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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鸞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硯池廢船上的月坡固然悽慘,也比眼前的狀況好上百倍!此刻他大半腿腳都泡在漆黑穢臭的污水裡,靠鐵鏈子吊著才勉強站立,不然早被浸死了。

  更可怕的還不在這裡:月坡的眼傷原本好得差不多了,盤踞在眼眶裡透明鱗甲的棘蟲也不見了蹤影,可如今這些妖物竟捲土重來,已蔓延過原本完好的左眼,層層疊疊、密密麻麻堆得他滿頭滿腦,哪裡還看得出本來面目!

  “月坡大師!”阿鸞一下子撲到了池邊,若不是清曉拉著,他早就一頭衝進栽了鐵釘髒水裡去了。

  聽到呼喚,月坡悠悠醒了過來。他艱難地抬起頭,漫無目的地四下尋找聲源——顯然現在的他已雙目失明了。

  阿鸞的眼淚一下子涌了出來,雖然知道全無可能,但他還是高喊道:“是我,阿鸞啊,月坡大師!我和清曉來看你了,再忍耐一下,我們一定會把你救出去的!”

  “原來是阿鸞小兄弟……”月坡微弱地吁了一口氣,那語氣里微妙的混合著欣慰與失望,“謝謝你們來看我,不過我的事我自己清楚——這回定是出不去了。”

  “別胡說!我去求父親救你!”這一刻連清曉也忍不住了。

  “不要白費這力氣,我也不指望著出去,就算出去也不中用了。”月坡心裡倒是敞亮得很,明白自己時日無多,他虛弱地哧笑了一聲,“你們真心想幫我,就帶紙筆來。我的戲已經在心裡成了,有那麼多篇要寫,快給我紙筆,不然只怕是來不及了!”

  “你怎麼到現在還想這個!”清曉忍無可忍地怒吼道,“現在已經沒有人敢演你的戲,沒有人會看你的戲了!徽調班怕被牽連,早就逃之夭夭,那些捧你的人現在提都不提你的名字。別再想著什麼寫戲了,熬過這一關去,出來好好的過日子比什麼都強啊!”

  一瞬間,沉默降臨了。水牢里震響著虛空的回聲,嗡嗡隱隱,如同蜚短流長的謠言……

  月坡緩緩垂下了桀驁的頭顱。世態炎涼大抵如此,風光一時被捧上天的香川第一填詞家,一旦觸逆官府,和妖人之名聯繫在一起,也就只能栽下地爛在泥土裡。

  清曉揭穿真相的話語固然殘酷,但倒不失為一劑猛藥。阿鸞第一次認識到,寫戲的念頭已經成了有毒的魔花,需要紮根在月坡的靈魂里才能妖艷怒放,如果不下猛藥殺其根苗,只怕連他的性命都會被吮吸殆盡!

  然而這番沉默太久了,月坡枯瘦的身軀凍僵了似的一動不動,令人懷疑他是不是因為被這沉重的打擊推倒了心靈支柱,而徹底喪失活下去的力氣。

  阿鸞正想出聲呼喚,卻聽見微弱而沉重的戰鼓轟鳴,仿佛是從地底傳來一般。片刻之後他才分辨出,那是水牢死囚傷痕累累的胸膛中震響的笑聲。

  “那又怎麼樣?”月坡緩慢的,但卻傲岸地再度昂起頭,“沒有人演,沒有人看又怎樣?我要寫出來,我的‘波曇華’……”

  “‘波曇華’、‘波曇華’,到底什麼是‘波曇華’?”阿鸞再也按捺不住了,他脫口質問道,“你不是說那是朵花嗎,什麼花需要人搭上命去讓它開放!”

  “波曇華……”月坡的語調瞬間染上了憧憬的味道,“那是最艷麗高潔的神聖紅蓮之名,也是最焦熱恐怖的火焰地獄之稱……”

  霎時間,少年倒吸一口涼氣,不由自主地望向月坡那早已不似青蓮花瓣的眼睛:“那它……到底是蓮花還是地獄?”

  “是蓮花……還是地獄呢?”月坡沉吟著,微微眯起棘蟲堆下空洞的雙目,“夢想就是這樣——你貪戀它的色相光華,就不能畏懼被它的烈焰焚燒……”

  ——原來“波曇華”……是夢想……

  阿鸞終於明白了,這就是讓月坡敢於捨棄功名前程,敢於捨棄萬貫家私,敢於蔑視權貴功名,敢於對堅定地告訴少年你一點也不比別人差,敢於將生命都投入熊熊紅蓮火焰之中,任它去照亮摧毀那荒謬殘酷的“規矩”,即使殞身亦不恤的底氣和勇氣——

  ——一個人的分量,正是他夢想的分量!

  就在這一刻,垢膩叢生青苔密布的水牢牆上突然隱約亮起若有若無的細碎薄光,由最初的星星點點,結成一行行連作一段段,銀鉤鐵畫、龍蛇飛動,就像有一枝無形的巨筆正縱橫揮灑,寫出赤耀流轉的鮮紅字跡,它們密密層層凌亂地彼此疊加,越積越厚,墨團似的根本無法辨認,如天瀑倒垂般,從監房天頂無窮無盡地傾瀉下來!

  “這是什麼?”阿鸞和清曉仰頭環顧四周,忍不住失聲驚問。

  “戲文。”一個清亮的少年聲音在月坡身邊響起,只見牢房中的黑暗微微扭曲,一隻白皙的手陡然憑空伸出,像揭開帘子一樣驀地撕裂了原本渾然無缺的空間——白無常使者小素竟無中生有地一步跨出,踩著烏黑的水面慢慢走來,腳下卻不濺起半點漣漪。

  “這是‘肚皮’頭陀的戲文。”小素還是一團孩子氣,用他獨特的方式稱呼著月坡。

  “這樣不行哦。”果然有小素的地方就一定有小墨——只見牢壁上沁出渾厚的黯光,微微凸起做人形,小墨早已從那裡站立起身,踏水來到月坡面前,“這樣不行,月坡大師——你肚裡有千百篇戲文沒錯,可想要全都寫出來,現在根本是來不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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