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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坐在畫舫上,聽著皇帝漫無目的的閒談,她時常呆著呆著就盹著了。有一次,她在迷糊中,聽到胤禛在她耳邊說:“你看這樣不是很好麼?上善苑也併入圓明園,我們終於還是在一起了。”恪寧下意識的想笑,卻還是笑不出來。

  她生命中那些值得留戀的人和風景,正在逐個的消失。因為這樣,她最後的旅途變得不再那麼漫長了。

  六月初一,皇帝將胤禩在康熙,雍正兩朝的四十餘款罪狀頒布天下。

  恪寧歪在貴妃榻上,也揀了張邸報看看。她知道他們這麼多年勢如水火。當年九子逐鹿,如今已是死死亡亡。胤禟被禁在保定府,京中只有一個病倒的胤禩。皇帝的權柄現在可以隨時將他置於死地了。

  恪寧此時是籠中鳥,連她都失去了能自由棲息的林子,更不要提胤禩那個將死之鷹了。

  一切不過是要你等待,那一天終會到來。

  恪寧等著等著,都不見胤禛有什麼動靜,她幾乎以為其實胤禩已經死了,不過是沒有人告訴她,也許胤禛瞞著她?怕她鬧,怕她流露出傷心會讓他不痛快?她就這麼終日惴惴不安的猜想,時常會在夢裡看到年少時的胤禛和胤禩。他們那個時候還像一對真正的兄弟一樣,不會整天黏在一塊,但偶爾會背著別人說說話,無聊的時候一起看看天上的浮雲。

  年少就是美好,永遠沒有紛爭,永遠不會想到竟有一個這樣的未來。

  入了九月,仍是“秋老虎”的天。恪寧聽老人們講,這種天氣,體虛者往往撐不過去,所以有了年紀的人在寒冬酷暑都要十分小心。恪寧倒還沒覺得要為自己擔心,不過靚兒來園子裡看她,見她不過幾個月就瘦了一圈下去,好生嚇人,恪寧自嘲說自己是千金難買老來瘦,靚兒卻仍是擔憂,又見她總是神思恍惚,像是有心事的樣子,不免問她原由。

  “沒有,可能是每天無事可做,閒下來我總是不習慣。”恪寧掩飾著說。

  “你哄哪一個也哄不了我。你當我不知道你惦記什麼?所有人都看得出來你憂心忡忡的,你以為你能瞞得住?”靚兒嗔怪道:“我也聽說了,說他得了什麼嘔症,我也不懂。囚在家裡,也沒有延醫問藥,我私下聽十三爺說,這兩日想暗中安排個郎中瞧瞧,可他又有點怕……”

  “怕?”恪寧打起精神,看看靚兒說:“如今,連十三叔都怕了他麼?”

  “他是天子,天下人都得怕他……”靚兒壓低聲音道。

  恪寧不語,靜靜的低了頭想了想,忽然說:“我要去見他。”

  “誰?八爺麼?你可別!”靚兒聽她這麼說,一把按住她的手,像是想把她的念頭按回去一樣。

  “你真是瘋了……”靚兒看她呆呆的,像魔怔了一樣,終是一聲長嘆。

  ……

  恪寧送走了靚兒,逕自來找胤禛。她並不打算用什麼手段偷偷去,她就算溜的出圓明園,她也進不了胤禩的府邸。她就是想見見他,不妨坦白說,點透這層窗戶紙,她這回是真的豁出去了。

  胤禛坐在水榭里批摺子,倒是避暑的好辦法。這水榭四處透亮,早看見恪寧腳步匆匆而來。他放下硃筆,背著手注視著恪寧越來越近。

  “許久不見你出來走動走動,你天天在屋子裡賴著,對身子也不好。我不是說,不許你病!”胤禛的語氣頗寵溺,像是個撒嬌的孩子!

  恪寧面子上淡淡笑,手心裡卻幾乎攥出汗來。她忽視了胤禛眼裡的熱切,她覺得自己承受不了,忽然腿一軟,跪在了胤禛面前。

  胤禛的心隨著她的一跪沉了下去。她這個時候如此,他不消想,就已經明白了。

  “你是要……你終於要來求我麼?”他說,“可惜晚了,他病入膏肓,救不回來了。”

  恪寧默默的盯著胤禛,嘴角一動,冷靜的說:“你本來也沒想救他,我也沒想去救他。”

  胤禛詫異:“你不是要找個太醫給他瞧病?”

  恪寧無力的搖頭,安靜的跪著。

  “你想怎麼樣?”

  “我想去見他最後一面。”

  胤禛僵住,萬萬沒想到恪寧敢這麼說。他站定許久,忽然陰陽怪氣道:“舍不掉啊,如此情深,真讓人慨嘆!只可惜——你們這輩子沒緣!”

  恪寧苦笑:“你怎麼還不明白呢?你們做不了兄弟,我們卻還是至親骨肉。我們自年少時一起長大,猶如親兄妹。你可以不讓我去,你還能不讓我為他哀哭一場麼?人這一生,誰無一死。他一旦西去,死了死了,就全了結了。你還有什麼忌憚的?”

  胤禛冷冷逼視著她,一動不動。

  “就算我不去吧,你能把他從我心裡挖掉麼?”恪寧接著又問一句。

  “他,烙在你心裡了?”胤禛一字一頓的問。

  “從前的人與事,無一不在我心裡。總有一天我會忘記,到那時,這個世上就沒有我了。”恪寧說著,給胤禛磕了個頭。

  胤禛低下身子,伸出一隻手死死捏住恪寧的下巴,恨恨道:“你以為有一天你死了,我就會忘了你?你以為你到了下輩子,就可以丟開我麼?我會永生永世記住你,你永遠不能離開我!”說著他一甩手,將恪寧推到一邊,自己大步流星的走了。

  恪寧就這麼跪著,也不知道已過了多久。水榭外蓮花池內,滴滴答答,雨珠兒落下來,在水面上畫出許多圈,一個個散了。終於聽到有人過來,恪寧都不知是誰把自己攙起來,只聽到有旨意,給她備了車馬,出園子去。

  胤禩府邸已是人去樓空斷井殘垣,荒草蒿子長了快有一人高。恪寧下了馬車,在垂花門外竟撞上一隻來此處覓食的野狗。隱約看見些侍衛守著,但沒看有什麼下人,更沒有郎中。

  正房裡,只有一個僕婦蹲在地上拿個破蒲扇扇那小煤爐子,爐子上的小砂鍋里熬著藥。那女人蓬頭垢面,熱的滿臉淌汗。見恪寧來,像是久未見人氣一樣,傻愣愣凝視著她。

  恪寧大老遠看見她,只是看不真切,離近了仔細一瞧,這女人瘦的像一段枯樹枝,眉眼都走型了,竟是麗姬。

  “你來做什麼?”麗姬啞著嗓子,陰沉沉道:“來看笑話的麼?”

  “我來瞧瞧八叔!”恪寧見她這般模樣,已然料到胤禩是個什麼光景了。

  麗姬用袖子一抹鼻子冷笑道“什麼八叔,你不是來看阿其那的麼?”她用手一指裡屋,自己仍低下頭對著那爐子裡的火。

  裡屋黑洞洞的,有股子湯藥混著血腥氣的味道,直衝鼻子。恪寧在門口躊躇著,不敢進去。卻聽見麗姬在那裡揩鼻子帶著哭腔道:“去吧,再不看看人就沒了。他念了你一輩子,你都不敢瞧瞧他要死了是個什麼樣兒麼?”

  恪寧再也禁不住,幾步奔到床邊。但見一床薄胎被子上面血跡斑斑,有的已變成了淡褐色。胤禩蜷縮在裡面,滿頭滿臉都是汗,還喃喃的像是說夢話。恪寧招手讓跟著來的茉兒把自己收拾的一床薄被褥拿來,又讓他們都出去。她自己也虛弱,翻不動胤禩的身子,又怕用力太猛,驚醒他。費了大半天勁兒,好不容易都換過來。她已是累的喘吁吁,又擰了濕毛巾把子,一點點給他擦臉,擦身子。邊擦,淚水早模糊了眼睛,噼里啪啦斷線的珠子一樣。她什麼也不管了,把他貼身衣裳都換過。這才停下來,一邊喘氣,一邊看著他掉淚,咬著嘴唇憋著不敢哭出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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