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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儘管說好了,我不怕的。」

  「你怎麼不怕?」

  「我是真的。」他說。

  「所以你才該怕呀,我把你的事情說出去,他們一搗亂,你就麻煩了,你不是不知道人類——真是可怕的。」

  「可是就因為我是真的,人類從不相信真的事物,」他長嘆一聲,「一天賣了三百個假,三年賣不出一個真。你儘管說去,說破了嘴唇也沒人相信你。你最好少形容我這個破爛的飛碟,人家會說你想像力太差了。」

  我恍然大悟了,是呀,我說給誰聽呢?誰要相信呢?

  我打量了一會兒,「你這個飛碟太不像話了,占士邦電影道具還高明一點。真沒有人要相信。」

  他無可奈河的說:「都是你們不好,你們連第四境界都搞不清楚。我怎麼裝修這飛碟呢。」

  我直笑,這個奇怪的星球人啊。

  「你幾時想回去?」他問。

  「呵,麻煩你六點三刻,那麼我走回宿舍,還可以吃晚飯,我還要寫功課,太煩惱了。」

  「在這個飛碟中,是什麼煩惱也沒有的,你可以陪我說說笑笑,永遠活下去。」他說。

  我一呆,「不不,我是人啊,人總得……活下去,照我們的法子活下去,謝謝你,咱們俗緣未了,你明白?」

  「是的,人其實是勇敢的。」

  「是的,你看我們,一定很可笑吧,苦苦掙扎一輩子,為了吃,為了後代,我們是低等生物。」

  「不,你們是勇敢的,你也是勇敢的。」

  我飄飄然,「謝謝。」連忙道謝。「我們現在飛回去了。」他說。

  我很緊張,真的放我回去了?

  我一緊張,他就覺得了。

  他問:「我可以為你做什麼嗎?你有願望嗎?」

  「願望?真跟童話故事一樣?我要一百萬英鎊呢?」

  他但笑不語。

  我說:「我沒有願望。最近我很高興,所以沒有願望。」我搜索枯腸,想不出什麼願望。錢,普通生活夠了。考試,再努力溫習一下,沒有不成的。找工作,可以慢慢來。長生不老?我沒那個興趣。

  沒有願望。他不會把一百萬英鎊放在我手裡吧?我想,不會的。

  「我明白了。」他說。

  我忽然說:「其實我也很喜歡聊天,你知道,我考完了試也就空閒了,你如果不嫌棄,不妨再叫我上飛碟,咱們說說話。」

  「你不稀罕的……」

  「唉,我才稀罕呢。我根本沒有說話的人,你看我們宿舍里,有幾個女孩子,阿麗找不到男朋友,整日悶在房裡,露斯-梅已過,又沒有膽子認老,瑞玲訂了婚,卻沒有婚期,紅玲嫌自己屁股太大,臉上庖庖太多,阿佩整日跟一個洋傻佬在一起,說不盡的委屈,又要利用人家接送,茱迪來了幾個月,英文還沒說通,我呢,我做人是盡責,她們不嫌我,是因為我從不跟她們軋瞄頭,我沒有說話的人。」

  「啊。」

  「你有空來通知我吧,你總有辦法的。」

  「嗯……。」

  「謝謝你的基尼斯。」

  「不用客氣。」他說:「你到了。」

  到了?怎麼出去?

  他說:「咱們也不用裝神弄鬼的了,我這飛碟根本沒有門,我送你出去。」

  「再見。」我抓緊了書包。

  「再見,我得謝謝你才是真呢。」他說。

  「噯,你是不是小王子?」我問最後一個問題。

  他笑,「不是,真被你問倒我了。再見,去!」

  我覺得一陣大力把我推出飛碟,飛碟的四壁被我身體的重量像肥皂泡似的擠破了,我摔在糙地上,一身是泥。

  「救命!」我叫。

  有兩個英國小孩子奔過來扶起我。

  他們齊齊說:「小姐,不用怕,我們看著你摔倒的,跌痛了那裡?」

  我站定了,摸摸他們的頭,「沒事了。」

  我看看我的書包,書包一點也沒有破壞,我從里格里翻出了巧克力,送給他們吃。

  他們說:「謝謝你,小姐。」

  我轉身飛奔回宿舍,也顧不得冷了,一頭奔一頭氣喘,飛身進房間,我把衣服脫下來,放進洗衣機,用大毛巾裹著,坐在床沿,越想越恐怖。

  我終於換了衣服下樓吃飯,女工已在收拾了。她們說我,「下次早一點啊!」

  我點著頭。

  吃完飯我回房間寫功課,已經鎮靜得多了,沖了一杯清茶,拿著筆記本子讀。真的,說給人聽,人也不相信,我在飛碟里不過度過一小時零三十分鐘而已。

  我放下筆,走到床沿,翻開床單往床底下看。床底下空空如也,什麼也沒有。剛才真是怕瘋了。真應該向他要十萬八萬的,有什麼不好?至少暑假回家可以搭頭等客機座位。

  後來阿佩就推門進來,「你今天遲放學?我要問你借……」

  這人永遠靠借渡日。

  什麼都沒有變啊,做完功課,我把它放在一角,真不想做,做又做不好,頂多五六分。人家夏綠蒂才好分數呢。我洗澡,上床睡覺。

  第二天又去上學,沒事人一般,我始終沒有跟同學提起。幾個月就畢業了,我們的話柄,始終在「『大白鯊』真蠻好看的。」「衣曼紐愛第二集就快上演了。」或是什麼餐館好吃,哪個同學又跟男朋友鬧翻了,或是埋怨功課多。

  我不能開口就說:「喂,知道發生了什麼?那天放學,我見到了飛碟……」誰要聽?

  可是以後放學回房間,我總得看看床底下,有沒有一紮扎的鈔票。鈔票一直沒出現,可是我一直很開心,做外太空人也不見得很快樂,只要是有意識有心志的東西,都有煩惱,可不是。有時我也想,他與他的父親,他們的關係有沒有改良一點?嗯……米雪兒  我走進弟弟的房間,他的宿舍很小,只是一間房間,所有大學的宿舍都很小,但是這一間卻有一扇大玻璃窗,十三樓,可以看到這個曼徹斯特。我坐了下來。

  他剛送走了他的女朋友,一個馬來亞女子,比他大四個月,人很不錯,皮膚極粗,太胖,熱帶的女子多數如此。她說我白。

  我白?我的棕色還沒有褪掉,她沒有看到我在冬天時候的膚色,跟牆壁一樣。我不太喜歡她。

  我不容易喜歡一個人。

  弟弟房間裡有她的睡衣,透明的白紗,絲帶鑲滿著。我默默無言。她只是幸運。她不看紅樓夢,不喝旗槍龍井,不看維斯康蒂,不懂梵谷,穿一條皺皺的牛仔褲到處跑,頭髮開滿了叉,我不喜歡她。

  但這又有什麼關係呢?她幸運。

  我對於弟弟的女朋友總是處之泰然。

  那是他的女朋友。

  不是我的女朋友。

  那是他的選擇。

  我是漠然的。等學校搞好了,我一個星期也不會見到他們一次的,讓他們去好了。

  我是一個完全不一樣的人,相信我。我是完全不一樣的,我的牛仔褲穿一次換一次,要漿要熨,筆筆挺,配一條七千塊美金的「朗凡」鱷魚皮帶,這是我。

  然而我是一個好女朋友嗎?我相信我不是。

  弟弟的房間,一邊貼滿了美麗的跑車照片,另外一邊貼著各式各樣的美女。

  其中還有一張秦萍五年前給我的照片,上面的字跡還約莫看清楚:「亦舒姐姐留念」。實際上秦萍比我大兩歲。不過這張照片是難得的。

  弟弟問我:「你喜歡什麼車?」

  「E型積架V十二引擎。」我說。

  他在幫我卷頭髮。這個機械工程學博士。

  「你喜歡什麼樣的女孩子?」

  「我自己。」我說:「我有自戀症的。」

  他笑了。

  然後我也忍不住了。

  我問他:「你還記得米雪兒嗎?米雪兒?」

  他一怔。

  我聽見電卷在我的頭髮上「滋」的一聲,焦了一圈。

  米雪兒。

  我常常記起她。

  我從來沒有見過她,但是我常常記得她。男孩子的記性壞。米雪兒與我一點關係也沒有,但是我記得她,我不知道為什麼。

  在美國,一條街上,我跟他說,我說我弟弟總是認識一些不會講中文的女朋友。米雪兒是法國巴黎人,靖的第一個女朋友。

  他看著我,不發一語。

  我說:「或者弟弟已經忘記米雪兒的存在了,但是我記得,我會永遠記得。」

  他說:「一個人的腦袋,不要放太多的東西。」

  我只是微笑。

  當時我只是微笑。

  恐怕他現在也忘了我吧?昨天弟弟道我房來,他看見一張大卡片,他問:「寄給誰的?太重了,起碼要花三十辯士,你太闊。」

  我還是微笑。

  男人的記性總是壞。

  所以我問靖:「你可記得米雪兒?」

  他放下了捲髮器,遞給我一張卡片。上面寫著:「生日快樂,我的愛——米雪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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