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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聽說賴明莉來了,他倒也不發憷,說實話, 到了今天這樣一個地步, 即便是陳高鵬從棺材裡醒過來,他也是不慌的,所以他紅著臉, 避開人群,同賴明莉在擺酒的大廳外走道上見了面。

  賴明莉拉著一雙兒女,跪在蔣建志面前。

  「求蔣叔做主。」

  蔣建志將他們扶起來,掩飾不住的笑意浮現在臉上,「但說無妨。」

  賴明莉倒也沒有眼淚,只垂著眼睛,「如今蔣叔執掌大權,西寧市哪條路蔣叔走不得,今日只求蔣叔一件事,將我們陳建民放出來。」

  蔣建志愣了愣,這句話其實需得好好琢磨琢磨,可他人在最高處,又是最最榮耀時,再加上幾兩白酒下肚,當下一時糊塗,竟沒發現出蹊蹺來。

  「大少爺犯了法,是警察捉了進去,我能有什麼辦法?」

  賴明莉抬起頭,蔣建志這才看清她的一雙眼睛,眼白里全是血絲,眼底一片青黑,他被嚇住,七十餘年的戰戰兢兢,隨時隨地保持警覺狀態,竟然一朝功虧一簣。

  「大少奶奶,我說得實話而已……」

  再沒有其它話可以說出口,因為他眼睜睜看著一把泛著白光的利刃刺入自己腹部,他瞧著那把刀柄豎在自己肚子外頭,彼時,大廳里的歡笑聲和歡呼聲都消失無蹤,四周安靜地只能聽見自己的心跳聲。

  他的靈魂似乎飄出去了,浮在半空中,看著□□的自己一點點順著牆壁滑在地上。

  賴明莉卻還嫌不夠,似乎是怕他不死,又捉住刀柄,狠狠往外一拔,血像是夏天廣場裡的噴泉,急速噴出,幾乎濺了賴明莉一臉一身。

  她就那樣站在原地,愣愣地回不了神,四周轟然炸開,服務員將放著菜碟的托盤跌落在地上,尖叫聲和哭泣聲像電影院裡的立體聲效一樣逼真。

  賴明莉掏出一塊手帕,將臉上的污血擦去,轉身將一雙兒女摟在懷裡。

  「媽媽要去監獄裡同爸爸相會,你們要好好照顧自己,如果有人欺負你,或是沒錢念書了,就去找你們二叔,知道嗎?」

  兩個孩子不敢哭出聲,只咬著嘴唇點頭,抽噎得幾乎站不住腳,卻還是聽到賴明莉的最後一句話。

  「向珊,向榮,記住了,這個世界,沒什麼親情廉恥,只有有錢、有權,才能活下去。」

  兩個孩子點頭,哭著喊她「媽媽」,「媽媽,你別走,向珊向榮還沒有長大。」

  賴明莉抽出衣袖,還來不及說話,已經被從大廳里湧出的人群按到在地,拳頭和腳踢在她的身上,她一聲都不吭,只冷冷地拿眼睛看向自己的孩子,每挨一下,身體就不自覺地抽動一下,血漬從嘴角邊滴下來,很快染紅了高檔的波斯地毯,陳向珊和陳向榮哭著喊著衝著人群叫嚷。

  「別打我媽媽,別打我媽媽。」

  可是哪裡有人聽得到兩個小孩子的聲音,賴明莉很快淹沒在人群里,後來,再也聽不到一點聲音。

  蔣建志被抬上擔架,他已經氣若遊絲,陳建詞陪在他身邊,兩雙手捏在一塊兒,男人間的告別沒有聲音,甚至,連眼淚都沒有。

  蔣建志撐住最後一口氣,他已經失血過多,離開似乎只在旦夕之間。

  可他終究還是想告訴他的孩子,他是誰。

  「建詞,我有個事兒想告訴你。」

  陳建詞緊緊握住蔣建志雙手,「我知道,我都知道。」

  蔣建志幾乎脫力,他孱弱地看著他,等他說完。

  「前兩天,王思麗都告訴我了,她說她因緣巧合,知道了我的身世。」

  蔣建志本已彌留,卻被這一句話驚得幾乎跳起來。

  「王思麗什麼時候知道的?」

  「中山大廈倒塌那會兒。」

  「怪不得,怪不得了,怪不得他們兄妹反目,怪不得她從老大陣營里脫出來。」

  陳建詞被蔣建志一句話點醒,他們父子之間,似乎永遠都存在著這樣或是那樣的問題,即便是在這樣的相認關頭,卻還要為世俗雜事紛擾。

  蔣建志腹部的血怎麼也止不住,將一塊又一塊的毛巾染紅,他撐著的最後一口氣,終於也快耗盡,他想起自己當人家父親三十三年,卻還沒聽過一聲「爸。」

  他說,「建詞,喊聲爸爸吧。」

  陳建詞終於掉下眼淚,他顫抖著嘴唇,無聲地用唇形喊了聲「爸」,蔣建志心滿意足,他閉上眼睛,七十五年的人生,從來沒有為自己活過一天,曾經以為,從今天開始,能好好為自己活一活,卻哪裡知道,今天,不過是自己生命的終點罷了。

  有些人,窮盡一生,追求得不過是別人眼中的微不足道罷了。

  他念念有詞,聲音漸漸低下去,直到歸於無聲。

  「珍珠,我來找你了。」

  救護車還在用震天響的聲音鳴叫著向前開去,一九九九年的西寧夏天的街頭,梧桐樹抖落一地落葉,縱橫交錯的高壓電電線在城市的每個角落出現,逼仄的街道,低矮的平房,土黃色的牆面和磚瓦色的屋頂,高高的台階,矮矮的下水道,還有黑燈瞎火的街邊公園,偶爾有行人騎著自行車經過,好奇地看著這一輛飛馳而去的救護車,他一定不知道車裡發生了什麼和正在發生著什麼。

  一如,陳家三兄弟的人生,從這一天開始,被拉到了不同的三條平行線上,往後經年,再無交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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