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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用辱香和沒藥塗抹那個只剩下幾根骨頭的身體,為他裹上一襲淡青色衣裳,又蓋上厚厚的毛毯,把屍體系在一隻小木船上。

  一個吹西風的早上,她剪下頭上一綹紅髮,放在他懷裡,命水手把那隻小船緩緩放到河水裡去,讓他乘著小船一直渡到冥河。她沿著小船漂流的河道灑下安息香的花瓣,總共灑了四十天。

  她看到她失去的嗓子仿佛在藍月兒那兒復活,日復一日,在音樂室的漫漫時光中,聽著這個孩子唱歌,看著她長大,金每露忽而懷疑,藍月兒是柳色青青送來的,這是他們未出生的孩子,是他還給她的情債。藍月不就是一種玫瑰嗎?他們相逢在九月天,在河堤上見到藍月兒的那天,不也是九月天嗎?

  每個夜裡,她依然在床上讀著他的遺稿。其中一頁寫著“只有花香香如故”,旁邊卻是補血藥的配方。她看不明白,跳過那一頁。直到一個可怕的九月天,藍月兒進入了青春期,那種每個女人都會流的血第一次從她兩腿之間流出來,她竟染紅了十二條床單,一張臉白得像雪,全身冰冷發抖,嘴唇枯乾,在床上痛苦掙扎,發出有如垂死野獸般悽厲絕望的呼叫,吃下去的藥全都吐出來。那些來看她的大夫都說她不行了。

  “青青,你是要把她帶走吧f”她問蒼天。

  猝然之間,她想起“只有花香香如故”。那一頁遺稿上,有一帖補血藥的配方,用了無花鸚鵡、小夜鷹、百靈鳥和編福的血,加入七里香、菩提花和絲帕。

  10

  藍月兒頭一次見識到七弦琴,是在天鵝船的音樂室里。但夢三抱著琴進來的時候,羞澀地低著頭,眼睛避開了她,靜靜地坐在一把椅子上彈琴。

  她認出他就是她上船那天在人群後面偷偷看她的那個少年。他長得很好看,烏黑柔軟的頭髮側分,遮住一邊眉毛,蒼白的臉上有一張像女孩的漂亮嘴唇,白皙的雙手,手指纖長,因為長久彈琴而青筋外露。

  許多年後,藍月兒才想到怎樣去描繪她聽到的琴聲:那雙羞怯的手一旦碰觸到琴弦,彈琴的仿佛成了另一個人,不是慘綠少年,而是一位大師,充滿自信,充滿靈氣,又充滿憂傷的氣息。那七根弦線不是弦線,而是悸動靈魂的七條彩帶,流麗似詩,她要努力追上去,在彩帶上以歌聲飛舞。

  但他會等她,總是在適當的瞬間為她低回。日復一日,她終於追上那七條絢麗的彩帶,有時甚至故意作弄他,挑戰他。他們彼此配合,又暗暗較量,而他最後會讓她。

  初識的日子,但夢三從不跟她說話。在餐室里吃飯的時候,他會躲得遠遠的,一個人默默地吃。一天,她終於按捺不住,拿著飯菜,坐到他面前,故意吃出聲音來。他的頭垂得更低。

  “你是不是很討厭我、”她問。

  他嚇得猛搖那低著的頭,說:“我不討厭你”

  “你的琴彈得很好,是誰教你的?”她問他說。

  “沒人教我”他的聲音小得像是從牙fèng里擠出來似的,頭依然沒抬起。

  他等了很久,沒聽到她再說話,偷偷抬起眼睛看,發現她已經走了。

  第二天,大媽媽還沒有起床,音樂室里只有他們兩個人。他的頭垂得更低,幾乎碰到琴弦。她也不像前一天那樣,主動逼他說話。房間裡迴響著他的琴音和她的歌聲,卻要比任何時候都寂靜。他好後悔昨天不理她,她也許再不會跟他說話了。

  突然之間,他聽到她悽厲的叫聲。他猛然抬起頭來,看到她頭髮披散,跪在地上,雙手掩著臉,痛苦地嘶叫。他連忙丟下手裡的琴,上去扶她。

  她緩緩抬起頭來,蒼白的臉上有蛆蟲從她兩隻眼睛裡爬出來,嘴裡露出一雙白色的獠牙,滲著一滴滴鮮血,發出像狼似的噴叫,想撲向他。

  “吸血鬼!”他驚呼一聲,踉蹌退後幾步。

  “害怕嗎”她摘下頭上的面具,笑彎了腰,說,“貝貝昨天在餐室的桌子下面找到一個布袋,可能是一個搭便船的人遺下的,裡面有這個面具”

  他傻傻地看著她,很為自己的膽小尷尬。

  “你有沒有見過吸血鬼”她問……“沒見過”他回答她說。

  “聽說他們是這個世界上最可怕的生物”她折起那張面具說。

  “而且他們是沒有影子的”他說。

  “是嗎”她走到一盞油燈下面檢查自己的影子。

  _“我有影子,你呢?”她問他說。

  他一顆心怦怦跳,輕輕挪移到她身邊,看見自己的影子跟她的影子挨在一起,像一雙似的。他突然有點喜歡自已的影子,喜歡它的單純和勇敢。

  當他仍然沉醉其中的時候,她的影子跨了出去,指著他放在椅子上的七弦琴,問他:“我可以彈嗎、”

  他連忙走過去,把七弦琴放到她手裡。

  她坐下來,專注地低著頭,輕輕撥動了一根琴弦,問他說:“為什麼是七根弦線、”

  他不懂怎麼回答。

  “女巫要吃七種顏色加起來的食物,難道七弦琴是女巫的樂器”她問他說。

  他嘴巴半張著,覺得自己好笨,不懂回答這麼美麗的想像力。

  不唱歌的時候,、她愛跑到甲板上,不是觀星象,而是看風箏。有一次,他們看到一隻斷了線的風箏,她對他說:“你會做風箏嗎?我有一個朋友會。他做的風箏比這一隻漂亮多了,能飛到很遠的天空。他是個牧羊童,叫燕孤行”

  “他在哪裡”他問她。

  “洪水把他沖走了”她說,聲音輕得像氣息。

  他驀然想起,相遇之前,她在河堤上唱的那些歌。要有多麼深的感情,才有那樣的不舍?他突然覺得鼻子酸溜溜,有些鼻水。

  “見到風箏的時候,我會想起他”她慢慢地說,帶著思念。

  她轉過頭去,看到他長長的睫毛緩緩地垂下,像蝴蝶脆弱的翅膀,想擋住隨時會湧出來的淚水。

  但夢三終歸是為她流最多眼淚的一個人,一個男人。她不知道,是上帝忘記把他一分為二,還是魔鬼在他身上留了一手,以證明自已的存在。在她血染十二條床單,在床上痛苦嗥叫,以為死神的手已經放到她身上的那時候,他一直站在那個房間外面,為她流下惶恐的眼淚,後來又偷偷用自已的血餵她。

  11她上了天鵝船之後,一直跟歌女和舞娘們睡在一個大寢室里。她們全是十多二十歲的女孩,愛在睡前嬉鬧和說悄悄話,彼此交換遠方情郎的書信,有時也把岸上的遊戲帶到船上來,例如占卜紙牌,所占卜的,無非是那不確定的將來。

  她是最後一個來的,所以睡在最裡面,那兒剛好有一個凹位,她的床因此比其他人的床矮了一些,好像成了自己的一個小天地,也就是她後來的孤墳。

  睡在凹位外面的是兩個舞娘,姐姐妙妮和妹妹妙葉。她們是一對同卵雙胞胎,兩個人面對面站著時,就像一個人在照鏡子似的。其他人常常給她們攪糊塗,尤其是在台上,她們穿的舞衣一模一樣,動作一致,臉上的表情就像一個人和自已水中的倒影那樣,根本無從分別。惟有藍月兒從一開始就不曾弄錯。她聞到妙妮身上有一股蘇甜的奶娃味,妙葉身上散發的是香皂的味道,不管她換過多少塊香皂,到頭來都是散發著同一個味道。兩個人的味道從來沒改變。

  妙妮和妙葉的父母也是雙胞胎,她們家裡從遠古開始已是雙胞胎,所有的親戚都是雙生兒,好像是上帝刻意把這個家族編成一雙一對,害怕他們孤獨似的。

  “要是家裡有人一次只生一個,一定是跟人家私通”妙妮笑著說。

  妙妮的情人就是那個給獅子吃掉頭顱的馴獸師,他留下的惟—一樣東西,是無頭屍體手上牢牢抓住的一撮金色獅鬃毛。

  妙妮矢志要為慘死的情人復仇。她把賺到的錢都儲起來,藏在枕頭底下,準備用來買兇殺掉那頭沒良心的獅子。殺手她早已找到了,就是她情人以前的助手。那個男孩已經升為馴獸師。他每隔一段時間會偷偷剪下兇手的一撮鬃毛寄來給妙妮,好使她知道兇手還活著。漸漸地,那些不定期寄來的獅鬃毛竟成了妙妮的精神支柱。

  然而,幾年後,當她終於儲足了錢要於掉那頭金毛兇手,兇手已經早一步老死在籠中。

  妙妮沉迷復仇,妙葉沉迷巫術。綠髮女巫“在天鵝船上避難的那段日子,妙葉就曾偷偷向她請教,問她怎樣可以把花心的情郎藏在耳朵里。

  “那會很癢呢”女巫說,然後嚴肅地告訴妙葉和船上所有的女孩,“愛情惟一有效的魔法就是愛情本身”

  藍月兒在船上最好的朋友是但夢三,她愛跟他聊天,有心事也會告訴他。然而,那跟她和這些女孩子之間的情誼是不一樣的。有一次,她跟妙妮一起洗澡,看到妙妮深深的辱溝,她問妙妮說:“這是什麼?”

  “用來夾死一隻螞蟻”妙妮笑著說。

  一次,她看到妙葉尿尿時有血流出來,吃驚地問她是不是受了傷。

  “你長大之後也會有這個”妙葉告訴她說。

  她從這些年紀比她大的女孩身上看到了女人每個月的變化:情緒有點不穩,辱房脹痛,身上散發著微微的腥味,剛巧要到岸上表演的話,那些狗兒會追著她們,嗅她們身上的味道。

  這股氣味是會傳染的,由於女孩們都住在一個大寢室,只要其中一個人的月經來了,鄰床的女孩很快也會來月經,然後會蔓延到整個房間。妙妮和妙葉更不用說了,她們第一次月信來潮,是在同一天。

  藍月兒不能跟但夢三討論這些事。她既害怕也期待那一天的降臨,擔心上岸時那些狗兒會追上來嗅她的裙底,舐她的腳跟。

  那些每個月從子宮裡流出來的血,讓一個小女孩成為少女,是成長的歡慶。藍月兒做夢也沒想到,當那天來臨,迎接她的不是一場歡慶,而是地獄的七重門,人進去了就逃不出來,從此以幽暗為滋養,以血為食,活著猶如死去,卻永遠不能死去。

  那年,她十五歲。

  那個悽苦的九月天,半夜裡,她在睡夢中全身簌簌發抖,喉嚨里發出痛苦的呻吟,一股熱流從她身上流出來,流到兩腿之間,不知道是血還是什麼。

  妙妮和妙葉首先聽到她那有如受傷野獸般的呻吟,捂著蠟燭來看她。

  她們掀開她身上的被子。她聽到奶娃味的妙妮說:“她來月經了”

  香皂味的妙葉摸摸她的頭,說:“她頭好燙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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