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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嚇了一跳。
媽媽瞪著她。
「為了丹薇,我決定離開他。」她長長的噴出一口煙。
母親大喜過望,馬上向我使一個眼色。
她問:「你有什個保證?」
周萍姬冷笑一聲:「我還沒有向你拿保證呢,你倒問我?你們如果待丹薇有什麼不對勁,我給你們鬧個天翻地覆。」
我按捺不住:「周小姐,我們家祖宗三代,不見得上輩子欠了你們什麼,說話公平點,丹薇跟我哥哥自由戀愛,將來白頭偕老,與咱們無關,無疾而終,亦與咱們無關,你鬧什麼屁?」
周萍姬給我搶白得臉色大變。
媽媽卻急急與她開條件,「你保證離我丈夫?」
我說:「媽,她離開你丈夫有什麼用?天下還有一百萬個周萍姬,你明白嗎?問題出在你丈夫身上——」
媽說:「你懂什麼?快走開讓我跟周小姐好好說話。」
我賭氣走到街上去。
我並不懷疑周萍姬的諾言,她說得出做得到,但是我知道母親打算採取個別擊破的方式,把周萍姬打敗了,再設法應付周丹薇。
污煙瘴氣。
我不要跟他們再鬧下去。
哥哥為什麼不帶著丹薇走得遠遠的?爸爸並不敢虧待這唯一的兒子。
我跟哥哥通電話。
哥哥說:「我決定先完成課程,現在的年輕人不比從前,我很清醒。如果沒有這張文憑,我與丹薇哪兒都不必去,最起碼先做好學士。」
「你還要兩年才畢業呢,你們等得了兩年?」
「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
「說得好。」我說:「你們已得到我的支持。」
「謝謝你,妹妹。」
「要不要搬到紐約來?」
「我們在加州很妥當,不用搬,現在丹薇正跟她姊姊開談判。」
「有結果嗎?」
「丹薇不肯退縮。」
「她姊姊基於什麼原因要丹薇與你脫離關係?」
「我不知道,歡場女子的自卑感,她認為丹薇與我沒有幸福。」
「丹薇離開你會有幸福嗎?」我問。
「正是,但沒有人把這點告訴周萍姬。」
周萍姬到我公寓來。
她說:「我看得出你是丹薇唯一的朋友。」
我說:「我不是她的朋友,我們兩人的興趣並不相投。」
「我決定犧牲到底,退出你們家庭。」她說。
「你已經說過了,」我說:「顯得你很有誠意。」
「我決定嫁人,」她說:「你母親會信任我。」
「我母親不是好人,」我提醒她,「與她做買賣很冒險。」
周萍姬笑起來,端詳我良久,「你真是個奇怪有趣的女孩子,你做人很公道。」
我笑了。
周萍姬不久就正式結婚了。
母親松下一口氣,鬧了近年的家庭糾紛,總算完美解決。
父親回到她身邊,就像什麼事都沒發生過。
不過父親頗有牢騷。
他說:「我是上了當的老瘟生,萍姬外頭根本有人,不然怎麼能夠說嫁就嫁?她在我這裡賺夠了,乘機脫身。」
我覺得周萍姬非常聰明,太懂得利用機會,更難得的是她年紀還非常的輕。
媽媽說:「我們家中不能有這樣的媳婦!」
她一生偉大的事業,便是把她看不入眼的女子設法排斥掉,精力無窮的樣子——不然她的日子怎麼過呢?
我這一年的功課險不及格,而哥哥卻以優異勝出,我佩服他,也佩服丹薇。
再見丹薇,她比以前坦誠得多了,話很多。
她說:「你是第一個警告我不得與你哥哥在一起的人,現在卻是唯一同情我倆的人。」
我不表示什麼。
她說:「你看我這一生,自小沒有父母,跟著姊姊過活,姊姊是個舞女……這是我唯一過正常生活的機會,我知道我高攀了你哥哥,但是我不會令他失望,我一定會好好的做。」
我很替他們高興。
在這兩年當中,母親想盡法子遊說哥哥離開丹薇,哥哥根本不理睬她,仿佛已與她脫離了母子關係似的。
而父親呢,照樣在外頭鬼鬼祟祟,花樣很多。
我回家渡假時聽母親發牢騷已成習慣。我只給她二十分鐘,時間一到我便開始打呵欠,翻雜誌。
母親嘆氣說:「這世界上,人與人之間到底還有沒有真正的感情呢?妻子留不住丈夫的心,丈夫對妻子不忠,子女敷衍父母,父母對子女的事袖手旁觀。」
我歉意的笑。
忽然想起女同學曾經對我說起的故事:
她哥哥與她吵架,末了失敗,很氣的對她說:「你別以為沒有人收拾你,哼,我不動你,遲早會有人動你的!」
女同學忽然泄氣,不再與她哥哥吵下去——有這種事,他自己不但沒有保護妹子,老想欺壓她,鬥不過妹妹,反而希望外人來替他出這口氣。
有這樣的男人!
人與人的關係,不外如此、誰是正派,誰是反派。
我茫然想。
對別人有指望,就難免要失望,母親這一生人沒有自我,永遠活在人群之中,千絲萬縷的人際關係把她捧得高高在上,弄得不好她就同樣會被人踩在腳底。
我與她不同,我是這一代的人,我不受任何人影響。
我溫言跟母親說:「別擔心,我不會離開你,畢業之後,我一定回來同你住。」
母親軟弱下來,握住我的手。
人們養兒育女,不外為了這個。
我忽然想起哥哥與丹薇,至少他們是相愛的,兩個人都很現實,因此更顯得難得,他們確排除了患難才能夠在一起。
哥哥畢業後正式在美國結婚,並沒有通知父母親。
媽媽大哭一場。
我一個人趕到美國去參加婚禮。
我問哥哥,「幸福嗎?」
他答:「自然。」
「你們以後會很快樂的生活下去?」我問。
「自然。」
「祝福。」我說。
我親吻丹薇。
而我,我依照諾言,回家陪母親生活。
我找了一份清閒的工作,找到一個脾氣很好的男朋友,帶著母親到處走。
她仍然愛吐苦水,沒完沒了,我視若無睹,聽若不聞。
千瘡百孔的世界,至少還有哥哥與丹薇是幸福的。婚事 我與上志強「走」了年半,還沒有結婚的意思。
我並不急於要嫁他,兩人各賺數千月薪,結了婚生活是不愁的,但是那條路最明顯不過,從此富裕的物質是與我無緣了,頂多在七天有薪假到菲律賓去——想想都怕,我的目標是歐洲以及更遠的地方:像摩洛司、卡曼都、苔里。
父母去世後剩給我一幢數百尺的公寓房子,現在也值四十五萬港幣,如果與志強結婚,他名正言順的搬進來住,照例付一點房租,我就得一輩子住這種中下住宅樓宇,天天坐他的日本小房車去上班……
香港很多夫妻都過這種生活,過數年,養了孩子,交給老人家飼養。
我們公司有位太太,三十歲,人長得非常明媚活潑,可是做了半生的書記員,千多元入息,天天中午乘公路車與丈夫去吃午餐,大清早送女兒讀書,下了班買菜回家,不但與公婆同住,還有一位八十多歲的太婆。
德麗莎跟我說:「過那樣的生活,情願生癌死了。」
我覺得很殘酷,但是想想未嘗不是事實,才三十歲……現在三十歲的女人還正美著呢,幾時捱到五十歲,人只能活一次,就這麼過了,太可惜。
因此我總不肯與志強結婚。
但是志強有他的用處。像德麗莎,她算是半個千金小姐,父親是位名醫,有兩個兄弟,因此很驕傲,老怕同事撿她的便宜,輕易不肯與人打交道,但她對我放心,不過是因為我有固定的男朋友。
志強不滿德麗莎,他說:「眼睛長額角上,其實是個最平凡的女孩子,又說家中有錢,同事之間吃茶看戲,卻永不付帳。」
志強本身何嘗沒有缺點,三十多歲的人,還住家中,父母兄弟一大堆,並不想自己租個公寓,拿了月薪只想吃頓豐富的午餐,到冬天連大衣都沒一件,瑟縮的過了一年又一年,一點長遠的計劃都沒有。
跟這種男人註定要吃苦的。
作為一個女人,若靠不到父親,就得靠丈夫,牡丹再好,總得有綠葉扶持。否則樂得一個人清清慡慡地過活。
志強的家人對我不錯,但是漸漸我很明白我不會成為他們的親戚,做他們的麻將搭子,跟他們在星期日坐廣東茶樓,過年時派壓歲錢給他們家的孩子。
志強也表示不滿,他不只一次表示過要與我停止來往,去追求別的女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