他的親筆?什麼樣的黑道?信上寫些什麼?除了一封信之外,還有其他人證物證嗎?” 展翾笑道:“宋捕頭,你不要問這麼多。這封信確實不是強有力的證據,只怕比總捕頭的那些證據還要牽強,所以我只給鮑大人看過。我辦這個案子兩年多了,不會錯的。江大人急切地想給總捕頭定罪,就是想趕緊找個替罪羊。” 宋予揚搖頭說道:“口說無憑。” 展翾嘆道:“蔣雄被滅口了,劉暢、羅有信自裁了,天牢里的汪大鬍子是假的,真的汪大鬍子是死是活還不清楚,盧雪梅未涉銷魂散案,什麼都不知道。我手上確實沒有確鑿的證據。” “怎麼才能拿到證據,你想好了嗎?” 展翾搖搖頭,“毫無頭緒。” 眼下這個節骨眼兒上,江岳只會更加謹慎,要拿住他的把柄更不容易。宋予揚說:“展都尉,我求你一事。” “什麼事?” “徐一輝和錢小蝶被轉到天牢之前,請你務必告訴我一聲。他們倆是無辜的。” 展翾望著宋予揚,不置可否。 第二天晚上,宋予揚又往冷水裡跳了一次,把剩下的三根鐵條也鋸了。宋予揚試了船,試了馬,城裡城外走了兩遍,諸事已妥,只剩下等了。他要等確切的消息,好確定行動的時間。 時候已近正午,宋予揚大步走在街上,他要去滇南王府找馮端打聽消息。他最近事多,忙不過來,便將送飯的事交代給了小趙。小趙欣然接過銀子和食盒,說道:“三爺,你就放心吧!全京城哪兒有好吃的,我最清楚了。只要有銀子,我保證讓錢大小姐吃得滿意。” “你別光想著錢大小姐,還有徐一輝呢。份量一定要夠。” “知道知道,飯多多盛,每頓要有大塊肉。” “每天晚飯的時候加送一壇好酒。” “明白。” 宋予揚也有新消息要告訴馮端。他一邊走一邊低頭琢磨,展翾那晚跟他說的話,他要怎麼跟馮端說,說到什麼程度。忽聽頭頂上有人叫他,“宋予揚!” 宋予揚心頭一震。曾幾何時,有個人貼了小鬍子跑來見他,也曾這樣在樓上喊他的名字。宋予揚停住腳步,這裡是怡園的大門口。 “宋予揚!” 宋予揚抬頭望去,怡園二樓窗邊,江小七探出頭來,沖他一笑,笑容十分詭異。“你上來!我有話跟你說!” 二樓窗邊有一張軟榻,江小七懶洋洋地倚在榻上,“宋予揚,你是不是覺得你很了不起?” 宋予揚皺起眉頭,江小七的樣子十分不尋常。她眼神渙散,臉上也沒了光澤,以往神氣活現的一個人,現在變得有氣無力。“你怎麼了?生病了嗎?”宋予揚問道。 江小七啐了一口,怒道:“呸!你才病了呢!你以為我為你害相思病?少自作多情了!你一個小捕頭,六扇門看庫的,又窮又低賤,一輩子出不了頭!你有什麼可傲的?你以為你長得好看你就了不起?辭雲樓唱曲兒的小戲子比你好看多了,既乖巧又聽話,讓他跪著他就不敢站著。你有什麼稀罕的?” 原來江小七叫他來是要出氣的。宋予揚拖了把椅子坐下,一邊聽她說,一邊細細打量。江小七的眼皮上布滿細小的褶子,兩腮微塌,唇邊幾道細紋,襯得薄唇更顯刻薄。三十多天沒見,她的容貌變化竟如此之大,究竟出了什麼變故。 “七姑娘,你真的沒事嗎?”宋予揚關切地問道。 江小七一愣,罵不下去了,她瞪著宋予揚,說道:“你少來假惺惺地關心我!你也太看得起你自己了,我早就不拿你當回事兒了,我現在有忘憂丹。忘憂丹,你聽都沒聽說過吧?” “忘憂丹?是什麼?” “忘憂丹就是能讓你忘掉一切煩惱憂愁的靈丹妙藥,貴得很。你這樣的窮捕頭,買不起。” 宋予揚站起身來,“你沒事就好,告辭了。” “等等!”江小七欠身坐起,“你也有忘不掉的傷心事吧?比如牌位上的那個死人。她是你什麼人啊?是你喜歡的人吧?你放心,你再傷心痛哭,她也活不過來了。那些香啊,茶啊,她喝不到,也聞不到,你擺在那裡只是安慰自己罷了。” 宋予揚心中一陣刺痛。 “很痛苦是不是?我有辦法讓你忘掉她。”江小七取出一個荷包,沖他揚了揚,“你跪下求我,我就給你。” 宋予揚轉身就走。 “宋予揚!” 宋予揚滿心厭惡地轉過身來,江小七一揚手,手中的東西朝他扔來。宋予揚伸手一抄,是三粒淺黃色的藥丸,每個約莫半個龍眼大小,有股淡淡的香味。 “賞你三粒!等你吃完了,你會回來跪著求我的。”江小七詭異地一笑。 外面一陣樓梯響,門砰地被撞開了,“小七!”江岳怒氣沖沖地撞進來,瞟了一眼宋予揚,一把奪過江小七手裡的荷包。江小七尖聲大叫,撲過來一把抱住江岳的腿,“四哥!還我!那是我的,你別拿走!四哥!四哥!求求你!” 江岳回頭瞪著宋予揚,“這裡沒你的事,你還不走?” 宋予揚握緊手心的三粒藥丸,大步奔下樓梯,出了怡園,直奔大理寺。 “三爺!你去哪裡?”迎面碰到了小趙,“飯送到了。我今天買的是……” 宋予揚一把抓住小趙,“趙兒,你跑得快,火速去找人來,盯住怡園的前後門,誰進誰出都記下來。記下來就行了,剩下的等我回來。快去!” 小趙答應著,撒腿就跑,跑出去十來步,又被宋予揚叫回來。 “又咋了?” “還有有魚館,也派人盯著。” 小趙答應著跑走了。宋予揚心急火燎地找到展翾,拿出三粒忘憂丹給他看。展翾聞了聞,輕輕捏開藥丸,裡面是白色的,展翾捏了一小塊,嘗了嘗,吐掉,漱了口,問道:“這是哪兒來的?” 宋予揚急切地問道:“這是什麼?” “這就是銷魂散。” ☆、第43章 怡園裡果然有鬼。小趙奉了宋予揚之命,和四名捕快在前門守著。沒多久,來了一輛馬車,鬼鬼祟祟的,不停正門,卻停在一側的小門邊上。兩個人從園裡強行架出一位姑娘,塞進車裡,往南邊去了。 兩名捕快留在原地等宋予揚,小趙和瘦杆金遠遠地跟在馬車後面。街上人多,馬車跑不起來,小趙和瘦杆金怕被人識破,在後面隔著幾丈遠。漸漸地人少了,馬車顛顛兒地小跑起來,開始小趙還追得上,他跑得快,人稱“飛毛腿”。馬車稍一加速,小趙不靈了,直跑得眼冒金星,卻越追越遠。回頭看看,瘦杆金早落得沒了影兒。 前面就是城門了。這馬車要是出了城,在大道上撒開四蹄狂奔起來,神仙也難追了。小趙急了,宋予揚交給他的任務,他可不能辦砸了。馬車的速度緩了下來。小趙鼓起精神,奮力去追,無奈腿酸氣喘,力不從心。迎面來了一隊巡城軍士,小趙靈機一動,大聲喊道:“強盜搶劫民女啦!別讓他跑了!救人吶!”一邊喊,一邊指著前邊的馬車。巡城小隊掉轉頭往回跑,大聲喝道:“停車!停車!” 馬車速度不減反增。為首的小隊長拿出竹哨,猛吹起來。哨聲尖利刺耳,守城軍士聞聲在城門前放下了一排拒馬槍。 馬車終於停了下來,守城軍士挺□□將馬車團團圍住。“下車!”車夫慌忙跳下車來,軍士□□一敲他的腦袋,“蹲下!”車夫抱頭蹲在地上。 小趙氣喘吁吁地趕到了,亮了亮腰牌,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 車簾一掀,慢悠悠地下來一個男人,五十來歲,腆胸疊肚,派頭可比守城校尉大得多了。他皺起眉頭,喝問道:“我是刑部江大人家的親隨江平,什麼人敢攔我的車?” 守城校尉疑惑地瞅瞅小趙。小趙好容易喘勻了氣,指著車裡說道:“他夥同一個中年婦女,在怡園門口搶走了一個姑娘,就在這車裡。” 江平說道:“車上是我家侄小姐,我奉江大人之命送她回蘇州老家,帶了一個婦人隨身伺候。各位軍爺,你們不要聽這個小捕快胡言亂語。” 宋予揚怎麼還不來?沒辦法,能拖就拖。小趙一骨碌從地上爬起來,嚷嚷道:“你說你是江大人家的親隨,誰能證明?強盜穿身綢緞衣裳,還能冒充大官呢。現在我懷疑你劫持官家小姐,你跟我回六扇門,核實清楚了,就放你走!” 江平怒氣沖沖地對小趙說道,“你叫什麼名字?竟敢在這裡搗亂!等我回頭稟報你們錢大人,屁股給你打開花!” 守城校尉上前說道:“先不要吵!六扇門的這位小兄弟說的不是沒有道理,畢竟你不認識我,我也不認識你。這樣吧,你讓車裡的姑娘出來說一說,如果她並非被人劫持,就放你走。” 江平無奈,打起車簾。車裡一個中年婦人斜簽著身子坐著,一個年輕姑娘病懨懨地靠在軟墊上,閉目養神。“七姑娘,這位軍爺想核實一下小的的身份……” “滾開!” 小趙躥上前來,“姑娘!噢,是你呀!”小趙認出來了,她的確是江大人的侄女江小七。“七姑娘,我親眼看見你被這兩個人強行架上馬車。你別怕,我是六扇門的,有什麼事你只管說,我幫你出頭。” 江小七睜開眼睛,怒道:“六扇門裡沒一個好東西,全都該死!滾開!” 江平得意洋洋地望望守城校尉,意思是,看!跟你說了是江大人的侄小姐吧?就沖這脾氣,就是個不折不扣的貴人。 守城校尉望望小趙,小趙吃了這一癟,無話可說。校尉命人放了車夫,移開拒馬槍。江平上了車,眼看著馬車又要開動,只見遠遠地幾騎馬飛速趕來,宋予揚來了!小趙心中欣喜,伸手拽住車轅,大叫一聲:“慢著!” 來人不是宋予揚,卻是展翾。守城校尉認得展翾,上前行禮,“展都尉,這輛馬車裡是江大人的侄小姐,要回蘇州去。” 展翾說道:“請江小姐隨我回去。” “去哪兒?”小趙蹦過來問道。 “鮑大人府。” 宋予揚帶人查抄了怡園和有魚館,一無所獲,一粒忘憂丹都沒找到。宋予揚手裡的那兩粒半,便成了唯一證物。展翾問他要的時候,宋予揚頗為猶豫。 “怎麼?你信不過我?”展翾笑道。 宋予揚將忘憂丹放在展翾手中,“什麼時候需要上堂作證,我隨時候命。”然而直到天黑掌燈,全無動靜。第二天一大早,宋予揚便跑到鮑大人府前探聽消息,直等到臨近中午,才見展翾迤迤然行來。 宋予揚急忙上前問道:“七姑娘招供了嗎?銷魂散是誰給她的?是不是江岳?” “昨天鮑大人請了江大人過來,把忘憂丹拿給他看了。江大人說七姑娘體弱多病,忘憂丹是醫生開的補藥,並非銷魂散。” “是你搞錯了?” 展翾說道:“當然不是,只是託詞罷了,江大人哪敢承認七姑娘吃的就是銷魂散。” “七姑娘怎麼說?” “她只是哭,哭完就罵人,什麼都不肯說。這個案子,鮑大人和江大人商量妥了,總捕頭已經沒事了,你放心吧。” 宋予揚頭一回聽說破案子不看人證物證,而是靠“商量”的。正在疑惑之間,鮑府大門打開,一輛馬車緩緩駛出。 展翾說:“是七姑娘的車,她今天回蘇州去。” 江小七可是重要證人。昨天小趙腸子都快跑斷了,才拼命攔下的人,展翾說放就放了?“慢著!”宋予揚上前就要攔車,展翾一把拽住他,“予揚!不可造次!”馬車轔轔地從宋予揚身邊駛過,窗簾掀開,江小七幽怨地望了他一眼,摔下窗簾,再無任何言語。 馬車駛出好遠,展翾才鬆了手。宋予揚猶自忿忿,“你放了她,你拿什麼給江岳定罪?” “江岳昨天就離開京城了,他比七姑娘走得還早。”展翾說道,“我跟了這個案子兩年多,比誰都希望元兇伏誅。這案子裡,有很多內情,你不知道。這已經是最好的結果了,不要再節外生枝。” 宋予揚怎能服氣?他還要爭辯,展翾笑道:“一輝和錢大小姐也該放出來了,你不去接接他們?” 宋予揚打聽清楚了,有罪的人從前門走,沒罪的人從後門放。刑部大堂後門停著一輛馬車,恰好把路堵住。宋予揚遠遠地找了個牆根蹲下,猶自忿忿不平。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鮑大人一向有清名,為什麼對江大人如此忌憚?徐一輝和錢小蝶平白無故地惹上一場牢獄之災,整整關了三十七天,受盡了苦楚,真正的元兇卻逍遙法外,大搖大擺地走了。宋予揚越想心裡越堵。左等右等,不見徐錢二人出來,展翾不會騙他吧?宋予揚盯著兩扇黑漆大門,秋水都要望穿了。 終於,后角門吱呀一聲開了,錢小蝶先走出來,後面跟著徐一輝。宋予揚蹭地站了起來。 馬車的車門開了,錢夫人從車上跳了下來,撲過去一把抱住錢小蝶,“小蝶!” “娘!”錢小蝶抱著錢夫人嗚嗚地哭了起來。 錢夫人一邊抹淚一邊伸手拉住徐一輝,哽咽道:“瘦了,你們兩個都瘦了……上車,上車,有話回家再說。” 錢小蝶扶著錢夫人上了車。徐一輝早瞅見了宋予揚,大步走過來,咧嘴一笑,“都沒事了。” 宋予揚把眼淚生生地憋了回去,“你上車吧,回頭再聊。” 徐一輝點點頭,拍拍宋予揚的肩膀,轉身上車走了。 過了兩天,江大人親臨六扇門訓話。錢彪召集了全體捕頭,整整齊齊地排列在大廳中聽訓。 江大人官威赫赫,道貌岸然。坐在上面,開篇一大通訓誡。什麼法不容情,六扇門絕非法外之地,又是什麼秉公執法,不得徇私……諸如此類的話,聽在宋予揚耳中,全是諷刺。江大人幾天前不就徇私枉法,放走了自己的兒子和侄女麼? 江大人話鋒一轉,說到盧雪梅案。“盧雪梅自稱天下第一女捕頭,躲在幕後,指揮江湖匪類販賣銷魂散,還把六扇門裡的多名捕頭拉下水……”大廳里一片嗡嗡的議論聲,人人驚詫,個個疑心。宋予揚驚得瞪大了眼睛,這是栽贓總捕頭不成,便栽在了盧雪梅頭上?他轉頭看看徐一輝,徐一輝眼睛盯著地下,面無表情。 “一輝……” 錢彪“嗯”地一聲,“肅靜!”大廳里頓時鴉雀無聲。 江大人說道:“真金不怕火煉,在場的各位,包括錢總捕頭都通過了試煉……”最後,江大人勉勵了眾人幾句,便上轎而去。送走了江大人,錢彪召集各位捕頭,重新分派任務,六扇門這才恢復了以往的秩序。 宋予揚瞅個空子便問徐一輝,盧雪梅的案子怎麼突然變成了這個樣子。徐一輝說:“是江大人和鮑大人定的,昨天晚上才知會了總捕頭。” “總捕頭就聽任他們構陷盧雪梅?” “只是告訴總捕頭一聲罷了,並沒有問他妥不妥當。沒連帶問總捕頭一個用人失察、管教失職之罪已經不錯了。”徐一輝說,“我得趕緊回錢府,去我師娘面前點個卯,免得她又著急。” 錢夫人這一次被嚇得不輕,一時看不見他二人便要追問,問明了行蹤,便開始焦灼地等待,直到他倆出現在眼前,才算放心。她命徐錢二人住在錢府,不許回家。錢小蝶每天晚上等她娘睡著了才回房,早上一大早就過來問候,白天寸步不離地陪著,錢夫人嘮叨囉嗦,她也不再回嘴。錢彪說錢小蝶終於長大懂事了,“多經歷些磨難,沒有壞處。” 錢夫人嫌這話不吉利,連聲呸道:“瞎說瞎說,全不做准。” 錢彪笑道:“你呀,就是過得太順了,遇到事情就亂了陣腳,女兒比你強多了。到底做了三年的捕快,見過一些世面,遇事不慌,很好。” “我寧願她這輩子順順利利的,啥事也別遇到。” “這可由不得你。” 錢小蝶並沒有表面上那樣從容。回家之後,了解了前因後果,越發後怕。這一次若不是機緣巧合,宋予揚拿到了三顆銷魂散,他們就回不來了。一切純屬僥倖,全是運氣。白天為了安慰她受盡驚嚇折磨的娘,錢小蝶故作輕鬆,晚上卻屢屢驚醒。醒來之後,要回半天的神,才能意識到自己身在何處。 每當半夜被錢小蝶翻身抱住的時候,徐一輝就知道她又做噩夢了。有一次,錢小蝶欠身起來,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 “怎麼了?”徐一輝抓住她的手。 “師兄,你還活著,太好了。嚇死我了。”錢小蝶倒在床上,緊緊地摟住他,又睡著了。 徐一輝卻睡不著了。錢小蝶一向單純,心事全寫在臉上。如今她也學會了掩飾,表面上風平浪靜,一如往常,實則內心深受傷害。徐一輝滿腔憤恨,卻不知該撒向誰,一身功夫,卻不知勁兒往何處使。他大睜著眼睛躺在床上,深感無力。 宋予揚心急火燎地找到展翾。“盧雪梅是不是屈打成招的?” 展翾搖搖頭,“盧雪梅一介女流,骨頭真硬。沒有,她始終沒招過。讓她供認是總捕頭指使她殺了於申,她不肯。讓她供認是她指使蔣雄和羅有信殺了於申,她也沒認。動刑,她就硬挨著。真不愧是天下第一女捕頭。” “那現在呢?” “明天一早在刑部大堂最後一次提審,她招不招都沒有分別了。” 宋予揚著急地問:“沒有翻案的機會了?鮑大人難道不能秉公斷案,據理力爭嗎?能不能讓我見見鮑大人?” 展翾說道:“鮑大人並非神明。何況盧雪梅是於申命案的幫凶,原本就是死罪。” “所以你們就讓她當替罪羊,什麼罪都讓她背?”宋予揚十分氣憤,“斷錯案子是無能,故意栽贓就是無恥!” 展翾責備道:“予揚!不能這麼說。” 宋予揚冷笑道:“我還能說什麼?你明明知道盧雪梅並不是銷魂散案主使,你和他們一起陷害她,你也是幫凶!” “我也……”展翾欲言又止,遲疑片刻,說道,“今天晚上人從天牢里提出來,關在刑部牢房,方便明天過審。”他意味深長地望著宋予揚,“我能做的只有這些了。” 今晚是最後的機會了。宋予揚心中草草勾勒出一個計劃,沒時間細細琢磨,他立刻跑去找程浩。“你家的陳年老酒,還剩多少?” “還剩兩壇。怎麼,你想喝?我打算送給錢大人。他這次蒙受無妄之災,差點栽了,送兩壇好酒給他壓壓驚。我要回老家了,從此無欲無求,現在送他酒,不算拍馬屁。” “程伯,兩壇你都給我,我有急用。明天我買兩壇還你。” 程浩盯著宋予揚,問道:“你小子想幹啥?” “你別問了,反正我有大用。” 宋予揚抱起酒罈子就走,程浩拽住他,“不行,你給我說清楚。酒你打算給誰喝?別撒謊,肯定不是你自己喝,你不愛喝酒。” 宋予揚無奈,只好說道:“我要送給刑部管牢的老郝。” “郝連升?那你就送對人了。郝連升最愛喝酒,不僅自己愛喝,也愛勸人喝。逮誰灌誰,但是他永遠喝得比你多,不然他覺得吃虧。你為啥要送他酒?” “之前一輝和小蝶在刑部牢里的時候,多得他照顧。” “你不是給他銀子了嗎?不拿銀子鋪路,誰給你照顧人?你怎麼現在又要送他酒?你打算和他結交?不對啊,你和他壓根兒不是一路人。說吧,你到底打算幹啥?” 時間不多了,宋予揚急於脫身,只好實話實說,“程伯,我不瞞你,今晚盧雪梅關在刑部大牢里,明天要給她定罪。” “這就說得通了。”程浩接過兩壇酒,放在桌上,拉著宋予揚坐下,低聲說道,“你打算去劫獄?” “是。” “你是怎麼打算的,說出來我聽聽,看看行不行得通。首先,你救出人來,打算把人藏在哪兒?城門都關了,出不去。” 事到如今,宋予揚索性和盤托出,“走水路,坐船出城。” “有鐵柵欄攔著呢。” “我已經鋸好了七根鐵條,只留指頭粗細的還連著,到時候鋸斷了,小船就可以通過。” “上頭有守城的呢。” “換班的時候沒人往下看。我算過時間,船先泊在城牆下,算著到時候了再走。順流直下,走得快,來得及。” 程浩點點頭,“這個法子好像行得通,可以一試。現在說說你打算怎麼把人救出來?把老郝灌醉?老郝酒量好著呢,不等你灌醉他,他先把你灌醉了。” “用蒙汗藥。” “那你自己豈不是也被蒙翻了,還怎麼救人?” “我事先吃解藥。” 程浩說道:“唔。你想得挺好,只有一點欠考慮。” “哪點?” “你酒量太差,躲過蒙汗藥,躲不過三碗酒。到時候喝醉了,怎麼救人?”程浩大聲叫道,“丫頭!給我準備四個下酒菜,裝在盒子裡。要快!” “程伯?” “我和你去救人。” 宋予揚早知道老郝愛喝酒。之前他給徐一輝送的酒,徐一輝一滴都沒喝到,全被老郝扣下了。 程浩說了他的打算,“我和老郝早就認識,卻沒啥交情,無緣無故送他兩壇酒,反而惹他疑心。我就說,我是來看望盧雪梅的,大家共事一場,打算和她一起喝最後一頓酒,就當送她一程。順便送老郝一壇酒,權作買路錢。老郝肯定會推脫不許,一來他膽小,怕擔責任,二來他嗜酒如命,有兩壇酒就不能只喝一壇。我就說,酒菜我都帶來了,你讓我再帶回去?不如咱倆先喝兩杯,你再給通融通融。兩壇酒只一壇下藥,我們先喝那壇不下藥的,以免倒得太快讓人懷疑。第二壇酒我想法子讓小卒子們也都喝幾口,你估摸著藥性發作了,你再來。” 宋予揚在牆角黑影里貓著。估摸著時間差不多了,悄悄地溜到后角門,輕輕一推,門開了。程浩在門後沖他打了個手勢,在前帶路,兩人無聲無息地朝牢房走去。經過牢頭的屋子,只見老郝和幾個獄卒東倒西歪地躺倒一片。 程浩輕車熟路地摸至一間牢房,掏出鑰匙開了門。宋予揚打著火折,盧雪梅睡在床上,雙手雙腳都上了鎖鏈,聽到聲音,她翻了個身,詫異地看著二人。她容顏憔悴,顴骨突出,臉頰深深地凹了下去,一雙眼睛卻還炯炯有神。 “噓——”程浩示意盧雪梅別出聲。 宋予揚將火折交給程浩,拿出一片窄窄的薄鐵片,給盧雪梅開了鎖,扶起她。三人出了牢房,程浩將牢門依舊鎖好,走到牢頭屋裡,將鑰匙塞進老郝兜里。程浩在老郝對面坐了,一個酒罈已經空了,他從另一個酒罈倒出一碗酒來,一飲而盡。 “程伯!”宋予揚低呼,“我已經囑咐葉姑娘連夜收拾行李,明早城門一開,你們就出城。” 程浩笑道:“傻小子,我能逃到哪裡去?醉倒在這裡倒還有脫身的希望。” “程伯!”盧雪梅上前跪倒在地,“你的大恩,雪梅今生無以回報,來世再報吧。” 程浩一把拉起盧雪梅,“說什麼胡話,往後我有麻煩事,我還指望你來幫我呢。時候不早了,不多說了,你們趕緊走吧。” 程浩連喝幾碗,身子一軟,歪倒在椅子上。 宋予揚將酒罈、酒碗裡的殘酒全部潑在院子裡,提起水罐將酒罈、酒碗涮得乾乾淨淨,一絲痕跡不留。 盧雪梅突然笑了,“捕頭作案,果然周全。” “噓——” 二人出了后角門,天邊月彎一鉤,疏雲遮星,月色昏暗。這條路宋予揚走過好幾趟,閉著眼睛都不會走錯。他挽著盧雪梅,路上將出城計劃詳細地告訴了她。事情出奇地順利,很快便來到河邊。宋予揚扒開灌木叢,找出藏好的小船,將兩支船槳交給盧雪梅,手指前方,“看到鐵柵欄了麼?我們去那邊再放船。”他扛起小船就走。 盧雪梅一把扯住宋予揚,“予揚,大恩不言謝,你送我到這裡就行了,剩下的路我自己走。” “這怎麼行?你怎麼鋸斷鐵條,怎麼拿捏時間?我在這裡蹲了好幾晚,全都摸熟了。一會兒巡城的就過來了,快走吧!我送你出城。” 盧雪梅堅定地搖搖頭,“不用,你別忘了我也是個捕頭,我都會。”宋予揚執意要送,盧雪梅說,“你要送,就送我回大牢吧,我不走了。” 宋予揚沒法子,只好從懷中掏出短鋸,交給盧雪梅。“從右邊數,第五根到第十一根,離水面三尺高,你摸著有豁口的地方,就可以下鋸了。” “知道了。” “船在城牆下略停片刻,聽到兩聲梆子響,再數三十下,就是城樓上換班的時間,那個時候再開船。別數太快。” “知道了。” “船行三里地,岸邊林子裡,小趙牽馬等著你。你輕聲唿哨一聲,他就知道了。行李掛在馬鞍上,有衣裳、乾糧、水,一把刀,還有一包銀子。你一刻都別停,兩匹馬換著跑,跑得越遠越好。” 盧雪梅微笑著,溫柔地說道:“我都知道了。這些你剛才已經說過一遍了,我都記住了。” “雪姐。”不知怎地,宋予揚心中忽生留戀,“還是我送你走吧,我不放心。” 盧雪梅笑道:“你不放心我?我做捕頭的時候,你小子還尿炕呢。你快走吧,別耽誤我的行程。” 宋予揚點點頭,“一路保重。” “予揚!”盧雪梅叫住他,“忘了問你,你那個小情人兒,她還好吧。” 宋予揚頭一低,黯然說道:“她已經不在人世了。” “啊?”盧雪梅一聲輕呼,走上前摸摸宋予揚的臉,柔聲說道,“你不要太難過,人都有一死,或早或晚而已。人這輩子,也就幾十年的事,轉眼就過了,沒什麼大不了的。” 盧雪梅的眼神里有種奇怪的東西,宋予揚沒看明白。等他明白的時候,一切已經無法挽回。 宋予揚一夜沒睡安穩,一合上眼,便怪夢連連。一會兒夢見盧雪梅在鋸鐵條,怎麼鋸都鋸不斷,一會兒夢見程浩醉倒在地,怎麼叫都叫不醒。卯時未到,宋予揚就起了,他穿好衣裳走出家門。外面黑黢黢的,深秋的夜,冷如秦月河水。走了兩條街,就見一隊人咚咚地朝他跑來。宋予揚心裡咯噔一下,急忙閃在暗影里,看清楚了,是六扇門的人。宋予揚走出來叫道:“張帆,趙能,你們跑什麼?” “出事了!” “出什麼事了?” “江大人家進了刺客,殺了好些人。” 宋予揚一驚,跟著也往前跑。江府門前圍了一圈人,燈籠火把亮如白晝,一具一具的屍體正往外抬。宋予揚一眼看見張德昌,“張捕頭!刺客是誰?” 張德昌悽然嘆道:“盧雪梅。中了二十七刀,慘啊!實在是太慘了!” 裡面又抬出一具屍體,長長的頭髮拖在地上,渾身鮮血淋漓,看上去像是盧雪梅的樣子。宋予揚腦袋嗡地一聲,眼睛裡沖了血,猛地往前一衝,想要上前看個清楚。一雙胳膊牢牢地箍住了他,是徐一輝,“予揚!別看,別看,千萬別看。” 徐一輝將宋予揚拽離現場,低聲問道:“是你乾的?” 宋予揚點點頭,帶著徐一輝來至江邊。天光漸亮,江邊灌木叢中,小船依原樣倒扣著藏在裡邊,船底兩隻船槳並排放著。盧雪梅根本就沒打算活著離開。宋予揚坐在地上,抱著頭,泣不成聲。 徐一輝著急地說:“予揚,現在不是哭的時候,怎麼回事,你快告訴我。” 宋予揚便將昨晚和程浩一起前去劫獄之事告訴了徐一輝。 “程伯人呢?” “喝了蒙汗藥,還在牢頭屋裡呢。” “這可糟了!”徐一輝埋怨道,“你為什麼不跟我商量?” “昨天我得到消息的時候,天已經快黑了。你人在錢府,深宅大院,傳話都要半天,根本來不及。況且你和小蝶剛出來,我也不想把你牽扯進去。就連程伯,我原本也沒打算拖他下水,我一個人就夠了。” 徐一輝指指小船和河面上的鐵柵欄,“這些都是你昨晚弄的?” “不是。這些是早就安排好的,原本是為你和小蝶準備的。小趙還在城外牽著兩匹馬等著呢。” 徐一輝心頭一熱,在宋予揚身邊坐了,問道:“那把短鋸是哪兒來的?是你給盧雪梅的?” “是我管馮公子要的。原本是把短刀,我讓鐵匠改成了鋸子。原想著用過就扔的,沒想到雪姐拿它去報仇。” “哪個鐵匠?” “城西鐵錘張。” 徐一輝說道:“予揚,你聽我的,回家老實呆著,權當什麼都沒發生。後邊的事你都別管,交給我來處理。”鐵柵欄一時半會兒斷不了,可以留著,以後慢慢想辦法。小船要立刻處理掉,免得被人發現。今天晚上帶把鐵鍬過來,先挖個坑,就地掩埋。兩匹馬最好不要進城,行李里的衣服要趕緊燒掉,還有,要囑咐小趙嘴巴閉嚴…… 最麻煩的是那把短鋸。 天還沒亮,京城裡消息就傳開了。江大人府里混進了刺客,殺了幾十人,江大人遇刺身亡!京城大小官員人人驚恐,個個心慌,紛紛緊鎖門戶,都不敢再合眼。 天亮的時候,消息漸漸確實了。江大人沒死,江府死了十五口人,刺客是六扇門的女捕頭盧雪梅,被當場亂刀砍死。 江大人驚怒異常。盧雪梅那雙血紅的眼睛,在他眼前揮之不去。眼睛裡噴出怒火,死死地盯著他,咬牙切齒地盯著他。哪怕渾身浴血,也要朝他撲來,不顧一切地撲過來,取他的性命。 江大人立即派人招錢彪前來。六扇門大票人馬趕到,勘察現場,計點死屍,很快便查清了盧雪梅昨夜在江府的行蹤。盧雪梅是從後花園的院牆翻進來的,手持一把短鋸,見人便殺。在後院殺死更夫一名、巡夜衛士四名,奪得腰刀一口。摸進內院,殺死奶娘一人、丫鬟兩人、江大人心愛的小妾一人,然後直奔江大人的寢室。在寢室外殺死衛士兩人,驚動了寢室里的江大人和江夫人,大隊衛士趕來,盧雪梅身中數刀,又殺了四名衛士,傷了三人,最終寡不敵眾,中刀身亡。 “錢彪!你去給我查清楚,盧雪梅是怎麼從天牢里逃出來的,誰是她的同黨。”江大人下令道。他心有餘悸,盧雪梅一定還有同夥,不全部捉拿歸案,以後他怎麼安睡。 不等錢彪派人去查,就有人來報,刑部大牢里跑了盧雪梅。江大人大為震怒,“誰把盧雪梅從天牢里提出來的?郝連升人呢?” 老郝被人晃醒,猶自木呆呆的。四處看了看,一屋子的人,為首的是江大人,後頭還有總捕頭。桌上杯盤狼藉,程浩歪倒在對面椅子上,口角流涎,還沒醒轉。 江大人一拍桌子,怒道:“大膽!郝連升,讓你看管犯人,你竟敢喝得爛醉,縱容犯人逃跑!” 老郝半醉半醒,並不知道害怕,愣愣地答道:“逃跑?哪個犯人逃跑了?” 江大人氣炸了,“來人!把郝連升拖下去,重打五十大板,給他醒醒酒。” 一板子下去,老郝的酒就全醒了。他一邊呼痛,一邊叫道:“大人唉喲饒命!唉喲小的唉喲酒醒了,唉喲全醒了!不用再打了唉喲!” 打完提溜到刑部大堂之上,老郝跪在地上,一五一十將昨晚上程浩送酒,不知不覺喝醉了的事全說了。 這邊程浩被人拿冷水潑醒,也帶到大堂之上,招了供。程浩只說昨晚上帶著酒菜,來見盧雪梅最後一面,老郝不許,就坐下和老郝喝了幾杯,結果被老郝灌醉了。“以後絕不貪杯了。” 江大人冷笑連連,“程浩,你是個老捕頭了,劫走死囚是個什麼罪,你該知道吧?” “劫走死囚?盧雪梅跑了?稟大人,昨晚上我沒見到盧雪梅,我喝醉了之後就睡倒了,後面發生了什麼,一概不知啊。” 江大人問道:“我且問你,你是如何得知盧雪梅從天牢轉到刑部大牢的?” 程浩從容答道:“真是湊巧了。昨天下午我在阜元街上買燒餅,恰好看見天牢的囚車經過,囚車裡坐的正是盧雪梅。我跟了幾步,看見囚車進了刑部大堂後門。我心想,我明天就要回老家了,再也見不著盧雪梅了,想當年我們一起出生入死,一起經歷了多少兇險。唉!人老了,心就軟了,容易念舊。於是我便備了酒菜,想去見她最後一面。” “哼!你一個老捕頭,從天牢轉運犯人的時間、路線,你自然清楚得很。編出這些謊話來,騙得了別人,卻騙不了本官。你昨晚帶酒進刑部大牢,灌醉牢頭,好讓你的同夥趁機劫走盧雪梅,是不是?” 程浩一臉驚詫地問道:“盧雪梅越獄了?她是怎麼逃走的?大人,我沒有同夥,也沒打算劫獄。你問我,我是實在不知啊。” 江大人厲聲說道:“你們這些六扇門的賊骨頭,不打不招!來人!” 錢彪單膝跪地,說道:“大人息怒!程浩在六扇門四十餘年,立功無數。如今刑部已准了他的辭呈,馬上要告老還鄉,他怎肯冒殺頭的危險去做犯法之事?而且據剛才郝連升的口供,昨晚程浩醉倒在先,直到天亮都沒醒,大人是親眼看見的。他並無機會劫獄,請大人三思。” 張德昌等跟來的捕頭也紛紛跪地,齊聲說道:“請大人三思。” 錢彪說道:“依下官淺見,此案的關鍵在於那件兇器。一把短鋸,十分不尋常。下官以為,順著這條線索追查,就能找到劫獄之人。” 外面有人高聲叫道:“鮑大人到!” 江大人沉著臉,說道:“暫且將這二人收監,回頭再審。” 小趙在城外等了一夜,直等到天光大亮,也不見有人來,不知城裡出了什麼狀況。小趙心裡惴惴不安,安頓好馬匹,直到辰時,他才背著行李慢慢地踅進城裡。剛進東門,便碰到了徐一輝。 徐一輝神情凝重,一言不發,只衝他打了個手勢。小趙心裡突突狂跳,周圍有人,他要問又不敢問,只得默默地跟著徐一輝出了城。來到城外僻靜之處,徐一輝方問道:“馬呢?” 小趙急著問道:“三爺人呢?” “他很好。” “噢。”小趙拍拍胸口,長出一口氣,“嚇死我了。盧捕頭呢?” “你不用多問,事情緊急,我有件十分重要的事派你去辦。宋予揚給你的兩匹馬呢?” “我怕惹眼,放在城外車行了。” “好,妥當。城西鐵錘張,你認識不?” “我知道,有名的鐵匠。我認識他,他不認識我。” 徐一輝讓小趙放下行李,打開,裡邊有一大包銀子。徐一輝掂了掂,說道:“你拿著這包銀子去找鐵錘張,就說當塗馬場有一宗大活兒,急需鐵匠,要去半年的時間。讓他帶上所有的夥計立即出發,一刻都不許停。你也跟著去,就在城外車行雇一輛車,再把那兩匹馬騎走。” 小趙問道:“為啥這麼急?” “你別多問,也別多嘴。還有,宋予揚交待你辦的事,你跟誰都不許說,聽到了麼?否則宋予揚性命難保。” “我知道輕重,我又不傻。” “很好。”徐一輝拿出一封信,和一袋碎銀子,“這是總捕頭給當塗馬場宗總管的信。這些銀子你拿去用,那裡管吃管住,回來的時候沒盤纏,問宗總管要。” 小趙一一接了,問道:“我送鐵錘張過去就回來?” “不行,你得呆在那裡,看住他們,半年之內不許他們回京。” “噢。”小趙沮喪起來。 徐一輝說:“你安心呆在當塗,看好鐵錘張,回來之後升你做捕快。” 小趙收拾了行李,重又進了城,徑直到城西去找鐵錘張。徐一輝一路跟著他,直到眼看著小趙帶著鐵錘張和兩個夥計出了城,一顆心才放回肚裡。 ☆、第44章 宋予揚哪裡在家呆得住,他去了後頭兩庫。老陶們陸陸續續到來,消息靈通的已經知道了昨晚的事,繪聲繪色地講給不知道的聽。一群人聚在一處興奮地議論著,嘖嘖連聲,好像這些都是隔壁家的閒事,精彩,刺激,毫不關己。宋予揚心情更加煩亂,斥道:“正事不干,就知道瞎議論。去把院子掃了,把兵器擦了!” 宋予揚對下一向寬厚好脾氣,加上他年少,資歷淺,兩庫里的老油條們都不怕他。這還是他頭一次發火。大伙兒頓時啞了,沒趣地散了,掃地的掃地,擦兵器的擦兵器,慢吞吞地胡亂敷衍兩下。宋予揚派人四處探聽,陸續有消息傳回來。盧雪梅的遺體被棄在城外亂葬崗,張德昌已經帶人去收屍了。程浩被關進刑部大牢,江大人認定盧雪梅是程浩劫出大牢的,發狠要查出他的同夥。盧雪梅隨身攜帶的兇器,一柄短鋸,是重要證物,已經畫了圖樣,滿城張貼,懸賞五百兩徵集線索。 宋予揚困在武庫,滿心憂慮,一籌莫展。事情是他搞大的,如果他什麼都不做,結果不會如此糟糕。 午後,馮端派人請他過去。宋予揚匆匆來到滇南王府,馮端有客來訪,宋予揚在偏廳等了一會兒,馮端才踱了進來。“宋捕頭,久等了。” “馮公子有客人,我遲些再來。” “不必。”馮端挽留道,“昨晚京城出了大事,今天大家來來去去,談的講的都是這一件。我想,你們六扇門素來消息靈通,女刺客又是你們六扇門的捕頭,所以特意請你過來,問問你可有什麼新聞。” “她並未得手。” 馮端點點頭,“這我知道。這件事好生奇怪,按說盧雪梅是死囚犯,好不容易越獄逃出,她不趕緊遠走高飛,卻去刺殺主審官,這不是尋死嗎?她和江大人有什麼深仇大恨,非要殺之而後快?” “她是被冤枉的。” 馮端說道:“我也聽說了。江大人要定盧雪梅為銷魂散案頭號主犯,實則毫無根據。物不平則鳴,蒙冤之人激憤之下做出過激之舉,合情合理。那個盧雪梅性子還真是剛烈,捨出一條命,也要換得清白。聽說江大人又抓了你們一個已經告退了的老捕頭,說是他將盧雪梅從大牢里劫走的,可有此事?” “確有此事。” 馮端搖頭說道:“江大人心急了,一急就難免出錯。他接二連三地和六扇門過不去,冤枉這個不成,就冤枉那個,難以令人信服。”馮端突然放低了聲音,“我聽說,江大人的侄女服食銷魂散,已然成癮,這件事是真的麼?” “是真的。” 馮端面露驚訝,“竟然是真的?江大人竟然坐視自家晚輩做出這等事!還有更離奇的說法,有人說銷魂散是江大人的四公子給的,這件事可是真的?” “我的確聽人說,江岳才是銷魂散案真正的幕後指使。江大人要包庇自己的兒子,因此才迫不及待地栽贓盧雪梅。” “哦?”馮端吃驚得嘴巴半天合不上。 “我們從江大人侄女手裡查到銷魂散之後,江大人便將她送回蘇州老家,四公子也離京外出躲避。那銷魂散究竟從何得來,江岳在此案中牽涉到底多深,便無從查證了。”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江大人最近焦頭爛額。 劫獄之人遍尋不著。刑部差人將短鋸裝在匣子裡,滿大街拿給人看,懸賞從五百兩提到了一千兩,依然一無所獲。 程浩一口咬定不知盧雪梅越獄之事,而且並無同夥,嘴巴死硬,就是不肯招供。六扇門每天二十來個人跪在刑部門外,舉牌請命,惹得百姓圍觀議論。這些滑賊,就跟排好了班似的,幾人一組,巡街巡到刑部門口,便噗通跪下,換一撥人去巡街,巡了一圈再來替換,打也打不走,殺又殺不得,恨得他牙痒痒。 江大人召了錢彪過來,命他約束屬下。錢彪連聲答應,回去之後一切依舊,一點兒沒變。再召他來,錢彪卻為程浩求起情來,“眾意難違,我也不敢硬來,怕再激起變故。程浩在六扇門德高望重,甚得人心,況且這次他確實是誤打誤撞上的,與劫獄之事無關。請大人念他年老功高,法外開恩,早早平息事端。” 劫獄之人到底是誰?其實江大人心中早已鎖定了目標。盧雪梅原本好好地押在天牢里,插翅難飛,有人特意將她從天牢提出,關進了刑部大牢。目的何在,不言而喻。 這個人就是展翾。 他拿這件事去問鮑大人。鮑大人卻說:“這件事我是知道的,展都尉事先稟報過我。天牢提人要過層層關卡,手續繁瑣。為了不影響第二天過堂,將犯人從天牢里預提出來,放在刑部大牢待審,這是有先例的。展都尉不過是循例辦事。” 江大人冷笑一聲,“我在刑部幹了二十年,頭一回聽說有這先例。” 鮑大人不急不惱,慢條斯理地說道:“刑部案卷里這樣的例子有十好起,讓展都尉翻出來給大人過過目?” 例子當然有。刑部每年審案上百,歷年的案子加起來,有十幾起預提待審的,就成了必循的先例?江大人按下滿腔的狐疑與不滿,硬吃下了這個啞巴虧。外面早已傳言紛紛,說他先栽贓錢彪,再陷害盧雪梅,才引來殺身之禍。現在為了泄私憤,又找上了程浩的麻煩,逼得六扇門群情洶洶,總捕頭都彈壓不住。他現在要是再動展翾,還不知外頭會怎麼評說。況且展翾他未必動得了,一則有鮑大人護在前頭,二則展翾功夫了得,不得不令人忌憚。君子報仇,十年不晚,這個時候,他可不能再樹敵了。 最令他驚懼的是,江小七從江岳那裡偷出銷魂散,服食上癮的事也被傳了出去。傳言越傳越離譜,竟然有人說他江暉才是銷魂散案的幕後黑手,錢彪、盧雪梅、程浩全是替罪羊。幾天前,謝御史也來過問此事了。江大人撐不住,又捱了兩天,當堂判了程浩和郝連升醉酒誤事、放走要犯的瀆職之罪,發配軍營差役,三年之內,遇赦也不得還鄉。 程浩離京那天,六扇門除了錢彪,全都出動了,從刑部大堂一路排到西門之外。張德昌和宋予揚陪著程浩一直走到城外十里長亭,徐一輝、錢小蝶和葉田三人早等在這裡,送上衣物包裹,還有大夥湊的盤纏銀子。錢小蝶另拿出一包銀子,說:“這是我爹讓我帶給程伯的。”葉田一邊抹淚一邊拿出酒菜,招呼眾人吃喝。 “丫頭,哭什麼?我這不是好好的麼?”眾人神色凝重,程浩倒是樂呵呵的,在牢里餓了這些天,眼下有酒有肉,夫復何求?程浩二話不說,坐下便大吃二喝起來。三杯接連下肚,程浩說道:“這是老天爺覺得你舅舅我還有點兒用處,還沒老成廢物,因此才生出這番事來。你放心,我是老江湖了,走到哪兒都吃不了虧。” 程浩從刑部一出來,看見宋予揚好端端的在外面等他,心便完全放了下來。在裡面的時候,他們說盧雪梅死了,程浩根本不為所動,只嘆道:“在裡面是死,逃出去也是死,橫豎都是個死,何必多此一舉!”宋予揚的腦瓜子他是信得過的,把盧雪梅弄出城去不成問題。他也深知,盧雪梅為人機敏,善於應變,老捕頭了,哪能這麼快就被抓住?審案子的時候,為了詐出實話,能編出多少謊話來,程浩可是比誰都清楚,就憑這幾個蠢材,還想在祖師門前耍刀弄斧?你有千般計,我有老主意,程浩抱准了一條,他是去喝酒送行的,別的事一概不知,沒真憑沒實據,連江大人也奈何不了他。 程浩瞅了瞅亭子外邊喝酒吃肉的兩個解差,低聲問道:“有盧雪梅的消息麼?” 宋予揚低下頭,默然不語。程浩心裡暗暗吃驚,便明白了□□分,急忙問道:“怎麼,沒出去?” 徐一輝便將盧雪梅獨自去江府報仇,最終慘死刀下的事簡略說了。略去了盧雪梅不肯出城,支走宋予揚一段。 程浩舉著筷子愣了半天,“這個傻孩子,氣性忒大!我跟她說過多少次,太剛則折,太剛則折。她就是改不了,到底賠上了性命。”程浩說著落下淚來。難怪他剛才一路走來,只覺六扇門裡人人有股悲憤之氣。盧雪梅死了,他的三年流刑變得毫無意義。程浩意興索然,問道:“有沒有人給她收屍?後事辦了嗎?” 張德昌說:“放心,都辦好了。” 程浩悶頭喝了一通酒,叫過宋予揚來,指著葉田說:“予揚,我要走了,沒空再兜圈子,我就直說了吧。你也該成個家了,我這個外甥女,脾氣好,會持家,廚藝更是沒得說。你要是願意,今天就定下親事,我就把她託付給你,以後我遠在邊州,就不用記掛這件事了。”葉田紅了臉,低下頭。程浩瞅瞅宋予揚的臉色,說道,“你要是不願意,也不勉強。這檔子事,勉強不來的。” 葉田偷眼望了望宋予揚。宋予揚說道:“程伯,我有一樁心愿,未曾了結,三年五載,也許十年八年,都不會娶妻。別耽誤了葉姑娘。” 程浩點點頭,站起身說道:“丫頭,舅舅走了,你去鄉下找你舅母吧。老天爺要是肯看顧我,三年之後,我再回來吃你做的菜。就怕我這把老骨頭,撐不過三年嘍。” 葉田的眼淚唰唰地流了下來。 日頭已經西斜,兩個解差收拾了,催促程浩上路。三人往西行去,長長的影子拖在地上,漸行漸遠,直到再也看不見,幾個人方才往回走。葉田一路走一路哭,錢小蝶勸慰了她一路。 下雨了。 這是今秋最後一場雨,雨里夾雜著細細的雪珠兒,潮濕,陰冷。錢小蝶打著傘,一腳踩進了一窪雨水裡,靴子裡進了水,襪子粘在腳趾上,特別不舒服。這個鬼天氣,路上的行人可有苦頭吃了,也不知程浩走到了哪一站。 “走這邊。”徐一輝拽了錢小蝶一把,“快到了,就在前邊。”前邊屋檐下斜挑出一個酒帘,被雨水淋得透濕,捲縮著,在風雨中飄搖。 謝知遠昨天到了京城。杭州最近連發竊案,丟的都是些不大不小的物件。謝知遠每接手一個竊案,失主家就多丟兩樣值錢的東西,然後這些東西竟都離奇地出現在謝知遠家裡。一時輿論大嘩,都說謝知遠借辦案之機,行偷竊之事。雷大人命人查抄了他的家,又在柜子深處翻出半年前杭州府衙丟失的兩幅字畫。謝知遠目瞪口呆,連冤都忘了喊,這些東西就跟變戲法似的冒出來,實在匪夷所思。雷大人也不信東西是謝知遠偷的,無奈抓不到竊賊,失主們又群情洶洶,迫於壓力,雷大人只好撤了他的職。 謝知遠鬱悶極了,進京面見總捕頭錢彪。錢彪寫了封薦書,薦他去軍前效力。錢小蝶十分同情謝知遠的遭遇,便在錢夫人處告了假,和徐一輝一起請謝知遠喝酒釋悶。 下雨,生意冷清,寬敞的廳里只有一桌客人。錢小蝶收了傘,屋裡和屋外一樣陰冷,謝知遠和宋予揚坐在屋子正中的大團圓桌旁,一個唉聲嘆氣,一個垂頭不語。 “一輝!大小姐!好久不見!”謝知遠起身招呼,“大小姐瘦了好多,前陣子受了不少罪吧,我都聽說了。刑部的人還去了杭州取證,問了好些鄧同的事。唉!六扇門流年不利,壞事一樁接著一樁,沒有一個好消息。” 徐一輝問道:“見過錢大人了?什麼時候動身?” 謝知遠說:“見過了,薦書也拿到了,明天一早就走。” “這麼急?”錢小蝶說道。 “早也是走,晚也是走。我在這裡又沒什麼事,還不如早點兒過去。” 錢小蝶問道:“究竟是誰陷害你?你知道麼?” 謝知遠從懷裡摸出一樣東西,扔在桌上。錢小蝶拿起來,是一隻翠鈿,五瓣梅花形狀,每片花瓣上鑲著一顆珍珠,做工十分精美。“這是誰的?” 謝知遠說:“這是我收拾行李的時候,在我家桌上發現的。那年杭州府丟了一幅《商山早行圖》,現場也有一隻這樣的翠鈿。剛才我和予揚說起此事,他說我是被飛賊盯上了。” “飛賊?飛賊為什麼會盯上你?” 謝知遠苦笑道:“因為我曾經抓過一個假‘梅花盜’,真飛賊,得罪了他們,所以被人報復了。” 錢小蝶說:“你跟雷大人解釋解釋不就行了?” “抓不住真賊,解釋也沒用。雷大人信得過我的人品,他也不信我會偷東西。否則的話,我就不是被革職,而是被發配,和程伯作伴去了。”謝知遠嘆了口氣,“錢大人薦我去延安府投奔李將軍,好歹混口飯吃。” 這和充軍發配差別似乎不大。大家盡皆默然,一時無話。錢小蝶目光逡巡,挨個看去。桌子大,人少,越顯冷清。徐一輝只顧一杯杯喝悶酒,謝知遠盯著桌上的菜發愣,宋予揚一直低著頭,吃的少,說的更少。錢小蝶突發感慨,“上一次咱們幾個一桌吃飯還是在桑落塢,吳越會館……”那次也是這個座位次序,她左手邊是徐一輝,右手邊是宋予揚,對面是謝知遠。那個晚上,燈很亮,人很密,飯菜熱騰騰的,人也鬧騰騰的,令人印象深刻。再後來,一個一個地出事了。老羅、蔣雄、盧雪梅、尤虎,死的死、逃的逃,猶如秋葉一片片飄零,如今謝知遠也要走了。 錢小蝶心中傷感,打住不說。 宋予揚突然說道:“我也不做捕頭了。”他解下腰牌,扔在桌上,“一輝,你幫我把這個交給錢大人。” 錢小蝶大驚,“三哥!”她望望徐一輝,指望徐一輝勸阻宋予揚。徐一輝沖她搖搖頭。錢小蝶難過得說不出話來,就連宋予揚也要走了。 謝知遠卻高興起來,“予揚,你跟我一起去投軍吧,咱哥倆在一起,好歹有個照應。” 宋予揚說:“我有件要緊的事要辦,辦完之後再說。” “好!我在延安府等你。” 第二天一大早,徐一輝和宋予揚送謝知遠出城。西門外,十里長亭依舊,秋風蕭瑟,路上絕少人行。這一次比送別程浩時冷清多了,更加令人傷感。謝知遠與徐宋二人道了別,騎上馬,孤身上路,高大魁梧的身影漸漸地看不見了。 宋予揚長吁一口氣。徐一輝拍拍他的肩膀,“回去吧,錢大人等著你呢。” “錢大人?” “你不幹了,總得跟人打個招呼吧。” 二人上了馬,並轡徐行。宋予揚一懷愁緒,無可解釋。他早該離開的。去年初秋,在揚州城外和周品彥試馬的時候,他就該走了。他太喜歡破案子,太喜歡當捕頭了,當斷不斷,錯過了今生也許是唯一的一次機會。 徐一輝問道:“你說有件要緊的事,是什麼?” “我要去杭州辦個案子,我自己的案子。” “什麼案子?” “我懷疑是隨家的人害死了她。”地上那一滴沒擦乾淨的血跡,反反覆覆出現在他眼前,這個疑點一天不解開,宋予揚一天不能心安。 這件事都成宋予揚的心病了,怎麼勸都勸不醒。徐一輝說:“俗話說,關心則亂。你想過沒有,如果死者不是周姑娘,你還會有此懷疑嗎?” “死者”二字聽來十分刺心,宋予揚說:“有時候我覺得,她沒死,她還活著。” 徐一輝暗自嘆息。宋予揚心裡先存了成見,又怎能找到真相?之前他屢次被女飛賊騙,也是出於同樣的原因,他到現在還悟不透。“這個案子你辦不了。” “她無父無母,她師父只拿她賺錢。如今她死得不明不白,如果連我都不管,又有誰能替她伸冤?” 如果壓根就沒有冤屈呢?徐一輝不想再和他爭辯,便問道:“這件事辦完之後呢?你有什麼打算?” “還沒想過。” “小蝶擔心你呢。你要走了,她難過得覺都睡不著。” 宋予揚雙腳在馬肚子上輕輕一磕,馬兒小跑起來。 徐一輝將宋予揚帶至錢府外書房,關上門出去了。錢彪坐在長案後面,目光炯炯地望著他,宋予揚行了禮,垂手站在一旁。 錢彪開口問道:“你去後頭多久了?” “十一個月零十五天。”宋予揚悻悻地答道。 錢彪往椅背上一靠,笑道:“還不到一年,你就呆不住了?告訴你,想當年,我也看過庫,而且一看就是三年,中途也不曾躲進山里捕魚。少年人,你定力不行啊!”宋予揚默然垂首。他呆在兩庫,一天比一天不耐煩,這是實情。但他離開六扇門,卻非單單為此。 錢彪慢悠悠地說道:“我聽說上個月的餉銀髮丟了一份,怎麼回事啊?” 宋予揚答道:“銀子已經追回來了。有人多領了一份,當天就查出來了。”上個月錢彪被軟禁,徐一輝和錢小蝶被關進刑部大牢,六扇門裡亂馬交槍,沒了秩序。宋予揚無心管事,就把發餉銀的事交給了老陶。老陶腦子慢,手腳更慢,把銀子一份一份秤好,上午已經過了大半。然後慢慢地一個一個發錢,還要簽字、畫押,發了不到二十份,就到了午飯點兒。老陶把等著領餉銀的人轟走,收攤準備吃飯,一清點,少了一份銀子。老陶登時懵了,倒在椅子上,只顧手抖,不知所措。還是下面的人先回過神來,飛奔去找來宋予揚。 錢彪饒有興趣地問道:“你是怎麼查出來的?” 宋予揚當時把領了餉銀的十八個人都叫來,挨個審過,每個人都說,自己領了一份銀子就走了,沒有多拿。一直審到天黑,月亮出來了,宋予揚突然想到一個計策,對十八個人說:“你們知道我為什是神捕麼?並不是我有多聰明。我跟你們一樣,都是凡人,我也沒有多長一個腦袋。只有一點我比你們強,我會請仙。看到那輪圓月了麼?上面有個月亮仙子,她聰慧靈透,什麼都瞞不過她。遇到破不了的案子,我就請出月亮仙子來,她會暗中助我破案。你們不信?今晚就讓你們開開眼。” 宋予揚在院子裡焚起香,對著月亮默默禱告了一陣,說:“仙子已經知道案情了。”他把人帶到文庫里,面沖牆,一排溜蹲下,手扶牆壁,不許出聲,也不許動,“等月光照進來的時候,仙子會在偷錢的人背後做一個記號。” 宋予揚關上文庫的門,等一炷香燒完,命人把人都叫出來,背轉身子一一查驗。果然有個人的背後有白色印記,他指著那人說:“銀子就是你偷的。”那人嚇得變了顏色,全都招了。原來他領了銀子,還沒在冊簿上簽名畫押,老陶就發下一份兒了。於是他心生貪念,趁機又領了一份。 錢彪笑問:“白色印記是哪裡來的?是你的月亮仙子畫上去的?” “我讓老陶用白灰抹了一遍牆,扶牆蹲下的時候,手上勢必沾上白灰。我們關門出去之後,偷拿銀子的人擔心自己的後背被做上記號,用手遮著,手上的白灰就蹭到了黑衣服上。” “等等!”錢彪叫道,“你破案的這個法子,我好像在哪裡看到過。” 宋予揚答道:“大人編纂的《奇案錄》里,記載過一個類似的案子。” “哦,我想起來了。”錢彪大笑起來,“看來讓你看庫還看對了。” 宋予揚心裡老大的不以為然。文庫里就那點有趣的東西,早被他翻爛了。 錢彪說:“老陶誇你呢。他說你平時不出手,一出手乾的都是大事。還說你為人大方,深得人心,大家都很喜歡你。不過……”錢彪敲敲桌子,“我可不是讓你去做好人的。做頭領的,既要得人心,也要鎮得住,得恩威並施才行。你年輕,威嚴不足,我讓你去兩庫好好歷練,看來收效甚微啊。” 兩庫那些人,不求上進,皮皮塌塌,無可救藥,宋予揚本無心施恩,更無心施威。“大人,我想辭職不幹了。” 錢彪盯著他,問道:“為什麼?因為我讓你去看庫?” “不是。最近這些事,讓人心灰意冷。” 錢彪點點頭,“這兩年六扇門是出了不少事,失去了很多能幹的人。最可惜的,就是盧雪梅。盧雪梅膽識過人,黑白兩道都吃得開。天下第一女捕頭的名號,她當之無愧。這些男捕頭,都沒人趕得上她。可惜一念之差,害了自己,還連累了老程。你要引以為戒。” “程伯是代我受罰。”宋予揚心中無比愧疚。 “不要胡說!”錢彪沉聲說道,“程浩是自願去的,沒人脅迫於他。他和盧雪梅,十幾年的交情,比你深厚得多。這種胡話,不要在外面亂說!” 宋予揚說道:“謝知遠是遭人陷害的。” “我知道。”錢彪說,“非但我知道,雷大人也心知肚明。謝知遠為人正直,絕不會幹偷雞摸狗的事。他性子太直,不懂權變,並不適合做捕頭。地方上的治安,是我們和那些地頭蛇共同維護的,有些案子,需要他們配合。謝知遠不屑和他們交道,他們也不買他的帳,杭州府很多案子根本破不了。比如鄧家,被人一把火滅了門,居然連一點線索都找不到。謝知遠束手無策,雷大人也很頭疼。謝知遠這樣的性格,還是從軍的好,那裡比六扇門簡單,他能勝任。 “我們六扇門職責有三。第一件,維持地方治安,這個差不多的人都能做到。第二件,和江湖黑白兩道打交道,平息紛爭。這個難一些,不僅要有膽有識,還要鎮得住場面。這方面一輝稍強一些,但比起程浩、盧雪梅來,還差得遠,還需多多歷練。再者山西的王梓鈞,山東的殷小風,我看也行。第三件,就是破案了。這方面的人才一直奇缺。羅有信算一個。你別看他外表魯鈍,他在破案上很有一套的。九江府積案最少,就是羅有信的功勞,可惜他行差踏錯,不得善終。你呢,有天份,肯動腦筋,我一向看重你,因此才力排眾議,破格升你為捕頭。 “少年得志,難免驕狂。調你去看庫,是想讓你靜心反思,不要把小錯釀成大錯。時至今日,也快滿一年了,你要是實在熬不住,就回前頭去吧。” 宋予揚說道:“多謝大人。只是我還有件私事,一定要辦,恐怕會誤了差事。” “有事你就去辦,我給你時間。年底之前回來,你還是六扇門的人。”錢彪從抽屜里取出腰牌,啪地一聲扔在桌上,“你的腰牌我先交給一輝,逾期不歸,我就收回了。”錢彪說著,站起身來,“六扇門不是你想走就走,想進就進的。換了別人,我不會給他這個機會。予揚,你不要浪費了自己的才華,好好想一想。”錢彪走過來拍拍宋予揚的肩膀,笑道,“不過,你捕的魚,味道還不錯。” 錢小蝶和徐一輝等在書房門外。宋予揚一出來,錢小蝶先奔了過來,急急問道:“三哥,怎麼樣了?” “錢大人准我假,讓我先去辦我的事。” 錢小蝶高興極了,跟在宋予揚身後,一蹦一跳地往外走,“辦完事你就回來,對不對?” 宋予揚說:“我還沒想好,到時候再說吧。” 錢小蝶滿心失望,笑容變成了愁容,“不管怎樣,你總得先回京城,跟我們道個別,喝頓酒,是吧?你不會一走了之,招呼都不打吧?我聽說,邊塞苦寒,生活單調,一點兒意思都沒有,還不如看庫,你肯定會嫌悶的。” 徐一輝拉住錢小蝶,“小蝶,你讓他先辦完事,把心事了了,以後的事以後再說。” “可是……”徐一輝沖她搖搖頭,錢小蝶只好打住不說了。她突然想起來,“對了,這是你的,還給你。”錢小蝶從兜里掏出兩個瓶子,交給宋予揚。“這還是那年我替馮公子擋刀,受了傷,你拿來的傷藥。藥早用完了,藥瓶忘了還你。我聽師兄說,這是周姑娘的東西,這麼說來,周姑娘還是我的救命恩人呢。” 宋予揚低頭望著手裡的藥瓶,白色玉瓶里裝的是蟾素散,塗在傷口上殺辣辣地疼,綠色玉盒裡的是碧清膏,塗上去清涼舒爽。藥已經用完了,兩樣容器都是空的。物在人亡,宋予揚的心也空落落的。 徐一輝問道:“予揚,你去杭州,幾時動身?” “我要先去趟洛陽。” 錢小蝶問道:“你去洛陽幹什麼?” “她約我去洛陽。” “誰約你去洛陽?周姑娘?” 宋予揚點點頭。 錢小蝶瞪大了眼睛,奇道:“周姑娘不是已經不在了嗎?她怎麼約你去洛陽?” 宋予揚說:“這是她之前和我定下的約。”十月十四,這是一年前周品彥就定下的日子,她一直念念不忘,分別的最後一句話,還在提醒他。 錢小蝶說:“她已經不在了,你去幹什麼?” “這是她最後的心愿,她說了好幾次。我一定要去,去看看她住過的地方。”起風了,天上彤雲密布,地上枯葉亂走。宋予揚嘴角浮起一絲微笑,心裡默念道,“品心齋。” ☆、第45章 中和巷位於洛陽城西北角,是一條偏僻狹窄的小巷,洛陽城十個人里有九個不知道它的所在。宋予揚十月十三日中午進了城,找到中和巷的時候,日頭已經落了。他在附近的一家小客棧住了。第二天就是約定的日子,宋予揚起了個大早,沐浴更衣,行李馬匹都留在客棧,收拾了幾樣東西,背了個小包袱,獨自來到中和巷。 巷子很深,走進去曲曲折折約四五十丈遠,才到盡頭。巷子最裡邊,兩扇斑駁的黑漆門,門上兩個銅環,蓮花形狀,帶著綠色銅鏽。 就是這裡了。 宋予揚走上台階,拉起銅環重重地敲了敲門,側耳細聽,裡面沒有動靜。宋予揚走下台階,朝巷口打望,一個人影都沒有。他抬頭打量打量院牆,不算高,翻得進去。 宋予揚將包袱斜背在身上,栓牢了,後退幾步,正打算助跑上牆,門吱呀一聲開了。 開門的是一個十六七歲的姑娘,頭髮分兩邊梳起,挽著兩個丫髻,腰間扎著圍裙,像個丫鬟模樣。她看了一眼宋予揚,不等他開口,便說道:“宋爺,你來了,裡面請。” 宋予揚進了門,一個小小的天井,裡面還有一道門,再進去,坐北朝南三間房。中間的門斗上貼著三個大字,宋予揚仰頭望去,“墨語堂”。 墨語堂?不是品心齋麼? 丫鬟打起厚厚的門帘,宋予揚走了進去。 屋裡暖風撲面。門口一架屏風,繞過屏風,屋裡明亮寬敞。南邊窗下設著矮塌,旁邊一架書,一張茶几,几上各色茶具,樣樣俱全。左邊牆上有門虛掩,門上垂著珠簾,通向東邊的屋子。一張四方桌,兩把椅子。 右邊靠牆擺著一張寬闊大案,案上有硯台、墨錠、筆擱、筆筒等各色物品,一個檀木筆架,上面由粗到細掛了十幾支筆,筆尖雪白。一對鎮紙,羊脂玉雕成的小獅子,一個仰天憨笑,一個低頭玩繡球,憨態可掬,十分可愛。案旁一個三層木架子,最上層一摞宣紙,中間各色顏料,最下面擱著大小瓷碟瓷罐。 丫鬟接過宋予揚的包袱,隨手放在書案邊的椅子上,走了出去。 書案上方牆壁上隨意粘著幾幅畫,都未裝裱,錯錯落落的,頗有韻致。宋予揚一眼望見一幅水墨人物。畫上一個少年,一身黑衣立在當地,身姿挺拔,眼望前方,一手按著腰間佩刀。這畫的是他宋予揚吧?一字眉,狹長的眼睛,嘴型如弓,嘴角含笑,還真有七八分相像。難怪剛才那個丫鬟一眼就能認出他。 畫上題著一行小字,宋予揚湊近了正準備細看,身後簾攏一響,宋予揚轉過身,一個人站在那裡,一身淺綠衣衫,似笑非笑地望著他。宋予揚的心停跳了半拍,這不是周品彥卻是誰? 宋予揚茫然地朝兩邊看看,慢慢走上前去,四周的一切恍惚起來。他伸手輕輕撫摸周品彥的臉,遲疑地說道:“我不是又在做夢吧?” 周品彥凝望著他,羞澀地笑了,“你想知道是不是做夢,摸自己的臉好了。摸我的臉幹什麼?” 這不是夢。宋予揚一把摟住周品彥,單薄的身子,熟悉的味道,真的是她,活生生的,真真切切的,就在他的懷裡。這世上他最珍視的,竟然失而復得了,宋予揚內心激盪,情不自禁地低聲啜泣起來。 周品彥掙脫他的懷抱,仰臉望著他,詫異地問道:“你怎麼了?”宋予揚憋屈了太久太久,眼淚忍都忍不住。周品彥掏出手帕,替他拭淚,自己也不由得落下淚來。 宋予揚用手背三下兩下抹掉眼淚,深深地出了口氣。 周品彥默默拭淚,半晌,方才勉強笑道:“你現在還覺得是在做夢嗎?” 宋予揚搖了搖頭,緊緊攥住她的手,說:“你一開口我就知道不是了。在我夢裡,你一句話都不肯說。我問你一大堆問題,你一個字都不回答,每次都是這樣。” 門外腳步聲響,剛才那個丫鬟端著一個托盤走了進來。周品彥拉著宋予揚的手走到小方桌旁,二人分坐兩邊。丫鬟放下四小碟茶點,擺下兩個茶杯,拿起茶壺斟了茶,轉身往外走。 周品彥瞅了瞅茶杯,皺起了眉頭,“紫嫣!”杯底鋪了滿滿一層細茶末。 “啊?”紫嫣停住了,回過身,心虛地說道,“姑娘還有什麼吩咐?” “我昨天讓你買的新茶呢?怎麼又是茶底子?” 紫嫣答道:“這個……我去看了,巷口的鋪子裡沒有姑娘要的上等龍井。” 周品彥嘆了口氣,說道:“我讓你去名茗居買,你就在巷口轉了轉?你這個懶丫頭,我要是出得了門,才不會勞煩你的大駕。” 紫嫣急了,說:“我昨天跑了一天呢。買那四樣點心,就跑了三家點心鋪,乾果蜜餞又是三四家,還有蔬菜、果品、米、油、柴……”紫嫣掰著手指頭一樣一樣數。 宋予揚在一旁聽著,不覺又恍惚起來。這裡的一切都陌生而不真實,甚至連周品彥,都像是隔著一層迷霧。他心裡有無數疑問,都還沒有答案。 紫嫣從兜里掏出一張紙,“我生怕買錯了,姑娘罵我笨,拿著單子一個一個對著,一點兒也不敢大意。我昨天路過名茗居兩趟,就是沒想起來要買茶葉,姑娘就罵我懶。”紫嫣脖子一擰,撅起了嘴。 宋予揚伸手接過單子,密密的小字,開列著各式吃食,後面還有各色註解,“八寶填珍鴨五貴坊 現烤桂花醬牛肉蜀松齋……”宋予揚眼瞅著周品彥,笑道:“你家姑娘難伺候吧?” 周品彥嗔道:“我怎麼難伺候了?我都喝了三天茶末了。” 紫嫣抿嘴一笑,“五貴坊的鴨子該出爐了,我得趕緊去,順路買茶葉。” 紫嫣出了門,屋裡靜了下來。分別得太久,一時竟不知如何親近。宋予揚看看周品彥,周品彥端坐著,嘴角含笑,眼睛東看西看,就是不看他。宋予揚說道:“你又不吃牛肉,買醬牛肉乾什麼?” “你不是愛吃嘛。” “噢,你那個單子上的東西,都是給我準備的?” “當然。我約了你來,自然要好好款待你。這幾樣點心味道都不錯,我試過的,你嘗嘗,合不合口味?” “你準備這麼多東西,要是我不來呢?”她已經“死”了啊,宋予揚要不是存了一絲執念,興許真就不來了。 周品彥白他一眼,“你要是不來,我就全都倒掉。” “倒了餵狗?” “沒狗可喂,只好倒掉。” 宋予揚大笑,“好啊,你拐著彎地罵我是狗?” 周品彥也笑了,“你自己說的嘛。” 又是一陣冷場。周品彥端起茶杯,微微皺了皺眉,又放下了。宋予揚說:“對了!我想起來了,我包袱裡帶著茶葉呢,上好的龍井。” 宋予揚走到書案前,打開包袱,拿出竹製茶葉罐。周品彥好奇地跟過來,“你隨身帶著茶葉?真是奇聞。”包袱里有一個白色緞袋,上繡青色蓮花,袋口穿著青色抽繩,繡工非常精美,繩結也十分精緻。周品彥伸手便去拿,“好精緻的袋子,裝什麼的?” 宋予揚一把攥住周品彥的手腕,“這個你不能看。” 周品彥說:“我不看就是了,你幹嘛使這麼大勁兒?” 宋予揚連忙鬆了手。周品彥出手如電,一把抓起緞袋,向後急退至屋角,笑道:“你為什麼不讓我看?這是哪個姑娘繡了送你的?”她一邊說一邊打開袋子,低頭一看,周品彥頓時愣住了。 裡面裝的是一個木頭牌位。宋予揚走過來,奪過牌位,說:“你又耍賴皮。” 周品彥滿臉詫異,“你以為我死了?” “我還能怎麼以為?”隨成峰大張旗鼓地給她辦喪事,隨雲給她建了墳,立了碑,隨家上下眾口一詞,口供環環相扣,全都串得起來。宋予揚輕撫牌位上的字,說,“這個東西該燒掉了。” 廚房在三間正屋的西邊,面朝東,並排兩間小屋。宋予揚蹲在地上,拿火鉗捅開爐子。周品彥拿起牌位,手指順著筆劃往下劃,“這是你做的?” “嗯。” “做得真好,燒掉多可惜啊,不如留給我做個紀念吧。” “胡鬧!這個也能做紀念?”宋予揚拿過牌位,連同袋子一起扔進火爐里。 緞袋立時燒著了,火勢驟然升起,火苗一下一下舔上來,燃著了木牌。這個木頭牌位,曾經被他寶貝一般地護著,寄託了他滿懷哀思,眼看著漸漸化為灰燼。宋予揚百感交集,扭頭看看身邊的周品彥,周品彥盯著火中的牌位,白皙的臉頰被火焰映紅。宋予揚伸手摟住她的腰,摟得緊緊的。管它是不是夢,只要永遠別醒就好。 周品彥輕聲說道:“你真的以為我死了?” “嗯。” 周品彥抬頭望著他,“可是我約你在洛陽見面,我怎麼會死呢?” 宋予揚說:“你又不是神仙,還能掌控生死?” “那你為什麼還來赴約?” “你約我,我怎麼能不來。” 周品彥輕嘆一聲,眼裡浮上一層淚光,她拉住宋予揚的手,輕輕靠在他的肩頭。 火苗一點一點矮下去,只剩下一段暗紅的木頭,過往的哀慟一起付之一炬。宋予揚牽起周品彥的手,“來,我泡茶給你喝。” 周品彥拿出茶具,站在一旁笑眯眯地看著宋予揚燒水洗茶,等水涼至九分熱,才將水倒入茶壺中。周品彥笑道:“你終於學會泡茶了,手法很嫻熟嘛。” “雕蟲小技,何足掛齒。” 宋予揚端著茶壺,周品彥拿著茶葉罐,二人重又回到上房屋。宋予揚將杯中茶末倒了,斟上新茶,放在周品彥面前,“你嘗嘗。”周品彥啜了一小口,宋予揚見她神情有異,說,“怎麼,這茶味道不好麼?茶葉鋪的夥計說,這是上等好茶。難道我上當了?”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細品了一品,“味道好像是有點兒怪,這不是龍井?我買錯了?” 周品彥笑道:“這是龍井,只是茶里混了別的味道。你包里還裝了什麼?” “沒裝什麼啊。” “我看看。”周品彥打開包袱,拿出一包檀香,“這就對了,茶葉里混的是檀香味兒。你肯定是哪一次沏了茶,粗心沒蓋嚴蓋子。茶葉最吸味兒了,檀香味那麼重,放在一起,串了味兒了。”包袱里還有一個香爐,一個錦盒。周品彥打開錦盒,錦盒裡裝著一把茶壺,一個細瓷茶杯。周品彥面露詫異,“你帶這些東西,是來祭奠我的?這個茶是專門給我喝的,你從來沒喝過?” “好茶壞茶,反正我品不出來。”宋予揚低下頭。那些灰暗的日子,他每天一炷香、一杯茶,供在她的牌位前,至今想來仍是心酸不已。原以為他的餘生都會如此度過…… 周品彥嘆道:“我為了脫身,絞盡腦汁設下的局,沒想到卻騙到了你。” “我上你的當,也不是一次兩次了。”宋予揚自嘲道。 周品彥一臉歉疚,“這一次我真的不是要騙你。我以為隨家的事,隔那麼遠,根本不會傳到你的耳朵里。怪就怪你們六扇門消息太靈通,杭州城外隨便死個人,你都會知道。” “我離開杭州,還沒進到京城,就知道了。”宋予揚終於忍不住問道,“品彥,到底怎麼回事?你為什麼要詐死?為什麼要嫁給隨雲?你現在總可以源源本本告訴我了吧。” 周品彥坐回桌旁,說道:“隨雲救了我師姐‘吳雪霏’,於我師門有恩,我嫁給他,是為師門報恩。有恩必報,這是規矩。” “報恩就要嫁給他?” “報恩要雪中送炭,解人燃眉之急。隨雲什麼都不缺,最大的煩惱是父子不和。隨雲如果順從父母,娶個父母認可的妻子,再生個兒子,做太極劍的傳人,父子就能和解了。” 宋予揚越聽越氣,冷冷地說道:“所以你師父就派你去給他生個兒子,來報答他?為什麼不派你師姐吳雪霏去,是吳雪霏欠他的,為什麼要你去還?” 周品彥笑道:“吳雪霏長得太漂亮了,千惠姐說她一副狐媚子相,怕隨夫人不喜歡。她說我看著老實,扮大家閨秀最像了。” 她居然還挺得意!宋予揚氣道:“你這人什麼都挑,接起任務來倒是一點兒也不挑!什麼任務你都肯接。我還以為你是和我賭氣才嫁人的,沒想到你心甘情願!”周品彥臉上的笑容消失了。“你師父就是一個混蛋,你一個飛賊,他讓你去偷東西也就算了,為什麼讓你做這種事情?接下來你師父打算讓你幹什麼?派個倚翠樓的任務給你?你是不是也就心甘情願地去做?” 周品彥登時大怒,“我早猜到你會這麼想,你一直都是這麼想我的!嫁了人生了子,於是就十惡不赦,就只配去倚翠樓了?” 宋予揚急忙分辯,“我可沒這麼說!” 周品彥說:“你嘴上沒說,心裡就是這麼想的!” “我從沒這麼想過!” 周品彥根本不聽,自顧自說道:“你看不起我,幹嘛還要來找我?” 宋予揚百口莫辯。周品彥從不肯認錯,做的越錯,就越不講理,如今還學會倒打一耙了。宋予揚聲調不由地高了,“我沒有看不起你!” 周品彥冷笑一聲,“你以為我死了,所以你才肯來,對不對?你沒想到原來我還活著,後悔了吧?後悔現在還來得及,你走好了,我絕不會纏著你!”周品彥站起身來,走到矮榻前,怒氣沖沖地坐下。 他千里迢迢來赴約,周品彥居然趕他走?宋予揚氣極了,騰地站起身來,大步走了出去。門外寒意頗濃,初冬的大太陽抵不過陣陣冷風,院子裡兩株桃樹,樹葉落光了,虬枝交錯,擺出婀娜的身姿。 宋予揚在門外站了一會兒,轉身掀開帘子,又走了進來。 周品彥坐在矮塌上,已經哭成了淚人兒。她抬眼詫異地瞟了一眼宋予揚,默默地擦掉眼淚。宋予揚挨著周品彥坐下,千言萬語不知從何說起,正思量間,周品彥先開口了,“你不是走了麼?又回來幹什麼?” 她難過成這個樣子,嘴巴上還一點兒都不肯服軟。宋予揚心情一陣輕鬆,“我忘了拿包袱。”周品彥一愣,眼裡閃過一絲慌亂。宋予揚附在她耳邊輕聲說道:“你就是我的包袱。” “你別哄我了。我知道,我還不如死了的好。我死了你還會給我立牌位,每天一炷香一杯茶地供著,我活著你只會嫌棄我。”周品彥說著眼淚又掉了下來。 宋予揚伸手攬住周品彥的腰,說:“誰說死了比活著好?每天一杯檀香味兒的茶,有苦也說不出,有什麼好?啊對了,我現在明白你在我夢裡為什麼總是不說話了,茶味兒不對,有苦難言啊。” 周品彥噗哧一聲笑了,低下頭深深地嘆了口氣。 “你明明知道我不是那個意思,為什麼要故意曲解我?我從來沒對你說過半句假話,不管你愛不愛聽,我的話都是出自真心的。”宋予揚輕撫她的長髮,“品彥,我跟你說件事。你先耐著性子聽我說完,先別生氣好嗎?” 周品彥一驚,脫口而出道:“你娶了錢小蝶?” 宋予揚笑起來,“不是。錢小蝶嫁了徐一輝,這下你徹底放心了吧?” 周品彥嗔道:“我什麼時候不放心了?誰管你娶誰?”宋予揚笑眯眯地望著她,望得周品彥紅了臉,“喂!你看我幹嘛?你要跟我說什麼?快說。” 宋予揚握住周品彥的手,說:“品彥,你做的事,做事的手段……” 周品彥接口說道:“‘……我都不能接受。而我,也只會給你帶來危險。我們各有各的道,非要在一起,彼此都是煎熬。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你忘了我吧,我也會忘了你,就當我們從來沒有認識過。’你要說的,是不是這些話?” 這正是一年前宋予揚說過的話,一字不差。一年過去了,兜了一大圈,他們又回到了老路上。宋予揚苦笑道:“你記得真清楚。” 周品彥恨恨地說:“每個字我都記得。在隨家的時候,我每天都要背一遍給自己聽。” 宋予揚笑道:“你這麼想我呢?” “哼,想你有多可恨!”周品彥說著眼圈又紅了。 “是挺可恨的,我也恨我自己,優柔寡斷,錯失了機會。品彥,我再也不能讓你替你師父做事了。以前的事情,都不怨你。我知道你是迫不得已,是你師父混蛋!他利用你,你也吃了不少苦。” “你……” 宋予揚伸出兩根手指掩住周品彥的嘴,“你聽我說完。相忘於江湖,我做不到。就算你死了,我也忘不了你。你不希望我與你師父為敵,說實話我也鬥不過他,那我們就走吧,好不好?” 周品彥的眼圈紅了,臉上帶笑,語帶哽咽,“我現在已經不用再做飛賊了,你想去哪裡,我都跟你去。放羊也好,捕魚也好……” “你師父真的肯放過你?” 周品彥望著他,用力點點頭,“真的,千真萬確。我還清了債,又替師門報了恩,師父提的兩個條件我都做到了,當然就不用做飛賊了。你不是不喜歡偷偷摸摸的嗎?以後我們再也不用躲、不用藏了,更不用擔驚受怕。你可以繼續做你的神捕。”她興奮得雙眼閃亮。 原來如此!她進沉香閣取《商山早行圖》,是為了假造贗品,賺錢贖身。她嫁隨雲是為了替師門報恩,從此不再做飛賊。只是這代價,未免太大了。宋予揚嘆道:“你真是太傻了。” 周品彥仔細審視他的臉,“怎麼?你不高興麼?你不是一直盼著我別做飛賊嗎?還給我講呂洞賓的故事,煞費苦心,想要感化我。” 宋予揚勉強笑道:“我高興著呢。”周品彥不明白,他寧願去放羊,寧願躲躲藏藏,寧願擔驚受怕,寧願做不成捕頭,也不願她去報那個破恩。只是事已至此,多說無益。說什麼都已無可挽回,徒傷人心。 周品彥滿腹狐疑,她放開宋予揚的手,正色道:“我做這些都是為了我自己。我不做飛賊,是因為我不喜歡,並不是為了你。你什麼都不欠我的。 “你不相信我?” “我是心甘情願的,我也要你心甘情願,半點兒勉強都不能有。” “你還真霸道。”宋予揚笑了,重又把她擁入懷中。別的都不重要了,只要她活著就好。 吃完中飯,二人並肩坐在榻上,宋予揚把別後發生的事一樁一件地告訴周品彥。說到盧雪梅已經身亡,宋予揚心中難過,不勝唏噓。周品彥卻說:“盧雪梅想殺我,只怕你早就忘了吧,哼!我的‘壞人’師父可一直記著。師父讓千惠姐去好好教訓教訓盧雪梅,替我報仇。有仇必報,這也是我師門的規矩。既然盧雪梅死了,這件事就一筆勾銷。” 盧雪梅抓她一半為公,一半為私,不好評判,周品彥的師父可是個不折不扣的大惡人。他把年幼無知的孩子訓練成飛賊,當他賺錢的工具,徒弟長大了,不想再作惡,他便提出異常苛刻的條件,百般刁難。宋予揚越想越覺得周品彥身不由己,著實可憐,越想越覺得她師父罪惡滔天,實在可惡。可周品彥總袒護她師父,還一副感恩不盡的樣子,讓他無可奈何。 這些大是大非一時跟她辯不清楚,來日方長,以後再慢慢跟她說。宋予揚問道:“那年在桑落塢,拿鋼珠打傷盧雪梅的,是你吧。你為什麼不告訴我?”如果周品彥早告訴他,桑落塢案早就破了,盧雪梅的結局或許不會如此慘烈。 周品彥橫他一眼,“我一個飛賊,出手救一個捕頭,傳出去豈不是惹人笑話。” “我知道了,你那個時候就喜歡我了,不好意思承認。” 周品彥啞然失笑,“你這個自大狂!哎,你知道我第一次見到你是什麼時候麼?” “知道。那年二月十六,在杭州,月圓之夜,你被我抓住了。” “那是你第一次見到我的日子。我第一次見到你,是在二月十三,杜老師六十大壽,我在醉仙樓請他吃河豚。你、錢小蝶、徐一輝,你們三個從樓下走過。” “這麼巧!那是我們剛到杭州。那個時候你就看上我了?” “盡胡說!”周品彥一掌拍在他胳膊上,“我看的才不是你。” “那你看的是誰?一輝?” “是錢小蝶。她長得那麼漂亮,滿大街的人都在看她。” 宋予揚啞然失笑,“你又不是男人,女人看女人,有什麼好看的。” “總比你們兩個男人好看吧。後來我去杜老師那裡學畫,看見你來來回回地在街上走,神采飛揚,眼睛裡放著光。當時我就想,這個人一定在做自己喜歡的事,就像我畫畫的時候一樣,畫一天都不覺得累。” 所以她從來沒要求他別做捕頭了。宋予揚的腰牌還在徐一輝那兒,何去何從,他還沒想清楚。 時間過得飛快,二人談談講講,不知不覺便到掌燈時分。晚飯後宋予揚又盤桓了一會兒,天已黑透。周品彥這裡只有兩間臥房,她一間,紫嫣一間,留宿諸多不便,宋予揚便仍舊回客棧住。 周品彥送宋予揚走出房門。宋予揚回頭指著門上的匾額說:“剛才忘了問你,你不是品心齋主人麼?什麼時候換了墨語堂?” 周品彥笑道:“品心齋不是被你開成飯館了嗎?我可不想做飯館老闆。” 宋予揚哈哈大笑。 周品彥拉著他的手,捨不得鬆開,“你明天早點兒來,我已經讓紫嫣準備早飯了。” 宋予揚忍不住打趣道:“我還以為你會像上次那樣,讓我陪你睡呢。” 周品彥兜頭徹腮地紅了臉,低了頭,半天都抬不起來。宋予揚後悔自己造次了,她如今不比當初,自然全都明白了。又怕周品彥生氣,趕忙說道:“我隨口亂說的,你千萬別多心,我沒有別的意思。”宋予揚彎下腰去看她的臉,“周堂主,你生氣了?” 周品彥抬起頭,笑著打他一下,“什麼周堂主,你又亂說。” 兩人並肩站著,都有些戀戀不捨。宋予揚轉頭看著她的側臉,見她紅暈滿臉,眼角眉梢笑意盈盈,格外動人。宋予揚忍不住低頭親了親她的臉頰,然後迅速轉頭,直視前方,假裝什麼都沒有發生過。 過了一會兒,周品彥毫無動靜。宋予揚轉頭去看,正巧周品彥也轉過頭來偷眼瞧他,四目相對,周品彥急忙轉過頭去。宋予揚笑了,伸出手去輕輕拉了一下她的耳垂,周品彥回過頭來,笑道:“你在做什……” 宋予揚低下頭,飛快地在她唇上輕輕一吻,說:“我明天一早就來。” 第二天一大早宋予揚就來了,一路上他都在回想昨天的樁樁件件。意外之事太多,心情驟起驟落,一個晚上亂夢不斷。站在蓮花銅環的門外,宋予揚不禁恍惚起來。幸好他剛敲了兩下,門就開了。周品彥露出半張臉,她眼眸發亮,嘴角抑制不住地溢出笑意,伸手拉宋予揚進去。她的手冰涼,宋予揚緊握在手心裡,替她暖著。看見她,他的心情就和今天的天空一樣,瓦藍瓦藍的,一派高遠明淨。 “忘了問你,你在洛陽能呆多久?”周品彥問他。 “一輩子吧。” “啊?”周品彥驚喜交加。 “我來之前,把腰牌交上去了。” “你不做捕頭了?” “大概是吧。”宋予揚忽然猶豫了,“你說呢?” 周品彥乾脆地答道:“隨你。做不做都沒關係,喜歡就做,不喜歡就不做。人生如朝露,生死無常,別為難自己。” 宋予揚笑道:“怎麼突然說這話?喂,你是活人吧?” 周品彥面露驚訝,“啊,還是被你發現了。對不起啊,我不是有意嚇你。我也沒辦法,和你定下了約期,就算生死相隔,魂魄也得赴約。” 宋予揚拽著周品彥走到太陽地里,初升的冬日斜照過來,地下兩條長長的人影。宋予揚笑著捏捏她的臉,“你還想騙我?” 周品彥放聲大笑,“想不到小宋捕頭也會疑神疑鬼。” “我才沒上你的當呢。” “你就是上當了!”周品彥眼裡閃著亮,臉上放著光,喜悅從心底深處透出,到眼角,到發梢,到指尖,周身上下俱是歡喜。 宋予揚滿心幸福,眼睛一錯不錯地盯著她看,“無緣無故的,笑得像個傻瓜一樣。” 周品彥被他盯得害起羞來,嗔道:“不許你看。”她伸手遮住了宋予揚的雙眼。宋予揚笑著拉下她的雙手,二人攜手進了屋。 宋予揚問起周品彥,“你昨天說你要是出得了門,是什麼意思?你為什麼出不了門?” “我答應了隨雲,年內都不露面。你別忘了,我現在應該是個死人呢,隨雲生怕被人看見我還活著,非得讓我答應。轉過年我就自由了,到時候,想去哪兒就去哪兒。” “轉過年就不怕隨家的人看見你了?” “其實隨家熟悉我的人不多,哪那麼容易就碰見了?隨雲就喜歡多慮。再說天下長得像的人多著呢,我長得又不特別,就算碰見了,我大可裝不認識。” 宋予揚笑道:“這個你擅長。你連我都能裝不認識,裝得還特別像。” 周品彥忽然若有所思。宋予揚立刻明白了她的心思,別人都好說,只有一個人,怕是瞞不過去,“展翾。” “是啊,展大哥。”周品彥輕嘆一聲,“展大哥是個謙謙君子,我卻騙了他,一想起來,便心中有愧。” 宋予揚笑道:“哎,姓周的,你騙了我一次又一次,卻從沒見你心中有愧。” 周品彥眼睛一瞪,“我可從來沒有騙過你。” “陸探微的畫,滇南王的夜明珠,沉香閣的商山早行圖,還有在隨家詐死,這些都不是騙人?” “這些都是小事。”周品彥正色道,“正經大事上,我可從沒對你說過半句謊話。” 宋予揚輕聲說道:“我知道。你不要繃著臉,兇巴巴的。”周品彥莞爾一笑。宋予揚說,“你不用擔心,展翾算是我的朋友,我去跟他解釋。” ☆、第46章 日子輕快得像在水面飛,一天一天眨眼便過。天氣越來越冷,沒多久下起雪來。宋予揚夜去明來,日日與周品彥相伴斗室,圍爐品茗,望月賞雪,閒話逗趣,過得逍遙自在。周品彥怕他煩悶,叫他去洛陽城裡城外逛逛,宋予揚卻說這裡地方雖小,卻猶如神仙洞府,舒服得哪裡都不願去。 呆得久了,宋予揚發現,周品彥的日子是這麼過的。紫嫣專司採買東西和一日三餐,每隔幾日另有一個婦人上門來,替她們打掃院子、屋子,漿洗衣服。周品彥除了畫畫和練功,只做一件事,就是洗毛筆。這件事她從不假手於人,一定要親自動手。每次畫完畫、練完字,她便拿一個木桶打了水,倒在一個天青色的大瓷罐里,在裡面涮筆,然後將五顏六色的水倒在另一個木桶里。如此若干遍,筆頭一定要洗得雪白雪白的,一支一支從大到小掛在筆架上,每一支都有自己固定的位置。最後把桶拎出去,把水倒掉。宋予揚沒事幹,要幫她拎個桶、倒個水,她也不肯。這也算是一種怪癖了。 牆上那幅宋予揚的小像早被周品彥拿下來了,“畫得不像,只有一點兒形似,神采都沒畫出來。這畫要是被杜老師看見了,又該‘夸’我了。” “誇你?畫得不像為什麼還要誇你?” “杜老師脾氣怪著呢。我畫得不好呢,他就陰陽怪氣地說,‘你這畫好哇,拿去生個火,一點就著。’要不就是,‘拿去跟路邊賣菜的換一把韭菜,這紙貴著呢。’我畫得好呢,他就板著個臉,東挑西挑,這裡運筆不對,那裡太過突兀。” 宋予揚笑道:“你和杜老師脾氣挺像的。” 周品彥嚷道:“我像他?哪裡像了?才不像呢!” “你們倆都慣會口不應心。” “我什麼時候口不應心了?” “心裡明明喜歡得要命,嘴上偏不承認,明明非常想念,非要說永遠都不再見。” 周品彥紅了臉,“才不是!” 宋予揚笑道:“你不喜歡我,不想我,幹嘛畫我的像掛在家裡?‘丙子年五月十五日’,就是那年夏天,你說永遠不見我的時候吧。你跟我賭氣,半年不理我,我去杜瘦石家找你,你躲起來不見,我走了你又想念我,偷偷畫我的像,是不是?” 周品彥說:“正因為不想見你,所以才故意畫得不像嘛。” 宋予揚笑道:“我就知道你會強詞奪理。” 一日靜極思動,宋予揚突然手癢,想下棋了。周品彥說她什麼棋都不會下,宋予揚說:“我教你,你這麼聰明,一學就會。”第二天他果然買了一副象棋帶來。午後,冬日的陽光從南窗照進來,屋子裡暖洋洋的。宋予揚在榻前小几上擺下棋盤,讓周品彥坐在矮塌上,自己拿了個蒲團在對面席地而坐,三兩下擺好棋子。“規則很簡單。每邊十六個棋子,這是楚河漢界。馬走日相走田……”宋予揚把規則說了一遍,“邊下邊學,你先走。” 周品彥望著棋盤,拿起卒子往前走了一步。 宋予揚笑了,“你這齣手不凡啊,一般人都走當頭炮。” 周品彥直問:“然後呢?我要怎麼走?” 宋予揚說:“才開局,你隨便走。” 周品彥胡亂挪了一步。宋予揚棋走得飛快,幾步之後,見周品彥全無章法,便不停指點,“不行,你這麼走走到我的馬嘴裡了。”“馬別著腿呢,不能跳。”“這車你不能走,看著你的炮呢,一走就被我的馬吃了。” 周品彥不停地問:“那該怎麼走?” 宋予揚說:“這樣,你看,這麼著之後,下一步你再這樣這樣,就能將軍了。” 周品彥按他說的走了,結果兩步之後,自己的馬反倒被宋予揚的炮吃了,周品彥說:“哎,你賴皮啊,故意讓我走錯,好吃我的馬。” 宋予揚說:“不怕,你看,你可以吃我的炮,換子,扯平。”宋予揚幫她走一步,自己再走一步,變成了自己對自己。即便如此,宋予揚還是津津有味,不時陷入沉思。“哈,我贏了!”宋予揚一抬頭,周品彥雙眼含笑,從頭到腳地打量他,“你幹嘛色迷迷地看著我?” “誰看你了?”周品彥嗔道:“你耍賴皮,故意讓我下輸的,對不對?” 宋予揚笑著搖頭,收拾起棋盤,“我看你對下棋一點興趣都沒有,根本無心學。” “我笨嘛,除了畫畫,我什麼都不會。”周品彥說,“你這麼喜歡下棋,我有一副玉石象棋,質地很好,放在揚州,什麼時候我去拿來,送給你吧。” 宋予揚搖搖頭說:“我不要。以前公孫先生也有一副玉石象棋,有一次拿出來用,我都不敢落子,生怕給他拍裂了。棋是給人下的,又不是擺著看的。那種中看不中用的東西,我不喜歡。” 周品彥愀然變色,低頭沉默不語。 宋予揚卻沒留意。他站起身來,走到書案邊,案上有把瑤琴。宋予揚說:“你拿琴出來幹什麼?”說著就用手去撥弄琴弦。 “你別動我的琴,我才調好了弦,你又不會彈,別碰斷了。” 宋予揚詫異地回過頭來,不明白她好端端的,為什麼突然生氣。周品彥話說得很不客氣,宋予揚心裡頗不舒服,不假思索便脫口而出道:“隨雲琴彈得很好,是吧。” “隨雲琴棋書畫,樣樣精通。” 宋予揚勉強笑了一下,說:“是嗎。” 周品彥板著臉說:“隨云為人淡泊,不圖名不圖利,不營營役役,日子過得逍遙自在。” “也有人說這叫沒出息。” “別人說什麼,他才不在乎。隨雲最明白自己想要什麼,而且百折不撓,矢志不渝。單這一點,就讓人欽佩。” 周品彥這是存心跟他鬧彆扭吧。宋予揚心想,只可惜隨雲心愛的人並不是你,你把他夸上天也沒用。話到嘴邊,又被宋予揚生生地咽了回去。是他先提的隨雲,要說鬧彆扭,也是他先起的頭。 屋裡一陣難堪的沉默。宋予揚急著想轉移話題打破僵局,突然想起今年夏天在棲霞山捕魚的事,便說道:“今年夏天我在棲霞山溪澗里捕到一種魚,黑色的,架火烤了,味道特別好,肉質鮮美,一點腥味兒都沒有。什麼時候你來京城找我,最好是夏天的時候,我帶你去棲霞山,請你吃魚。現捕現烤的,你一定愛吃。” 周品彥臉上驚疑不定,冷冷地說道:“我不一定有空。”她起身走進自己的臥室,關上門,嘩啦一聲劃上了門閂。 宋予揚愣住了,周品彥到底怎麼了?他走到臥室門口,敲了敲門,“品彥,品彥,你怎麼了?生氣了?為什麼生氣?”側耳聽了聽,裡面毫無反應。 宋予揚回到書案邊坐下,左思右想,不明白他哪裡得罪了周品彥。下棋的時候還好好的呢,怎麼突然就變臉了?她有什麼心事?是和隨雲有關嗎?為什麼不明明白白說出來呢?為什麼老要讓他猜?為什麼要使性子耍脾氣? 他望望桌上的瑤琴。周品彥喜歡畫畫、品茶、彈琴,他卻一竅不通,她是嫌他不懂風雅,不能像隨雲一樣和她一起品琴評畫?那就沒辦法了,他現在加緊學,也來不及了。宋予揚心中有氣,雙手托起瑤琴,一使勁,瑤琴飛了出去,穩穩地落在矮塌上。宋予揚猶不解氣,看看筆架上一排雪白的毛筆,都是周品彥親手洗淨的,他伸手把它們一支一支取下來,全都丟進了硯台里,一個個都沾上了墨。 時間一點一滴地消逝,周品彥房裡一點動靜都沒有。宋予揚拿著兩個玉獅子把玩了一番,百無聊賴,取了一張宣紙,拿起一支筆,蘸了墨,在紙上塗塗畫畫。過了好久,身後的門開了,宋予揚轉過頭,周品彥沒精打采地從屋裡走出來。她眼皮微微紅腫,看見他,愣了一下,像是沒料到他還在這裡。 宋予揚起身倚在書案前,“你怎麼了?為什麼生氣?” 周品彥不說話。 宋予揚說:“你有什麼心事,為什麼不告訴我?” 周品彥開了口,“你是我什麼人,我的心事為什麼要告訴你?” “你當我是你什麼人?”宋予揚目光灼灼,直看進她的眼睛裡。 周品彥一雙眼睛東躲西閃,就是不肯與他對視。宋予揚責備道:“你這麼大的人了,怎麼像個孩子,動不動就鬧脾氣,一會兒笑,一會兒哭。” “誰哭了?” “眼睛都哭紅了,還說沒哭?”宋予揚一把將周品彥拉進懷中,伸手攬住她的腰。周品彥把頭靠在他的肩上,嘆了口氣。 宋予揚心中有千言萬語,不知從何說起,“品彥……” 周品彥一把推開宋予揚,嗔道:“你幹嘛把我的筆扔到硯台里?全都弄髒了!” 宋予揚扭頭看看,不好意思地笑,“你不理我,我只好拿它們撒氣了。” 周品彥哭笑不得,說:“到底誰像個孩子,你這算什麼,五歲的頑童都做不出這種事!” 宋予揚自知理虧,趕緊往門外走,“你別生氣,我去給你打水。” 不一會兒,宋予揚拎著一桶水進來。周品彥站在書案前,手裡拿著他剛才塗鴉那張紙,臉上笑逐顏開,“喂,你畫的這是什麼?” “牡丹。看不出來嗎?”宋予揚放下水桶,湊過來看。 宣紙之上,宋予揚仿著周品彥送他的那把扇子,塗了兩團墨疙瘩,構圖和扇子上是一樣的,下面還畫了些枝枝葉葉。畫上也題著一行字,“墨語堂前花著露。無限心事,不言有誰知。”旁邊寫著,“周堂主惠存”,落款“六扇門宋神捕敬贈”。 周品彥邊看邊笑。 宋予揚笑問:“我畫得怎麼樣?你別看細節,就看大致形狀,很像吧?” 周品彥忍住笑,板著臉說:“宋神捕,你這畫好啊,這兩棵包菜,掛在門口可以避邪。” 宋予揚大笑起來,周品彥也撐不住笑了。 轉眼快到年底了,宋予揚心裡躁動不安。算算日子,再多盤桓幾日他就趕不回京城了,過了總捕頭給的時限,就算自動離開六扇門。宋予揚心中生出一絲不舍,回想自己被人叫神捕的日子,還是蠻風光的。還有徐一輝,早晨點卯的時候他倆總是並排站著,晚上收工後一起去吃飯;忙的時候各奔東西,閒下來就在一處呆著,切磋拳腳;曾經並肩戰鬥,共同對敵,也曾互不相讓,老拳相向。還有錢小蝶,霽月光風,坦蕩磊落,從不掩飾對他的關心和喜愛。還有小趙,小趙去當塗好幾個月了,等他回京,發現宋予揚離開了,他該有多失望…… “品彥。”宋予揚坐在書案邊上,下巴抵著桌沿,低聲喚道。 “嗯?”周品彥正在把洗好的毛筆一支一支地掛在筆架上。 “你說我還做不做捕頭了?” 周品彥轉過頭來,仔仔細細地望了一會兒宋予揚,說:“做!” “為什麼?”宋予揚登時來了精神,坐直身子。“做捕頭多不自在啊。每天天不亮就得去點卯,風裡雨里,吃苦受累。還得受人驅使,叫你去哪兒你就得去哪兒,一點兒都不自由。” “可你喜歡啊。” 宋予揚嘟噥道:“誰喜歡被拘著,誰不喜歡逍遙自在。” 周品彥擦乾了手,走過來湊在宋予揚眼前,盯著他的眼睛。宋予揚伸手揪揪她的耳朵,笑道:“喂,你幹什麼?相面呢?” 周品彥點點他的鼻子,笑道:“你這幾天魂不守舍的,就是在想這件事吧?” “我怎麼魂不守舍了?” “昨天比試的時候你還輸給我了。” 這個賴皮!宋予揚弄了一把木刀一柄木劍,二人閒來無事,便在後院過招。輕功宋予揚比不過周品彥,兵器可比她強。周品彥屢戰屢敗,便動起歪心眼兒。她劍法快,一陣搶攻,宋予揚凝神應對,力道沒有控制好,一刀削在她手臂上。周品彥驚叫呼痛,趁宋予揚過來查看時,沖他的肚子一劍刺去,這樣就算她贏了。宋予揚笑道:“論起耍賴皮,我是得輸給你,在下甘拜下風。” 周品彥伸出四根指頭,說:“四回了。加上這回,你問了我四回做不做捕頭了。” 宋予揚笑了,他什麼時候變得在這麼優柔寡斷了?決心一下,剩下的問題就只有周品彥了。“我要做捕頭的話,過兩天就得走了。” “啊?這麼快?”周品彥一臉失望。她擠在宋予揚身邊坐下,環住他的腰,柔聲說道:“沒關係,你回去吧。” “你和我一起走。” 周品彥搖搖頭,“你知道我現在不能露面的。” “你不用露面,我雇輛車給你坐。到了京城,我把你藏起來。” “你準備把我藏在哪兒?”周品彥笑道。 “我家裡。” 周品彥橫了他一眼,“才不!” “那我另找地方給你住,行不行?” “不行。我答應了隨雲,就得說到做到。” “就差半個月。” “差半天、半個時辰都不行。”周品彥說,“好啦,不用爭了。九十九步都走完了,還差這一步麼?” 宋予揚知道她言出必行,強迫不得,只好說:“你來京城找我,好不好?” 周品彥猶豫了一下,遲疑地說:“好啊。我夏天去吧,你不是要請我去棲霞山吃烤魚麼?” “那可不行,一轉過年你就來。”宋予揚鄭重地說道,“品彥,我有重要的話要對你說,那可是我這輩子對你說的最重要的一句話。” 周品彥被他激起了好奇心,“這輩子最重要的一句話?那你現在就告訴我,說不定我明天就死了,就永遠聽不見了。” “胡說!”宋予揚說,“你想聽,就來京城找我。” 行李都收拾妥了,明天一大早宋予揚就要離開洛陽。紫嫣燒好了水,宋予揚洗了澡,周品彥去洗了。宋予揚隨手從書架上取了一本書,靠在矮塌上翻看。屋角的火盆燒得很旺,午後的陽光灑在他身上,新換的衣裳貼著乾淨的肌膚,柔軟舒服。困意一陣陣襲來,宋予揚手倦拋書,不覺朦朧睡去。 睡夢中和周品彥四處遊玩,仿佛是在棲霞山的溪澗邊上,周品彥說她餓了,宋予揚蹲在岸邊石頭上,溪水潺潺流過,水草在水底漂來漂去,等了半天,一條魚都沒有。他牽著周品彥輾轉出了山,來到市集,滿市集的東西,卻沒有一個可吃的。 “我有好吃的。”周品彥不知從哪兒拿出兩條金黃的烤魚,香噴噴的,十分誘人。 “哪裡來的?” 周品彥笑道:“你知道的,你還問我?” 是她偷來的。宋予揚心裡有些迷糊,隱約知道這是兩條非常名貴的魚,偷出來是要殺頭的,這可怎麼辦?周圍有五六個捕快朝這邊看了看,慢慢地圍攏過來。宋予揚用手摸了摸腰間,忽然想起他已經不是捕頭,腰刀已經交回去了。他看看周品彥,周品彥渾然不知身處險境,還笑嘻嘻地捧著兩條烤魚,要他趁熱快吃。 宋予揚奪過烤魚,扔在地上。周品彥登時生了氣,“你幹嘛弄髒我的魚?”宋予揚拉著她就要跑,周品彥甩掉他的手,還要和他理論。“捉飛賊!”一名捕快叫道,拔刀沖了過來。宋予揚心裡一急,醒了。 陽光已經轉到一邊,宋予揚身上蓋著一床繡花錦被。周品彥靜靜地坐在旁邊的椅子上,手裡拿著他剛才翻的那本書,洗過的頭髮才剛半干,長長的披在背上,只將鬢邊的兩綹頭髮梳起,在頭頂挽了,用綠色的絲帶束紮起。 宋予揚拉起被子嗅了嗅,被子上有周品彥的味道,甜甜的,很好聞。周品彥一扭頭,笑了,她放下書,走來坐在榻邊,笑道:“看書看得睡著了?” 周品彥溫柔含笑的臉,就在他眼前,她眼裡的柔情似水,一瞬間將他淹沒。宋予揚一陣衝動,不可自抑,他掀開被子坐起來,一把抱住周品彥。淡淡的幽香從她衣領里散發出來,宋予揚低頭深嗅,心中更添燥熱。分別在即,周品彥心有不舍,乖乖地伏在宋予揚懷裡,任他摟著。過了好一會兒,周品彥說:“渴了嗎?我去給你倒杯茶。”她站起來往桌邊走。 宋予揚站起身,從背後抱住周品彥,低頭親吻她的臉頰,雙手握住了她的手,長長的手指在她手腕上划過。周品彥笑道:“癢!”宋予揚輕咬她的耳垂,周品彥怕癢,一邊閃躲,一邊笑道:“你餓了吧,晚飯有道荽香耳絲,比我的耳朵好吃。”宋予揚不說話,下巴抵在她肩上,臉偎在她的臉旁。 周品彥在他懷裡轉了半個圈,摸摸他的額頭,“你的臉怎麼這麼燙,發燒了嗎?”宋予揚摟著她不肯鬆手,將額頭抵在她的額上。他的額頭並不熱,周品彥又伸手去摸他的臉,不解地問道:“你怎麼了?”宋予揚不答,低頭輕吻她的唇,周品彥只顧凝神望著他。 周品彥的眼神清澈無邪,宋予揚在心裡嘆了口氣。她不是矜持,不是害羞,也不是拒絕他,她整個兒一個不解風情。她為什麼不開竅?周品彥還在不停地問:“是不是感覺燥熱?剛才被子蓋得太嚴了,睡暈了是不是?我去打盆涼水給你擦把臉。” 宋予揚鬆開了手,說:“我和你一起去。” 屋外冷風一吹,宋予揚心裡平靜了一些。來至廚房,周品彥舀了盆水,拿著手巾替宋予揚擦臉,又用手摸他的臉,問道:“好點兒了嗎?還覺得熱嗎?”她的神情,像一個溫柔的小妻子。 宋予揚心潮澎湃,他抓住周品彥的手,把手巾扔進盆里,緊緊抱住她,低頭狠狠地吻她的嘴。周品彥有些不知所措,宋予揚拉起她的衣衫下擺,輕撫她的腰、她的背,然後繞到前面,隔著胸衣撫上了她的胸。 周品彥本能地抗拒,腰身僵直,肌肉緊繃起來,雙手將宋予揚往外推。宋予揚鬆開了手,惴惴地望著周品彥,心頭不知是慚愧多一些,還是失落多一些。周品彥羞不可抑,半天抬不起頭來。 大門一響,是紫嫣買東西回來了。周品彥拉住宋予揚的手,出了廚房,來到後院。她低頭沉默了好一會兒,才抬起頭來,宋予揚小心翼翼地望著她。周品彥面露尷尬,扭過臉去,問道:“你怎麼樣了?” 宋予揚笑了,說:“我得去喝點兒涼水,冷靜一下。”說著作勢往廚房走去。 周品彥一把拉住他,“要吃晚飯了,你喝什麼涼水。” 宋予揚捏了捏她的手,“那你別拉著我的手。”周品彥像被蟄了一樣,急忙鬆開手。宋予揚肚裡偷笑,逗她說:“你得站得離我遠點兒,別讓我聞到你的味道。”周品彥退後幾步,說:“這樣行嗎?”宋予揚見她一臉認真,忍著笑,說:“還有,以後不要抱著我不撒手。” “誰抱著你不撒手了?”笑容在宋予揚臉上漾開,周品彥醒悟過來,嗔道,“你捉弄我!” 宋予揚大笑著走過去,伸手在她鼻子上一點,“你這個傻瓜!” 兩人在後院慢慢晃悠,周品彥有意無意地離著宋予揚二尺遠,時不時心虛地瞄他兩眼,仿佛剛才“圖謀不軌”的不是宋予揚而是她。 二人默默地遛了半天,周品彥終於開了口,“喂,姓宋的。” “什麼事啊,姓周的?”宋予揚飛快地接上。 周品彥斜睨著他,二人四目相對,忍不住都笑起來。周品彥拉住宋予揚的手,“走吧,吃飯了。” 晚飯很豐盛,四道熱菜,外加四個冷碟,還有一大碗熱氣騰騰的餃子。紫嫣廚藝很好,雖是家常菜式,但都很可口。宋予揚常說,不知她倆誰造就了誰,到底是周品彥的挑剔造就了紫嫣的廚藝,還是紫嫣的廚藝造就了周品彥的挑剔。 “餃子味道怎麼樣?”周品彥問道。 “不錯。”宋予揚說,“你會包餃子嗎?” “不會。” “做飯炒菜呢?” “不會。” “繡花呢?” “不會。” “縫衣裳呢?” 周品彥說:“也不會。” 宋予揚笑道:“我猜你都沒拿過針吧?” “暴雨梨花針算不算?” 宋予揚大笑,搖頭嘆道:“我早就看出來了,你是十足的大小姐做派,十指不沾陽春水。” 周品彥忡然變色,默默思量了一會兒,放下筷子,說道:“我早知道我不合你的意。天底下的賢惠姑娘多著呢,又會做飯又會縫衣裳的,要多少有多少,你盡可以去找她們。何必老對我挑三揀四的?我又沒有賴著你。” 宋予揚笑容頓斂,“我跟你開玩笑呢,你當真了?” 周品彥別過頭去不理他。 宋予揚伸手去拉她的手,周品彥噌地把手縮了回去。宋予揚把椅子搬到她身邊,坐下,說:“我明天就要走了,今晚我們別吵架好麼?” 周品彥轉過頭來,嘆了口氣。 宋予揚說:“品彥,你的心意我完全明白。我的心意你就一點兒都體會不到嗎?你不是號稱品心齋主人麼?” “什麼亂七八糟的。”周品彥臉上透出一絲笑意。 宋予揚伸手攬住她的肩膀,說:“我喜歡你,我早就告訴過你,你也早就知道了。不管當中發生了多少事,有多少曲折,我還是喜歡你,一如當初,從未改變。” 周品彥的雙眼蒙上水霧,伏在宋予揚胸前,伸出手去緊緊環住他的腰。宋予揚輕撫她的長髮,離愁別緒湧上心頭,他故作輕鬆地說:“不是說好了,別抱著我不撒手麼?” 周品彥抬起頭來,淚眼婆娑之中還是忍不住笑了。 第二天宋予揚早早收拾妥當。天色將明未明,宋予揚牽著馬走出客棧,想了一想,還是拐進了中和巷。昨天他已和周品彥道過別,說好今早不過去了,怕一大早擾她好夢。他放心不下,一定要再見她一面,再親口囑咐一番。 還是周品彥開的門。 “你起這麼早?”宋予揚一句話沒說完,周品彥已經撲進了他的懷裡。宋予揚摟住她,“我在京城等你,你答應我,一定要來!” 周品彥點點頭,“路上保重。” 宋予揚低頭,狠狠地吻了她一下,轉身走了。 一路日夜兼程,宋予揚終於在錢彪設定的限期之前趕到京城。進城時天色已昏,他直接去了徐家。 徐家的飯桌剛收。錢小蝶見了宋予揚,高興得直跳,一連聲地命人再備飯菜,再開一壇好酒。宋予揚雖一身霜花,但精神很好,神采飛揚,與離京時判若兩人,徐一輝心中大感欣慰。“兄弟,你氣色不錯啊。” 宋予揚問道:“我的腰牌呢?還在你這兒吧?” 徐一輝進裡屋拿了腰牌和腰刀,交還宋予揚,“想通了?” 宋予揚將腰牌拴在腰間,咧嘴笑道:“我還要養家餬口呢,不做捕頭,吃什麼?” 徐一輝打了一大桶熱水給宋予揚洗塵,等他洗完,換了衣裳,酒菜也陸續上桌。錢小蝶忙進忙出地張羅,徐一輝拉住她,“小蝶,你別晃來晃去的,坐下說話。” 三人在圓桌旁坐了。錢小蝶說:“余捕頭被調到後頭了,三哥你放心吧,你不用去看庫了。我爹今天還問起你,我還擔心你不回來了,正發愁呢。” 徐一輝說:“延安府李將軍府庫里的餉銀被人調了包,換成了灌鉛錫錠。當地的捕頭查了一個多月,沒查出來。李將軍派人給總捕頭送信,請他派高手前去幫忙。總捕頭派了張德昌、張帆和趙能,擔心他們破不了案,就問你回來了沒有。你回來了,免不了要去走一遭。” 宋予揚遲疑了一下,說:“這個自然要去的。” 徐一輝問道:“你的事辦得怎麼樣了?瞧你這麼高興,碰到什麼好事了?” 宋予揚喜滋滋地說道:“她沒死。她離開隨家以後,一直住在洛陽。她以後不用再做飛賊了。” 錢小蝶瞪大了眼睛,“周姑娘沒死?真的?是真的麼?” “真的。” “哎呀太好了!三哥,你在洛陽見到周姑娘,高興壞了吧?我還記得你那時候有多難過,中秋節的時候你喝醉了,還發酒瘋。周姑娘沒死,真是太好了!是不是師兄?” 徐一輝一點兒都不興奮,“你說她不做飛賊了?” “是。她離開師門了。” 徐一輝說:“江湖上的故事,我聽的不少,從沒聽說有飛賊和殺手中途上岸的。有逃出來不願意再乾的,下場都很悽慘,非死即殘,很少有人能囫圇個兒地離開。” 徐一輝兜頭一盆冷水一澆,錢小蝶打去興奮,“師兄,這是什麼意思?” “江湖黑道,沒有心慈手軟的,心慈手軟它也活不下去。周姑娘能好端端地離開師門?你不覺得蹊蹺嗎?” 宋予揚說:“她離開師門,也付了很大的代價。” “周姑娘怎麼了?她受傷了嗎?還是……殘了?”錢小蝶關切地問道。 “那倒沒有。她師父提出的條件十分嚴苛,所幸她都完成了。”宋予揚長出一口悶氣,說,“過去的事不必再提。我約她來京城,轉過年她人就到了,大約在上元節前後。我估摸著,我最早也得二月底三月初才回得來。我想讓她住你們這裡,麻煩你們替我好好照顧她。” 錢小蝶一口應承,“沒問題,只管交給我好了。” 宋予揚說:“她性格有些彆扭,吃東西特別挑剔。性子嬌,脾氣傲,有事全悶在心裡,不喜歡拿出來說。不大好相處。” 錢小蝶笑道:“她不好相處,我好相處啊。你放心吧,我不會讓周姑娘受委屈的。” 徐一輝說:“然後呢?你有什麼打算。” “我打算娶她為妻。” “這個我猜到啦。”錢小蝶笑道。 宋予揚沖錢小蝶笑了笑,眼瞅著徐一輝。徐一輝沉吟了一會兒,說:“予揚,此事不妥。” “有何不妥?” “你和她來往,還沒什麼要緊,但是娶她進門就是另一回事了。婚姻大事,你可要慎重。這世上有的是家世清白的姑娘,你還年輕,何必急在這一時?” “師兄!”錢小蝶語帶埋怨。她瞅瞅宋予揚,宋予揚低著頭不吭氣。錢小蝶說,“周姑娘怎麼不清白了?你是說她嫁過人?” 徐一輝說:“這只是其中的一件,最要命的是她的出身。你知道她什麼來頭?她師父是誰?為什麼肯放她?這其中是否有詐?女飛賊嫁人很隨意的,根本不當回事兒。你看她之前,隨隨便便就嫁了人,隨隨便便就離開了,你就知道了。還有,倘若日後她師父找上門來,讓你徇私枉法,你又該如何?你一個捕頭,何必和黑道扯上瓜葛,遲早會被連累。人無遠慮,必有近憂,這些事情你都得想清楚了。” 宋予揚抬起頭,望著徐一輝,說:“我已經想得很清楚了。我要三媒六聘、八抬大轎,娶她進門。” ☆、第47章 一連下了三天的雪,地上積了一尺厚,天上仍在扯天扯地地下,絲毫沒有停止的跡象。時逢上元,上上下下都放了假,展翾去鮑大人府上轉了一圈,看看沒事,便早早地踏雪而歸。天和地和雪,連成了一片,蒼蒼莽莽,無邊無涯。走在其間,心情也變得蒼涼。 公孫楠死了已快一年,盧雪梅案也已過去好幾個月,鮑大人仍念念不忘那封信。“於飛,你說公孫楠會在信上說些什麼?信又是寫給誰的?公孫楠跟了我十幾年,我一向待他不薄。要說對不起他,也只在最後關頭沒有包庇他,他對我有那麼深的積怨麼?” 江大人說公孫楠臨死前留下一封信,裡邊的內容對鮑大人頗為不利,幸好落在他手上。“你放心,這封信,我一定秘而不宣。”這話是江大人和鮑大人密談時說的,展翾雖未親見江暉當時的臉,卻想像得出他那副假裝義氣的表情。 這是一輩子的把柄。鮑大人為人清正廉潔,坦坦蕩蕩,可三人成虎,也架不住小人亂潑髒水,自古遭人陷害的好人還少麼? 大雪踩在腳下,咯吱咯吱地響,街上幾無人行。這場雪阻了多少看燈的遊人,三三兩兩的燈籠,執著地在雪中亮著,紅的,綠的,在雪白的世界裡顯得格外嬌艷。展翾遠遠望見家門口對面路邊,古柳之下,一人靜立雪中,青色的厚披風裹住了全身,風兜戴在頭上,腳邊放著兩件行李。看身形是位女眷,她頭上、身上落滿了雪,看來已經站了多時了。 展翾緊走幾步,來到近前。那人轉過身來,取下風兜,定定地望著他,微微一笑。 許清如?! 展翾吃了一驚。他後退半步,伸出手去,像是要拂開面前的雪簾,好看個清楚。“你是……許姑娘?” “也是,也不是。”那人低頭看了看周圍地上,“展大哥,我是人,不是鬼。我有影子的。”天陰著,地上除了雪,什麼都沒有。她展顏一笑,白皙的臉,清澈的眼,是許清如的模樣,可是又仿佛有哪裡不一樣。 雪花落在她的頭髮上,掛在她的睫毛上,北風一吹,她不禁瑟縮了一下。展翾上前提起她的行李,說道:“請進屋說話。” 老管家聽見門響,從屋裡奔出來,把行李接了進去,說道:“少爺你可回來了。你不在家,許姑娘說什麼都不肯進門。許姑娘,在外面站了半天,凍壞了吧?” 展翾往書房走去,她就跟在他身後,腳步很輕,落地無聲。展翾忍不住回了好幾次頭,心頭疑雲未散。 家人添了柴,書房裡爐火漸旺,西邊小窗旁烏木几上,擺著一把古琴。家人端上熱茶,展翾說道:“請坐。” 她捧著茶杯暖了暖手,脫下披風,逕自走到琴邊坐下,起手彈了幾句。正是展翾曾經教她的《洞庭秋月》,曲子她已經練得很熟了,曲調流暢,清遠悠長,短短几句,立意已頗不俗。展翾挪動椅子坐在她的對面。琴聲戛然而止,她正襟危坐,開口說道:“我的真名叫做周品彥,我以前是個飛賊。我化名許清如接近你,是為了拿沉香閣的機關圖。” 展翾心頭震驚,面上卻不動聲色。他聽過許多黑道設局騙人的故事,從沒想到自己竟也不知不覺墮入局中,而且從頭到尾竟不曾有絲毫覺察。她騙人的本事未免太高明了!展翾目光鋒利地盯著周品彥,周品彥眼睛裡有一絲慌亂,目光卻不曾避讓。 她的眼睛和許清如一模一樣,黑白分明,不染纖塵,但許清如明明不該是這樣的。許清如始終帶著一分羞怯三分嬌弱,一與他對視不是低頭便是掉轉了目光,纖弱得惹人心疼。展翾說道:“當初有個捕頭曾提醒過我,弱不禁風的許姑娘就是進沉香閣盜畫的女飛賊,可惜我對他的懷疑不屑一顧。” 周品彥眼睛一亮,“宋予揚。”笑意在她嘴角一掠而過。 “你認識宋予揚?” “我認識他很久了。他不喜歡我做飛賊,所以我才想辦法離開師門。我到京城就是來找他。”一抹嬌羞泛上她的臉頰,依稀仿佛許清如的樣子。展翾一陣心驚,手指習慣性地撫過腰間玉佩,握慣長劍的手竟有些抖。展翾站起身,走到南窗前。窗外落雪無聲,天地一片潔白,大雪遮掉了世間所有顏色,掩蓋了世間真相。 許清如送他玉佩的時候,宋予揚也在場。宋予揚當時神情複雜,直到今天他才明白那是為什麼。展翾轉身望向周品彥,周品彥站在西窗邊,手指扣在腰間暗器袋上,一臉戒備。展翾心中隱隱作痛。許清如不該怕他,在這世上,他最不願傷害的,就是她,他曾經一心想保護的她。 “宋予揚是不是氣壞了?”展翾把玉佩托在手心裡,說道,“你當著宋予揚的面送我這塊玉佩,是故意要氣人的吧?” 周品彥仔細地審視他的臉,手慢慢放下,微笑道:“是。他氣得要和我相忘江湖,還說就當沒認識過我。” 展翾點點頭,低頭看看手中的玉佩,現在再戴著它,可真是尷尬了。他正待解下玉佩,只聽周品彥說道:“展大哥,這塊玉佩你一直戴著麼?” 她還叫他“展大哥”?展翾抬頭望去,周品彥一臉歉意,輕聲說道:“這塊玉質地不好,難配君子。” 她這是一語雙關?展翾停下手,撫摸著玉佩,其實他心裡也有一絲不舍。“這塊玉佩我很喜歡,戴了這麼久,有些捨不得摘。” 周品彥鄭重說道:“你若不嫌棄,我就誠心誠意地再送一次。” 徐一輝從轉過年起就留了意,上元節前後更是每天都要去京城各大客棧轉轉,始終不見周品彥的蹤影。大過年的,客人稀少,客棧里的夥計也大半回家過年。他見過周品彥,雖然每次見面,她的模樣都看得不甚清楚,但他應該認得出來。按理說不該有錯漏,除非,她根本沒來。 雪終於停了,天空一碧萬頃,空氣冷冽清透,陽光看似明媚,實則沒多少溫度。徐一輝從差房出來,又往悅來客棧走去。剛走到崇禮大街,只見展翾站在街角,在小食鋪子外買吃食。這可稀奇了。更稀奇的是,展翾身後幾步遠,有位姑娘等在一旁。白色狐腋短裘,深紫色棉裙,裙角露出黑色靴頭,上面沾滿了白雪。狐腋裘連著帽兜,帽兜戴在頭上,簇簇雪白的狐狸毛尖在臉頰邊探出,更襯得膚光勝雪。 這不是周品彥麼? 周品彥也看見了他,沖他微一頷首。 “一輝!好久不見。”展翾轉身看見了他,“品彥,你認得徐一輝徐捕頭麼?他和宋予揚親如兄弟,兩人是過命的交情。” 周品彥說:“我和徐捕頭有過一面之緣。”她的臉頰凍得緋紅,睫毛上掛著霜花,襯著雪白的皮膚,烏黑的眼睛,顯得格外動人。 “展都尉!周姑娘!”徐一輝說道,“宋予揚到延安府辦案去了,過些日子才能回來。” 周品彥說:“我知道,他給我留了封信,信上都說了。” “不知周姑娘是幾時到的京城?住在哪裡?” “我四天前就到了,住在展大哥家裡。” “予揚臨走前囑咐我務必把周姑娘接到家中,好生照顧。小蝶早就收拾好了客房,你什麼時候方便,我去接你過來。” 周品彥微微欠身,答道,“多謝賢伉儷厚意,就不給你們添麻煩了。” “不麻煩,這是予揚的心愿。他臨走前千叮嚀萬囑咐,百般放心不下。”徐一輝說,“你要是覺得我在家,不方便,我可以暫時搬到宋家去住。家裡就你和小蝶,諸事便宜。小蝶早就盼著見到你了。” 周品彥笑著搖搖頭,“一客不煩二主,不必麻煩了。”她望望展翾。 展翾說道:“品彥以前在我家住過,住習慣了,人也熟悉,不必再搬來搬去的。予揚也快回來了吧?” 周品彥態度堅決,展翾又如此說,徐一輝沒詞兒了。“案子辦得順利的話,也還得要十幾二十天。下了雪,路上不好走。” “等他回來了,你讓他到我家來。” 周品彥向徐一輝微施一禮,跟著展翾走了,留下徐一輝獨自運氣兒。她和展翾,孤男寡女,怎麼就不知道避避嫌疑呢?徐一輝轉頭看看,周品彥和展翾並肩走著,展翾一路走,一路剝了栗子殼,將栗子托在掌心遞給周品彥。周品彥拿指頭拈了,回過頭來,正好和徐一輝視線相交,周品彥不避不讓,一點兒都不慚愧,居然還衝他微微一笑。 徐一輝心中更添不悅。飛賊就是飛賊,一輩子秉性難改。她想沒想過,她這麼做,要置宋予揚於何地? 相處越久,展翾越真切地感受到,周品彥並非許清如。許清如只留下驚鴻一瞥,雖令人回味,只可惜有一半是假的。周品彥是真的。每天依舊跟他學琴,依舊清雅斯文,靈透,有悟性,卻不再神秘。一次,展翾問起,她和宋予揚,一個飛賊,一個捕頭,是如何相識,竟而相知的,她便把心事一點一點講給他聽。 周品彥說她與宋予揚相識是源於她犯的一個錯誤。那天是月圓之夜,那樣的夜晚,像她這樣的三腳貓一般是不會動手的,要動至少也要等到夜深人靜。那時她出道剛剛一年,屢屢得手,每樁案子都做得很順,於是心生驕傲,沒有考慮周全,便冒然出手,結果竟栽在了一個小捕頭的手裡。 “宋予揚?”展翾問道。 “是。”聽到這個名字,周品彥眼波流轉,羞澀地一笑。“沒想到他已經抓住了我,竟然還敢放手,我當然不會再給他機會。他搶走我的背囊,我想找機會拿回來,就暗中跟著他。”一跟之下,發現宋予揚不像她印象中的捕頭,他既不兇惡也不愚鈍。他聰明自負,年少熱情,破案子破得津津有味。“我就想捉弄他一下,給他兩幅假畫,既完成了任務,又能報一箭之仇。” 周品彥說,起初她沒想與一個六扇門的捕頭有什麼糾葛,宋予揚也不想和一個女飛賊有什麼糾葛,他們倆毫無共通之處,一路上相安無事。然後就到了楓橋鎮,“我們被人流衝散了。我的假畫還沒交出去呢,不能和他就此失散。我心裡一急,上了屋頂,就看見宋予揚在人群中心急火燎地找我,就好像他押解的女飛賊趁機逃走了似的。我坐在屋頂上看他起急,偏不下來。他來來回回找了好幾圈沒找到我,就站在街上等,一直等到夜深人散,他還站在那兒傻等。”周品彥低頭一笑,“我想,他那個時候,並沒有把我當作女飛賊吧。” “後來呢?你把假畫給了他嗎?”展翾問道。 “給了,他當做真畫還給了失主。” “六扇門的神捕宋予揚竟會上了你的當?” 周品彥忍不住笑,“這個案子是我的得意之作。” “宋予揚一直被蒙在鼓裡?” 周品彥說:“當時我也很好奇。宋予揚號稱神捕,究竟會不會發現他被騙了。正好京城有件事,我就去找他。原來他早就知道了,可惜畫已交回,已無可挽回。” “宋予揚豈不是很生氣?” “還好,他只氣了一小會兒就好了。他傻傻的,一心想教化我這個女飛賊。後來我在他眼皮底下偷走了夜明珠,他才真的惱了,還說要捉我見官。那個時候我才明白,這個遊戲一點都不好玩兒,我們兩個是天敵,不可能相安無事的。我和他半年多沒見面,原本以為就這樣算了。誰知機緣巧合,我們在當塗又遇見了,就像命中注定似的。”周品彥的眼神變得十分溫柔,像是回憶起動人的往事,半晌方才說道,“宋予揚的打算是,他不做捕頭我也不做飛賊,我們兩個走得遠遠的。怎麼可能呢?他把事情想得太簡單了。我們能走到的地方,別人也能走到,背叛師門是什麼下場,我打小就知道的。” 展翾點點頭,江湖黑道下手有多殘忍,他也是打小就聽說過的。“你是怎麼離開師門的?” “師父開了條件,進沉香閣,拿錢贖身,嫁給隨雲,一年之內不許去找宋予揚。” “你師父是想逼你知難而退。” 周品彥苦笑道:“我師父知道我決心已下,不可能後退。他是想逼宋予揚知難而退,這一招就叫釜底抽薪。我如果不答應,一輩子別想離開。我如果答應了,就是在賭。” “賭什麼?” “賭宋予揚的心。”周品彥一聲輕嘆,“其實我去隨家之前就輸了。宋予揚和我一刀兩斷了,我再做什麼都是徒勞。我在隨家,每一天都是煎熬,覺得自己特別傻。明知前面沒路了,我還閉著眼睛一直往前走……”周品彥的聲音哽住了,眼裡閃出一點淚光。 展翾不禁動容。他低估了周品彥。周品彥看上去很柔弱,讓人忍不住想幫她,保護她,可是她內心卻很堅韌。 “後來宋予揚跑來隨家找我,我覺得一切都值了,所有的心思都沒白費。我不會負他,所幸他也沒有負我。”周品彥望著他,“展大哥,我有一事相求。” 展翾說道:“但說無妨。” “這世上認識許清如的,除了隨家的人,只有你了。你和隨雲的父親隨掌門是朋友,這件事能不能替我保守秘密?” “原來是這件小事。你放心,我不會告訴任何人。”展翾說道,“那個許慎之……” 周品彥笑道:“也是假的。我們猜你和隨掌門一樣,根本沒把隨雲的那些朋友放在眼裡,所以就找了個年紀相仿、身量相當的人假扮許慎之。” 展翾也笑了,“我有些明白你師父為什麼不願放你走了,你還挺有計謀的。”她真的挺適合做飛賊,智計百出,騙人的本事更是一等一。 周品彥說道:“我自幼跟著師父長大,除了師父、師姐妹們,沒有別的親人。自從我離開師門,他們就和我斷絕了聯繫。師父把家都搬了。以前無論我走到哪裡,總有師父師姐撐腰,現在我都不知道要去哪裡找他們。雖然是我自己要走的,但是感覺像是被拋棄一樣。天大地大,我只剩孑然一身了。” “你還有宋予揚呢。” “只有他一個人。”周品彥勉強笑道,“還挺害怕的。” “你別怕,還有我。”展翾一腔冷血化為熱血,說道,“品彥,在這個世上,無論何時何地,只要你需要,我隨時都在。” 半輪殘月高掛中天,雪地上映出淡淡的月光。寒冷的雪夜,萬籟俱寂,展翾和周品彥坐在屋頂之上。周品彥抬頭望月,若有所思。 她是在思念宋予揚吧?展翾隨口念道:“此時相望不相聞,願逐月華流照君。” 周品彥羞澀地一笑,說道:“展大哥,上次你提到的那封信,是在江大人府里嗎?我可以去幫你拿回來。” 展翾是曾問過周品彥,飛賊到底是如何找到想找的東西的。像公孫楠臨死前留下的那封信,就算確定是在江府,諾大的府邸,輕功再好,卻從何處尋起?周品彥當即自告奮勇要去拿回信件。展翾拒絕了,“你好容易脫離師門,我不會再讓你去做飛賊的事。”周品彥便留了心,這次又再提起。 “不可以。宋予揚不會答應,我也不會讓你重操舊業,再去冒險。” 周品彥說:“可是我只會做飛賊,別的什麼都不會。不做飛賊,我就一點用處都沒有了。” “你會彈琴,還會畫畫。” “那些都是中看不中用的東西。我不會做飯,也不會繡花,不會縫衣裳,小時候都沒學過這些。” 她在擔心這些小事?展翾說:“你人很聰明,現在去學也來得及。” 周品彥搖搖頭,“我試過了,不行。繡花繡得疙疙瘩瘩,縫衣縫得歪歪扭扭,做飯更差了,我做的飯菜我自己都吃不下去。以前做飛賊的時候,還覺得自己挺能幹,離開師門之後,才發現自己其實是個挺沒用的人。而且,最要命的是,這些事情我一點兒都不喜歡。以後怎麼辦呢?” “宋予揚不需要你做這些,他不會介意。” “他介意的,他最小心眼兒了。”周品彥嘟噥道,嘴角不覺噙上笑意。 展翾笑道:“宋予揚小心眼兒?沒聽說過,倒是有不少人說他傲氣,有些自負。” “是,他還很自負,是個自大狂。” “他才智出眾,少年得志,有幾分傲氣在所難免。” 周品彥心情大好,說道:“展大哥,我早聽說你輕功獨步天下,我想和你比試比試,如何?” 展翾笑道:“江湖傳聞太過誇大其辭,獨步天下四個字,我絕不敢當。也許我不是你的對手。” 周品彥站起身來,脫下狐腋裘,裡面是一身黑色夜行衣。她隨手將狐腋裘往屋頂上一扔,“你可不許讓著我。” 展翾彎腰拾起,說:“我替你拿著。” 周品彥面露驚訝,笑道:“也不能讓我輸得太難看。”話音未落,她已縱身躍出。展翾一笑,輕鬆跟上。 城西小山坡上有座廢棄的瞭望台,周品彥比試累了,坐在高台上休息。展翾彎下腰,將狐腋裘輕輕披在她的肩頭。站在高台之上,整個京城盡收眼底。燈滅風寂,人偃聲息,屋舍窩在雪中,樹木披雪靜立,遠處幾下梆子聲,是從溫熱的人間傳來的。此處孤寂寥落,宛如世外。 “展大哥,你有心上人嗎?”周品彥仰起臉望著他,眼波流轉,朦朧月光下,格外讓人心動。 展翾想了想,說:“有過。” 周品彥輕嘆一聲,“這世上真不知有哪個姑娘能配得上你。” 人生在世,寂寞如雪。展翾拿出洞簫,放在唇邊,低低地吹了起來。簫聲蒼涼,似在輕訴,又似追問,盤旋低迴,終於融於遼遠蒼茫之間。 展翾緩緩放下洞簫,低頭望向周品彥。周品彥偷拭眼角,笑道:“洞庭秋月。這是我最喜歡的曲子。” 世間若許無奈,不可說,不能說,不必說。 天氣漸漸轉暖,積雪慢慢融化。宋予揚拋下張德昌和兩名隨行捕快,一路快馬加鞭趕回京城。進了城他便直奔差房,正好在差房門口碰到了徐一輝。 “一輝!”宋予揚跳下馬來。 徐一輝問道:“回來了?一路還順利吧?你們人沒到,李將軍的信已經到了,聽說案子辦得很漂亮,李將軍十分滿意。錢大人等著聽你們報告詳情呢。張捕頭呢?” “在後面。他們走得太慢了,我落了他們足有三四天的行程。品彥來了嗎?”這是他一心記掛的頭等大事。 徐一輝的臉黑了下來,“來了。” “那就好、那就好,太好了。”宋予揚鬆了一大口氣,“她還好吧?在你家住不住得慣?和小蝶還處得來嗎?”他瞅瞅徐一輝的臉色,笑道,“沒打起來吧?” “她沒住我家。” “她沒住你家?”宋予揚十分驚奇,“那她住哪裡?” 徐一輝望著宋予揚身後,說:“展都尉來了,他來找你的。”說完轉身進了差房大門。 宋予揚一頭霧水,徐一輝這是怎麼了?展翾走至近前,笑道:“予揚!你總算回來了,品彥等了你一個多月,秋水都要望穿了。你是不是還要面見錢大人,向他交差?” “品……彥……?”宋予揚滿腹猜疑,眉頭緊鎖,“她……住在你家裡?” “是。”展翾臉上的笑容消失了,“你這裡完事了就快來吧。”走了幾步,展翾又回過頭來,冷冷地說道,“你信不過我,難道你還信不過她?” 直到中午,宋予揚才交代完公事。錢彪興致極高,讓宋予揚從頭至尾講述破案經過,又是好一番誇獎,說李將軍專門來信對六扇門大加讚賞,信中還特別提到了宋予揚。錢彪拍著宋予揚的肩膀,大笑道:“李將軍說了,你哪天要是離開了六扇門,讓我務必修書一封,薦你去他那裡。”宋予揚滿懷心事,唯有諾諾。錢彪見他精神不濟,以為是旅途勞頓的緣故,便讓他回去好好休息。 從錢彪處出來,宋予揚急急趕到展翾家。老管家認得他,直接讓他去書房。 書房外有琴聲叮咚,書房裡周品彥和展翾並肩坐在西窗下,面前一把瑤琴,展翾扶著周品彥的手腕,糾正她的指法。宋予揚一跨進書房,二人一起抬起頭來。 展翾微笑起身,“予揚,你怎麼這會兒才來?”周品彥卻低下頭去,她只瞟了宋予揚一眼,便臉現紅暈,嬌羞地對展翾說道:“展大哥,你早知道他回來了,為什麼不早告訴我?” 宋予揚說:“在錢大人那裡耽擱了一會兒。”他不住地瞟著周品彥。周品彥笑意盈盈,面帶羞澀,對著展翾細語溫柔。兩人之間有種說不出的默契。宋予揚心裡堵得慌,默然低了頭。 展翾命家人擺飯。周品彥斂去笑容,惴惴地看了幾眼宋予揚,說道:“你就在這裡和我們一起吃吧?” “我還有事,‘你們’自己吃吧,我告辭了。”宋予揚語氣生硬,站起來就往外走。 周品彥愣住了,望著宋予揚的背影,竟不知如何是好。展翾說道:“品彥,你去送送他。”周品彥茫然地點點頭,跟在宋予揚身後走出書房。 來至院內,宋予揚回頭看了看周品彥。洛陽一別,相思蝕骨。他魂牽夢繫的人,此時就在眼前,怔忡不安,滿臉疑惑。宋予揚心中不忍,柔聲說道:“你幾時到的……”一語未了,展翾從房中追了出來,手裡拿著周品彥的狐腋裘,“品彥,你忘了穿這個,外面冷。”展翾順手將狐腋裘披在周品彥肩上。 宋予揚在雪地里大步往前走。腦海里揮之不去的,是許清如親手將玉佩系在展翾腰間的畫面。京城這麼大,她為什麼偏偏要住在展翾家?她騙了展翾,展翾能如此輕易地和她冰釋前嫌?她已經不做飛賊了,為什麼還要故意去勾引別人? 宋予揚走出一大截,身後沒了周品彥的動靜。他回頭一看,周品彥不知什麼時候停下了腳步,遠遠地站著望著他。 宋予揚掉頭往回走。周品彥站在陽光下,雪地里,身披白色狐裘,臉頰和鼻頭凍得微紅,眼眸里仿佛蒙了一層水氣,半是惱怒半是悲傷。沒等宋予揚開口發問,周品彥先開了口,“你是在吃展大哥的醋嗎?” 宋予揚冷哼一聲。吃醋?什麼時候輪到他吃別人的醋了? “你信不過我,難道你還信不過展大哥?” “哼!你們倆連說話都是一個腔調!”展翾擅輕功,通音律,劍法精妙,還是個公認的君子,不帶折扣的、囫圇個兒的君子,不正是周品彥最屬意的那類人嗎? 周品彥忍著氣解釋道:“我認識你在先,我早說過不會負你的,你不相信我?一諾千金,我怎麼會……” 宋予揚勃然大怒,“我不要你的一諾千金!什麼誰先誰後,你喜歡誰就跟他去好了,我不稀罕!”周品彥氣得眼裡噴出火來,恨恨地盯著宋予揚。宋予揚冷笑道,“你已經不做飛賊了,幹嘛還去裝模作樣地勾引人,你是不是就喜歡這樣?都像宗正厚那樣,你就得意了?” 周品彥臉漲得通紅,一把抓起宋予揚的手,張口便死命地咬了下去。宋予揚手上一痛,心頭卻一片澄明。他這是在幹什麼?分別時無比思念,一個人偷偷地設想了見面時的無數甜蜜,等到見了面,出口卻是傷人的話。他這是中了什麼邪,他信不過展翾,難道還信不過周品彥? 周品彥急忙鬆了口。宋予揚的掌緣添了兩排新月形的牙印,咕嘟咕嘟地冒出血來。周品彥捧著他的手,慌了神,眼淚唰地流了下來。宋予揚長出一口氣,抬臂抱住了她,緊緊地把她摟在懷裡,“對不起、對不起……”周品彥放聲大哭。長久的相思,不停的猜疑,翻來覆去的思量,心懸難定的不安,統統宣洩了出來。她不停抽噎,許久才漸漸平靜下來。 “品彥。”宋予揚在周品彥耳邊說道,“你嫁給我好嗎?我再也不想和你分開了。”這句話在他心頭盤繞多時了,此刻終於說了出來,竟有些微的緊張。 周品彥沒有回答。 “品彥?”宋予揚的心懸了起來。 “可是我嫁過人的。”周品彥輕聲說道。 “我不介意。” “還生過孩子。” “我也不介意。” 周品彥伏在宋予揚肩上,偷偷地笑了。她伸手環住宋予揚的腰,頭靠在他的肩上,“我不會做飯。” “我會。” “也不會縫衣裳。” “我也會。” “我還不會繡花。” 周品彥的語調越來越輕鬆,宋予揚笑了,“沒關係,我也不會。” “我什麼都不會,十指不沾陽春水。” 小心眼兒,什麼都記得。宋予揚笑道:“沒關係,不用你沾。” 周品彥停了片刻,說:“我喜歡勾引人。” 宋予揚一愣,扭頭望著她的臉,認真地說:“這個要改掉。” 周品彥掙脫宋予揚的懷抱,臉上淚痕猶自未乾,她瞪起眼睛,嗔道:“宋予揚!你就會胡說八道!我什麼時候勾引人了?我勾引過你嗎?你說!你說!” 宋予揚大笑,“你是姜太公釣魚,我是願者上鉤。”他重新把周品彥抱在懷裡,再也不願鬆開。 ☆、第48章 宋予揚平生從未如此得意過。 軍餉案令他聲名大振,風風光光地從後頭搬回了前頭。張德昌捧他的場,當著眾人的面一通猛夸:“我們這裡離了誰都行,可不能離了宋予揚啊!”張德昌說的自然是玩笑話,當不得真,可後頭兩庫的人卻是真真切切地懷念宋予揚。兩庫新上任的余捕頭,新官上任,一心要樹新氣象,把以前的老規矩廢的廢,改的改,整肅紀律,力挽頹風。底下人舒服自在慣了,突然上了籠頭,多了許多約束,個個叫苦連天。老陶成天在背地裡念宋予揚的好,“還是宋捕頭好。別看宋捕頭人散漫,成天愛來不愛來的,可人家腦瓜子好使,閒事不管,正經事一樣沒落下,我們底下人也輕鬆省心。八個字,無為而治,舉重若輕。哪像這位,大事小事都要管,正事閒事一把抓,這是要累死我們嗎?” 這些事情宋予揚根本無暇關心。他天天和周品彥呆在一起,現在他們終於可以大大方方地走在陽光下,不用躲,不用藏,不用喬裝打扮,真是前所未有地舒心暢快。沒過幾天,宋予揚便帶周品彥來到徐家。 錢小蝶對周品彥的好奇心由來已久,如今被一吊再吊,吊得奇高無比。徐一輝把女飛賊說得神秘可怕,心機難測,宋予揚卻對她一往情深,生死難忘。兩下里一結合,錢小蝶實在想像不出周品彥是個什麼樣的人。 她問徐一輝,“周姑娘是不是長得特別好看?” “還行。” “性格呢?她的性格是什麼樣的?” “不知道。” “她是不是特別厲害,眼神犀利,眼睛裡能飛出小刀子那種狠角色?” 徐一輝笑了,“不是。” “她是不是特別溫柔,善解人意,令人如沐春風?” “看著不像。” “不是特別厲害,也不是特別溫柔,那她是什麼樣的人?” “見了你就知道了。” “你跟我說說嘛,你不是見過她好幾次嘛。” 徐一輝被纏得沒辦法,只好說道:“周姑娘是那種,你看見她就想去幫她,幫了之後才知道幫錯了的那種人。” “啊?”錢小蝶完全沒聽懂。 好容易等到宋予揚帶著周品彥登門拜訪,錢小蝶總算一睹真容。她的眼睛一路跟著周品彥,從屋外進到屋裡,從身上看到臉上,周品彥和她想像的完全不一樣。這位周姑娘看上去斯文柔弱,話不多,舉止有禮,不像是飛賊,倒像是個大家閨秀。對了,就是她娘心目中女兒家該有的模樣。 宋予揚將帶來的茶葉、點心放在桌上。錢小蝶笑道:“這一定是周姑娘的主意。三哥每次來,帶的不是酒,就是肉。”她揭開精美雕花的木盒,“這點心樣子真好看。是周姑娘親手做的吧,手真巧!” 宋予揚笑起來,眼瞅著周品彥,說道:“小蝶,你可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 錢小蝶忙著讓客人落了座。她全副心思都在周品彥身上,越看越覺得周品彥面善,像是在哪裡見過的,心中大起親切之感。“周姑娘,你的皮膚真白啊。” 宋予揚笑道:“飛賊都是夜蝙蝠,常年不見天日,可不就白嘛。” 錢小蝶摸摸周品彥的衣裳,“周姑娘,你穿這麼少,不冷嗎?” 宋予揚笑道:“她嫌穿多了就不美了,是不是品彥?” 錢小蝶說:“三哥,周姑娘好瘦啊,這身子骨,太單薄了。” 宋予揚笑道:“胖了就飛不起來了。” 周品彥忍不住笑了。 徐一輝也被逗笑了,他盯了周品彥幾眼。這位周姑娘他的確見過幾次,每次感覺都不一樣。這一次她鋒芒全斂,看上去柔柔弱弱,看得出錢小蝶對她很有好感。徐一輝見過她持劍傷人的樣子,手拿暴雨梨花針,毫不猶豫地按下機括。他也見過她表面客氣,實則拒人千里之外的樣子,嘴角還掛著嘲諷的笑。他才不會輕易被她瞞過。 旁邊的宋予揚眉開眼笑,樂得飛起,從進門起就一刻不閒。他一會兒去拉周品彥的手,一會兒拽拽她的發梢,一會兒碰碰她的臉頰,還伸臂想攬住她的腰,被周品彥輕輕一繞,躲過了。徐一輝看在眼裡,心中疑慮更深,周品彥的目光轉向他,沖他微微一笑,像是在挑釁。 錢小蝶說:“哎,三哥,你這一句一句的,誠心欺負人呢。你是不是老欺負人家?” 宋予揚笑道:“她不欺負我就算好的,我哪敢欺負她?” 錢小蝶給周品彥斟上茶,再給宋予揚倒上,“三哥,你的手怎麼了?怎麼像是被咬了一樣。” 宋予揚撫了撫左掌上的傷疤,眼瞅著周品彥,笑道:“小狗咬的。” 周品彥臉上一紅,急忙轉過頭去,指著旁邊高几上的一盆花說道:“徐太太,這盆蘭花香氣清雅,開得真好。”她站起身走到蘭花邊上。 錢小蝶雖說嫁了人,可大家一時改不了口,仍叫她“錢大小姐”,這還是頭一回被人稱作“徐太太”,聽在耳朵里新奇又溫馨,十分受用。錢小蝶望著徐一輝甜甜地一笑,說道:“這是我種的,你要是喜歡,就拿去。” “不用不用!”周品彥急忙推辭。 “你別客氣,我還有好幾盆呢,這盆開得最好。”錢小蝶走過來,說道,“這蘭花很配你呢,都那麼清雅。”她伸手撥了撥周品彥肩上的頭髮。這位周姑娘性情溫婉,惹人愛憐。 “真的不用了。我不會弄這些花花草草的,這花開得這麼好,到我手上,過不了幾天就死了,多可惜。” “沒事,我教你。平時也就澆澆水、松鬆土,偶爾施施肥,可簡單了。”錢小蝶一腔熱情,滔滔不絕地講起種花秘訣。周品彥尷尬起來,笑容漸漸地僵在臉上,不住地拿眼瞟著宋予揚,希望宋予揚能解個圍。宋予揚笑眯眯地喝著茶,就是不開腔。錢小蝶渾然不覺,說完了種花,又說道,“哎,你看,這個高几是三哥親手做的。” “是麼?”周品彥這下來了興致,她上上下下仔仔細細地看了一遍,由衷贊道,“做得真好。” 錢小蝶既得意又自豪,“就是啊,比木匠的手工都細緻呢。” 周品彥扭臉沖宋予揚說道:“哎,宋予揚,你捕頭做得不怎麼樣,木匠活兒做得倒真不錯。你不如改行算了。” 宋予揚聞言大笑。錢小蝶瞪著大眼睛,對周品彥的話頗為不滿,“你不能這麼說。三哥捕頭做得也很好啊,你不知道,他是我們六扇門有名的神捕,李將軍都誇他呢。” 周品彥低頭一笑。宋予揚指著周品彥對錢小蝶說:“她就是小心眼兒,伺機報復。” 徐一輝說道:“杭州府出事了,你聽說了麼?” 宋予揚說:“什麼事?我沒聽說。”他們剛從延安府立了功回來,總捕頭准了半個月的假,展翾前幾天出了門,這些天宋予揚只顧往展家跑,差房一個轉都沒去打過。 “江大人的四公子在杭州被人殺了。” “什麼?”宋予揚猛地坐直了身子,“江大人的四公子,江岳?江岳被殺了?什麼時候的事?” 錢小蝶說:“昨天晚上出的事,今天中午快報剛剛送到。他死得好慘,腦袋被人割下,不見了。名副其實的身首異處,唉!” “誰幹的?” “不知道。”徐一輝說,“快報上說,案發地是江岳在杭州的一處私邸,現場還有一名女子,朱氏。” 宋予揚低聲說道:“朱彩兒。” “是她。據朱氏口供,半夜她被江岳的慘呼聲驚醒,看見一個黑影持刀行兇。她剛想叫,便被那人打昏,後面的事情全不知曉。” 宋予揚問道:“腦袋不見了,怎麼確認死者就是江岳?” “朱氏指認的。死者左肩膀上有塊榆錢大小的黑記,這一點也已被江府確認。錢大人親自將快報送到江府,江大人聽到這個消息,驚得差點兒暈厥過去。這一次打擊不小。” 錢小蝶說:“我覺得江四公子被殺和銷魂散案有關。三哥,你不是說展都尉懷疑四公子是銷魂散一案的幕後主使麼?不能將四公子繩之以法,展都尉心中一定憤憤不平。我聽說展都尉幾天前離京外出,三哥,你知道他去哪兒了嗎?” 宋予揚搖搖頭,“你懷疑是展翾殺的人?” 周品彥突然說道:“不是展大哥。”三個人六隻眼睛一齊望向她,宋予揚問道:“你知道展翾去哪兒了?”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這件事不是展大哥所為。”周品彥說,“他要殺人,只會一劍斃命,絕不會割人腦袋。” 錢小蝶問道:“為什麼?這有什麼區別麼?” 徐一輝瞥了一眼周品彥,說:“死者身上有二十六處刀傷,如果算上脖子上斬首的那一刀,共是二十七刀。”徐一輝意味深長地望著宋予揚,“二十七刀。” “和盧雪梅身上的刀傷數目一樣。” 錢小蝶說:“你們是說,兇手是去給盧捕頭報仇的?” 徐一輝答道:“兇手殺人手法十分殘忍,如果不是懷著深仇大恨,下手不會如此狠毒。不是展翾。” “尤虎?”錢小蝶輕聲說道。 三人對望片時,心情複雜,一時無人開言。 半晌,宋予揚說道:“去盧雪梅的墳上看過嗎?” 徐一輝會意地點點頭,“是該派人守著,兇手一定會把江岳的人頭送去那裡。不過,我看還是算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就讓這樁無頭案徹底變成無頭案吧。” 錢小蝶嘆道:“善惡終有報,江四公子做了大惡,下場也夠慘的。” 徐一輝說:“前段時間我暗地裡查了查,查到一些事情,很有意思。鮑大人身邊的公孫楠與汪大鬍子暗中勾結,將鮑大人的一舉一動都透露給了汪大鬍子。事情敗露之後,鮑大人怕受牽連,命展翾偷偷將公孫楠送走。路上展翾遭人暗算,手下人全部折了,公孫楠也死了。公孫楠臨死之前,留了一封信,據說信中說了些鮑大人的秘密,這封信落在了江大人手裡。此後,鮑大人便唯江大人馬首是瞻,不敢輕舉妄動,江大人說東,他不敢往西。” 宋予揚說道:“難怪江大人陷害你們的時候,鮑大人一聲不吭,原來是有把柄在人手上。公孫楠和汪大鬍子有勾連,和江岳交情也不一般,他曾去面見滇南王,他還知曉鮑大人的秘密。公孫楠是此案的關竅,他一死,好多線索斷了,這個案子也要成無頭案了。” 宋周二人又坐了片刻,便告辭出來。宋予揚拉著周品彥的手,問道:“我們說公事,你一個人干坐著,很沒意思吧?” “我覺得有意思得很呢。你談起公事來,沉著穩重,有點大人樣兒了,平日裡任性胡鬧,像個頑童。” “我?”宋予揚手指著自己的鼻子,“任性胡鬧的人是你吧,我可是六扇門的神捕,一向沉著穩重。” 周品彥大笑,“一向自大才對。” “一輝和小蝶,人都很好,對不對?” “錢小蝶真漂亮,近看比遠瞧更美。徐一輝嘛,目光灼灼,看誰都像看賊。” 宋予揚笑道:“他和你不熟,以後熟悉了就好了。一輝還跟我商量怎麼收拾新房,怎麼辦婚事呢,他沒把你當賊看,你別多心。” 新房的確是件煩心事。徐一輝的意思是將舊屋徹底翻修一遍,宋予揚卻等不及,“我沒有可怕的丈母娘,不用費事。”錢小蝶說:“沒人替周姑娘做主,你也不能委屈人家吧。”也是,周品彥沒有父母親人,以後全靠他了。只是再等三五個月,宋予揚實在不願意,他已經等得夠久的了。宋予揚正在猶豫不決,展翾回來了。 展翾帶著老管家來找宋予揚。“良叔,你把房子的事跟宋捕頭說說。” 老管家說道:“少爺吩咐之後,我就留心去找了。崇禮街上有個三間房的鋪面出讓,大小地段都合適。只是鋪面後面連著一個小院落,有五間房,賣家一定要一起出手,死活不肯單賣。房子我看了,倒是很齊整。我跟少爺說了,少爺讓我一起盤下來。” 展翾說:“院子裡有一棵很大的桂花樹,品彥一定喜歡。她喜歡有香味的花。”宋予揚聽得一頭霧水,展翾解釋道,“我打算給品彥辦份嫁妝,送她一間茶葉鋪。” 茶葉鋪? “品彥跟我說過,她除了做飛賊,其他一概不會。離開師門之後,她心裡十分惶恐,以後的日子不知要怎麼過。我想,她會品茶,這件事情她能勝任。有了這間茶葉鋪,萬一日後遇到山高水低,她也有個退路。你也不希望她又回頭吧?” 宋予揚呆呆地聽著,周品彥的這些心事,可從沒對他說過。“她哪會做生意啊。” “良叔。” 老管家說道:“楊掌柜我也找到了。他是展家的舊相識,為人可靠,以前做過茶葉鋪掌柜。他願意過來干。” “品彥可以慢慢學,耳濡目染,自然就會了。” 展翾考慮得長遠又周到,宋予揚心中十分感激,“多謝你費心。要多少銀子,我來出。” 展翾笑道:“你同意就好,我就怕你傲性一上來,不肯同意。銀錢都是小事,以後再說。良叔,還有什麼要宋捕頭定的?” “別的沒了。就是茶葉鋪的名字,楊掌柜說得趕緊定下來,其他的事他都能辦。” “你回去和品彥商量商量。” “不用商量,名字是現成的。”宋予揚忍不住笑,“就叫品心齋。” 終於到了洞房花燭夜。 月上柳梢,賓客散盡,宋予揚來到新房中。屋內紅燭高燒,紅帳高懸,新娘子身著大紅禮服,蒙著大紅的蓋頭,端坐床邊。宋予揚關了門,走上前去,輕輕掀開蓋頭。周品彥抬眼望望他,雪白的小臉映上紅色燭光,美不勝收,一雙清澈的眼睛,眼波流轉,低頭含羞一笑。 花正好,月正圓,人當少年時。宋予揚心神俱醉,緊挨著周品彥坐下,伸手攬住她的腰,正待開言,只聽窗外一聲輕笑,“客人還沒走呢,就急著洞房?” 周品彥倏地站起身來,“千惠姐!”她奔至窗邊,推開窗子,輕身躍出。 沈千惠?她來幹什麼?她不會變卦了吧?宋予揚心往下一沉,急忙打開後門,跟了出去。 一輪圓月掛在天空,月色朗朗,夜風清拂。後院牆邊暗影里站著一個人,一身夜行衣,周品彥離她約有一丈距離,頓住了腳步。宋予揚跨前兩步,擋在周品彥面前。 那人從暗影里緩步走出,取下蒙面黑巾,大大的眼睛,尖尖的下巴,正是沈千惠。周品彥奔上前去,“千惠姐,你怎麼來了?”她的聲音竟有些哽咽。 沈千惠眼望著宋予揚,說道:“今天是你們大喜的日子,師父派我送上賀禮。”她一揚手,把一個長條狀的東西扔向宋予揚,“新郎官,這是我師父送你的。” 宋予揚一把接住。紅色緞袋,裡面是一把刀。這把刀掂著比他慣常用的重一些,刀鞘是皮革的,業已陳舊,刀柄處也有些許磨損,像是把古舊之物。宋予揚一使勁,抽出一半,月光之下,刀鋒寒光閃閃,刀身之上隱約刻有篆字。是把好刀,只不知是何來歷。宋予揚還刀入鞘,依舊裝回袋中,說道:“多謝你師父一番美意。我宋予揚無功不受祿,這把刀我不能收。”說著一抬手,又扔了回來。 周品彥縱身躍起,在半空中抓住袋子,輕飄飄落下,說道:“千惠姐,賀禮我替他收下了,你代我謝謝師父。” 沈千惠一陣冷笑,“這小子,人狂脾氣大,你吃得消嗎?” 周品彥笑道:“他就是這樣的,你回去別跟師父說。” 沈千惠無奈地一笑,解下背上的琴囊,“這是師父送你的。” “師父怎麼知道我在學琴?”周品彥接過琴囊,打開看了一眼,“這是師父最心愛的‘慕青’,送給我了?” 沈千惠輕嘆一聲,“師父說,希望他有生之年能聽到你親手彈的《長天引》。還有,不要偷懶,別荒疏了功夫。” 周品彥點點頭,“我記住了。千惠姐,進屋喝杯茶吧?” “不了,我走了。我再呆下去,耽誤了你們的春宵,宋予揚怕要和我結仇了。”沈千惠揚聲說道,“新郎官,我這師妹,什麼都不懂,你可要對她溫柔些。” 宋予揚說:“你放心,我會對她好好的。” 沈千惠輕聲一笑,戴上蒙面黑巾,縱身躍過牆頭,消失在黑夜中。 天已大亮。 宋予揚蹲在床頭,望著周品彥沉睡的臉。白皙的臉上透出淡淡的粉色,睫毛長長的,在臉上投下一抹小小的陰影,鼻息輕勻,唇色鮮嫩得讓人忍不住想咬上一口。宋予揚伸長脖子輕輕碰了碰她的嘴唇,周品彥的眼皮微微跳動幾下,睫毛輕顫,宋予揚伸出手去摸摸她的臉。 周品彥睜開眼睛。宋予揚柔聲說道:“懶蟲,都什麼時候了,還不起床。你要是在六扇門,早誤了卯,挨板子了。”周品彥伸手輕撫宋予揚的嘴唇,弄得他唇上痒痒的,宋予揚抓住她的手腕,雙眼含笑望著她。 “我要起床換衣裳了,你先迴避一下。”周品彥笑得十分羞澀。 “我是你丈夫了,從今往後,你做什麼我都不用迴避。”周品彥拉起被子,害羞地遮住了臉。宋予揚站起身坐在床邊,按住被角,“你先別起,我還要審你呢。你又騙人了是不是?” “你說哪件?”周品彥有些心虛。 “還有哪件?你和隨雲聯手騙人,你嫁人、生子全是假的,對不對?你們騙過了隨成峰夫婦,還想瞞我?昨天晚上我就覺得不對。你昨晚上……” 周品彥羞紅了臉,嗔道:“你不許說!” 宋予揚笑道:“好好好,我不說我不說。你可要一五一十從實招來!” “這件事……”周品彥輕咳兩聲,“我嗓子干,要潤一潤。”宋予揚走到桌前,剛拎起涼水罐,周品彥說道,“外頭柜子里有今年新出的龍井。” 宋予揚搖頭笑道:“毛病真多。”他抬腿往房外走。 “記得把水燒開,涼至九分熱再泡茶。”周品彥在後頭囑咐道。宋予揚擺擺手,笑著出去了。到了廚房,現燒了火,燒水洗茶沏茶,這一套他已做得十分熟練,不一會兒端著茶盤迴來。周品彥已經換好了衣裳,洗漱完畢,正坐在桌前,拿著牙梳對鏡梳頭。 “多謝!”周品彥笑吟吟地端起茶杯,聞了聞,“好香。”她輕啜一口,抬眼望著他,“小宋捕頭,你泡茶的本事越來越高啦!” 宋予揚揉揉她的腦袋,笑道:“你少拍我馬屁,快快招供!” “招什麼供?我們去吃飯吧,我餓了。” “別顧左右而言他。你如何夥同隨雲作假,欺瞞隨家上下,還一路騙得我好苦,速速招來。” 周品彥放下梳子,“我對我師姐發了毒誓,不能告訴任何人。” “發誓有用麼?你瞞得過別人,還能瞞得過你的丈夫?你師姐又不像你,傻乎乎的,啥都不懂。” 周品彥紅了臉,“我不能說,但你可以猜呀。你是神捕,你不妨猜猜看嘛。我老早老早,在隨家的時候,就已經三番五次地暗示過你了,誰知你跟榆木疙瘩似的,就是不開竅。” “你暗示過我?還三番五次?” “對呀,你到隨家,我見到你的第一句話,就已經明明白白地告訴你了。” 她的第一句話?宋予揚仔細回想。周品彥在隨家見到他,第一句說的是句玩笑話,“我這副模樣和上次那個小鬍子比起來,哪個更滑稽?”這句話並不好笑,他一點兒都笑不出來……宋予揚恍然大悟,她拿懷孕的樣子和之前的小鬍子裝扮相比,“小鬍子是假,懷孕自然也是假的了!” “你總算明白了。”周品彥笑道。 宋予揚嘆道:“當時我看到你那副樣子,心涼了半截,難過得要命,哪有心思跟你猜謎語。” “第一次沒明白,還可以說你受驚過度,沒回過神兒來。第二次還不明白,該怎麼算?” “第二次?”宋予揚琢磨著,還有第二次? “在蟬月亭,我告訴你‘他們算錯了孩子出生的日子’,意思是讓你算一下,我嫁到隨家還不到九個月,怎麼算錯,算的也不是我的孩子。我看你一直呆呆愣愣的,也不知道你明白沒有,我只好反覆跟你說,你只管去洛陽找我,別的事你一概別理。誰知道你始終悟不過來呢?我和隨雲處心積慮給別人挖的坑,你閉著眼睛就往裡跳。哎,你還號稱神捕呢,我讓你改行做木匠吧,錢小蝶還不高興。” 宋予揚叫起來,“喂,這是什麼暗示啊,第二次比第一次更難猜。你不信去問問別人,看誰能猜得出來。” 周品彥嘴一撇,“哼!說到底,你就是不信任我。我早就跟你說了,我不會負你的。你不信我嘛。” 宋予揚啞口無言。乍一聽周品彥似乎說的有理,細一想全然不對。周品彥老說他自大,他該有多自大,才會篤定分手之後周品彥還會對他忠貞不渝?如果他明白她的心意,他們又怎麼會分手?“你和隨云為什麼要騙人?” “這個我是真的不能說了,我發過毒誓。” 他可以猜。“我猜對了,你就點點頭,行不行?” 周品彥猶豫片刻,“你得發個誓,不能告訴任何人,包括徐一輝和錢小蝶。” “你還信不過我?” “我不是信不過你。我發過誓了,你也得發個誓。你就這麼說,‘我要是把隨雲的秘密告訴了別人,就讓周品彥不得好死。’” “哪有這種誓?” “我師姐就讓我這麼發誓的。她說我連沉香閣都進了,還在乎什麼好不好死,讓我拿你發個誓才行。” 沈千惠真夠毒辣的。她故意不許周品彥澄清,故意要讓宋予揚誤會,讓他灰心,絕望,最好是另娶他人,徹底斷了周品彥的念想,她的計謀就得逞了。“你中你師姐的奸計了。” 周品彥瞪起眼睛,“我才沒中計,我根本就沒得選。要怪就怪你,笨死了。” “好好好,怪我笨。”宋予揚想了想,說,“我要是把隨雲的秘密告訴別人,就讓我永遠都見不到周品彥。這樣行了吧?” “行,你猜吧。” 這件事今天早晨宋予揚已經琢磨過了。周品彥在隨家說過一句奇怪的話,她說隨雲最心愛的女人是柳依依,柳依依說什麼,隨雲無不應承。如果這句話是真,那麼這一切應該都是柳依依的主意,至少是她首肯的。 宋予揚說:“那個孩子是柳依依的?” 周品彥點點頭。 “柳依依在隨家沒有名分,所以要假裝孩子是隨雲的嫡妻所生,才能讓隨家夫婦接受他,長大後讓他做太極劍的傳人。” 周品彥點點頭。 “你身邊的兩個丫鬟,還有隨雲的乳母,都是同謀。你們費了這麼多心機,都是為了那個孩子。”所有的疑點都解開了。“臥室門邊的那一滴血,是偽造現場的時候不小心滴落的,我還以為……” “你以為什麼?” “我以為你是被隨雲害死的。”周品彥大笑,宋予揚瞪她一眼,“你還笑,你不知道我當時有多難過。這些事,你為什麼不早告訴我?” 周品彥摟住他的腰,賴在宋予揚身上,“我看你一直對我嫁人生子耿耿於懷。哼!你越是介意,我越不想告訴你!” “後來我不是說我不介意了麼,你為什麼還不肯告訴我?” 周品彥笑道:“你都說不介意了,我幹嘛還要告訴你?” “周品彥!”宋予揚噎得沒話說,她這強詞奪理的功夫還真是天下無雙。“我們已經是夫妻了,你答應我,以後不許有事瞞著我,也不許再騙我了。” 周品彥乾脆地說:“才不!” 宋予揚皺起眉頭。周品彥笑吟吟地伸出手,撫平他的前額,雙手摟住他的脖子,踮起腳,在他耳邊輕輕說道,“我要騙你一輩子呢!” 屋外春花爛漫,一枝碧桃從鄰家牆頭伸出,花朵滿枝,競相綻放。宋周二人攜手出了家門,“你想吃什麼?”宋予揚問道。 “怡園的蕎麥麵。” “怡園在南城,太遠了,就在附近吃吧。都這個時候了,早飯過了,午飯未到,哪裡有吃的,讓我想一想。還得是你愛吃的,羊雜湯肯定不行……” 轉過街角,就上了崇禮街。宋予揚四處張望,品心齋前一棵花樹之下,站著一個白衣女子,一身重孝,鬢簪白花,正往品心齋里打望。 “品彥,你在這裡等我一會兒。”宋予揚走上前去,叫道,“彩兒!” 白衣女子轉過身來,正是朱彩兒,她面色蒼白,略顯憔悴。“宋爺!”朱彩兒看見宋予揚,眼睛一亮,再瞅瞅他身后街角處的周品彥,說道,“我聽說你大喜了,打聽到你住在這邊,特來道個喜。” “進去說吧。”宋予揚將朱彩兒往品心齋里讓。 “不了。”朱彩兒神情黯然,“我是個不祥之人,別給你們帶來晦氣。” “別這麼說。四公子的事,我聽說了,請節哀。” 朱彩兒苦笑道:“四公子的人頭在京城外墳地里找到了,我這次扶柩進京,好讓他身首合一,一起下葬。” 宋予揚想不出安慰的話,這時候說什麼都歸無用。他解下錢袋,遞給朱彩兒。“這個你拿著。” “多謝宋爺,心意我領了,錢我不能收。四公子待我不薄,銀錢我有,夠用了。”朱彩兒望了一眼周品彥,躬身施了一禮,“我不打擾了。” “彩兒!”宋予揚叫道,“有件事,我一直想問你。” 朱彩兒滿懷期待地轉過身來,“何事?” “鄧家那場大火,是誰放的?” 朱彩兒的神色黯淡下來,“原來是這件事。現在說出來也無妨了。我知道你一直懷疑我,沒錯,是我跟四公子說,此仇不報,寢食難安。四公子便找人放了一把火。” 早知如此,他當初就不該放過朱彩兒。宋予揚責備道:“鄧澤姐弟罪不至死,還有那些無辜之人。” 朱彩兒悽然道:“人家說,善惡終有報。可不是嘛,報應來了,四公子不得善終,我將來也一樣。不過,我不後悔。” 朱彩兒詭異地一笑,轉身走了。 ☆、尾聲 春去秋來,歲月無聲。 宋予揚匆匆回到家中,走進書房,問道:“品彥,我那兩本草藥書呢?”周品彥坐在窗前臨帖,頭也不抬地說:“在茶几上,我昨天晚上就給你找出來了。” 茶几上有一本牡丹圖譜,下面壓著兩本書。宋予揚拿起圖譜,一個扁扁的絹包從書里掉了出來。宋予揚撿起來,絹包是一塊手帕對摺後,再縫了兩邊做成的。縫得倒很密實,只是針腳不齊,一路歪歪斜斜。“這是你做的荷包?”宋予揚一邊笑,一邊打開絹包,又是一個手帕包,包得仔仔細細的,“裝的是什麼寶貝?”手帕包里是一張宣紙,疊得整整齊齊。 周品彥臨完最後一個字,放下筆走了過來,“你忘了?這是你送我的定情信物。” “我什麼時候給你送過定情信物?”宋予揚展開宣紙,只見紙上並排寫著“宋予揚”、“周品彥”六個字,正是他的筆跡。想起來了,這是那年在杭州城外,周品彥送他畫扇,問起名字的時候,他隨手寫下的。“這張紙你一直留著?” 周品彥笑道:“當初你寫下我們兩人的名字,我就知道,無論經歷多少挫折磨難,我們倆最終都會在一起的。”她伸出手去,手指順著“宋予揚”三個字的筆劃一路劃下來,手勢極為熟練,“你信不信,這三個字我能寫得和你一模一樣。我在隨家的時候特意練過的。” 宋予揚呆住了。在那些分別的日子裡,她獨自一人,不知拿著這張紙看過多少次,不知用筆寫過多少遍他的名字。“深心未忍輕分付……” 周品彥沒聽清,“你說什麼?” 宋予揚轉頭看看周品彥,周品彥微笑地望著他,眼角眉梢有千種柔情萬般愛戀。宋予揚忍不住攬住她的腰,深深地吻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