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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29章 回首闌珊

  聽到這聲傳呼,我渾身一震,仿佛從夢中驚醒,急對江原道:“你快走!”

  江原眉頭微聳:“難道你不想走?”

  我咬牙,不由分說把他推到屏風之後,低聲喝令宮女:“想活命,誰都不許出聲!”

  轉身之際,腳步聲已經在殿內迴響,父皇的身影不久出現在臥房門口。比起一年前,他的雙頰灰暗深陷,鬚髮已經白了大半,華麗的龍袍顯得寬大而不合身。他在吳總管的攙扶下緩慢地走進來,腳步似乎更加蹣跚,整個人已經失卻了身為帝王的威嚴氣勢,看上去只是一個風燭殘年的老人。

  然而當他走近,我雙手還是不由得緊握,本能地退到母后床邊。

  父皇停下腳步,目光投在我的臉上,沒有意外的神色,只用有些疲倦的聲音道:“彥兒,果然是你來了。”

  我曲膝跪地,向他拜了一拜:“是,我聽說母后病重,於是前來探望。”

  “你只來看你母后,卻沒想過看朕麼?”

  我抬頭,他眼中沒有絲毫責怪之意,倒好像真的在等我一樣。不覺迷惘起來:“孩兒……”

  父皇似乎沒有注意到我的異樣,也沒打算聽我回答,又走近了幾步,來到母后床邊。知道母后已去,他只是看了一會,微嘆道:“夫妻多年,有名無實,也難為她了。”

  我含淚哽咽:“母后臨終前一直盼望見上父皇一面,可惜沒有等到……”

  父皇卻道:“事實如何,各自心知肚明,見與不見又有什麼分別?”我不禁心中一寒,卻聽父皇又道,“彥兒,讓侍婢們為皇后淨身更衣,你跟朕出來說話,不要擾你母后清靜了。”

  我咬唇,顫聲道:“也許母后本不愛這樣的清靜。”

  父皇腳步微留,回頭看著我,漠然的表情中終於夾雜一絲傷感:“你這孩子,又懂得多少事故緣由?出來罷,朕有話對你說。”轉身扶住吳總管的手臂,緩慢走出房門。

  我留戀地跪在母后身邊,最後一次握她變得冰涼的手。出門前朝屏風那邊望了一眼,只見江原露出半個身子,神色肅穆地向我點了點頭。

  父皇已經登上正殿中專為他所設的寶座,示意我到他跟前。自我記事以來,這寶座便常年空置,如今終於有人在座,母后卻已看不到了。我走過去,跪坐到父皇面前,抬起模糊的雙眼,只覺得他此刻端坐在那裡,實在像母后日日供奉在佛龕中的那尊雕像,金光耀眼、生氣全無。

  這個一生耽於追逐權力,最終卻被權力拋棄的人,母后,究竟愛慕他什麼呢?這個懷著憎惡之情將我養大,只將我當做工具的人,我又留戀他什麼呢?

  可是他此時這樣仔細地看我,用他不曾流露過的溫和目光,我還是不由希望這情景持續得更久一些。

  父皇道:“彥兒,其實父皇和你母后一樣,一直等著你回來。”

  我努力扯動嘴角,笑了一下:“父皇等我回來做什麼?孩兒弒君、弒父,沒有一刻停止過圖謀篡位的野心。”

  父皇聞言,又發出長長的一聲嘆息:“朕知道,那日的事,是你皇兄嫁禍,並非你的過錯。”他仰首回思,“彥兒,你以為父皇糊塗,分不清是非?朕當時身中劇毒,性命全在銀貴妃與太子手中,也只有任憑他們為所欲為,直到今日,依舊如此。朕……悔不該對你……”

  我心神搖動,目光迷惑起來。他是真的追悔莫及,還是在追悼自己失去的一切?

  父皇看著我,溝壑縱橫的臉上竟然慢慢滑過兩行淚水:“彥兒,父皇過去錯怪了你。你……原諒父皇麼?”

  我腦中紛亂,父皇從來對我聲色俱厲,何曾有過如此反應?低聲道:“不論怎樣,父皇也已養我長大,孩兒怎能怨恨父皇?

  “好……好……”父皇巍巍伸出手,在我頭頂拍了兩下,“彥兒,父皇來日無多,這江山畢竟要留給後人。你皇兄對不起你,可畢竟是你皇兄。我封你南越王,執掌蜀中,與你皇兄劃地而治,我再逼他發下毒誓,永不奪你軍權爵位,從今後還是與你那些舊部一起駐守南越可好?

  “……”我答不出話,眼中一片朦朧。

  父皇撫著我的頂發,慈和地笑:“你答應了?”

  我不敢抬頭,深深叩首,眉頭不住抽動,只想就此伏地大哭一場:“父皇……恕孩兒不能答應!”

  父皇的笑容漸漸僵住。

  我含淚道:“皇兄與我,早已恩斷義絕。我在南越之時,他千方百計害我,後來流亡北魏,他一樣不肯放過我。皇兄他連父皇都不放過,孩兒又怎能相信他會容得下我?”

  父皇沉默良久:“既然如此,你願意輔佐葑兒麼?他雖然年幼,卻生性善良敦厚,如果你能輔佐他登上皇位,也未嘗不可。”

  “父皇……”

  父皇終於不再提議,他嘆息一聲,蒼老的眼睛看著殿外的虛空:“彥兒,你知道自己的身世了?”

  我咬住唇,慢慢點頭。

  父皇目光變得出離深遂,好像記起了某段珍重而遙遠的往事:“阿遙……你母親,她還好麼?”

  “她幾乎不認得所有人,也忘記了很多事情。”

  父皇苦澀地笑起來:“她這樣狠!朕原本以為,她就算是恨,也會記恨朕一輩子,不想她絕情到連一點記憶也不肯留給朕!”

  我腦中忽然閃過許久以前的怪異念頭,卻不敢再想下去。

  父皇一瞬不瞬地凝視我:“你小的時候很像你母親,長大之後,卻更像你的父親。朕私心所致,自你懂事後便對你一味嚴厲。可你應該明白,朕雖然防你,卻沒有殺你之心。那日你皇兄步步緊逼,朕不得已將計就計。得知你在北魏的消息後,朕仍舊讓關慕秋繼續冒充你,就是希望你有朝一日還可順利回到南越。”

  我低聲道:“孩兒怎能不理解父皇的苦衷?可是我已在魏國封王,也認回了父母與外祖家親人。孩兒……已是不能回頭了。”

  父皇目中閃過一絲冷意,指節在寶座扶手上握得發白:“彥兒,如果你覺得朕給你的條件還比不上魏國優越,或者為你父親不平,朕甚至可以將讓出皇位。你捨不得母親,朕也願意將她接進宮來。”

  我震驚地望著父皇,一時間心亂如麻,不知道要如何向他言明:“孩兒……”

  父皇起身,彎腰扶住我,痛心道:“你不肯自稱兒臣,難道連父子情分都不再顧念?父皇縱然有錯,已決意用以後的日子彌補,你忍心連這個機會都不給朕?”

  “我……”

  我忍不住顫抖起來,多少次我夢寐以求的情景,似乎都在今日實現。父慈母愛,全心全意的信任。可是我註定不能擁有,不能擁有。

  幾滴淚水不受控制地滾落,打在父皇的手背上。我站起來,輕輕退後,一直退到台階之下。父皇道:“彥兒,你答應了?”

  “他不會答應!”江原從內殿走出來,迅速將我拉到身邊,沉靜地看著台階上蒼老的帝王,“晚輩想陛下的話已經說完,我可以帶他走了。”

  父皇的眼神驀然銳利起來:“原來一直躲在內殿的是你,你是江德的兒子。朕原本在猜,你父親自立為帝,以為便可與南越平起平坐了麼?朕暫不問你擅闖內廷之罪,回去告訴你父親,北魏一個親王稱號,何如南越尊貴?他會留在朕身邊,你們不要妄圖誘騙他。”

  江原輕蔑地一笑:“伯父,您可以親自問問彥兒,他還願不願意留下?你要他說個‘肯’字,小侄二話不說便回去奏報。”

  父皇尖銳的目光轉向我,江原溫柔道:“說罷,不說出來,你怎能徹底放下?”

  不知為何,我的身形猛地晃了一下,一種極痛在心裡蔓延。有些東西,早就知道不該再屬於自己,而我卻極力保存。因為它們早已與身體血肉相連,每丟掉一樣,都是鮮血淋漓。而今我曾經最重要的東西,終於也要從身體裡抽走。

  我艱難而苦澀地開口,一字一字,只怕自己聽不清楚:“孩兒身為魏國越王,已決心從此效力北魏!父母的舊怨,孩兒不願追究,父皇的養育之恩,孩兒只能記在心裡,無以為報!”

  父皇面帶寒色,哼了一聲,對江原道:“當日有人私自來建康刺探,朕就料到是你,原是跟你父親一樣的狡詐jian猾。看出我彥兒心實,容易受人感動,你便千方百計籠絡他,現在更讓他不思故國,反來助你!”

  江原嘴角儘是譏諷:“不敢當伯父聖斷,彥兒本是我姑母的獨子,侄兒待他如親弟乃是天性使然。倒是伯父當年擄走彥兒,對他一騙就是二十年!若不是您私心作祟,我姑父不會戰死沙場,姑母不會傷心失神,彥兒更不會骨肉離散,得不到一點天倫之情。你將他作為奪位的工具,讓他替你出生入死,打下萬里江山,卻對他猜忌迫害,不曾念一點養育親情。直到剛才,你還要利用他對你的父子之情,騙取他最後的信任,教他幫你重奪政權!伯父才是機關深沉,利用彥兒利用得徹底!”

  父皇面色微變:“你不要以為仗著你父親強勢,就可以在朕這裡為所欲為,宮廷之內,朕要留下你們還是很容易!”

  江原不在乎地笑:“侄兒既然敢來,自然有走出去的辦法。伯父時至今日還要用強,不怕在彥兒心中的父皇形象更為低落麼?”

  父皇目光轉動,我神色痛苦地抬頭與他對視,盼望他為自己方才所為辯解一句。父皇卻偏開了視線,冷冷道:“彥兒,你真的要拋棄故國,走上你父親的舊路麼?”

  我極力平復語調:“孩兒以為,兩國數百年的爭鬥,理應在數十年內結束。”

  父皇揚聲大笑,眼中卻是冰寒:“你父親當年也曾對朕這麼說過,結果如何?”他笑過一陣,狠狠地將手指向我,“彥兒,你是朕親手移栽的一朵毒花!無論怎樣奪目,終要散出毒液,荼毒養花之人!”

  我聽得手足冰冷,心知父皇果然還是騙我,嘴唇幾乎咬出血來:“孩兒不是!”不知哪裡來的勇氣,我猛然抬頭,流淚道:“真正的毒花在父皇心裡!是父皇不顧禮義廉恥,戕害至親摯友,偷來半世榮華!是父皇不斷猜疑,致使皇兄鋌而走險,孩兒死裡逃生不能回頭!如今父皇大權旁落,全是父皇一手所致,怪不得孩兒,也怪不得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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