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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皇聽得怒意勃發,重重跌坐進椅中,只道:“來人!”

  我看著父皇,有生以來,我第一次說出這樣忤逆的話。愛、痛、傷、恨,沒有一個字可以形容此時的感受。

  吳總管匆匆從門外走進大殿,幾名侍衛也聞聲進來。江原看看左右,殘忍道:“伯父,這些人不足以攔住小侄。”

  父皇嘴角抽動,面色頹然,猛一揮手:“罷,罷!你去罷!永遠不要再讓朕看到你!”

  我又下拜,久久凝視著父皇衰老的面容,這一句拜別竟是難以啟齒。江原見狀輕咳一下,我才道:“孩兒告退。父皇……保重!”

  等了很久,父皇也沒叫我平身,江原將我從地上拉起,低聲道:“快走。”他拉著我快步往外走,臨到殿門,我回頭再望,只見父皇端坐在龍椅上,眼睛不知看向什麼地方,空曠的大廳里,他孤寂得像座雕像。

  剛出玉清殿不久,迎面竟遇上銀貴妃帶著宮中大批侍衛趕到。她冷笑道:“二殿下想走麼?只怕沒那麼容易。”

  我抽劍,江原卻按住我,微笑道:“這位是銀妃娘娘罷,在下江原,不知我國進貢的珠寶合娘娘心意否?您口中的二殿下不知是誰,我只知道身邊這位已是我國越王,與南越毫無瓜葛。”

  銀貴妃愣了愣,向江原微微點頭:“原來是魏國太子,多謝貴國心意,本宮已經知曉。不過殿下如何一眼看出我的身份?”

  江原恭敬地道:“您的風韻很像我的姑母,於是在下一望而知。”

  銀貴妃詫異:“令姑母是……”

  “姑母封號平遙公主,小名阿遙。”

  銀貴妃臉色變得煞白,喃喃自語:“阿遙?她就是阿遙?”

  江原輕聲道:“皇上的皇后之位,似乎一直在為姑母而留,剛才還提議要越王帶他母親回國,從此長住宮中,可惜被越王堅定回絕。依在下看,皇后寶座並不易得,或許企及太后之位更容易些。”

  銀貴妃被他說中心事,表情沉重起來,江原乘機道:“娘娘放心,晉王失勢,他的事務從此由我接管,和太子過去的約定也還有效。娘娘但有用到魏國之處,儘管明言。今日在下身有要事,就此拜別。”

  說著飛快拉住我,從容從侍衛中間穿過,竟然就這樣走出了宮門。

  我一直沒有說話,玉清殿中的一切還在腦中徘徊,讓我無暇思索。

  一出宮門,我腳步便比江原快了,快得來不及看清道路。我不知道這是哪個方向,也不知道通向哪裡,只聽得耳邊呼呼風響,眼前的一切在不住倒退,我只知道一個勁往前沖,只要不停下就好。

  狂奔一陣,前面已經沒有路了,我才發現已經到了江邊,眼看就要衝到水中,我猛然收住腳步,跪在江邊潮濕的泥地里乾嘔起來。

  江原追上我,想要把我扶起來,我站不起來,仍是不住乾嘔,喉嚨里像有什麼東西一直在頂著我,讓我難受。嘔著嘔著,終於嘔出半口暗紅色的血,江原急促地輕拍我的背,不知在低聲嘟囔什麼話。

  我突然死死揪住他的衣袖,放聲痛哭。

  正是漲潮的時候,連著海口的浪頭一個個打在岸上,白色的大浪時起時伏,碎裂在半空里,江水在身邊嗚咽轟鳴,好像能捲走這世間一切的不如意。

  江原既沒有動,也不勸阻,只在旁邊靜靜地看著。

  終於發泄完,我自己平靜下來,一把抹去臉上的痕跡,卻見江原還在那麼看我。他與我一樣,全身已經被浪頭澆透,衣物濕淋淋地貼在身上。

  我冷眼問:“我這樣好笑麼?”

  他神情認真道:“不好笑。”

  我自嘲地動了一下嘴角:“你這麼哭過?”

  他點頭:“哭過。”

  我微微意外:“什麼時候?”

  江原轉頭盯著江水:“蘭溪死的那天。那個時候麟兒還不滿五歲,什麼都不懂,可是卻好像感覺到了什麼。那天他一直發熱,我便抱著他,可是他哭著不要我抱。”他低嘆了一口氣,“我那年也剛過十九,平時在外征戰,不知道怎麼抱孩子,大概抱得他很難受吧。”

  “然後你就哭了?”

  江原點點頭:“蘭溪雖然恨我,也不太喜歡麟兒,畢竟沒有丟棄做母親的職責。她撒手離去,實在也讓我不知所措。麟兒這一哭喊,我突然覺得心裡空蕩蕩的,好像什麼都沒了,天地間就剩了我們父子兩個。我手忙腳亂地抱著麟兒,看著他大哭著叫娘親,忽然覺得悲從中來,於是自己也放聲大哭。”

  我動容,腦海里不由浮現出一個情景:自己還是稚嫩少年的江原,用他笨拙的動作摟著更小的江麟,孤獨地站在一座華麗卻空洞的府第中……真不知道這些年他是怎麼帶著江麟一點點長大的。不覺輕聲問:“後來呢?”

  江原回憶道:“麟兒就這麼難受地被我抱了一整天,後來他哭累了,我也累了,最後奶娘發現的時候,我們兩個都在地上睡著了,麟兒在我懷裡睡得很香。”

  我沉默片刻:“我以為你絕不會有這樣失態的時候。”

  江原轉頭:“誰說的?那是未到傷心處。只是今日見你如此,我有些後悔過去逼你太甚。”

  我吐去嘴裡的血腥,扶住他的肩膀,慢慢站起:“當斷的總要斷,否則來南越又有什麼意義?如果不是你跟來,我想我大概也不會這麼放縱自己——真不知道該謝你呢還是怪你?”

  江原神色擔憂地看我一眼:“我不知道,也許讓你狠下心來獨自面對自己的養父是更殘忍的事。”

  我停住將要邁出的腳步:“你猜到了?”

  江原用探究的眼神看我:“你的水軍在魏軍中也有細作,應該知道趙謄不在建康。假設讓他聽到你回宮的消息,得知趙煥與你一番談話,也許會更加坐不住。這是你早就打算好的?”

  我微微眯起眼眸,望著黑茫茫的江岸:“從梁王那裡看到的海上蜃樓,還有三弟的話,都表示南越其實在積極備戰。過去趙謄一力主和,那是因為我在的緣故。現在他已得勢,就算有你暗中賄賂,除了暫時蒙蔽銀貴妃這樣的人,已經不能令趙謄像對待晉王一樣對你。如若接受,只能說明還沒有完全準備好,他此時離開建康奔波於各大將軍處,拉攏過去的主戰派,就是在謀求支持的明證。”

  所以我不但來探望母后,斷去最後的牽念。還一定要見到父皇,不如此便不能分散趙謄的注意。只是沒想到父皇的表現遠遠超出我預期,甚至連讓出皇位的話也不假思索地說出口,真像陷阱里垂死掙扎的野獸,叫人看得難過。”

  說到這裡,我不由笑了一下:“有些可笑,當聽到父皇期待我回去的那些話,明知虛幻無比,還是情願多聽幾句,捨不得就此戳破。只不知道皇兄聽說後會不會立刻急得篡位?”

  江原抓緊我濕漉漉的肩頭,肅然道:“凌悅,如果我早猜到——”

  我抬眼:“你會不答應?我覺得你比任何人都需要一個進軍南越的正當理由。因此你要跟來,動用在南越秘密力量增加勝算,我才沒有堅決反對,雖然你做得招搖了些。”

  江原沉聲道:“如果我不在,或者沒有在宮中安排接應以備萬一,你覺得自己可以安然離開?”

  我轉身不看他:“你看到了,銀貴妃不難對付,武藝也並非多麼高強,連你都能幾句話將她騙過,我要脫身並非難事。一旦有變,我要控制她或者控制父皇,都是易如反掌的事。要不是你攔著,我也真想將這女人挾持出宮門,拋進江里餵魚。”

  江原面色不悅道:“幸好我對你不夠放心,否則豈非由著你胡來?”

  “太子殿下,”我對他揚揚下巴,淡淡道,“我是否胡來只存在假設中,可是你招搖的結果現在已經來了。”

  江原順著我的目光看去,一人一騎正向江邊遠遠馳來,看服飾輪廓,此人竟穿著南越軍中鎧甲。江原神色一凝:“難道楚尚庸口風不嚴?只是如果我們行蹤已暴露於宮外,為何只有一人。莫不是還有埋伏?”

  我細看來人,放下心來,把江原拉到身後:“不會,這人我認識。”

  這是名身形瘦長的青年將軍,雖然夜色暗昧,還是隱約看得到他白淨睿智的面孔。青年將軍駐足在我面前,翻身下馬,單膝跪地:“見過殿下!”說罷立刻起身,微妙地向一側退離了半步。

  我看著他:“馮栩,你現在宋然麾下?”

  馮栩看我的眼神中摻雜著矛盾,然而語氣卻很堅定:“是。末將幸蒙宋將軍青眼,自從攻趙之戰後便擔任他帳下副將。”

  我點頭:“以你的能力,前途當不止於此。我過去曾有心提拔,可惜沒來得及,宋然能識你。”

  馮栩神情微動,半晌抱拳道:“末將受殿下栽培之恩,至今不敢忘。”

  我一笑:“盡職而已。宋然如今替代宋師承鎮守建康,可有什麼話命你帶給我?”

  馮栩從懷裡捧出一封信件:“宋將軍言道,他要說的話都在這封書信里。”

  我拿在手中,直言問道:“他知道我潛入建康,卻不打算扣留我麼?”

  馮栩道:“宋將軍請殿下儘快離開,兩國開戰之前,最好不要再冒險渡江。”

  江原略帶詫異地從旁插嘴:“兩國開戰,誰說兩國要開戰?魏越兩國早結秦晉之好,連魏國公主都已下嫁,何來戰爭之說?”

  馮栩掃他一眼,目光驀然犀利起來:“閣下,貴國虎狼之心,凌王殿下在時我等已一清二楚,何必還裝模作樣?貴國擅自取消進貢、恢復帝號,是我皇心胸寬宏不予計較。若再得寸進尺,休怪我越國百萬雄兵揮鞭北上!”

  江原沉聲笑道:“好不留情面的話!可惜貴國皇帝乃是自顧不暇,否則以他的心胸氣量,早就打過長江興師問罪了。南越如今聲勢早衰,不過一攤死水而已。我看你還像有點才能,何不歸順我魏國,興許能早干出一番事業。”

  馮栩聞言色變,握劍連退數步,似乎恥於再交談下去:“我馮栩身為南越軍人,怎會做出賣國求榮之事?閣下最好速速渡江,免得末將鞘中長劍無眼!”他向我重重一抱拳,“殿下,末將告辭!”跨上馬踏塵而去。

  我這才展開宋然那封書信,仔細地看過,然後慢慢疊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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