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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煞有介事地點點頭,告訴他說:“我剛剛畫的是一顆‘萬壽無疆星’。”

  “胡說!嘿嘿!我來了!”他高舉雙手,從花圃上面朝我撲過來。我轉身就跑,邊跑邊說:“不對,不對,那顆是‘長生不老星’!是‘不死星’!”

  我突然來個急轉身,直直地朝他伸出右手的拳頭。

  本來在後面追我的他,冷不提防我有此一著,胸口慘烈地撞上我的拳頭,“哇”的一聲叫了出來。

  “這是‘慘叫一星’。”我歪嘴笑著說。

  然而,過了一會兒,大熊依然按著胸口,拱著背,臉痛苦地扭成一團。

  “你怎麼了,還是很痛嗎?”我問他。

  “我小時候做過心臟手術。”他聲音虛弱地說。

  我嚇得臉都變青了,扶著他,焦急地說:“你為什麼不早說?對不起,對不起!”

  他緩緩抬起頭,望著幾乎哭出來的我,咯咯地笑出聲。

  我撅起嘴瞪著他,覺得嘴唇抖顫,鼻子酸酸地,在殯儀館裡忍著的眼淚,終於在這時簌簌地湧出來,嚇得大熊很內疚。

  二OO一年的除夕太暗了,我睡覺的時候一直把床邊的燈亮著。夜很靜,我沒戴耳機,徐璐的歌聲卻仿佛還在我耳邊縈迴,流轉著,捨不得逝去。我望著牆上那張因年月而泛黃的地圖,突然想起了一個久已遺忘的人。他的背影已經變得很模糊了。他此刻在什麼地方?

  他也已經長大了嗎?

  3

  壞事一樁接一樁。新年假期結束後的第一天,原本應該來上下午第一節課的“盜墓者”並沒有出現。大家都覺得奇怪。羅拉是從來不遲到、生病也不請假,放學後捨不得走,老是埋怨學校假期太多,認為不應該放暑假的一位鐵人老師。她不會也自殺吧?

  大約過了二十分鐘,小矮人神色凝重地走進課室來,只吩咐我們自修,並沒有交代“盜墓者”發生了什麼事。

  第二天,有同學帶了當天的報紙回來,解開了“盜墓者”失蹤之謎。她的照片登在港聞版第四版,耷拉著頭。用她常穿的那件灰色羊毛衫遮著臉,由一名體形是她一倍的女警押著。

  報導說,這名三十八歲的女子在一家超市偷竊,當場給便衣保安逮著,從她的皮包里搜到一堆並沒有付錢的零食,包括“西紅柿味百力滋”、

  “金莎”巧克力、“旺旺”脆餅等等。這些都是“盜墓者”平時喜歡請我們吃的。

  據那名便衣保安說。“盜墓者”失手被捕的時候沒反抗,只是用英語說了一聲“對不起”。

  “她會不會有病?”偷過試題的大熊說。

  “她不可能再回來教書了。”未來的殮葬業接班人星一說。

  “她不回來,我們的大學試怎麼辦?”一向很崇拜“盜墓者”的芝儀說。

  我突然覺得,冷靜的星一跟有時很無情的芝儀應該配成一對才是。

  這天來上第一節課的小矮人,走進課室之後一直站在比他高很多的黑板前面,眼光掃過班上每一個人。久久沒說話。終於開口了,他帶點激動地說:“每個人小時候都崇拜過老師,但是,當你們長大之後,你們會覺得老師很渺小、覺得老師不外如是。是的,跟你們一樣,老師也是人,也有承受不起的壓力,就像我,血壓高、胃酸高、膽固醇更高,這方面,我絕對不是一個小矮人!”

  我跟大熊飛快地對望了一眼,連忙低下頭去。天啊!小矮人原來一直知道自己的花名。

  小矮人緊握著一雙拳頭,一字一句地說:“真正的渺小是戴上有色眼鏡去看人。”

  望著轉過身去,背朝著我們伸長手臂踮起腳尖寫黑板的小矮人,我突然發覺,小矮人也有很感性和高大的時刻。但是,膽固醇高好像跟教書的壓力無關啊。

  星一說的沒錯,“盜墓者”沒有再回來。據說,患有偷竊癖的她,原來一直有看心理醫生。另一位英文老師,洋人“哈利”代替了她。哈利教書比“盜墓者”

  好,他愛說笑,還會跟我們討論《哈利。波特》。然而,我還是有點掛念羅拉。她在教員室里的那張桌子動都沒動過,還是像她在的時候一樣,學生的作業簿和測驗卷堆得高高的,根本沒有自己的空間。

  一個人的花名真的不可以亂改。幸好,大熊只叫大熊,不是叫“大盜”。

  4

  大學入學試漸漸迫近,我們也慢慢淡忘了“盜墓者”。二OO二年三月初的一天,男童院山坡上的樹都長出了新葉。這一天,在大熊男童院的家裡,他負責上網搜集過去幾年的試題,我一邊背書一邊用噴壺替籠子裡的皮皮洗澡。它看來不太享受,一副勉為其難的樣子,拍著翅膀甩了甩身上的水珠。

  我放下手裡的噴壺,打開鳥籠,把皮皮抱出來放在膝蓋上,用一把量尺量了一下它的長度。

  “還是只得二十七公分長,兩年了,它一點都沒長大。”我順著皮皮的羽毛說。

  大熊沒接腔,我轉過頭去,發現他不是在搜集試題。而是在網上打機。

  “你在幹什麼?”我朝他吼道。

  “玩一會兒沒關係。”他眼睛盯著計算機屏幕,正在玩槍戰。

  “不行。”我走過去把遊戲關掉,說,“別再玩了,我們還要溫書啊。”

  這時,樓下有人喊他。

  大熊走到窗邊,打開窗往下看。我抱著皮皮站在他後面,看到幾個院童在下面叫他,他們其中一個手上拍著籃球。

  “大熊哥,我們缺一個人比賽。”

  大熊是什麼時候變成大熊哥的?

  “我馬上來。”大熊轉身想走。

  “不准去!”我抓住他一條手臂說。

  “我很快回來。”他像泥鰍般從我手上溜走,飛也似的奔下樓梯去。

  我回身,從窗口看到他會合了那伙男生,幾個人勾肩搭背地朝球場那邊走去。

  “唉,這個人好像一點兒都不擔心考不上大學。”我跟皮皮說,皮皮嗄嗄叫了兩聲,就像是附和我似的。

  我把皮皮放回籠子裡去,抓了一把瓜子餵它。皮皮沒吃瓜子,拍著翅膀,很想出來的樣子。大熊以前會由得它在屋裡飛。

  “對不起,皮皮,你要習慣一下籠子。要是我放你出來,你一定會飛出去看看這個世界。你知道外面有很多麻鷹嗎?麻鷹最愛吃你這種像雪一樣白的葵花鸚鵡。”

  皮皮收起翅膀,咬了咬我的手指,好像聽得懂我的說話,渾然忘了自己是一隻聾的鸚鵡。

  “你是不是從紐幾內亞來的?”我問皮皮。“我床邊有一張世界地圖,很大很大的!”我張開兩條手臂比著說,

  “紐幾內亞的標記,就是一隻葵花鸚鵡。”

  我邊餵皮皮吃瓜子邊說:“你知道我為什麼會有那張地圖嗎?秘密!是個連你主人都不知道的秘密。既然你是聾子,告訴你應該很安全吧?”

  皮皮那雙小眼睛懂性地眨了眨,好像聽得明白。它到底是根本沒聾,還是它生下來就是一副好像在聽別人說話的樣子?

  我摸了摸它的頭,然後回到計算機桌上繼續搜尋過去幾年的試題。二oo一、二000、一九九九……我看看手錶,兩個鐘頭過去了,大熊竟然還沒有回來。我望著計算機屏幕,心裡愈想愈氣,拎起我的布包衝到下面球場去找他。

  大熊還在那兒打球,我憋著一肚子氣在場邊站了很久,他都沒發覺我。

  “大熊哥,你女朋友找你!”一個腳毛很多的男生終於看到我。

  玩得滿頭大汗的大熊停了下來,不敢直視我的眼睛。

  “大熊哥,你女朋友很正點!”一個滿臉青春痘的男生吹著口哨說。

  我繃著臉,交叉雙臂盯著大熊。

  “你女朋友生氣了,快去陪她吧。”一個矮得實在不該打籃球的男生,伸長手臂搭著大熊說。

  “女生都很煩,我千方百計進來這裡,就是為了避開她們。”那個剛剛邊打球邊拿梳子梳頭的男生,自以為很幽默地說。

  接著是一串爆笑聲,大伙兒互相推來推去。那個腳毛很多的男生用籃球頂了頂大熊的肚子,笑得全身顫抖,腳毛肯定掉了不少。大熊夾在他們中間,只懂尷尬地陪笑。

  我覺得自己好像抱了一座活火山,一張臉燒得發燙,鼻孔都快要冒煙了。我一句話也沒說,掉頭就走。

  “大熊哥。還不快去追!”

  “大熊哥,你這次死定了!”

  “大熊哥!不用怕!”

  那伙男生在後面七嘴八舌地起鬨,我鼓著腮,大踏步走出男童院的側門。我的臉一定非常黑,因為門口的警衛看到我時,好像給我嚇著,連忙替我開門。

  我氣沖沖走出去,踩扁了一個剛從樹上掉下來的紅色漿果。

  “維妮!你去哪兒?”大熊追了出來,有點結巴地說。

  我直盯著他,一口氣地吼道:“討厭啊你!你說很快回來,結果打了兩個鍾還沒完。每天只有二十四小時,你用了兩個鍾打球,兩個鍾打機,你比別人睡得多,每天要睡十個鍾,吃飯洗澡加起來要用一個半鍾。

  你每天還剩多少時間溫習?只有八個半鍾!“

  大熊怔了一下。咧嘴笑著說:“你的算術為什麼突然進步那麼多?”

  “別以為我會笑!我絕對不笑!”我咬著唇瞪著他,拼命憋住笑,卻很沒用地笑了出來。

  我不知道這算不算是我和大熊第一次吵架,因為好像只有我一個人生了一肚子氣,並沒有吵得成。然而,這一幕還是一直留在我記憶里,每次想起也會笑。那天,我頭一次發現,雖然我也曾對別人生氣,卻從來沒有對大熊生起氣來的那種親密感。

  原來,惟有那種親密感最會折磨人。

  5

  四月底,大學入學試開始了。我房間的書桌上放滿了用來提神的罐裝咖啡和各種各樣的零食。

  考第一科的前一天晚上,十點鐘左右,我打電話給大熊,他竟然已經上了床睡覺。

  “你書溫完了嗎?”我問大熊。

  “你沒聽過短期記憶嗎?愈遲溫習,記得愈牢。”他打著呵欠說。

  “明天就考試了,今天晚上還不算短期記憶嗎?”我邊吃巧克力邊說。

  “我打算明天早一點起床溫習,那麼,看到試卷時,還很記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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