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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字字句句傳來,削金斷玉般地擲地有聲,卻也一字一字地壓在林杭景的神經上去,她只默默地坐著,手裡拈著綠豆糕,林太太看著綠豆糕被她一點點地拈碎了,散落在石桌上去,她竟也不覺,林太太眼眶頓時濕了,忽地伸手過來握住了林杭景的手,低聲道:“九兒,就當母親自私,咱們都走到這了,不去想那個,就當那些都是夢,不去想……”

  林杭景抬起頭來看著林太太含淚的眼眸,微微一笑道:“母親,我給你倒茶。”她拎著茶壺穩穩地倒了一杯茶出來,茶香裊裊地飄出來,她將茶杯放在了林太太的面前,道:“母親,你喝茶。”林太太哪裡還有心qíng喝茶,望了林杭景片刻,看著她溫和的眼瞳,忽地落淚道:“杭景,我知道你……我知道你……你這個傻孩子……”

  林杭景還是從容地笑著,輕聲道:“母親,我還有個事兒沒告訴他呢。”

  她只安靜地坐著,再也不說話,眼前的一切都漸漸地迷離起來,四周談論的聲音竟是忽遠忽近地,唯有那風chuī過樹木的聲音,真真切切地如海làng一般在她的耳邊迴響著,而樹葉子嘩嘩作響,卻仿佛是又下了一場雨一般,有葉子隨著風兒飄飄泊泊,四處飛舞,竟不知要落到何處去了。

  人生也不過就是幾十年的光yīn,若說那些過往都是夢,可是怎會有這樣長的夢,長到她甚至覺得自己的一輩子都被折進去了,陷進去了,回首那些曾經發生過的一切,真實的就好像是現在伸手去碰,還可以感覺到滾熱的溫度,卻原來在沒有他存在的時間裡,日子都沒有了重量,一晃間,竟都匆匆過去了,此時此刻,四面寂靜,只聽得那樹木隨風搖晃之聲如làng濤陣陣,這一切卻更像是一場夢,這樣的虛幻縹緲,只有記憶中的他,他曾對她說的那一句捨不得,才是最真實的。

  這一天傍晚,郭紹倫才在房間裡打完電話,就聞得有人敲門,他放下電話,走過去開門,一看是林杭景站在那裡,便道:“少夫人,我這邊剛收到消息,明天就能送你和林老先生、林太太上船了。”

  林杭景道:“那我明天和郭副官一起送我父親母親上船。”

  郭紹倫一怔,道:“少夫人說什麼?”

  林杭景語氣堅定輕柔,道:“我要回北新。”

  郭紹倫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趕忙道:“少夫人,現在世道如此之亂,切不可意氣用事,總司令吩咐我將你送出國去,我怎麼敢抗命,更何況這路上極其兇險,扶桑人燒殺搶掠,無惡不作……

  林杭景的目光略微無聲地一頓,只是那眼底還是一片堅毅的顏色,看看郭紹倫,只靜靜地說道:“你既說這路上兇險,那如果在路上真遇到什麼兇險,你就記得我是你們總司令的人,決不可受半點屈rǔ,只要一槍斃了我,就算是郭副官成全我了。”

  郭紹倫呆呆地看著林杭景,道:“少夫人……”

  林杭景微微一笑,烏黑的眼瞳里有著一片清光,透著柔和的堅定,“無論如何,就辛苦郭副官這一次,把我帶到他身邊去。”

  眼見著時間推移,西線戰況尤為激烈,眼見扶桑軍分三路進攻,連破兩道防線,南線又是中央政府接二連三的轟擊,如此兩面夾擊,戰局之慘烈令人心悸,穎軍奮勇作戰,有死無降,扶桑軍節節推進,穎軍直撤到北新城外的豫家界、苗店、三灣塘一帶與扶桑軍對峙,扶桑軍也是損失慘重,暫無力再戰,雙方都達成了心照不宣的休養補給,只等最後一戰,便是死守北新!

  中軍行轅內,開了整整一個上午的軍政會議才剛剛結束,穎軍首要都走了出去,只剩下蕭北辰一個人還站在桌前看那戰略地圖,直直地盯著那地圖,心知這樣兩面夾擊,力量懸殊,如今戰局已定,如此對峙態勢不過是拖延時日為北新城內百姓爭取逃亡時間,可憐有心殺敵,卻終究是無力回天!

  唐起安還站在一旁,就見蕭北辰忽然一個趔趄,差點摔倒,他一驚,一眼就看到蕭北辰的後背軍裝上漸漸沁出殷紅的血跡,竟是傷口流血,慌地他喊道:“總司令,你的傷口……”

  蕭北辰在新平島戰役受的傷,子彈從右胸穿了進去,幸而打傷的是肺葉,搶救及時,保住了xing命,卻是險之又險,為免擾亂軍心,除了蕭北辰的幾名親隨和特別安排的德國醫生,並沒有其他人知道他受傷的事qíng。

  蕭北辰面色憔悴,呼吸一陣紊亂,還在那裡道:“我沒事兒,用不著這麼大驚小怪的。”

  唐起安卻是不得不慌,對外面的衛戍喊道:“快去叫那個德國醫生過來。”

  蕭北辰踉蹌著坐到椅子上去,只覺得頭痛yù裂,耳周圍全都是難以忍耐的嗡嗡之聲,如匕首在瓷面上划過般刺耳,滿世界都是這樣的嗡嗡之音,他突然之間什麼都不知道了,身體是空的,腦子也是空的,根本就感覺不到傷口迸裂的疼痛,眼瞳里是一片窒息的黑。

  唐起安守在一旁,看他的樣子,心裡更是忐忑不安,看著外面德國醫生大步走進來,身後還跟著背醫藥箱的護士,唐起安忙退到一旁,看著德國醫生帶著護士給蕭北辰重新包紮了傷口,纏好了繃帶,方用生硬的中文對蕭北辰道:“總司令心力jiāo瘁,這樣下去不利於傷口癒合,如今傷口還有感染的跡象,決不可再cao勞了。”

  蕭北辰聽著那德國醫生的話,也不應聲……從窗外chuī進的晚風從他的面頰邊慢慢地拂過,一旁的唐起安送著德國醫生出去,回來看蕭北辰還直挺挺地坐在那裡,便走上來道:“總司令,到里院休息休息吧,若有事兒我馬上報告。”

  蕭北辰深吸一口氣,半晌從椅子上站起來,因剛才換藥的時候把戎裝外套脫掉了,這會兒唐起安忙從一旁拿了軍氅過來,給蕭北辰披上,又叫了幾個侍衛官,一路跟隨著蕭北辰到里院去。

  這中軍行轅是蕭北辰的後方指揮部,前院議事,里院休息,走出前院,穿過一個小小的月亮門,便是一個幽靜的小庭院,才剛抽芽的綠樹掩映著小小的屋舍,一眼看去,就和普通的民宅沒什麼兩樣。

  蕭北辰帶著幾個侍衛官走到了里院,就見正在里院當值的侍從官上前來立正道:“報告總司令,郭副官回來了。”蕭北辰一抬頭,就見郭紹倫站在門房一側,見到蕭北辰,慌地立正敬禮,蕭北辰看他一眼,默默道:“他們都上了船了?”郭紹倫面有難色,略有些支吾地點頭,幸虧蕭北辰也沒看他,只朝著前走。

  唐起安跟上來,看郭紹倫的樣子,道:“郭副官,什麼時候到的?”郭紹倫一面拿眼溜著走在前面的蕭北辰,一面回唐起安的話,道:“剛到沒一會兒,這一路烽火連天,幸好有史密斯薦任官幫著,才能這麼順利地回來。”

  始知麟兒,卻是生別

  轉眼間便走到了里院,滿牆的爬山虎抽出了嫩綠的小芽,青石路面上是才融化的雪水,院子裡種著兩株宮粉梅樹,正是開花的時節,冰枝嫩綠,花瓣粉紅,滿院都浮著那一絲若有似無的暗香。

  蕭北辰走了幾步,忽然站住。

  遊廊檐上chūn雪消融,化成清涼的水線,順著廊檐接連不斷地落下來,便好似是從檐下垂下一道道水晶簾幕,林杭景一襲朱青色衣裙,靜靜地站在廊下,寧靜嫻雅的面容絲毫未變,眼瞳溫和如最清澈的水,亦仿佛是暈染了那粉梅的清香,而披在肩上的雲白花披末端的穗狀流蘇在微風中晃動著,輕柔無聲。

  只那麼一瞬,一切都已不必再說。

  蕭北辰怔怔地看了她片刻,嘴唇微微一動,忽地轉過身去,竟然一把將站在他一旁的唐起安揪著衣領抓過來,唐起安還茫然不知所措,蕭北辰的呼吸都紊亂起來了,腦子裡空白一片,心中一陣陣絞痛,好半天才看清自己抓的是唐起安,又甩開他,才扯住了縮在一旁的郭紹倫,已經是火冒三丈,郭紹倫慌道:“總司令,你聽我說……”

  “是我自己要回來的,怪不得他!”

  那溫和的聲音從身後傳過來,細潤如水,熨貼到他的心裡去,他的脊背都是僵硬的,只緩緩地放開郭紹倫,呆站在那裡,眼看著前面的粉梅初綻,雪珠消融,那一瞬心跳如擂鼓,卻不敢轉過頭來看她一眼。

  郭紹倫和唐起安早帶著侍衛官退了出去,那寂靜的院落里就剩下他們兩個人,遠處的pào聲一陣陣地傳來,轟轟隆隆,她只是慢慢地走到他的身後,靜靜地望著他筆挺的背影,淺淺地一笑,柔聲道:“你曾說過要守著我一輩子,可是現在算來,最多不過算半生而已,你這還欠著我的呢。”

  他烏黑的眼瞳里便是深邃的痛,道:“你可知道我現在……”

  她微微一笑,“我知道,我都不怕。”

  他終於慢慢地轉過頭來,望著她柔美的面頰,一如百合般純淨無瑕,他的聲音便恍惚如夢一樣,就連最真切的呼吸都變得那樣漫長渺遠,“林杭景,你又何必如此?”

  她輕聲道:“因為你是南歸的父親!”

  他一怔,愕然地看著她,“南歸?”

  她靜靜地凝視著他烏黑的雙眸,一字一字清晰地說道:“是,我三年前生下的男孩子,我和你的孩子,蕭南歸。”

  那樣一句話,便如驚雷一般在他的耳邊炸響。

  他的身體無聲地一震,剎那間便是五內沸騰,軍帽下的一雙黑眸倏地一亮,連呼吸都急促紊亂起來,猛然上前來握住了杭景的手腕,手指都無法控制地發抖,那聲音竟是啞的,顫的,茫然不知所措的,“我們的孩子?我和你的孩子?他在哪?讓我見見他,我現在就要見到他!”

  林杭景心中一陣刀刮過般刺痛,低聲道:“他在美國。”

  他臉上那極度驚喜的表qíng剎那間凝固了,握著林杭景手腕的那隻手無聲地僵在了半空中,就那樣呆呆地站了好久,久到無法克制的失望和痛楚徹底地占據了他的身體,他方才緩緩地說道:“這樣說來,我竟是見不到他了。”

  她心中酸澀,道:“你一定能見到他……”

  他忽地開口道:“他長什麼樣?像我還是像你?是聽話還是淘氣?三年前……那現在應該是多高?”他的語氣竟然是透著激動的歡喜,也不等林杭景回答他,只轉過頭去,看著爬滿了半邊院牆的爬山虎,身體竟是抖得,眼瞳里的光芒也是抖得,臉上是止不住的笑容,嘴裡不住地重複念著,“南歸、南歸、南歸……我的孩子……南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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