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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節  因為沒有具體的地址,我原以為要找到范麗麗女士可能會費些周折,結果到臨水縣教育局一問,似乎樓里的人都認識她。原來,幾年間,她不但在臨水山區創辦起三所希望小學,還給縣裡幾所中學捐贈了價值幾十萬元的圖書,可以說,臨水文教戰線上的人無不認識她,尊敬她。不過,我在C市金和醫院找到她時,我就涼了心氣。因為,我看到的人喉嚨已經被割開,紗布把她的頸項綁得跟頭一樣粗,感覺她像有兩隻腦袋似的。她得的是喉癌,醫生說即使手術成功,她也已經無法說話,除非能練習肺部發聲。因為剛做手術,她身體十分虛弱,不可能接受我採訪。所以,我沒有說什麼,只是像來自臨水的眾多家長一樣,留下了鮮花和祝願便告辭了。後來,我在十幾天間又三次去醫院看她,三次加起來,她用鉛筆給我寫下了幾千字,幾乎每一個字都讓我感到震驚!說真的,要沒有她這幾千字,我們永遠也抓不到希伊斯的真正的真實。真實的身份。真實的處境。真實的願望。真實的尷尬。真實的苦難。真實的悲哀。從某種意義上說,希伊斯去了X國後,就沒有他應有的一切了。他的一切都變得陰差陽錯了!說真的,這幾千字我們需要耐心品味和重視。現照抄如下:第一次——1他(希伊斯)不是破譯家。2既然你已知道他(希伊斯)寫那些信的目的是布迷魂陣,為什麼還要相信他說的?那都是騙人的,他哪是什麼破譯家?他是製造密碼的,是破譯家的冤家!3紫密就是他製造的!4這說來話長。是(19)46年春天,有人找到他,來人是他劍橋同學,當時好像在籌建的以色列國擔任很重要的職務,他把他(希伊斯)帶到鼓樓街教堂,當著上帝的面,以幾千萬猶太同胞的名義要求他為以(色列)國造一部密碼。他用半年多時間造出一部密碼,對方很滿意。事情本來是了了,但他卻老是擔心他的密碼被人破譯。他自小在榮譽中長大,自尊性極強,從不允許自己失敗。那部密碼由於時間緊,事後他覺得缺陷很多,於是私自決定再造一部去替換它。這一下他就完全迷進去了,越迷越深,最後用近三年時間才造出來一部他滿意的,這就是後來的紫密。他要求以(色列)國用紫密替代他以前的密碼,結果試驗(使用)證明,它(紫密)太難,人家根本無力使用。當時著名破譯家亞山還在世,據說他見了用紫密加密的密電後說過一句話:我要3000份這樣的密電才接受破譯,但現在這形勢①我的時間可能只夠看到1000份②。意思是說他有生之年是破不了它了。X國聞訊後便想買走紫密,但當時我們沒打算離開N大,考慮到X國與中國的緊張關係,沒答應。後來情況正如你說的,為救我父親,我們拿紫密跟X國作了交易。5是的,他認為金(珍)是遲早要破掉紫密的,所以才極力阻止他。6世上他只佩服一個人,就是金(珍)。他認為金(珍)是集中西人智慧結晶的精靈,百年不遇的。7我累了,改天吧。第二次——1這(軍情觀察家的說法)是對外說的,其實他(希伊斯)還是在研製密碼。2高級密碼像一齣戲中的主角,必須有替補。研製高級密碼一般都會同時研製兩部,一部用,一部備用。但紫密純粹是希(伊斯)的個人行為,他不可能同時一人研製兩部密碼,再說他研製時也沒想到這將成為一部高級密碼,他像研發一門語言一樣研製它,只求本身的精密。當X國確定將它作高級密碼用時,同時決定馬上研製一部紫密的備用密碼,這就是後來的黑密。3是的,他一去X國就參與了研製黑密的工作。準確說是旁觀研製工作。4嚴格講,一人只能造一部高級密碼(以免破一反三)。他參與黑密研製,不是直接介入具體研製,而是向具體研製者指明紫密的特點、走向,引導他們避免雷同、交叉,有點導航員的意思。比如紫密是朝天上飛的,他可能就要求黑密往地下鑽,至於怎麼鑽是具體研製者的事。5得知金珍在破譯紫密之前,黑密研製工作基本已告終,難度和紫密不相上下。以難取勝是所有高級密碼的製造法則,為什麼密碼界雲集那麼多高智人士,就因為大家都想難倒對方。但得知金珍在破紫密後,他堅決要求更改黑密,他一邊預感到金珍必將破掉紫密,同時還可能破掉黑密。因為,他深知金珍少有的天資和奇特的秉性,一味的追深求難對他說只會加倍激發他神秘的才情,而不會憋死他。他是憋不死的,只有設法迷惑他,用奇招怪拳迷亂他的心智才有可能擊敗他。所以,據說黑密後來被改得很荒唐,一方面是很難,一方面又很容易,不倫不類的,用希(伊斯)的話說,像一個外表穿著十分考究的人,裡面卻連褲衩襪子都沒穿。6你這說法①沒錯,但金珍對希(伊斯)太了解,他破譯紫密可能就同跟希(伊斯)下了盤棋一樣,他的心靈不可能因此被希(伊斯)吸住。沒有吸住,他就可能再破別人的密碼。黑密後來不是照樣被破了。7首先我懷疑你的說法②,其次即便確有此人,那麼我相信他不是靠自己,而是金珍留下的筆記本破譯(黑密)的。8如果可以,請告訴我金珍具體出了什麼事?9.這麼說,希伊斯沒說錯。10他(希伊斯)說:我們一生都讓金珍給毀了,最後他還要把自己毀了。11金(珍)這種人大概也只有自己毀自己,別的人是毀不了他的。其實,兩個人(希伊斯和容金珍)都是被命運毀掉的,不同的是金(珍)是希(伊斯)命運的一部分,而對金(珍)來說,希(伊斯)只是一個卓越賞識他(金珍)的老師而已。12改天吧。下次來請把希(伊斯)寫給金(珍)的信帶來給我看看。第三次——1是,偉納科就是他(希伊斯)。2這是明擺的,他當時是秘密機構的秘密人物,怎麼能用真名真姓去當科學家?科學家是公眾人物,職業性質不允許的。從職業道德講也不允許,拿著他們的高俸又干私活,哪個機構允許?3因為當時他(希伊斯)只是旁觀研製(黑密)工作,所以有時間和精力搞課題研究。其實,他一直夢想把人工智慧研究工作搞上去,應該說,他提出的數字雙向理論對後來電子計算機的長足發展是起到重要作用的。他為什麼那麼熱切地想叫金(珍)出國,不瞞你說他是有個人目的的,希望把他(金珍)留在國外,跟他合作搞人工智慧研究。4這問題①你自己去想,我回答不了。總的說,希(伊斯)是個科學家,政治上很幼稚,所以很容易被傷害,也很容易被利用。而你剛才說的有些東西(指希伊斯激烈的反共行為)是子虛烏有的,我敢說沒這樣的事!5這也是明擺的②,兩部高級密碼(紫密和黑密)都先後被破,一部是他(希伊斯)親自造的,一部是他參與造的。而破譯的人又是他學生,我又是這邊人,他又寫了那麼多信——雖然表面上是布謎魂陣,但實際上誰知道這謎中是不是還有謎?破譯高級密碼的機率是極低的,現在一個人相繼破掉兩部,而且那麼快,正常說是不可能的,惟一可能就是泄密。誰泄的密?最大嫌疑就是他(希伊斯)。6真正徹底軟禁是得知黑密破譯後,具體是(19)70年下半年。但這之前(紫密破譯後),我們行動已隨時有人跟蹤,信件電話都被監視,還有很多限制,事實上已經處在半軟禁中。7(19)79年(希伊斯)去世,是病故的。8是啊,軟禁時,我們每一天都在一起,每一天都互相找話說。我為什麼知道這麼多,都是在這(軟禁)期間他跟我說的,之前我一無所知。9我就在想,上帝為什麼叫我得這病,大概就因為我知道太多秘密了。其實,沒有嘴照樣可以說。其實,有嘴時我還從沒說過。10我不想帶著這麼多秘密走,我想輕鬆一點走,來世做個平常凡人,不要榮譽,不要秘密,不要朋友和敵人。11不要騙我,我知道我的病,癌細胞已經轉移,也許我還可以活幾個月吧。12不要跟一個垂死者說再見,要倒霉的。你走吧,祝你一生平安!幾個月後,我聽說她又做了開顱手術,再幾個月後,我聽說她已去世。據說,她在遺囑中還專門提到我,希望我在書中不要用他們的真名,因為——我和丈夫都想安靜。現在書中范麗麗和希伊斯的名字都是化名,儘管這是違背我寫此書的準則的,但我有什麼辦法呢?一個老人——命運坎坷又深懷愛心的老人——遺囑——想安靜——因為他們生前沒有安靜!第五節  該說說嚴實的情況了。也許是嚴實曾經想拋棄容金珍拔高自己的做法,造成了他跟701人的某種隔閡和情結,賦閒後的嚴實沒有住在單位里,而是和女兒一起住在G省省城。通坦的高速公路已經把G省省城和A市拉攏得很近,我從701出發,只花不到三個鐘頭就到了G省省城,並不費什麼周折找到嚴實女兒家,見到了嚴實老人。和我想像的一樣,嚴老戴著一副深度近視鏡,已經70多歲,快80了,有著一頭白晶晶的銀髮,他的目光有點狡譎和秘密,所以看上去缺乏一個老人應有的慈祥和優雅。我造次拜訪他時,他正趴在一桌子圍棋子前,右手玩弄著兩隻黃燦燦的健身球,左手捏著一枚白色的圍棋子,在思慮。但面前沒有對手,是自己跟自己在下棋。是的,是自己跟自己下,就像自己跟自己說話,有一種老驥伏櫪的悲壯感和孤獨感。他的外孫女,一個15歲的高中生,告訴我說,她爺爺退休後和圍棋結下了難解之緣,每天都在下棋和看棋書中消磨時光,棋藝就這樣高長,現在她爺爺已經很難在周圍尋找到對手,所以只好靠跟棋書對弈過過棋癮。聽到了沒有?自己和自己下棋,其實是在跟名家下呢。我們的談話正是從滿桌子的圍棋上引發的。老人自豪地告訴我,圍棋是個好東西,可以趕走他孤獨,鍛鍊腦筋,頤養氣神,延長壽命等等。說了一大堆下圍棋的好處之後,老人總結性地說,愛下圍棋其實是他的職業病。「所有從事破譯工作的人,命運中和棋類遊戲都有著一種天然的聯繫,尤其是那些平庸之輩,最後無一例外地都會迷戀於棋術,就好比有些海盜、毒梟,晚年會親近於慈善事業一樣。」老人這樣解釋道。他的比喻使我接近了某種真實,但是——我問:「為什麼您要專門強調是那些平庸之輩?」老人稍作思考,說:「對於那些天才破譯家來說,他們的熱情和智慧可以在本職中得以發揮。換句話說,他們的才華經常在被使用——被自己使用,被職業使用,精神在一次次被使用和揮發中趨於寧靜和深遠,既無壓抑之苦,也無枯乾之慮。沒有積壓,自然不存在積壓後的宣洩,沒有枯乾就不會渴求新生。所以,大凡天才,他們的晚年總是在總結和回憶中度過的,他們在聆聽自己美好的回聲。而像我這種平庸之輩──圈內人把我們這些人叫做半邊天,意思是你有天才的一定天分,卻從未乾出過天才的事業,幾十年都是在尋求和壓抑中度過,滿腹才情從未真正放射過。這樣的人到晚年是沒什麼回憶的,也沒什麼可總結的,那麼他們到晚年幹什麼?還是在忙忙碌碌尋求,無意識地尋求自己的用武之地,作一種類似垂死掙扎的努力。迷戀棋術其實就這個意思,這是其一。「其二,從另外一個角度講,天才們長期刻苦鑽研,用心艱深,思想的雙足在一條窄道上深入極致,即便心存他念,想做他事,可由於腦筋已朝一個方向凝成一線,拔不出來(他用了一個拔字使我感到毛骨悚然,似乎我整副精神都給提拎了一下似的)。他們的腦力,他們的思想之劍已無法瀟灑舞動,只能如針尖般直刺,直挺挺地深入。知道瘋子的病根嗎?天才的失常與瘋子同出一轍,都是由於過分迷醉而導致的。他們的晚年你想叫他們來下棋?不可能的,下不了!」略作停頓,老人接著說:「我一直認為,天才和瘋子是一種高度的對立,天才和瘋子就如你的左右手,是我們人類這個軀體向外伸出的兩頭,只是走向不一而已。數學上有正無窮大和負無窮大的概念,從某種意義上說,天才就是正無窮大,瘋子或白痴就是負無窮大。而在數學上,正無窮大和負無窮大往往被看做是同一個,同一個無窮遠點。所以,我常想,哪一天我們人類發展到一定高度,瘋子說不定也能像天才一樣作為人傑為我們所用,為我們創造驚人事業。別的不說,就說密碼吧,你可以設想一下,如果我們能照著瘋子的思路(就是無思路)設計一部密碼,那麼這密碼無疑是無人可破的。其實研製密碼的事業就是一項接近瘋子的事業,你愈接近瘋子,你就愈接近天才,反過來同理,你愈是天才也就愈接近瘋子。天才和瘋子在構造方面是如此相呼相應,真是令人驚嘆。所以我從不歧視瘋子,就因為我總覺得他們身上說不定蘊藏著寶貝,只是未被我們發現而已。他們像一座秘密的礦藏,等著我們人類去開採呢。」聽老人說道如精神沐浴,我心靈不時有種被擦亮之感,仿佛我心靈深處積滿塵埃,他的一言一語化作滔滔激流衝擊著塵埃,使我黯然的心靈露出絲絲亮光。舒服啊,痛快啊!我聆聽著,體味著,沉醉著,幾乎失去思緒,直到目光被一桌子黑白棋子碰了一下,才想起要問:「那麼你又怎麼能迷戀圍棋呢?」老人將身體往藤椅里一放,帶點開心又自嘲的口吻說:「我就是那些可憐的平庸之輩嘛。」「不,」我反駁說,「你破譯了黑密怎麼能說是平庸之輩?」老人目光倏地變得凝重,身體也跟著緊湊起來,椅子在吱吱作響,仿佛思考使他的體重增加了似的。靜默片刻,老人舉目望我,認真地問我:「你知不知道我是怎麼破譯黑密的?」我虔誠地搖搖頭。「想知道嗎?」「當然。」「那麼我告訴你,是容金珍幫我破譯了黑密!」老人像在呼籲似的,「啊,不,不,應該說就是容金珍破譯了黑密,我是徒有其名啊。」「容金珍……」我吃驚了,「他不是……出事了嗎?」我沒說瘋。「是的,他出事了,他瘋了。」老人說,「可你想不到,我就是從他出的事中,從他的災難中,看到了黑密深藏的秘密的。」「這怎麼說?」我感到心靈要被劈開的緊張。「嗯,說來話長啊!」老人舒一口氣,目光散開,沉浸在對往事的回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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