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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回裴玄靜沒能控制好自己,脫口問道:“何以見得?”

  崔淼一字一頓地回答:“因為《蘭亭序》是完美的書法,太宗皇帝是完美的明君,貞觀之治更是亘古未有的清明政治。他們都有一個共同的特徵——完美得如同一場幻覺。”

  “不,你說得不對。”裴玄靜必須反駁了,她堅決地說,“他們都是真實的,並且都有瑕疵,是世人將‘完美’這個詞強加給了他們。如果說真有幻覺,那也是別有用心之人將他們製造成了幻覺。”頓了頓,她說,“就像崔郎的致幻藥草,那才是真正的元兇。”

  崔淼的臉上現出痛楚之色,她終於把他的氣焰打擊下去了,卻也不得不撕開他們兩人中間最後那層朦朧的薄紗。裸陳相對,原來是這麼無奈這麼傷人的。

  沉默良久,崔淼問:“娘子從什麼時候開始懷疑我的?”

  “在叔父府中第一次見到崔郎中,你以幻覺之詞搪塞,我就起了疑心。但是後來,我們二人在東市磨鏡鋪中的經歷,和你對王義之死的解釋,又讓我暫時打消了疑慮。不過我始終無法相信,你認不出郎閃兒是女扮男裝。”

  崔淼笑道:“是啊,崔郎中靠兩件法寶行走江湖:第一是致幻香,人人聞之忘形;第二是迷魂藥,只對女子奏效。很可惜……這兩樣法寶對娘子都失靈了。”

  “後來我又見到尹少卿,也就是疤臉人,再次對你產生了懷疑。偏巧那次在宋清藥鋪後院,你以對河東先生的關心愛戴重獲我的信任,我才將寫有‘真蘭亭現’的黑布展示於你。但你的信用已經岌岌可危。等我在去昌谷的路上,再遇以絡腮鬍子掩蓋疤痕的尹少卿時,我已經基本能斷定,你對賈昌院中的解釋全都是謊言了。我想,你之所以敢再三搪塞於我,有兩個最主要的原因。第一,王義已死,他無法為自己辯解;第二,禾娘一心愛慕於你,對你言聽計從,同樣不可能戳穿你。”她看著崔淼說,“崔郎,以女兒要挾王義的人,正是你。對嗎?”

  崔淼坦然回望著裴玄靜,用沉默代替回答。

  裴玄靜強壓心痛,繼續道:“王義想帶著女兒遠走高飛,偏偏禾娘不聽話。王義在絕望中想到了找聶隱娘幫忙。而當你發現賈昌暴卒、禾娘失蹤後,也只得放棄以賈昌院子為藏身之處的計劃,獨闖裴府探聽情況。之後,你根據銅鏡的線索找到聶隱娘……還設法取得了她的支持。”

  崔淼說:“靜娘高看崔某了。聶隱娘出身於藩鎮,本來就對朝廷沒有半點好感。她的立場向來如此,非是崔某能影響得了的。”

  裴玄靜問:“我僅有一事不明:那夜尹少卿為何要假裝瘟疫而死?誰都無法未卜先知,你們當時全無必要裝給我看。”

  “本來就不是裝給你看的,是給那滿院子的窮苦百姓看的。”崔淼平靜地回答,“我先投靠的是平盧節度使,想在其麾下效力。哼,可是人家看不上我這個江湖郎中。我便主動請纓,為刺殺朝廷重臣效力,於是被派往長安提前踩點。賈昌的院子是我物色到的,我還成功地迷惑了禾娘。原計劃在刺殺得手後,刺客不再回鎮國寺,而是到賈昌的院中暫避。禾娘明確告訴我,賈昌院子受到皇家特別保護,無人敢於擅入。但我們面臨一個問題:如何處理住了滿院子的窮苦百姓們。”說到這裡,崔淼的語氣越發自嘲起來,“說出來不怕娘子笑話,崔某行事有個原則,那就是絕不禍及無辜。所以我才定下以瘟疫嚇散百姓之策,還說動了尹少卿配合裝死人。那個雨夜,不論娘子有沒有進院避雨,我們都將按計行事。我還讓禾娘去給賈昌老丈點了毒香,以免他察覺壞事。不想這丫頭沒掌握好份量,香燒過了頭。而那賈昌老人又過於年老體衰,竟在幻覺中狂喜而亡了。結果,正是賈昌老人的死徹底破壞了我們的計劃……但是不管怎樣,院子裡的百姓確實無一傷及,都平平安安地離開了。總之,賈昌之死純屬意外,那時候不論我還是禾娘,都未留意過他牆上的字,而尹少卿根本沒有進過那間屋子。”

  裴玄靜點頭道:“那個雨夜的另一個意外,就是我了。我現在懂了,為什麼禾娘那麼反感你把我放入院中,還一口咬定是我把一切都破壞了。從她的立場,這麼說也有她的道理。”

  “有道理嗎?也許吧……”崔淼顯得十分惆悵,“當我發現你的身份時,最初的想法是正好可以利用,就讓尹少卿死在你的面前,再經由你的口說出去,以你裴度侄女的身份來做旁證,不是更具有說服力嗎?”他赧然一笑,“現在必須承認,這些理由都是我找出來說服自己的。其實從遇到你的第一刻起,我就輸了。靜娘。”

  裴玄靜亦只能沉默。

  又不知過了多久,他說:“所以從長安到昌谷再到會稽的一路上,靜娘都在利用崔某。”

  “沒有崔郎,我走不了那麼遠。”

  “到會稽時,靜娘發現我沒有利用價值了,便又甩了我。任由我自生自滅,靜娘真是好計謀。”話雖說得切齒,他的神態和語氣中卻沒有半分怨恨,只有不盡的感傷。

  “你走吧,崔郎。速速離開長安。這裡不安全。”

  崔淼注視著她,問:“靜娘,我該怎麼理解這句話?是憐憫、是關心,還是別的什麼?不,請你不要回答。就讓我保留一些幻想吧。”

  “快走吧。”她又說了一遍。

  崔淼卻搖了搖頭,道:“靜娘,你可知這世上有兩類人。在面對威權的時候,一類人永遠說是,這類人人數眾多。還有一類人卻更喜歡說不,人數很少。在我看來,前者是懦夫,而後者是叛夫。懦夫活得未必好,但能活得長久。叛夫嘛,雖遭千夫所指,卻有一個快意人生……不湊巧的是,崔某正屬此列。”

  “但也不應該為叛而叛。”裴玄靜輕聲說。

  “為叛而叛?說得好!”崔淼目光炯炯地說,“所以說,即使在目睹那麼多不公和謊言之後,靜娘仍然願意為皇帝效忠,對嗎?哈,我明白了。靜娘是當朝宰相的侄女嘛,終歸要維護正統的。”

  裴玄靜正色道:“崔郎,身為大唐的子民,我知道大唐的榮光從來不是幻覺。我相信,並且願意用生命去維護它。”

  “用生命去維護謊言?這真不像一個女神探所說的話。”

  “天下蒼生的福祉,遠比一個神探的原則重要得多。”

  崔淼用沙啞的嗓音說:“所以你可以接受其他人的謊言,卻不能原諒我的。”

  “崔郎。”裴玄靜說,“你騙的人……是我。”

  崔淼的臉上失去了所有血色,他默默地肅立片刻,轉身離去。

  崔淼離開後不久,李彌就頂著個白鼻樑回來了。

  “嫂子,你看我這樣子好不好玩?”他還在為幫上崔淼的忙而興奮不已。

  裴玄靜愛憐地說:“好玩,也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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