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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敢冒險只不過是她的一半,她的冒險不是魯莽,冒險的背後是她非凡的膽識。從當時情況看,她有足夠的證據相信,我絕對不會出賣他們,從邏輯上說,我要出賣早該出賣她了。此外,這天晚上林嬰嬰手頭還捏著一張底牌,足以保證她「勝券在握」。老D宣布散會後,人都陸續下車,最後車上除了司機,只剩下我和林嬰嬰,還有老P。我們最後都在香春館下了車,下車前老P摘了口罩,我認出她就是香春館的老闆娘!

  夜已經很深,街上人車稀少,黑咕隆咚,但香春館照舊閃耀著艷俗的霓虹燈光。車子從香春館後面開進去後即熄滅車燈,頓時我們四周漆黑一團。這裡連一盞照明燈都沒有,只有靠前方屋頂燈箱招牌散發過來的餘光,依稀照見院內情形。這兒有個小院子,一排平房兼為圍牆。我們下了車,老P帶我和林嬰嬰進了其中一間屋,司機則去了另一間。直到這時,我從司機的背影和走路姿勢中,發現他好像就是林嬰嬰的那個司機——如果確實是的話,他一定專門喬裝過,眼鏡、髮型、鬍子、穿著,都和我以前見過的樣子截然不同。我覺得這個夜晚對我過於奇特了,奇特得完全出乎我想像,因而不免讓我有些心虛,好像隨時要踩到陷阱似的。

  進了屋,老P對我一五一十講了發生在前天晚上的那場槍擊案始末。不論是形體,還是長相,還是說話的聲音、腔調、手勢,老P都十足像一個我們觀念印象中的老鴇,她首先堅決否認了革老在這裡「有內線」的說法:「做夢,他!你知道這是什麼地方,怎麼可能有他的腿子?如果他有狗養在這,我的命早不在地上了,而在地下了。」不用說,這裡是共產黨的秘密據點。老P對林嬰嬰說:「因為他在這裡碰到過老J,所以他懷疑這裡是我們的地盤,所以才幾次三番派人來滋事。我認為到現在為止他還沒有掌握什麼有用的情況。來滋事既是為了探聽虛實,也是想通過滋事促使當局來封掉這裡。封掉了,不管是不是我們的地盤,對他總是有利無害的。」

  林嬰嬰說:「這兒已成了是非之地,你做好走的準備。」

  老P問:「我去哪裡?」

  林嬰嬰說:「幽幽山莊。」

  在老P的講述中,前天晚上這裡根本沒有來什麼大漢jian,來的是一個持雙槍的殺手,五十來歲,羅圈腿,三角眼,下巴上有一條血紅的刀疤。他第一次來是十點多鐘,在前台付了一筆錢,要了一個房間,帶走了鑰匙。一個小時後,一個女的(該是劉小穎)來了,上樓直接去了房間,然後一個男的來了,也是直接去了房間。過了不多久,刀疤佬又出現了,他直接去了那房間,進門就開槍打死了那男的(秦淮河),女的還擊一槍,趁機逃出房間,衝到對門的房間,想跳樓逃跑,卻沒有逃成:就在她跳窗之際,被追上去的刀疤佬擊中一槍,撂倒在樓板上。刀疤佬上去又對她補了一槍,然後跳窗逃走。

  照這麼說,這是一次謀殺,刀疤佬是革老派去要他們兩人命的屠夫。

  這是真的嗎?我心如刀絞,亂成一團。說實話,我也在懷疑這件事,從一開始我就擔心這是一場陰謀,但我還是不相信。我思忖,革老不至於下如此毒手,劉小穎和秦淮河畢竟是跟他這麼長時間的手足。甚至,我想到,即使他心存殺念,以我對革老的了解和時局的判斷,他會找到更高明的殺法,就是:派他們去執行一項必死無疑的任務,正如我開始擔心的一樣。

  眼下,剿共行動已經拉開大幕,革老會這麼蠢嗎?我對老P的說法半信半疑。況且,老P這麼說也有離間我的嫌疑,讓我徹底反戈,儘快加入他們的組織。這麼想著,我儘量讓自己保持心靜,對林嬰嬰和老P表現了應有的老練和持重,我對她們說:「如果你們能讓我找到那個刀疤佬就好了。」林嬰嬰沒想到我會這麼冥頑,大聲呵斥我:「你什麼意思,還不相信?」我說:「口說無憑,我更相信你們說的這些是別有用心的。」林嬰嬰久久地瞪著我,最後憋出一句:「好,你等著吧,我會給你這一天的,讓你信!那時候你彆氣得吐血!」第1節  我把劉小穎安葬在紫金山東麓向陽的山坡上,與陳耀的墳並肩。相隔才一個多月,又是冬天,陳耀的墳上一片青葉子都沒有,像座新墳。我覺得陳耀是個幸福的人,有那麼愛他的妻子,願意為他受苦、守寡,死了也沒有讓他孤單太久。可以想像,來年春天,兩座墳上將冒出一樣的新綠,更像是同一天安葬的。立在墳墓前,我有一個強烈的念頭:他們清靜了,安息了,可我還得像他們活著時一樣吃苦、受難。

  山山事實上是小穎死前已被我接到家中,從那以後他一直是我的兒子。安葬了小穎後的那天晚上,我讓山山改叫我「爸爸」。他才五歲,加上我們本來就有很深的感情,他高高興興答應了我,爸爸,爸爸,喊了我一個晚上,喊到睡著為止,在夢中還在喊,喊得我流了一夜淚,怎麼也睡不著。一件件鬧人苦心的事接二連三朝我撲來,折磨得我精神很是萎靡,有事不想做,有話不想說。清理書店本來是早該做的事,可我一直拖著,直到好多日後,1941年1月8日,我才去清理。我為什麼對這日子記得這麼清楚,是因為這一天很特殊。

  這一天上午,我叫上小李、小青,還有陳姨,用了半天時間,把書店裡的書和家什如數搬回了家。這是陳耀和劉小穎留給山山的遺產,我要給他保管好,等他長大了交給他。書店搬空了,也就關門了,但願這關門能給我帶來吉利——關門大吉!

  其實,這是個恥辱而大悲的日子,不過也可以說是「大吉」,看怎麼說,就我個人前程而言,這不失為一個喜慶之日。我是最後一個離開書店的,離開時專門看了一下對門的裁fèng店,孫師傅也在看我。四目相對時,他朝我揮了揮手,我也給予回應。他的身份已經不言自明,以前我對他總有些敵意,這一次我隱隱感到一絲親切。我想走過去跟他道個別,卻被一個飛奔而來的報童的叫賣聲打攪了。

  「號外!晚報號外!特大新聞!皖南內戰,千古奇冤!」

  每天都有報童沿街吆喝,可這個吆喝顯得特別刺耳。我叫住他,買了一份,沒有馬上看,因為手上抱著一捆書,沒法看。到了家,吃午飯時,我才開始看。撲入眼帘的是一個通欄大黑標題:千古奇冤,江南一葉。同室操戈,相煎何急?我當即詳看內文,方知出了驚天大案:就在二十幾個小時前(七日清晨),國民黨第三十二集團軍七個師八萬餘人,在涇縣茂林以東山區對新四軍實行「包餃子」襲擊,新四軍被迫奮起自衛,終因寡不敵眾,九千餘人只有一千多人成功突圍,大部分將士壯烈犧牲,或被俘虜,或被打散。軍長葉挺被押,副軍長項英、參謀長周子昆下落不明,其餘新四軍領導多數犧牲。事變發生後,蔣介石公然誣陷新四軍為叛軍,宣布撤消其番號。這一事變,意味著國民黨近半年來掀起的第二次反共高xdx潮達到了頂點。

  我狠狠地撕了報紙,心裡很明白,我撕毀的是自己的過去。可以說,這個消息讓我對自己的信仰失望透了,正是從這一刻起,我決定要做林嬰嬰的同志。我主動給林嬰嬰打去電話,要見她。她問我:「你看報了沒有?」我說:「看了,我剛把它撕了。」她說:「撕了有什麼用,憤怒不是這麼表達的。」我說:「你說該怎麼表達,我聽你的。」她知道我說的是什麼,立刻興奮起來,「好的,我會約你的。」

  我以為她當天晚上就會見我,結果捱到第三天晚上我們才見上面。想想看也是,出了這麼大的事,這麼些天他們一定很忙的。這天晚上八點半,林嬰嬰來車把我從約定地點接走,車子往紫金山方向開去,不久已顛簸在陡峭的山路上。嚴冬來臨,山上奇冷,天一黑,不少路段結著冰,車子不敢全速行駛。好在要去的地方不遠,穿過一個小山谷,越過一大片樹林,車子便開進一個高檔會所的小院,停在一幢漂亮的大別墅前。即使在黑夜中,別墅鮮紅的顏色還是給我留下強烈印象。

  林嬰嬰的司機熟門熟路,引領我們穿過寬敞、華麗的廳堂,拐入一條走廊,又轉入另一條走廊。走廊上四處掛著裝裱考究的書法和繪畫作品,有一幅畫畫的居然是一位裸體的西洋大xx子婦女,那對xx子飽滿得要炸開來,我只瞥了半眼,便紅了半張臉,記了半輩子。別墅真是大啊,廊道一條連一條,曲里拐彎,有點像迷宮。最後我們還拾級而下,來到地下。地下也是蠻大的,約摸走了二十米遠,才走入一間屋子。

  屋子很簡陋,只有一張桌子和幾條長凳子,牆上卻有一隻粉紅的壁爐,怪怪的,像茅糙屋上掛了只繡球。有三個人正圍著火爐在暖手,看樣子也是剛來。我們進去,他們都迎上來跟我們一一握手、問好。三個人其實我都見過,只是老D,上次戴著口罩,我沒認出來;還有一個是老P,認識的;另有一個人,也是認識的,但我做夢也想不到,竟是他!

  「歡迎,歡迎,請進,請進。」是大老闆楊豐懋!他很熱情地拉住我的手,一臉笑容,根本沒有我上次見過的那種大老闆派頭。「認識我吧?」他笑著問我,「我可認識你,金處長。」

  我說:「我也認識你,中華海洋商會的楊老闆嘛。」

  他慡朗地笑道:「好眼力,舞會上的光線那麼昏暗。」

  我說:「沒想到楊老闆也是中共的人,你們的場子好深哦。」

  林嬰嬰說:「楊先生是我們組織的領導,代號老A,我們都是他部下。」

  楊豐懋說:「我希望您也成為我的部下,金先生。」

  林嬰嬰對他說:「喊他同志吧。」

  他不知道我今天來已經決定做他們的同志,一本正經地給我做工作說:「金深水同志,今非昔比了,你要做一個識時務者的俊傑啊。同室操戈,相煎何急?皖南事變不是天降大禍,而是人造災難哪。這個人是誰?正是蔣介石和以他為代表的國民黨頑固派!他們敢冒天下之大不韙,精心策劃並犯下了這起反動透頂的罪行,充分暴露了他們無心抗日、熱衷內戰的險惡用心。這是一個黑暗的政府,黑暗的政黨,為所有追求光明、堅決抗戰的志士仁人所唾棄。我們雖然初次見面,但我了解你、理解你,你刻骨的恨,你銘心的愛,你的志向,你的前途。我深信,為一個黑暗的政黨獻身不是你的志向,那樣你的前途也是黑暗的。你光明的前途在哪裡?就在這裡,我們熱切期盼你加入到我們的組織里來,與我們並肩戰鬥,與偉大的中國一起向前走,向前走。」

  我說:「請問首長,我什麼時候能加入中國共產黨?」

  楊豐懋看看我,又看看林嬰嬰。林嬰嬰對他開心地笑道:「人家來之前早已經決定做我們同志了,你還說這麼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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