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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誰叫李衛也曾經是我手底下辦事的呢?”

  沈恙面上渾然不見半分的懼怕,胤禛卻漸漸冷了臉。

  早在沈恙投他門下,成了他門人的時候,胤禛就盤算著弄死這個人了,不成想竟然留他活到了今日。

  所以,“能活到今天,還是你賺了。”

  “自打一族被滿門抄斬開始,沈某便是無根飄萍,能多活一天都是幸事,何時死了我也不在乎。人生下來,不過都是為了死,有什麼可計較的?”沈恙的話,豁達到一種讓人難以置信的地步,“你們當皇帝的,也未必有我這個當商人的自在,吃的不如我,穿的不如我,我也能號令官場,執掌銀錢命脈……窮時苦,富時樂。窮時樂,富時苦。我這一輩子,該見過的也見過了,不該見過的也見過了,該做的做了,不該做的也做了。如今死都能這樣舒坦……若有一日,萬歲爺您死了,怕還未必有我瀟灑。”

  他這話,無疑戳了胤禛的痛處。

  沒人比胤禛更清楚,當年康熙爺是怎麼去的,千古一帝,晚年何其悲涼?

  更何況,什麼千古一帝……

  說句不敬的話,胤禛少有覺得他皇阿瑪哪件事是辦漂亮了的,投鼠忌器頗多,即便是滿朝文武喝彩,也不過虛偽罷了。

  可康熙爺即便是這樣,晚年也已經如此,輪到他胤禛,怕更不知悲涼到何處。

  眼神驟冷,胤禛冷笑一聲:“階下之囚,將死之人,唯有這一張嘴能說了。”

  “李衛是替您去辦自流井的事qíng了吧?”

  沈恙也懶得反駁,忽然問了這樣的一句。

  胤禛道:“確是去辦了。”

  “您從沒想過,我寫給李衛的東西,不一定是對的嗎?”

  沈恙忽然大笑起來,像是看傻子一樣看胤禛,他從沒把誰當成過主子,以利而和者,亦必以利而離,像是羅玄聞,像是胤禛,像是張廷玉,像是李衛……

  他見過的勾心鬥角多了去了,人都要死了,還擺了李衛那小子一道兒,拉人給自己陪葬,也是挺開心。

  只是胤禛的確沒想到這裡面竟然還有陷阱,不過他一轉眼便道:“前幾日顧三那刁民覺得日子乏味了,索xing去四川那地界兒玩了,這回跟著李衛一起去,出不了事……”

  那一剎,沈恙抬眼看胤禛。

  胤禛眼神冰冷,面無表qíng:“剛聽見朕說顧三也去了,是心頭緊了一下,還是差點說出自流井的問題來?若是你不說,朕即刻讓顧三跟李衛一起去四川。”

  謊話。

  沈恙自然知道之前胤禛說的不是真的,顧三沒事qíng平白去四川gān什麼?

  可即便是如此拙劣的謊言,他還是為之亂了心神。

  沈恙有一件說錯了,他這一輩子,舒坦的時候的確是舒坦,該見過的見過了了,不該見過的也見過了,該做的做了,不該做的也做了。可不該喜歡上的人,也喜歡上了。

  他這一輩子,不是真正的舒坦。

  心裡是甜,還是苦,只有他自個兒舌尖才知道。

  “好歹你與朕,也算是主僕一場,你死後既然留了李衛幫你翻案,那想必自流井的事qíng也不是麻煩的大事。”胤禛出奇地冷靜,沈恙一死,再抄了幾個鹽商的家,不消說,國庫立刻就能滿滿當當,“已是秋後,過幾日便要上斷頭台了,可還有什麼未了的心愿?”

  一面要殺人,一面卻說什麼心愿。

  沈恙低低地笑,他頭髮霜白,卻忽地抬手這麼一摸,風流模樣恍然當年。

  “即便是有,也來不了。”

  胤禛卻是眯了眼,忽然道:“朕這裡,倒有一個人想要見見你。”

  他只輕輕一擺手,旁邊便出了道纖麗的影子,是個裹緊了斗篷的人,身形有些瘦。

  那鑲著雪貂毛的斗篷這樣落下,露出那女人一張臉來。

  yīn暗cháo濕的大獄之中,恍然是花開雪落之聲,驚艷經年時光。

  暗香,浮動。

  第二五五章病入膏肓

  胤禛說,李衛手裡拿的鹽井數目不對,有人查過了。

  沈恙是鹽商,也是鹽梟,一面走官鹽,一面販私鹽,好人壞人他都是。

  四川的井鹽一向出名,當年沈家巨富,便是因為在四川那邊握有一大篇鹽井,都是鑿小井煮鹽。自流井與貢井,都在富順周邊,顧懷袖知道後世稱之為“自貢”,便是由此而來。

  那邊的鹽井乃是火井,便是地底下有氣,打鹽井的時候便接著氣來煮鹽,不過有時候qíng況特殊會遇到炸井。

  一炸井,自然是大事。

  現在李衛處理事qíng,自然也穩當得多,他手裡握著沈恙一些舊部,並且比較了解沈恙,知道沈恙乃是老jian巨猾之輩,即便是心甘qíng願被坑,可心裡不一定舒坦。

  所以現在,沈鐵算盤給李衛挖了個坑。

  顧懷袖將之前胤禛與沈恙的對話聽了個清楚明白,她也知道胤禛叫自己來是gān什麼的。

  牢門被人打開,顧懷袖並不曾看胤禛一眼,胤禛只扔下一句話:“若你乖乖就死,興許還有翻案的一日,不成棄卒保車之事,朕也做得來。”

  人走了,留下一扇開著的牢門。

  沈恙的目光,便這樣灼燙地落到她臉上,不曾移開半分。

  他此刻,最想見到的人是她,最不想見到的人也是她。

  想想當年被羅玄聞算計,頭一回見到她的時候,便異常落魄,如今人要死了,就更落魄了。

  轉眼,已經是階下之囚。

  沈恙狀若無事地轉開了眼,看似很平淡地起筆,舔了舔墨,才落筆在紙上寫字:“如今你不過就是不想看著你gān兒子死,想必已經發現我在鹽井動過的手腳了吧?沒意思……”

  到頭來,他還是孤單單一個人。

  顧懷袖看他落筆的時候分明有些手抖,說話卻依舊鎮定。

  這一瞬,她忽然想起了當年見著他的時候……

  心底莫名有些難受,即便知道他是罪有應得,大約也因為人將成真正的“故人”,所以格外難以言說。

  他是她親骨ròu沈取的最大的仇人,也是他最大的恩人。

  養恩大於生恩,可偏偏沈恙又是使沈取無法報生恩之人……

  那孩子,在中間,還要面對著一個愛他,卻必須拋起他的父親。

  世事,何故如此弄人?

  “寫好了。”

  沈恙想要寫得慢一點,可他下筆的時候卻很快,像是尋常在處理事qíng一樣,他還是那個富可敵國的沈鐵算盤。

  寫慢一點,她便還會在這裡站久一些,可同時就會在這裡看見他的láng狽更多一些。

  過得再舒坦又如何?

  其實不過是個階下囚。

  她貴為大學士夫人,即便是剛見面的時候也是52書庫出來,從來都是他高攀不起。

  抬手,將那一頁紙朝著顧懷袖遞過去,顧懷袖遲疑了一下,抬手接過。

  上面寫著漂亮的行書,並不很凌亂。

  沈恙能教出沈取來,雖然xing格與他自己太過相似,可真要說學識修養,未必弱過了張廷玉去。

  他是儒商,若非這一次自己引頸受戮,真鬧起來,胤禛要動他都很棘手。

  可偏偏,他有軟肋。

  若是他沒有背負血海深仇,沒有經歷過抄家滅族之禍,興許不過花花公子哥兒,遊方少年不解世間愁滋味。

  可世間沒那麼多的“若是”和“如果”。

  他望著顧三,像是要把她往自己心理刻。

  顧懷袖收了紙,卻覺得沉甸甸。

  站在原地,她想要說什麼,可還沒想好,沈恙便問:“還不走嗎?我已經一無所有,剩下的都給我兒子了。”

  “……那是我的孩子。”

  她終究還是說出來了。

  那一剎,沈恙忽然笑起來,他就這樣含著溫柔看她,一如往昔,眼底的神光聚攏不曾散,帶著一種病態和執念。

  “終究還是你虛偽,從來不曾放下對我的恨,卻要欺騙著取哥兒,讓他以為咱們都能好好的……”

  “你不配。”

  不配讓她恨。

  可當真沒有恨嗎?

  顧懷袖也不清楚。

  她已然有些說不出話來,一生風雲的沈恙,生命最後的時光,就在這裡嗎?

  而她,終究也沒在這最後的關頭,表現得很淡然很輕鬆。

  她原本想,虛偽地告訴他,她能原諒這一切,也好讓沈恙安安心心地走,算是答謝他這麼多年對沈恙的養育之恩。

  可顧懷袖不能,心裡的芥蒂,從來就不曾散。

  她就是虛偽,天生的虛偽。

  什麼善良大度,都與她沒有gān系。

  “人,都是赤條條來去無牽掛,我已是眾叛親離,騙騙我不好麼?”

  沈恙起身,方才寫東西遞給她,她已經進了牢門,四周昏昏暗暗,更深露重,連獄中也多的是濕寒之氣。

  “一開始,你也是想騙我的吧?可你沒忍住,在我說我兒子的時候……”

  他晃了晃自己的手掌,指甲上沾了零星的墨跡,很礙眼。

  然而他聲音只是頓了那麼一下,又續上了:“你的面具,被我揭下來了。”

  顧懷袖眼帶嘲諷地看著他:“人都要死了,你就不能安生一點,當個糊塗鬼嗎?”

  “沒辦法,我沈恙聰明一世,怎會讓自己死得不明不白?”

  沈恙笑一聲,頗為自負。

  “我這一輩子,最得意的事qíng,不是富可敵國,也不是讓自己不當糊塗鬼,更不是偷了沈取救了沈取……而是……”

  “讓你恨我。”

  他說出這四個字,果然看見顧懷袖臉色大變。

  沈恙道:“怕是張廷玉都沒我這樣,令你刻骨銘心吧?恨我之時,只怨不能剝我皮、抽我筋、啖我ròu、飲我血……將我挫骨揚灰……可你不能這樣做,只因為我對沈取有養恩,我讓他平平安安長到現在,你身為人母,不能親手報復我,更不會做任何有可能會讓你再次失去骨ròu的事qíng。所以,你把我擱置下來了……我的顧三,何故如此心狠,恨我不好麼?”

  “我不曾恨你。”

  顧懷袖垂了眼,冷淡極了。

  沈恙又笑:“口是心非的女人。”

  “你帶給我的都是不幸,若讓你刻於我骨、銘於我心,帶進棺材,實是人生一大諷刺事。不妨,我這餘生,便將你忘了,你死,一切就一筆勾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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