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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忙問:“王小槐幾日來京?住在哪裡?”

  “正月十五到京城,住在拱州知府京中宅子裡。”

  “你趕緊尋人設法,不能叫那猴兒面聖!”

  李彥惶惶不寧,用“括田令”反括楊戩一事只能暫且擱下。好在到了正月十六,那手下來報,王小槐已死。李彥這才放了心,知道這手下行事妥當,不敢大意。誰知,第二天便聽聞王小槐被燒死在虹橋上,開封府已在查問此案。他忙喚了那手下責問。那手下卻說,是暗中使人在湯里下毒,並未在虹橋上縱火,不知王小槐為何又被燒死。

  李彥惱憤不已,又無梁師成那等權柄,能差人去開封府干涉辦案。他惴惴等到月底,幸而此案兇犯無從追查,那案子已擱了下來。他尚未鬆氣,另一個手下又從襄邑趕來回報,說王小槐在家鄉還魂鬧鬼,半夜裡四處撒了許多栗子。李彥越發驚怕,出宮回到自己宅中,卻見妻妾慌作一團,扯著他去臥房。他進去一瞧,更是驚得險些栽倒。床上撒了許多栗子,並沾滿血污。妻子哭著說這臥房一直關著,並沒有人進來。今天聽他要回宅來住,才叫侍女開了門,來鋪床點香,卻見床上竟有這些穢物……

  李彥從沒這般驚嚇過,站在門邊,半晌手足才能動彈,他忙伸手叫侍女扶拽著,慌慌逃離了臥房,宅里都不敢再停留,急急上了車,躲回了宮裡。

  這一床血栗子,將他多年心病擊穿。其實,從十一歲入宮頭一天起,他時時都在怕,從沒安心過一刻,因而,他那牙始終在咬,大半不是為饞,而是為怕。怕人責,怕人打,怕人害……狠氣長一分,怕意也跟著重一分。尤其升到這高處後,更怕人復仇,如同赤身行在夜林間,處處儘是狼影豺咻。

  他躲在宮中自己那間昏暗宿房裡,牙齒咬得聲響極大,小侍從在門外恐怕都能聽到。他慌慌尋思許久,才忽然想到了杜騁。這禍事是杜騁牽惹的,也得由他來解。於是他急急尋見杜騁,叫他去約請京中最負盛名的相絕陸青。

  那天,他換了便裝,從潘樓後門偷偷上了樓,等候陸青。陸青見了他,只微微一拱手,不等吩咐,便坐到他對面,靜神注視他良久。那目光冷中帶厭、明利中又含些憐,讓他如同身浸寒水,卻又感到幾分春陽之暖。他想抗拒發怒,卻又不由得忍住,似乎有些情願叫陸青看透,覺著那目光能驅淨自己心底積年之怕。

  半晌,陸青才緩緩開口:“歷劫之相,卦屬未濟。苦海逐浪,狂風興波。爭帆奪桅,此傾彼側。舊險未盡,新患又生……”

  他聽著驚怕不已,卻又忍不住想聽,如同醫者替他揭開積年舊瘡。他忙問:“如何解此禍難?”

  陸青微微笑嘆一聲:“觀汝神氣,積習難斷。就算過得此劫,日後恐怕又陷災禍。”

  “久遠之事,我顧不得。我只求解了目下之禍。”

  “目下解禍,倒也不難。清明近午,你可派幾個親信之人,去東水門外虹橋上攔住一頂轎子——”

  “做什麼?”

  “對著那轎窗念誦一句話。”

  “什麼話?”

  “咬牙攀上最高枝,轉眼春去近危時。”

  第七章 乾

  至健而易,至順而簡。故其險其阻,不可階而升,不可勉而至。

  ——張載《橫渠易說》

  陸青極懶,懶得連眼皮都不願睜。

  他足不出戶已近一年,獨自在那西郊小院中,備好米麥薪炭,後院種了一畦瓜菜,自家造了兩大缸姜豉醬菜。他只愛睡覺,每回睡前,都先燒起一大鍋水,再煮一碗青菜面,吃過後,將自己那片小宅院裡外清掃一遍,用帕子將屋中桌椅抹拭乾淨,再把床鋪鋪展平整,最後將燒好的水倒進浴桶中,慢慢沐浴一番。宅院身體都清淨後,這才上床,舒舒坦坦酣睡一場,一覺能睡兩三日。睡著時,渾身一絲都不動,也不做夢,睡得如同一棵樹。

  醒來後,再煮些白飯菜蔬,就著豉醬慢慢吃過,便靜坐檐下一張竹椅上,看院中那株梨樹,由枯而芽,由芽而葉,由葉而花,由花而果……看得久了,那樹上每少一片葉,他都能發覺。

  他這懶來自於厭。人人都巴望能借他的眼,看清自家的前程運命。他卻看了太多悲喜歡愁之心、吉凶福禍之命,就如獨坐於大筵中央,萬千菜餚密布四周,長年累月絡繹不絕,哪裡還有絲毫舉箸之欲?何況人非佳肴,坦然從容和美之人何須問命?來尋他的,儘是懷揣心事之人。人心一旦被纏縛,不但面相難看,心裡更是積了諸般煩悶、焦憂、愁苦、煎熬……一眼望去,污泥深潭一般。看得多了,哪能不厭?讓他不時生出悔意,不該習這相學。

  九歲那年,他流落於杭州,有位相師一眼瞅見他,當即便說:“這孩兒眼裡有毒。”卻不知,他那眼中之毒,來自這世道人心。

  三歲不到,陸青父親便已亡故,留了數百畝地。他娘還算強幹,獨自帶著他,將家計料理得停停當當。親族鄉鄰們也都親善,時時過來幫扶。卻不知,那些人全都盯住了那片田。他一個伯父為首,先捏造他娘偷人,繼而說他並非本家血脈,鬧到了縣衙。沒有憑據,他們便生造出來。他娘被逼得夜裡偷偷投了河,他也被逐出了家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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