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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這一次百姓沒有感激他。
人人都覺得不公,人人都想要反抗。兩個國家的人都義憤填膺,迫切想要為已經流血的同胞報仇雪恥,想要為生存和正義拿起武器。
不論哪一方都認為北垣的神諭只是為了庇護自己的敵人,否則這不公平的現狀從一開始就不會發生。
「拜神又有什麼用?神明賜給鄰國風調雨順,我們卻只能蜷縮在貧瘠的土地上!」
「如果當年真發了那場洪水,鄰國早就被我們打敗了,如今天下一統,肯定盛世太平!」
「那些修仙成神的,哪裡會管我們的死活!」聲音越來越尖利,抱怨也越來越偏激:「治水之恩?何來的治水之恩?你們還記得上萬百姓足足哭跪了他七天的事嗎?」
「——七天吶!硬是看著多少人求他求得頭都磕破了!」
「初心就不純,只是為了自己飛升罷了!」
……
口誅筆伐,直達天聽。
北垣上神獨自一人,靜靜坐在空曠的大殿中,直到一個含笑的鬼魅聲音從黃泉地府傳來:
「看見了嗎,這就是人。」
「虎毒尚不食子,人卻易子而食;烏鴉且知反哺,人卻恩將仇報;天下萬物都只為填飽肚腹而捕獵,只有人為追求享樂而濫殺濫捕。」
「這天地間的花葉草木值得、飛禽走獸值得、蜉蝣螻蟻值得。唯獨只有人,人不值得。」
「……」北垣上神終於發出嘶啞的聲音:「你是誰?」
那聲音中的笑意更深了,說:「我是鬼垣太子。」
天界的桃花一夜之間全都開了。
北垣上神徹底墮入殺障,召出那座深藏於極北地心的四方兵人,賦予它強大神力,令它作為自己的化身,滅絕天地間最大的禍害——人。
滅世之戰由此爆發。
接下來的一切走向都與鬼太子迎師傳說相合:
鏡仙履行血誓誅殺北垣,鬼太子出手從中攔截;
東天與北垣兩位上神血戰不分勝負,只得立下神位之賭;
四方兵人幾乎屠戮了所有修士,世間只剩鉅宗宣靜河一劍獨擋。
天上地下三大戰場最終都回歸於一處,便是天門關。
在這片寒冷遼闊的平原上,宣靜河與滅世兵人同歸於盡,幫東天贏下神位之賭,立地兵解飛升,取代了北垣。
北垣被貶謫投胎為人,東天上神將他的惡念與滅世兵人的殘骸存放在一起,親手封印進了萬丈地心。
北垣飛升於暴雨洪澇,貶落於惔焚赤旱。
他成神是為了平息一切戰亂和流血,最終卻帶來了史上最大的浩劫和死亡。
這倒錯的命運只在一件事上被重演了——他因為拯救千萬凡人的性命而成神,取代他的人也是因為拯救千萬凡人的性命而成神。
徐霜策視線落在帛書最後一行墨跡上,終於明白了北垣飛升時在場的第三人為何沒出現在記敘里,因為他認出了那個署名。
記下這段文字的,就是東天上神自己。
事情的始末,至此終於水落石出。
數千年前還是凡人的時候,東天與北垣兩人就是朋友。他們一起受災治水、一起身死道消、一起迎來鏡仙,最終又同時飛升成神——然而,在治水過程中生出殺障的只有北垣一人,因此他們飛升之後的命運也截然相反。
北垣上神被鬼太子誘惑,墮入殺障,立志清除他認為是禍害的凡人。
而東天上神被鏡仙輔佐,保護人間,在滅世之戰中以神位之賭打落了北垣。
也許是因為多年摯友情誼,也許是因為心懷惻隱不忍,也許是不想忘記好友飛升隕落的真正原因……東天上神為自己留下這段文字記錄後,便隨著北垣一同下凡,投胎轉世成了這一世的仙盟盟主應愷與滄陽宗主徐霜策。
他的初衷應該是監督好友,以防殺障再現。但誰也沒想到徐霜策殺障重到如此地步,即便到了今天都沒磨光。
這滿紙墨跡似乎有某種魔力,將數千年前北垣的痛苦、掙扎、憤恨和血淚透過一筆一划釋放出來,攫住了徐霜策的心神。
「天災橫禍即將來臨,你怎可見死不救,豬狗不如!」
——那分明不是天災,是偷鑿河道的人為之禍。
「說什麼治水,從一開始就是我們老百姓去苦苦跪求他才出來的!」
——世間凡事必有因果,戰亂之孽本就不該強行歸於一人。
「他純粹就是為了自己飛升罷了!」
——「看見了嗎,北垣上神?」那含笑的聲音再度從虛空中響起,低沉而詭譎:「如果這天地間沒有了人,萬物該是多麼欣欣向榮,海晏河清?」
「……」
徐霜策閉上眼睛,指尖深深掐進了髮絲間。
就在這時一陣刻意放輕的腳步從殿外傳來,經過層層封禁法陣,從徐霜策神識中響起,隨即是溫修陽恭敬謹慎的聲音:「宗主,應盟主到訪,人已在璇璣殿中了。」
徐霜策動作一凝。
「應盟主說……這些天一直在岱山聯繫您,但從未取得任何回音,無奈只得親自前來拜訪。守山弟子不敢攔阻,只見應盟主不待通報,便一劍逸上了璇璣大殿……」
徐霜策呼出咽喉中滾燙的氣,睜開雙眼平靜道:「知道了。」
他收起縑帛捲軸,將青銅鎖盒復原,猶疑片刻後還是放回了袍袖中,然後起身回到內室。宮惟還酣睡在高床軟枕中,睡得無憂無慮,面頰微微發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