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頁

投票推薦 加入書籤 小說報錯

  是的,我記起他的話來了。這事來得太突然,方才聽他這麼一說,我的思緒徹底中止了。後來,他的眼光吸引了我,還有他的鬱悒,他的眼睛和他的鬱悒是他的不幸所在。我多麼想幫他擺脫這種不幸,他籠囿在這種隱藏的、神秘的感傷里,我心口像刀割一樣疼痛。

  “不會的,”我說。“你還是以前的那個鄭先生。”

  “我不是了,植莉,”他說。“我不是了。我是鄭澤南,不是鄭澤峰。澤峰是自由的,他可以傾心傾血,用生命中的全部力量來愛你。但是我不能,我是個結過婚的、有妻子的人;而且——她已經找到我了。”

  我恍然想起,早些時候,到這裡來過的那個女人。不錯,我記得老王說過,那個女人是鄭先生的嫂子。如此說來,她其實是鄭先生的妻子了。

  “是打扮得好像男人的那個女人嗎?”我問。

  “你怎麼知道?”他很驚訝。

  “王伯告訴我的。她來過這裡。”

  “什麼時候?”

  “你去西安的時候。”

  “這麼說,你已經見過她了。”

  “見過了。王伯說,千萬不要告訴你——她會傷害你。”

  鄭先生短促地笑了笑。

  “誰也忍受不了她加在我身上的痛苦。我詛咒這個女人,是她讓我上天無路,入地無門,迫使我從一個正常人,變成了一個欺瞞世人的罪犯、一個不得不撒彌天大謊的視力正常的瞎子!”

  我誠惶誠恐地望著他,心跳停止了兩秒鐘。

  “鄭先生——你的眼睛看得見嗎?”

  一絲難以洞悉的微笑,在他嘴角轉瞬即逝。

  “我什麼都看得見。”

  他說這句話的時候,兩隻眸子黑幽幽地發著光,仿若深不可測的淵潭,我就像站在斷崖邊上往下窺望那樣驚心動魄,而這個淵潭又是如此吸引我,仿佛要把我拉進去似的。我激動得差點兒喊出聲音來。

  “全世界的人怎麼看我都有無所謂,我只在乎你一個。”他說。“我原想到了一定的時候才告訴你,我不是故意要欺騙你。真的,不是,相信我——原諒我,植莉!”

  “我相信你,我不怪你。”我一時忘情地說。“現在我多麼高興,你的眼睛看得見——你看得見我!”

  “是的,”他熱切地低聲說。“我看得見你,我的好姑娘。你是我一生中所見到的最可愛的姑娘。從你的眼睛裡,我看到了正直、善良,沒有任何偽裝。你就像是我的血親,是我身體不可分割的一部份。我愛你,勝過世界上一切。如果不是想到你,只怕今晚我就不會在這個芸芸眾生中苟延生活下去了。”

  “不要啊,”我用手封住他的嘴。“無論你做了什麼,我都信任你。告訴我好嗎?——把你的痛苦、你的不幸告訴我,我們一起來承受,我們一起來解決。我既然是你的朋友,就要做一個共患難的朋友;我既然愛你,就會接受你的一切。”

  靜默統御了良久。鄭先生夜一般漆黑的眼睛,洞察肺腑地瞧著我,密切中添增了幾許專注。

  “植莉,你真的想知道嗎?”他問。

  “我想。”我鼓勵他說。“我知道你心裡有秘密,當我發覺你心裡有不可遏止的潛藏的秘密時,我很想知道這個秘密是什麼。但我想你不說出來,一定有你的苦衷,我一直都在耐心等待著這一切都能理解的時刻到來。”

  “世間竟有如此奇特的女子,”他說。“天啊,既然你安排我認識她,那為什麼又禁止我愛她呢?”他略停了一下。“我原以為,我得把這個可惡的秘密,一直帶進我的墳墓。但自從認識你以後,我願意為我所做的一切懺悔——而你,就是那個聽我懺悔的人。但是這一天,到來得太快了——”他狠狠地咬了咬牙根,孤憤地說——“植莉,聽這個故事,需要有健康的神經。還好,你的神經鋼絲般堅韌。不似我,當我在你這個年齡的時候,我意志薄弱,遇事沒你這般勇毅堅強。我少時就沒了母親,我母親在生我們兄弟倆時就過身了。算命先生說,澤峰落生的時間不吉利,他要過了二十五歲才能與家人生活在一起;否則,就會給全家人帶來不幸。我父親很迷信,就把他寄養在重慶一個朋友的家裡。我的孩提時代,我已經記不大清楚了。我只記得,自我懂事起,我父親就是個生意人。樓上躺著的那位老太太,是我父親的姑母。她很年輕、尚未生兒育女,丈夫就遽然病逝。但她一直沒有再嫁。七十年代,在她年屆花甲之時,她丈夫的一個遠房親戚,從美國給她寄來一筆數目可觀的養老金。我父親就是用這些錢,做起了第一筆生意。那年頭,經商的人奇少,生意十分好做。我父親從開飯店、辦工廠、到最後搞房地產開發,短短二十年間,就積累了上億元的資產。但同時,他也從一個三十出頭的年青人,變成了一個年過半百的老人。

  “我父親也意識到,他老了。但這是生命的規律,他也沒有辦法。這時候,他想起自己還有兩個兒子,就打算把這份家業傳給我們兄弟倆。可不久他發現,他自己雖然是個商業奇才,他的兩個兒子卻不是。我和澤峰都不喜歡做生意。澤峰迷戀登山運動,他在北京念大學的時候,就參加了學校里的登山組織。而我醉心生物學,這也是我所學的專業。在我桂林的別墅里,我收藏了上萬件植物標本和昆蟲標本,其中珍希的標本,並不比這裡正規的研究所珍藏得少。我父親很失望,但他是個通情達理的人,從不強迫別人干他不願意幹的事情。他的苦惱引起了他的許多生意夥伴的注意。不知是誰,給他出了個主意,只要能娶到一個精明能幹、有頭腦的兒媳婦,那家族的事業就能夠傳承下去了。我父親很贊同這個說法。這個信息不脛而走,還沒怎麼聲張,幾天的時間,就傳播得城裡人人都知道了。

  “來說媒聯姻的人絡繹不絕,差不多都是生意場上的人。其中我父親的一個老熟人,介紹他認識了我妻子的父親曹錦棠。我父親第一次見到那個姓曹的,看他還是挺順眼的。他在本市有一家酒店、一家典當行、一家加油站。他只有一個女兒,他準備專心搞典當行和加油站的生意,把酒店交給女兒打理。後來我父親見到了他的女兒曹若男。她身體絕對健康,有一種女性的魁梧,性格和能力又跟她的名字一樣,像男人那樣強幹。她把酒店打理得十分紅火,她的精練征服了我的父親。我和澤峰時年二十四歲,澤峰還不能回到我們身邊。我命中注定要遭受這次劫難。我從桂林被召了回來,不容分說,被安排與這個女強人見了面。她話不多,十分冷靜,但每說一句話都博得了我父親的歡心。她父親更希望能攀上這門親事。迄今思之,他完全是看中了我家的財產。他想方設法討好我父親,他們父女倆都一樣。成年以來,我杜門避囂,一門心思全放在研究植物標本上,對愛情和婚姻一點也不懂。我父親希望我能與她結婚,我當時一點感覺也沒有。我不愛她,也不了解她;對我而言,她就跟大街上的那些陌生人一樣,我甚至也沒討厭她。我父親不斷地懇求我考慮他的建議。他認為,我娶了她以後,就可以潛心治學,不用煩心生意上的事情。世界上只有父親一個人能左右我的意願,命運偏偏讓他在這個時候出來勸說我。我中了邪似的,動搖了。

章節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