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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也是現在才知道的。”真莉再也哭不出來。她臉上的表情茫然又痛苦,說得慢吞吞。大飛沒接腔,她忖道大飛也許太驚訝了,他沒想到她根本不知道。

  “謝謝你告訴我。”真莉掛上電話,憤怒和屈辱燃燒著她,反倒抵消了一些痛苦。她心裡狠狠地想道:

  “他可以不愛我,去愛任何一個女人,那樣我會好傷心!我甚至永遠也沒法忘記他!但為什麼偏偏是郭嫣兒!他出賣我,出賣朋友!他連這種事都做得出來!天哪!我根本不認識他!他只是個滿嘴甜言蜜語的傢伙!我竟然還為他留下來!"

  她像散掉似地癱在床上,直到她再也聽不到一休的聲音,直到窗外的天色如同她胸中的荒涼那樣,灰濛濛地漫淹進屋裡來,她才發現自己已經癱在那兒很久了。她倏地走下床,在床邊那把椅子上抓起兩天前穿過的那身衣服套上。

  真莉來到子康那幢藍色公寓外面。聖誕節的大清早,街上只有零零星星的幾個路人。她仰起頭看上去,子康住在四十七樓,她看不到他那扇窗。她抓起放在口袋裡的手機打給她,一聽到他的聲音,就朝電話氣呼呼地吼道:

  “陸子康!你馬上給我滾下來!"

  真莉把這句話說得像命令。這道命令又下得那麼突然,子康完全沒法對她說不。

  真莉掛掉電話,站在台階上等著。她剛剛那樣激動地朝他吼,現在一張臉都有些發抖。片刻之後,真莉看到子康從公寓裡走來。他仍舊穿著前天的衣服,腳上卻跟著一雙人字拖鞋,仿佛是個接到命令馬上跑來報到的士兵,連鞋子都來不及穿。

  真莉兩個眼睛瞪著他,無法相信她曾經多麼愛他,多麼害怕他會離開他。然而,他現在就站在她跟前,一雙手插進褲袋裡,想努力裝出冷靜的樣子,那雙細長的眼睛卻滴溜溜亂轉。她只覺得對他有說不出的恨。

  “陸子康!我什麼都知道了!你為什麼把我當成傻瓜!你這個混蛋,你侮辱了我!你也侮辱了你自己!我看不起你!你下流!下流!”她朝他怒吼。滿腹的痛恨無處發泄,她猛然揮手,使出渾身力氣狠狠賞了他一記耳光。清脆的巴掌聲在寂靜的空氣里迴蕩。

  這一切來得太突然了,子康渾身晃了一下,本來插在褲袋裡的那雙手狼狽地抽出來,仿佛是想抓住些什麼來穩住身子似的,一邊腳上跟著的人字拖鞋也歪了。

  真莉看到自己在他白皙的臉上留下明顯的指痕,愛和恨頓時都消散了,只留下淒涼。

  子康抬手摸了摸剛剛挨了一記耳光的那邊臉,他沉默不語,震驚又惱火的目光瞪著真莉,仿佛受到了極大的侮辱。然後。那股惱火從他眼裡漸漸消退,就好像他不再欠她什麼似的。

  “陸子康,我以後不想再見到你這個人!你這個混蛋!請你把學校儲物櫃裡你那些東西全都清走!我見到任何跟你有關的東西都覺得噁心!”真莉冷冷地對他說,就像對一個她從不認識的人說話。她說完這句話,就轉過頭去,邁開腳步,以她僅剩的自尊心挺直背梁,昂起腦袋往前走,連看都沒看他一眼。

  【

  第4章  一九九七年一月一日凌晨的這一天,就像過去幾天一樣,真莉睡房裡亮著一盞昏暗的床頭燈,她穿著睡衣蜷縮在被窩裡,一隻腳穿著保暖的襪子,另一隻腳卻光著。一個枕頭丟在床尾,那兒還散著幾張唱片和兩條她前幾天換下來的睡褲。真莉消瘦了,那模樣就像一件羊毛衫不小心在熱水裡泡過似的縮小了。她兩邊臉頰陷了下去,兩條本來圓滾滾的大腿如今穿任何褲子都顯得松垮垮,甚至胸脯也變小了。她從早到晚就那樣癱在亂糟糟的床上,任由自己頭髮纏結,有時連臉都懶得洗,反正她又沒有什麼人要見!她也不想見任何人!她醒來就睡,偶爾翻個身動一下,睡不著就骨碌骨碌地灌幾口爸爸留下的一瓶白蘭地。她從來沒喝過酒,只覺得那瓶酒好苦好難喝,她一喝就覺得腦袋發脹,心裡的痛苦這時都湧上眼睛,她趴在床上哭著哭著就昏睡過去了。

  這會兒是三點鐘,電台里有一把聲音報告新聞和天氣,真莉等著她的床頭歌——那不是一首歌,而是一休的聲音、他那些遊戲和他故的那些歌,只要每個孤寂的晚上還能夠聽到他,就成了她唯一的慰籍。

  然而,在天氣報告和一首開場歌之後,真莉聽到的卻是一把完全陌生的女聲。真莉驚得從被窩裡探出頭來,望著書桌上那台白色的收音機,喃喃說:

  “一休呢?為什麼不是一休?他昨天沒說會放假啊!噢!他怎可以放假!”

  真莉失望地把頭鑽回去被窩裡,思忖道:“天哪!他什麼時候會回來?也許明天吧!”然而,片刻之後,她整個人茫然地拉下蓋在身上的被子,坐起來,難以置信地瞧著那台收音機,真莉聽到那把陌生的女聲宣布,她將會是以後每晚這個時段的新主持,節目名稱也換了。

  “一休昨天晚上並沒有說他不再做節目啊!他連再見都沒說一聲?不會的!不會的!我一定是喝醉了!”真莉焦急地想道,又掀開被子四處找那個遙控器,終於在枕頭下面給她找到。她神經質地不停轉台,卻始終再也聽不到一休的聲音,剛剛那個頻道是對的。

  “《聖誕夜無眠》!”真莉突然想起什麼似的在心裡喊道。“現在不是已經過了聖誕節嗎!所以一休的節目也做完了,那只是特備節目!”她沮喪地丟開那個遙控器愣愣地坐著。新的女主持喋喋不休地說著話,她放的那些歌真莉一點也不喜歡,可真莉捨不得把收音機關掉,她不知道會不會有奇蹟出現。

  “也許……也許……一休調到其他時間去了。他節目做得那麼好,不會不做的?”真莉心裡樂觀地想道。

  那台白色的收音機就這樣從早到晚一直開著。第一天過去了,第二天、第三天也過去了。一月七號這天凌晨三點鐘,真莉終於明白。她也許再也聽不到一休的聲音了。真莉甚至想過一休會不會轉到另一家電台去,她這幾天不停轉頻道尋找那把陪著她大半個月的聲音。卻落了空。

  這會幾,真莉就像元旦凌晨那天一樣,蜷縮在被窩裡,卻連最後的慰籍都失去了。她灌了幾口白蘭地,覺得頭好昏,依稀想起她小的時候在收音機里聽到一個故事一傳說每一台收音機旁邊都坐著一隻很愛聽收音機的鬼魂。人是看不見它的。這隻鬼魂會拿一張椅子坐在那兒。它有時會忍不住施法讓人把收音機轉到它想聽的電台去,因此,當一個人神推鬼使地選了一個電台。也許正是那隻鬼魂在作怪。

  真莉聽到這個故事時覺得好害怕,每到夜裡都擔心自己會不小心撞到坐在收音機旁邊那隻鬼魂。事隔多年,這天晚上她又記起了那個傳說,卻不再覺得那麼恐怖了,她覺得也許還有幾分真實。她瞧著書桌上那台白色長方形兩頭連著揚聲器的收音機,想起她那夭晚上不小心坐到遙控器上,收音機仿佛變魔術似地跳到一個電台,她第一次聽到一休的聲音。誰又知道這一切會不會是那隻鬼魂做的事?

  “也許一休的節目根本就不曾在地球上存在過!就像一出奇幻電影的情節,一休那個節目原本只向外太空廣播,那天晚上,因為那隻鬼魂作怪,他的節目給我無意中截聽到。他留了下來,現在又走了!”真莉醉醺醺地在被窩裡想道。

  真莉無法接受一休就這樣憑空消失了,只留下無邊的失落。她把那台收音機關掉,把床頭那盞小燈也關掉,臉埋枕頭裡,只有舌尖還留著白蘭地苦澀的滋味。她心裡茫然地想道:

  “我以後的夜晚怎麼過?那是失戀後無止無盡的長夜啊?”

  幾天之後的一個夜晚,真莉一個人來到中區一家戲院的售票窗口。她買了一張九點半的戲票進場。戲院裡黑漆漆的,只有七成滿,看戲的幾乎清一色是情侶。真莉孤零零地坐在後排,她原本以為她會在首映禮上看到這齣電影,至少也會是拿著贈券進戲院裡看。她一直期待電影上映,而今她等到了,卻又似來得太遲。《收到你的信己經太遲》——這個戲名現在聽起來多麼諷刺?

  戲看到一半,真莉就後悔了。銀幕上的每一場戲、每一句對白,她幾乎都會背出來,拍的時候,她也都在場。戲裡的每一個小節都讓她想起當時的情景。她記得女主角在家裡寫信的那場戲是最後一天才拍的。那天晚上,真莉坐在公寓外面寬闊的台階上,子康從一樓的窗口探出頭來朝她喊,問她想吃什麼飯。這一切就好像昨天才發生。

  真莉在黑蒙蒙一片的戲院裡一邊看戲一邊啜泣。坐在她前面的一對情侶忍不住轉過頭來瞥她一眼,不明白她為什麼哭得這樣傷心,他們覺得電影還不至於那麼催淚啊!

  真莉瞧著大銀幕,淚水模糊了她的眼睛,她想,她還是不該來的,現實里的愛情永遠也不會是電影,所有的約誓,所有的深情,都是留不住的:永遠不會像電影那樣,即使是遺憾,也近乎圓滿;即使生死永訣,也今生不渝。

  “根本就不會有今生不渝的愛情!”她心裡苦苦地想。

  真莉揩了揩眼睛,她儘量憋住眼淚,免得前面那雙好奇的情侶又轉過頭來看她。他們看到她一個人來看戲,又哭成這個樣子,說不定會以為她的遭遇就跟戲裡那個女主角一樣,男朋友出車禍死了!

  “要是那是真的,該多好啊?”真莉惡狠狠地想。要是那樣,她也許還會永遠懷念子康,可她如今倒寧願從來沒認識過這個人。

  後來,電影完場,真莉在片尾看到了大飛、她和子康的名字,可他們三個人不會再走在一起了!戲院裡亮起了燈,所有出口的布幔都掀開了。真莉緩緩站起身,低下腦袋蹣跚地走出戲院。

  “啊呀!那些信!”突然之間,她記起了那天在郵筒里找到的信。她己經拿去寄了嗎?還是放在什麼地方?還是交給子康去寄了?

  真莉回到家裡,衣服脫下來丟在床邊,把睡房裡每個抽屜都打開來,沒找到那疊信。那天她和子康回去拍戲的那條長街,把郵筒扛回去倉庫,她無意中發現郵筒里有一疊信。她後來是把那些信寄出去了還是放在什麼地方沒寄?她這陣子白蘭地喝得太多了。無論如何也記不起來。要不是今天晚上看了電影。她壓根兒就忘記了這件事。

  真莉找了一會兒就放棄。她記得那疊信裡面好像有幾封情信。

  “情信寫來幹嘛!收信的那個人可能已經死了呢!要嘛就是寫信那個人己經變了心,”真莉溜上床。幸災樂禍地想道。她現在最討厭的就是有情人終成眷屬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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