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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政修理了一會兒後,假裝修不好,打開車門,拎了皮包,慢吞吞地朝培訓中心大門走去,給人感覺是去求人幫助的。蒙面人聽到有人敲門,從門fèng里看到李政在使勁地擦拭手上的油污。

  「什麼人,敲門幹什麼?」蒙面人在裡面問。

  「對不起,打擾一下,我的車子壞了。」李政在外面答,一邊從包里摸證件準備示人。

  嘩啦一聲,蒙面人打開大鐵門上的小鐵門,走出來兇巴巴地問:「你是哪個部門的?」

  李政見了他渾身一顫,手裡的證件差點跌落在地上。他驚呆了,早在心裡想好的一大堆話,被猛然出現的這個人全都噎了回去,好像嚇壞了。其實他不是嚇壞了,而是太激動,因為天上星已將這個潛伏在黑室里的同志的「顯著特徵」告訴過他——高個子,面孔被燒壞,臉上可能蒙著黑套子,只看得見兩隻眼睛。

  這樣的人在哪裡都不會有第二個!

  蒙面人見李政傻了似的不回答,看他手上拿著證件,擅自拿過來翻看,一邊問:「問你話呢,你是啞巴啊,怎麼不說話?」李政驚醒過來,趕忙湊上去,小聲說:「我找你。」蒙面人白他一眼,哼一聲:「找我?你知道我是誰嗎?少跟我套近乎!」李政扭頭看看,見四周無人,便開始跟他對暗號:「徐州一戰,生靈塗炭,天若有情天亦老。」這下輪到蒙面人驚愕了,瞪大眼睛直愣愣地看著他,半晌才反應過來,欣喜作答:「天圓地方,生死輪迴,龍之傳人永不滅。」

  暗號對上,兩人自是大喜過望。

  蒙面人姓許,名中鋒,字野生,兩年前經天上星介紹加入中共地下組織,組織代號為「徐州」。徐州曾在涪陵中學當過國語老師,他愛寫古體舊詩,擅長書法,是當地有名的先生。他性情豪放,樂善好施,每年到了年關時節,經常上街設點擺攤,免費為路人創作喜楹慶聯。那些年涪陵的百姓人家,門前幾乎都張貼著他的作品。兩年前,天上星去涪陵開展工作(發展同志),住在客棧,客棧的門前屋裡,廳堂走道,四處都掛著他的書法作品。一天,天上星閒來無事,在樓下過廳閒坐,順便評點掛滿四壁的書法,頗有微詞。不料徐州正好在旁邊,聽得一清二楚,又一腔怒火。一邊,忍了又忍,一邊,說了又說。終於,徐州忍不住上去跟他理論,話不投機半句多,結果理論不成,吵成一團,差點大打出手。不打不相識,兩人就這樣戲劇地相識,交成了朋友,後來又做了同志。抗戰爆發後,川籍名將饒國華師長在社會上廣納賢士,招募能人,徐州根據組織上的安排,棄筆從戎,報名參軍,奔赴前線,參加了鎮江、南京保衛戰。在江寧一戰中,他身負重傷,在半張臉被鬼子劈掉的情況下依然率殘部死守陣地,並親手殺死五個鬼子,由此立了大功,當了大英雄。也正是靠這個名頭,他才得以取得杜先生和陸所長的信任,被天上星安進了黑室。只是很遺憾,沒有進入到黑室總部,而是上了山——從此,與天上星失去了聯繫。

  此時,他對組織上有千言萬語要說,但第一消息卻是令人沮喪的:就在半個小時前,陳家鵠下山了。就是說,李政和他幾乎是擦肩而過。

  「他去哪裡了?」

  「不知道。」

  「他還回來嗎?」

  「不知道。」

  「他是怎麼走的?」

  「今天來了幾個醫生給他們體檢,走的時候把他帶走了。」

  「他身體不好嗎?」

  「不知道。」

  三

  情況太複雜,連陳家鵠自己也搞不懂。

  按說既然是身體有恙,自然該去醫院,但是下了山,很快,老孫和救護車分道揚鑣:一個朝東,一個朝西,南轅北轍,背道而馳。也許是要帶我去另一家醫院,陳家鵠想,也許是心臟病專科醫院。但是去的地方,怎麼看都不像一家醫院。首先是地點不在市區,又是快出城的城鄉接合地帶,而且還是一個到處高牆深築、行人稀落的地方。誰跑這種鬼地方來看病?可能是一家療養院吧。陳家鵠又想。可等進了院門,陳家鵠又不得不否認了,門是厚重的大鐵門,不是雙開門,只有單門。開門的時候,需要保安使足氣力拉著,往一側的磚牆後面慢慢地縮進去。這時,幾十米開外的人都可以聽見鐵門下面的小輪子,在水泥地上碾出嘩啦啦刺耳的響聲,像一道通往地獄的窄門,黑門。進了門,可見院內四處立著傘形的瞭望塔,石砌的高大的圍牆上,還拉著粗糲的鐵絲網,看著令人不寒而粟。如果說這是醫院,陳家鴿想,一定是關瘋子的精神病院。不過,他認為這兒更像是一座監獄。

  是的,這兒就是一座監獄。

  就在半個月前,這兒還關押著一百二十七名政治犯,現在這些人正在趕往貴州息烽集中營的轉運途中。息烽集中營是軍統最大的秘密監獄,於一九三八年十一月正式啟用,之前那些包括張學良、楊虎城、張露萍在內的要員、犯人分別被關押在重慶、涪陵、豐都等多個監獄裡。這兒是關押女犯的地方,其後門和五號院的正門在同一條路上——止上路:一個門是五號,一個門是二十一號,相距不過百十米。

  車子一直沿著圍牆開,開了不多遠,拐了一個彎,停在一棵麻柳樹下。樹蒼老,環抱不住,地上鋪滿了落葉和毛毛蟲一樣醜陋的柳綿條,顯得又髒又亂。老孫下了車,帶陳家鵠走進一個用水泥護欄合圍的長方形的院子。院內有一棟兩層高的石砌樓房,像碉堡一樣粗糙結實,但裝配得又很洋派,廊道的柱子是木包圓柱,柱子上有彩色壁燈,通往二樓的樓梯搭在戶外,扶手是鋥亮的不鏽鋼,屋檐鑲著一條紅色的琉璃瓦線,四隻角飛著四條四足青龍。院內有一套四人座的石桌石椅,撐著一頂嶄新的白色遮陽傘,這會兒石桌上擺著一壺茶,兩隻杯子,茶壺升騰著一縷縷熱氣,仿佛是迎賓接客的笑容。

  這兒曾經是監獄的辦公樓,剛剛被裝飾粉刷過,地上地下通體煥然一新,顯得分外的整潔乾淨。但是不管怎麼樣,陳家鵠對這樓還是沒有一絲好感,他心裡有種盲目的恐懼。

  一路上,陳家鵠已經多次問過老孫:去哪裡?這是哪裡?你到底要帶我去哪裡?凡此種種,老孫一律以微笑、客套之言敷衍搪塞:「對不起,陳先生,我只負責領路,無權回答你任何問題。」儘管這樣,進了院子,陳家鵠還是忍不住地明知故問:

  「這到底是什麼地方?」

  「你問他有什麼用,他今天是啞巴,哈哈哈。」

  聲音宏亮,伴著開懷的笑聲。

  陳家鶴聽出,這是陸所長的聲音,卻只見其聲,不見其人。

  隨著又一陣慡朗的笑聲,陸所長從牆角的樓梯口冒出,並快步走來,後面跟著海塞斯。兩人依次上前與陳家鵠握手問好,不亦樂乎。看他們樂呵呵的樣子,陳家鵠已經猜到,自己的病一定是假的,是他們搞的鬼。這麼想著,陳家鵠一掃剛才的陰霾,心情變得開朗起來,對兩位直言不諱:「看來不是我的心臟有了病魔,而是你們的心裡懷了鬼胎。」

  「聽見了沒有?」陸所長看著海塞斯說,「一下破掉了我們的密碼。」

  「是你的密碼,跟我無關。」海塞斯笑道。

  「哎,大教授,你怎麼能這樣說話,太不講義氣了吧?」陸所長用手指頭點著海塞斯說,「這事怎麼說都是你起的頭,我不過是為你做嫁衣而已。非但討不到你的好,難道你還要栽我的贓?」

  「本來就是這樣的嘛。」海塞斯聳聳肩,不乏假模假樣地申辯道,「你什麼時候跟我商量過?我一個小時前才知道你派醫生上山了,那時候——陳家鵠,你可能已經被查出心臟病了吧?」

  陳家鵠點頭稱是,接著笑道:「我不關心你們誰是罪魁禍首,我關心的是你們判我這麼重的刑,目的是什麼,總不會是讓我回家去看我的父母吧?」是明知故問,也是別有用心。

  海塞斯對他做了個鬼臉,笑說:「你回家想看的不是你父母吧,該是你的太太。我知道你對她日思夜想呢。」這話題可是陸所長不想提的,他連忙言歸正傳,「回家是不可能的,至少是目前……」

  「什麼時候可能?」陳家鴿搶斷他的話。

  「我不知道。」陸所長硬邦邦地說。

  「我倒是知道的,」海塞斯笑道,「什麼時候咱們破譯了特一號線密碼,大功告成之日,我想就是你的回家之時。」

  他是個局外人,體會不到陸所長的心情和難處,在敏感的問題上一點不避諱,令一旁的陸所長恨不得上去捂住他的嘴。

  哪知道陳家鵠還不領教授的情,對他說:「這個賭博我不玩,玩不起。你該比誰都清楚,密碼是世上最殘酷的命盤。無論是誰,哪怕你是幸運兒中的幸運兒,跟它賭博都不會有好下場的。」

  海塞斯指著樓上的某扇窗戶,認真地說:「今天你不想玩也得玩了,呶,你看,那就是你的辦公室,都給你布置好了,資料我也給你都備了一份,上去看看吧。」

  這簡直比說他有心臟病還叫人出其不意,陳家鵠清晰地聽到心裡發出咯噔一聲,腦子裡一片空白。他久久地愣著,怔怔地望著海塞斯,又看著陸所長。

  「怎麼,沒想到吧?」所長問。

  「我辦公室?」陳家鵠答非所問,「什麼意思?」

  「就這意思,」陸所長乾脆地說,「你工作的地方。」

  「什麼意思嘛。」陳家鵠終於回過神來,提高聲音,不滿地說,「你們能不能把話說明白點?你們做事怎麼老是鬼鬼祟祟的。」

  鬼鬼祟祟?用詞不當!這是陸所長生平最痛恨的詞之一,猶如一個人臉上的疤,是忌諱人說的。他嚴厲地瞪著陳家鴿,訓斥道:「這叫鬼鬼祟祟嗎?這是干我們這行的特點,是紀律,是要求,不到說的時候絕對不能說。」說著,率先開步,往樓上走去,一邊說道,「現在我告訴你吧,你已經畢業了,今後這兒就是你工作的地方。」

  這裡就是黑室?陳家鵠大為驚愕,忍不住左右四顧。在山上時,大家開口閉口都談論山下的黑室,沒想到黑室是這個樣子:監獄的樣子。今後我將在監獄裡工作,陳家鵠想,死了都沒人知道。他像吃了個悶棍,滿臉戚然,有一種難以言喻的驚異在心裡暗暗涌動,似乎隨時都可能噴出嘴。但是幾次張嘴,卻是無聲無息——他啞了,因為不知從何說起。

  還是聽陸所長來說吧:「準確地說,這裡不是黑室,卻是黑室的黑室。」陳家鵠追上去,一馬當先,攔住陸所長,回敬道:「你的話,我怎麼越昕越糊塗?你能不能尊重我一下,有什麼話都明明白白地講出來,我有大腦,能分析,別把我當小孩子來哄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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