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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楊弘念的床上,他詫異地問我:

  你以前沒有男朋友的嗎?

  也許他覺得感動吧。

  但是他會否理解,對一個人的懸念,不一定是曾經有欲。單單是愛,可以比欲去得更深更遠。

  你不是曾說我的境界不夠嗎?我問他。

  我有這樣說過嗎?他用手指撫弄我的頭髮。

  在往巴黎的飛機上,你忘了嗎?

  我沒有忘記——

  你還沒有告訴我怎樣才可以把境界提高。

  我的境界也很低——他把頭埋在我胸口。

  不,你做出來的衣服,也許是我一輩子都做不到的。

  有一天,你一定會超越我。他呷了一口天國蜜桃說。

  不可能的。

  你一點也不了解自己。我在你這個年紀,決做不出你在畢業禮上的那一系列晚裝。那個時候,你是在愛著一個人吧?

  誰說的?我否認。

  只有愛和悲傷可以令一個人去到那個境界。最好的作品總是用血和愛寫成的。曾經,我最好的作品都是為了一個和我一起呷著天國蜜桃的女人而做的。

  他還是頭一次向我提及他以前的女人。

  後來呢?我問他。

  她不再愛我了。

  你不是說,悲傷也是一種動力嗎?

  可是我連悲傷都不曾感覺到——

  你還愛她嗎?

  我不知道——

  忽然,他問我:

  你愛我嗎?

  我難以置信地看著他。

  為什麼這樣看著我?他有點委屈。

  想不到像你這麼高傲的人也會問這個問題。

  這個問題跟高傲無關,你怎麼知道,我的高傲會不會是一件華麗的外衣?

  我失笑。

  你還沒有回答我——他說。

  我還沒有去到可以答這個問題的境界。我說。

  我用一個自以為很精采的答案迴避了他的問題。但是我愛他嗎?也許我不過是他的天國蜜桃,我們彼此依賴。

  【

  第三章:祝你永遠不要悲傷(1)  我毫無理由地愛著另一個人,我彷佛知道他早晚會回來我身邊。

  我祝願他永遠不要悲傷,我期望我們能用歡愉來迎接重逢。

  至於在我生命里勾留的人,我無法愛他更多。

  和楊弘念一起兩年多的日子裡,我們去了很多地方,包括比利時、紐約、德國、巴黎、日本、西班牙、義大利。為了工作,我和他大部份時間都在旅途上,也因此使我愈來愈相信,我們彼此依賴,依賴的成份甚至比愛更多。

  楊弘念很希望能夠躋身國際時裝界,為此他會不惜付上任何代價,我們最後一次一起是在義大利。

  他在米蘭開展事業的計劃遇到挫折,他帶著我,到了威尼斯。

  我在威尼斯一間賣玻璃的小商店裡發現許多精巧漂亮的玻璃珠,有些玻璃珠是扁的,裡面藏著一座金色的堡壘,有些玻璃珠是用幾條玻璃條粘在一起燒的,切割出來之後變成波浪形,裡面有迷宮、有風鈴,也有昆蟲。

  我從沒見過這麼漂亮的玻璃珠。我撈起一大堆玻璃珠在燈光下細看,它們晶瑩剔透,在我掌心上滾動,彷佛真的有一座堡壘在裡面。

  你看!我跟楊弘念說。

  他心情不好,顯得沒精打采。

  我把玻璃珠逐顆放進一隻長脖子的玻璃瓶里,付了錢給店東,離開那間玻璃店。

  楊弘念帶我到那間發明天國蜜桃的酒吧,我終於嘗到了一口最新鮮的天國蜜桃。

  我不會再來義大利。他說。

  不一定要來義大利才算成功。我安慰他。

  癈話!這裡是時裝之都,不來這裡,難道去沙烏地阿拉伯賣我的時裝嗎?他不屑地說。

  淚,忽然來了。我站起身離開。

  我們分手吧。他說。

  什麼意思?我回頭問他。

  你根本不愛我。他哀哀地說。

  誰說的?我哭著否認。

  你只是把我當作一個恩人,一個恩師。

  我站在那裡,哭得死去活來。他說得對,我們之間的愛從不平等,我敬愛他,被他依賴,但是從來不會向他撒嬌,從不曾害怕有一天會失去他。如果不害怕失去,還算是愛嗎?

  你走吧,反正你早晚會離開我。他甚至沒有看我一眼。

  我走了,以後誰替你買天國蜜桃?我哽咽著問他。

  我不需要你可憐!我是一個很成功的時裝設計師!他高聲叱喝我。

  我跑出酒吧,奔回旅館。

  我帶在身邊的浮塵子鍾,正一分一秒地告訴我,時光流逝,愛也流逝。

  第二天就要回去香港了,楊弘念整夜也沒有回來。

  第二天早上,我在收拾行李,他回來了。

  你會不會跟我一起回去?我問他。

  他沒作聲,收拾了自己的行李。

  我們坐水上巴士到機場,在船止,大家都沒說話,只有坐在我們旁邊的一個威尼斯人用蹩腳的英語告訴我們:

  威尼斯像舞台布景,遊客都是臨時演員,今天颳風,聖馬可廣場上那些正在熱吻的男女,都像在訣別——

  船到了機場。

  再見。楊弘念跟我說。

  你要去哪裡?我愣住。

  你昨天晚上甚至沒有擔心我去了哪裡,我還沒有回來,你竟然可以收拾行李。他傷心地說。

  我無言以對。

  他留在船上,沒有望我一眼。

  船在海上冉冉離去,他甚至沒有給我一個離別的吻。

  威尼斯的機場也能嗅到海上的味道,我獨個兒坐在那裡,天國蜜桃的味道已經飄得老遠。我忽爾發現,自己是一個多麼殘忍的人,在離別的那一刻,我並不感到悲傷,我只是感到難過。

  難過和悲傷是不同的。

  悲傷是失去情人。

  難過是失去旅伴,失去一個恩師。當他對我說再見,然後不肯回頭再望我的那一剎,我只是感覺他好象在跟我說:

  我可以教你的東西都已經教給你了,你走吧。

  我於是知道是時候分手了。

  我毫無理由地愛著另一個人,我彷佛知道他早晚會回來我身邊。我祝願他永遠不要悲傷,期望我們能用歡愉來迎接重逢。至於楊弘念,不過是陰差陽錯,而在我生命里勾留的人,我無法愛他更多。

  飛機起飛了,我要離開威尼斯。

  你以後打算怎樣?良湄問我。

  我寫了自薦信去紐約給一位時裝設計師卡拉。西蒙,希望能跟他一起工作。我和楊弘念在紐約見過她,她很有才華,早晚會成為世界一流的設計師。不過,我還沒有收到她的回覆。我一邊收拾東西一邊說,離開了一個月,家裡亂糟糟的。

  如果真的要去紐約,要去多久?

  說不定的,我看最少也要兩、三年。放心,如果你跟熊弼結婚的話,我一定會回來參加你的婚禮。他拿了碩士學位之後打算怎樣?

  他說想留在學校里繼續研究。

  他不是想做科學家吧?

  我真的擔心熊弼。良湄已經在社會上打滾三年了,他負責商業訴訟,每天面對的,是爾虞我詐、弱肉強食的世界。熊弼卻一直躲在實驗室里,不知道外面的變化。

  有時我覺得他是一個拒絕長大的男人。良湄說。

  長大有什麼好呢?長大了,就要面對很多痛苦。我說。

  你被楊弘念拋棄了,為什麼你看來一點也不傷心?

  我看來不傷心嗎?

  你絕對不像失戀,你真的一點也不愛他。

  我不是沒有愛過楊弘念,我只是沒法讓他在我心裡長久地占著最重要的位置。

  我把那件檸檬黃色雨衣從皮箱裡拿出來放進衣櫃。

  你有一件這樣的雨衣嗎?為什麼我沒見過?很漂亮!良湄把雨衣穿在身上。

  我自己fèng的。我說。

  雨衣是那年為了讓文治在雨中看到我而fèng的,我曾經站在他那輛機車旁邊痴痴地等他回來。

  我fèng一件送給你。我說。

  我要跟這件一模一樣的。良湄說。

  那天,我為良湄fèng雨衣時,fèng紉機的皮帶忽然斷了。這部手動fèng紉機是爸爸留下的,少說也有二十年歷史,雖然功能比不上電子fèng紉機,但是我用慣了,反而喜歡。用手和雙腳去推動一部fèng紉機,那種感覺才像在做衣服,尤其是寒夜裡,穿上文治送給我的那雙灰色的羊毛襪,來來回回踏在fèng紉機的踏板上,彷佛在追尋一段往事。所以,我一直捨不得把它換掉。

  會修理這種fèng紉機的人已經很少,我到附近的修理店碰運氣。

  外面下著雨,我穿上雨衣走到街上,跑了好幾間修理店,他們都說不懂修理這種古老fèng紉機。

  最後,我跑到一間五金零件店找找有沒有fèng紉機用的皮帶,如果有的話,說不定可以自己更換。

  走到店裡,一個熟悉的背影正專心在貨架前找釘子。

  睽違一年多,那是文治的背影,我站在他後面,不知道是否應該上前跟他相認還是應該離開。外面的雨愈下愈大,相認也不是,走也不是,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我站在他身後,像個傻瓜一樣佇立著。我們總是在雨中相逢,不是我們控制雨水,而是雨水控制我們。

  小姐,麻煩你借一借,你阻塞著信道。店東不客氣地驚醒了我。

  文治回頭,看到了我。

  我們又重逢了,相認也不是,走也不是。

  很久不見了。他先開腔。

  你在買什麼?我問他。

  買幾口釘子,家裡有一隻櫃門鬆脫了。你呢?

  我那部fèng紉機的皮帶斷了,我看看這裡有沒有那種皮帶。

  這種地方不會有的,你用的是手動fèng紉機嗎?

  是的,算是古董。我笑說,無法修理,就得買過一部新的,我已經找了好幾個地方。

  我替你看一看好嗎?

  你會修理fèng紉機嗎?我驚訝。

  我家裡以前也有一部。

  你現在有時間嗎?

  他笑著點頭:如果伙你願意冒這個險,不介意我可能弄壞你的古董。

  反正不能比現在更壞了。我說。

  你的fèng紉機放在哪裡?

  在家裡。

  良湄說你剛從威尼斯回來。

  已經回來兩個星期了。外面正下雨,你有帶雨傘嗎?

  我來的時候,只是毛毛雨,不要緊,走吧。文治首先走出店外。

  從威尼斯回來,本打算把房子重新收拾一下,所以雜物都堆成一個小山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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