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4頁
正因為知道,她才會在若有若無的監控下生活了這麼多年。
她才會故意藏起自己的傷心難過,只為了媽媽爸爸哥哥不要傷心難過。
但是……
她清楚自己的身體,清楚一天比一天沉重的呼吸,也清楚一天比一天難捱的抽痛。
「董姐姐,您是醫生,您比我更清楚我的身體。」
漆黑澄澈的眼睛,泛著明亮的光。
她說:「以前那場手術,並不能治好我的心臟,只能讓我多活幾年。」
幾年是她模糊的概念,可醫生做出的專業診斷,董思一清二楚——
五到十年。
五年,熠熠已經邁過了十歲的難關。
十年……
熠熠可能活不過十五歲。
十五歲,一個孩子花一般的年齡,剛剛可以憧憬美好的青春與未來,就要背負起沉重的死亡,就算是董思都於心不忍。
然而,熠熠的心臟負擔越來越重。
如果不是這三年她的輔助儀器需要專人專護,董思也不會住到她家裡來。
她是遠離了溫馨家庭的心臟守護者,默默的查看著連生熠的數據,連睡夢中都保持著警覺,隨時都可以被異常警報喚醒。
當於美玲和連凱都在家的時候,她是可以放假休息的。
可是這段時間,董思沉默的觀看他們的排練,不斷的告訴於美玲,熠熠的心臟在什麼時候跳得劇烈,在什麼時候呼吸困難,只得到了那位溫柔母親心痛的眼淚。
「那她能夠等到音樂會嗎?」於美玲只問了這一個問題。
「能。」董思明白她的意思。
哪怕熠熠的心臟,在盡情投入音樂懷抱的時候,激烈得仿佛要使心臟停跳。
於美玲也想要讓她放縱這一生唯一的一次。
董思不願意見到可愛的妹妹無謂的受傷。
她不懂什麼音樂,更不懂得一場演出為什麼會比性命更重要。
可她清楚,世界美好。
董思沉默的取出了藥,像這樣的特殊藥物,熠熠一天要吃許多次。
她問:「熠熠,難道你不覺得,活著比什麼都要好嗎?你可以看到更美的風景,去到更遠的地方,享受更好的生活……」
她的哄勸還沒說完,熠熠就打斷了她,「但我總是會死的。」
小小的女孩子,笑著捧住了董思遞水的手掌,可愛得像在呵護一杯冰冷的水。
她看著陪伴了自己三年的姐姐,說道:
「我不想看到不屬於我的風景,我也不在乎遠方會有多遠,因為我的目的地就在舞台上。」
那是她有記憶起,就嚮往的地方。
如果說每一個人都有悄悄藏在心裡的天堂,那就是她的天堂。
「姐姐。」
任性的小女孩心裡只剩下了一件事,「與其碌碌無為的等待結束,我更願意主動擁抱它。用我的鋼琴、用我的琵琶,還有我的朝露,彈奏最美好的樂曲,等待它給我回應。」
她漂亮的眼睛彎起月牙,比董思更為豁達坦然。
「死亡確實很可怕,再也見不到爸爸媽媽哥哥姐姐,但我總是會死的。」
不是二十年、三十年、四十年後。
是近在咫尺、越來越迫切的模糊時間點。
像是一把懸在頭頂的刀,隨時會落下來斬斷她的脖頸。
這樣的想法曾經折磨了連生熠許多夜晚。
唯獨確定了自己可以走上舞台的那一天開始,她沒有盯著天花板發呆,也沒有懷疑能不能睜眼明天。
因為她沒有那麼時間可以浪費,她必須分分秒秒為她的演出做準備。
連生熠的笑容漂亮。
她說:「我不用等到以後再享受生活,現在的我為了音樂會努力的每一天,都在享受生活。」
董思站在那裡,沉默的守著熠熠吃藥。
那顆她守護了三年的心臟,恢復了平緩,只會在情緒完全投入到演奏之中,才會激烈的起伏。
董思知道,熠熠很喜歡朝露。
那把名字源於《長歌行》的二胡,繫上了熠熠所剩無幾的時間。
可董思想起的不是青青園中葵,而是自由與愛情。
連生熠那么小,她根本不懂愛情。
但是她對音樂的執著,令她不斷地尋求著掙脫束縛,奔向通往自由的道路。
一路鮮花錦簇,終點卻在懸崖峭壁,等待她張開殘缺的翅膀。
董思看得見她的翅膀,那是名為音樂的自由,也是名為音樂的愛情。
她很貪心,仿佛她兩樣都想得到,又兩樣都能得到。
「鍾老師!哥哥!」
一聲快樂的呼喚,打斷了董思的憂愁。
連生熠放下水杯,轉身蹦躂到鍾應面前,伸出了手,將鍾應遠遠拖離了連君安,也遠離了董思。
她在安靜安全的走廊,悄悄和鍾應說:「鍾老師,我想在音樂會的最後,再加一首曲子,我一個人表演。」
「一個人?」
音樂會的曲目已經定下,都是連家人的合奏,連生熠作為主樂器手,將擁有最為華麗的陣容支援。
可她卻說,想一個人演奏一曲。
「為什麼?」鍾應好奇的問道。
連生熠笑著說:「因為安可。」
「一個優秀的音樂家,都該為觀眾的安可,準備最好的即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